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1章 小说:古龙《血海飘香》 标题 <<旧雨楼·古龙《楚留香系列·血海飘香》>> 血 海 飘 香 作者:古龙 第 一 章 白玉美人 第 二 章 海上浮尸 第 三 章 天一神水 第 四 章 一百十三号 第 五 章 三十万两 第 六 章 剑下一点红 第 七 章 强人所难 第 八 章 清风明月 第 九 章 红颜祸水 第 十 章 卿在何方 第十一章 般予之戏 第十二章 独步武林 第十三章 三 蛇 羹 第十四章 捉 魂 县 第十五章 情侣书信 第十六章 妙憎无花 第十七章 迎风一刀 第十八章 颠倒众生 第十九章 棋高一着 第二十章 天枫十四郎 第二十一章 帮主夫人 第二十二章 好友戍仇 第二十三章 兄杀其弟 第二十四章 南下追凶 第二十五章 天峰大师 第二十六章 法律庄严 第二十七章 自裁以谢 标题 <<旧雨楼·古龙《楚留香系列·血海飘香》——第一章 白玉美人>> 古龙《楚留香系列·血海飘香》 第一回 白玉美人 ┌─────────────────┐ │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 │ │ 尽妍态,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正,│ │ 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 │ 徒劳往返也。│ └─────────────────┘ 这张短笺此刻就平铺在光亮的大理石桌面上,自粉红纱罩里透出来的烛光,将淡蓝的纸映成一种奇妙的浅紫色,也使那挺秀的字迹看来更飘逸潇洒,信上没有具名,却带着郁金香的香气,这缥缈而富有诗意的香气,已足够说明这封短笺是谁写的。 接到这封短笺的是北京城的豪富世家公子金伴花,他此刻就坐在桌子旁,那张白净而秀气,保养十分得法的脸,就像是被人砍了一刀似的痛苦地扭曲着,眼睛瞪着这张短笺,就像是瞪着阎王的拘票。 精致的花厅里,还有三个人,一个神情威猛,须发花白的锦衣老人,背负着双手,在厅中来来回回不停的踱步,也不知踱过多少遍了,所走的路,只怕已可从北京到张家口。另一个颧骨耸起,目光如鹰,阴鸷沉猛的黑衣人,就坐在金伴花的身旁,双手轻抚着放在桌上的一对精钢判官笔,干枯、瘦长、骨节凸出的手指,在灯光下看来也像精钢所铸。 这两人的面色也是十分沉重,锐利的目光自窗子瞧到门,又自门瞧到窗子,来回瞧个不停。 还有个枯瘦矮小,穿着朴素的秃顶老人,却只是远远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他全身上下都瞧不出丝毫特别之处,只有一双耳朵,竟不知怎地不见了,却装着对灰白的假耳朵,也不知是什么铸成的。 锦袍老人走过桌子,拿起那张短笺,冷笑道:“这算是什么?请帖?借条?就凭这一张纸,就想将京城四宝中最最珍贵的玉美人取走……” 他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未免也将九城英雄瞧得太不值钱了。” 金伴花愁眉苦脸,嗫嚅着道:“但他就凭这种同样的纸,已不知取走多少奇珍异宝了,他说要在子时取走一样东西,谁也休想保存到丑时。” 黑衣人冷冷道:“哦,是么?” 金伴花叹了口气,道:“上个月卷帘子胡同的邱小侯就接到他一封信,说要来取侯爷家传的九龙杯,小侯不但将杯锁在密室中,还请了大内的高手‘双掌翻天’雀子鹤和‘梅花剑’方环两位在门外防守,可说是防守得滴水不漏,但是过了时候开门一看……唉!九龙杯还是没有了。” 黑衣人冷笑道:“万老镖头既不是雀子鹤,我‘生死判’也不是方环,何况……” 他瞧了那秃顶老人一眼,缓缓接道:“还有天下盗贼闻名丧胆的英老前辈在这里,我三人若是再治不住那楚留香,世上只怕就没有别人了。” 秃顶老人眯起眼睛一笑,道:“西门兄莫要为老朽吹嘘,自从云台一役后,老朽已不中用了,靠耳朵吃饭的人耳朵被人割去,岂非有如叫化子没有蛇耍?” 别人若是如此惨败,甚至连双耳都被割去,对这件事非但自己绝口不提,有人提起,也立刻要拔刀拼命,但他却面带微笑,侃侃而言,还像是得意得很。 那锦袍老人正是京城万胜镖局总镖头“铁掌金镖”万无敌,此刻手捋长髯,纵声笑道:“江湖中人谁不知道秃鹰耳力天下无双,云台一役虽然小败,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装上这对白衣神耳后,耳力只有更胜从前。” 秃鹰摇头笑道:“老了,不中用了,此次若非一心想见识见识这位强盗中的元帅,流浪中的公子,是再也不会重出江湖的了。” 金伴花突然笑道:“闻得江湖人言,英老前辈只要听到一人的呼吸之声,便可辨出那人是男是女,有多大年龄?是何身份?无论是谁,只要他的呼吸声被英老前辈听在耳里,就一辈子再也休想逃掉,无论他逃到哪里,英老前辈都追查得到。” 秃鹰眼睛眯得只剩一线,笑道:“江湖传闻,总有夸张之处。” 只听晚风中隐隐传来更鼓之声,生死判霍然站起,道:“子时到了。” 金伴花冲到墙角,掀开一幅工笔仕女图,里面有道暗门,他开了暗门,瞧见那紫檀雕花木匣还好生生在里面,不禁长长松了口气,转首笑道:“不想三位的威名,竟真的将那楚留香吓得不敢来了。” 生死判仰首笑道:“楚留香呀楚留香,原来你也是个……” 突听秃鹰“嘘——”的一声,生死判笑声立顿,窗外有低沉而极有吸引力的语声带笑道:“玉美人已拜领,楚留香特来致谢。” 万无敌箭步冲到窗前,一掌震开窗户,只见远处黑暗中卓立着一条高大的人影,手里托着个三尺长的东西,在月光下看来,晶莹而滑润,他口中犹在笑道:“戊时盗宝,子时才来拜谢,礼数欠周,恕罪恕罪。” 金伴花早已面无人色,颤声道:“追!快追!” 烛影摇红,风声响动,生死判、万无敌已穿窗而出。 秃鹰沉声道:“那真是玉美人?” 金伴花跺脚道:“我瞧得清楚不会错的。” 跺脚之间,人也跃出,原来这世家公子,武功竟也不弱。 秃鹰却微微摇头,冷笑道:“别人会中你的计,但我……哼!” 眼睛盯着那紫檀木匣,一步步走了过去。 突听身后“当”的一声巨响,他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原来他白衣神耳乃合银所铸,传声之力特强,这一声大震,直将他耳膜都快震破,他对这双神耳从来最是得意,委实做梦也未想到还有这点要命的坏处,大惊之下,凌空一个翻身,双掌已连环击出,但身后哪有人影。 只听窗外又是“当”的一声,秃鹰双足往后一蹬,身影飞扑而出,窗下“嗡嗡”之声犹自不绝,却是面铜锣。 秃鹰面色立刻惨变,失声道:“坏了!” 疯狂般转身跃回窗内,只见那紫檀木匣还是安然无恙,但另一扇窗子的窗帘,却在不住飘动。 秃鹰石头般怔在那里,面上的神情极是奇特,也不知究竟是哭是笑,口中不住喃喃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果然厉害,但你也莫要得意,你足声既已落在我耳中,就总有一天被我找着的。” 身后风声飕飕,万无敌、生死判、金伴花已接连掠回,万无敌手里抱着个三尺长的玉雕美人,笑道:“原来那竟是在骗人,这玉美人是假的。” 生死判道:“虽是假的,好歹也值几两银子。这叫做偷鸡不着蚀把米,堂堂盗帅,今夜也算栽斤斗了。” 秃鹰双目失神地瞧着那紫檀木匣,喃喃道:“这是假的,真的呢?” 金伴花面色又变,颤声道:“真……真的自然在……在匣子里。” 嘴里说,人已冲了过去,打开匣子。匣子里哪里还有什么玉美人,金伴花惊呼一声,晕了过去。 万无敌过去一瞧,只见匣子里赫然又有张淡蓝的纸笺,发出同样缥缈而浪漫的香气,同样挺秀的字迹写着: 公子伴花失美, 盗帅踏月留香。 现在,他舒适地躺在甲板上,让五月温暖的阳光,晒着他宽阔的、赤裸着的、古铜色的背。海风温暖而潮湿,从船舷穿过,吹起了他漆黑的头发,坚实的手臂伸在前面,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握着的是个晶莹而滑润的白玉美人。 他却似已在海洋的怀抱里入睡。 这是艘精巧的三桅船,洁白的帆,狭长的船身,坚实而光润的木质,给人一种安定、迅速,而华丽的感觉。 这是初夏,阳光灿烂,海水湛蓝,海鸥轻巧地自船桅间滑过,生命是多彩的,充满了青春的欢乐。 海天辽阔,远处的地平线已只剩下一片朦胧的灰影,这里是他自己的世界,绝不会有他厌恶的访客。 船舱的门是开着的,舱下不时有娇美的声音传来。 然后,一个美丽的少女走上甲板,她穿着件宽大而舒服的鲜红衣裳,秀发松松地挽起,露出双晶莹、修长的玉腿,赤着纤秀的,完美无疵的双足,轻盈地走过甲板,走到他身旁,轻轻用足趾去搔他的脚心。面上绽开了甜蜜妩媚的微笑,就好像百花俱在这一刹那里开放。 他缩起腿,轻叹道:“甜儿,你难道永远不能安静一会儿么?” 语声低沉,充满了煽动的吸引力。 她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终于猜错了。” 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阳光,便照在他脸上。 他双眉浓而长,充满粗犷的男性魅力,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又是那么秀逸,他鼻子挺直,象征着坚强、决断的铁石心肠,他那薄薄的,嘴角上翘的嘴,看来也有些冷酷,但只要他一笑起来,坚强就变作温柔,冷酷也变作同情,就像是温暖的春风,吹过了大地。 他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眨着眼睛笑了,目中闪动着顽皮、幽默的光芒,却又充满了机智。 他眨着眼睛笑道:“李红袖姑娘,看在老天的份上,你莫要也变得如此调皮好么,有了个宋甜儿,我难道还不够受?” 李红袖笑得弯了腰,却忍住笑道:“楚留香大少爷,除了宋甜儿外,别人就不能顽皮一下么?” 楚留香拍着身旁的甲板,道:“乖乖的坐下来,陪我晒晒太阳,讲个故事给我听,要开心的故事,要有快乐的结局,这世上的悲惨之事已够多了。” 李红袖咬着嘴唇,道:“我偏不坐下来,偏不讲故事,我也不要晒太阳……这见鬼的太阳,晒得人头晕,我真不懂你为什么喜欢太阳?” 她说“偏不坐下来”时,人已坐了下来,她说“不要晒太阳”,却已在阳光下伸展了双腿。 楚留香笑道:“晒太阳有什么不好?一个人若能多晒晒太阳,就不会做卑鄙无耻的事,无论是谁,在这么可爱的阳光下,都想不出坏主意来的。” 李红袖眼波流转,道:“我现在就正在想个坏主意。” 楚留香道:“你正在想该使个什么法子让我爬起来去做事,是么?” 李红袖格格娇笑道:“你真是个鬼,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她笑声渐渐停止又道:“但你也真该起来做做事了,自从京城回来后,你就连动都不想动,再这样懒下去,你就要变成流氓了。” 楚留香故意叹了口气,道:“你真像我小时读书的老师,只少了两撇胡子。” 李红袖狠狠瞪了他一眼,楚留香展颜一笑,又道:“这次在京城,我可真见识了不少那些所谓成名英雄的嘴脸,除了秃鹰那老头还有两下外,别人全是饭桶,那生死判据说武功不弱,手中一对判官笔,据说能打遍人身二百一十八处穴道,但我就从他身旁掠过,他却依然在做梦似的。” 李红袖撇着嘴道:“楚大少爷的轻功天下无双,江湖中人谁不知道……但楚大少爷,你的牛已吹完了么?” 楚留香道:“吹完了,李姑娘有何吩咐?” 李红袖道:“我先说几件事给你听。” 她自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个小小的簿子,一面翻看,一面念道:“上次你从济南取来的一批货,已卖了三十万两,除了救济“龙虎镖局”王镖头遗孀的一万两,趟子手张、赵两人家眷各五千两外,还替黄秀才付了一千两丧葬费,又替赵立正付了一千五百两喜酒聘礼,替郑……” 楚留香叹道:“这些事我难道不知道么?” 李红袖白了他一眼,道:“总之,三十万两都已分配出去了,你自己田庄里收来的五万两,我也替你用出去四万。” 楚留香苦笑道:“姑娘,你难道不能为我多留些么?”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2章 李红袖道:“你享受得还不够?江湖中已有不少人在说你的闲话了,别人可不知道你花的都是你自己的,都说你假公济私……” 楚留香皱眉道:“别人如何说,和咱们又有何关系?人活在世上,为什么不能享受享受,为什么老要受苦,你怎地也变得俗了?” 李红袖嫣然一笑,道:“我可没要你受苦,我只是……” 突听舱下唤道:“你两个系处倾乜野啷?唔想吃饭啦?” 南国姑娘甜美的言语,听来当真别有一种风情,别有一股滋味,李红袖却高举了双手,笑道:“老天,她难道不能说说别人听得懂的话么?” 楚留香笑道:“你也莫要怪她,她辛辛苦苦做了饭菜,却没人去吃,也难怪她生气,人一生气时,家乡话就出来了。” 他像是根本没有动,却已拉着李红袖站了起来。 李红袖故意娇嗔道:“你什么事都向着甜儿,所以她才会……” 一句话未完,脸色突然变了,失声道:“你瞧,你瞧那是什么?” 阳光照耀的海面上,竟飘来了一个人—— 一具死尸。 楚留香一转身已到了船舷旁,抄起条绳索,打了个活结,轻轻一抛,长绳便像箭一般笔直地飞了出去。 长绳也似长着眼睛,不偏不倚,套着了尸身。 这尸身穿的是昂贵的锦锻衣裳,腰边挂着翡翠的鼻烟壶,黝黑的脸已被海水泡得浮肿起来。 楚留香将他平放在甲板上,摇头道:“无救了。” 李红袖却瞧着这尸身的一双手,他左手的中指与无名指上,套着三个奇特的精钢乌金戒指。 那只右手虽没有戒指,却有戴过戒指的痕迹。 李红袖皱眉道:“七星飞环!这人莫非是‘天星帮’的门下?” 楚留香道:“非但是天星门下,此人正是‘天星帮’的总瓢把子,‘七星夺魂’左又铮,但‘天星帮’一向盘踞在皖南,不知他怎会死在这里?” 李红袖道:“他身上没有伤痕,莫非是淹死的?” 楚留香摇了摇头,解开他衣襟,只见他左胸第五根肋骨下,“乳根”与“期门”穴之间,赫然留着个紫红掌印。 李红袖叹了口气,道:“朱砂掌。” 楚留香:“朱砂掌一门近年虽然人才鼎盛,门下弟子号称已有一百七十多个,但能置‘七星夺魂’于死地的,最多也不会超过三个。” 李红袖道:“嗯,冯、杨、西门……这三人武功只怕是要比左又铮强些。” 楚留香道:“朱砂门与天星帮可有什么恩怨?” 李红袖想了想,道:“三十七年前天星帮的刑堂香主,娶了当时朱砂掌门人冯风的二女儿,两年后这位冯姑娘突然死了,冯风曾亲赴皖南兴师问罪,后来虽查明他女儿实是急病而死,但两家却从此不相往来。” 楚留香道:“还有呢?” 。 李红袖道:“二十六……也许是二十五年前,天星帮更劫了朱砂门弟子所保的一趟镖,那时正值冯风病故,朱砂重选掌门的时候,所以这件事直拖了一年,后来天星帮劫镖的弟子虽也曾登门负荆,但镖银却始终未曾送还。” 她将这些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武林故事娓娓道来,竟是像在叙说着自己身边的家常琐事似的。 楚留香微笑道:“你的记忆,的确从来不会令人失望……但这些事都已事过境迁,而且也算不得是什么深仇大恨,朱砂门想来不会为了这种事将左又铮一路追踪到这里,再下毒手,这其中必定另有缘故。” 突然一个少女自舱下冲了上来,娇嗔道:“你两个究竟系处做乜野啷?” 她也穿着件宽大而舒服的衣裳,却是鹅黄色的,也露出一双淡褐色的,均匀美丽、线条柔和的玉腿。 她漆黑的头发梳了两根长长的辫子,长长的辫子随着玲珑的娇躯不住荡来荡去,淡褐色的瓜子脸,配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显得又妩媚,又俏皮。她脸上本在故意装作娇嗔,但瞧见这死尸,突然惊呼一声,扭转头就跑,跑得比来的时候还要快得多。 李红袖笑道:“甜儿无论做什么事胆子都很大,但只要一瞧见死人,就骇得要命,所以我常说活人谁也治不住她,只有死人,才治得住她。” 楚留香凝注着海天深处,缓缓道: “你等着瞧吧,今天要从那边漂来的死尸,绝不止这一个。” 李红袖眼波转动,还未说话,只见舱门里已伸出一双纤秀的手来,手里托着个大盘子。 盘子有两只烤得黄黄的乳鸽,配着两片柠檬,几片多汁的牛肉,半只白鸡,一条蒸鱼,还有一大碗浓浓的番茄汤,两盅腊味饭,一满杯紫红的葡萄酒,杯子外凝结着水珠,像是已冰过许久。 宋甜儿那甜笑的语声却在舱门里唤道:“喂,快的来冲呀!” 李红袖笑道:“我听不懂,你为什么不自己送上来?” 宋甜儿啐道:“小鬼,你听不懂怎会知道我要你来拿?” 她说的纯粹的京片子,但嘟嘟哝哝,软语娇柔,却别有一番情趣,李红袖拍掌娇笑道:“来听呀,我们的甜姑娘终于说出了官话。” 第二回 海上浮尸 船已下锚,就这样停泊在水上。 楚留香小心地将柠檬汁挤在鸽子上,刚吃完了一只鸽子,喝了半杯酒,海上果然又漂来了一具尸身。 这尸身穿着件朱红色的短袍,长仅及膝,面容虽经海水久泡,但看来仍是白白净净,年纪也只有四十左右,颔下虽留着微须,眼角却无皱纹,他左掌也是修长白净,但一只手掌,却是粗糙已极,筋骨凸现,几乎比左掌大了一倍,摊开掌心,竟和他衣服同样颜色。 李红袖一双明媚的眼波却真是瞧直了,吃惊道:“想不到这人竟会是‘杀手书生’西门千!” 楚留香叹道:“他杀死了左又铮,自己竟也死在别人手上。” 李红袖喃喃道:“但又是谁杀死他?” 她说完了话,已瞧见这西门千喉结下的创口,鲜血已被海水冲净,灰白色的皮肉向两旁翻卷。李红袖嘘了口气,道:“这是剑伤。” 楚留香道:“嗯!” 李红袖道:“这创伤才不过一寸,天下武林,只有‘海南’与‘崂山’两大剑派的弟子,才会使用这么窄的剑。” 楚留香道:“不错。” 李红袖道:“海南与崂山两派,距离这里虽都不远,但崂山派的剑法传家正宗,平和博大,这西门千被人一剑贯穿咽喉,想必是剑法以辛辣诡谲见长的海南剑客门下所下的毒手……这倒更奇怪了。” 楚留香皱眉道:“奇怪?” 李红袖道:“海南剑派与朱砂门非但无冤无仇,而且还颇有渊源,八年前朱砂门被闽南七剑围攻时,海南派还曾经不远千里赶去相助,但如今海南剑派的高手却杀了朱砂门的长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真叫人不懂。” 楚留香喃喃道:“左又铮无缘无故死在西门千手中,西门千又糊里糊涂死在海南派门下……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 李红袖嫣然一笑,道:“你可是又想管闲事了?” 楚留香笑道:“你不是正在说我太懒了么?我正好找些事做给你瞧瞧。” 李红袖道:“但这件事看来牵连必定甚广,必定十分凶险,而蓉姐这两天又在病着,我看咱们还是别管这件事吧!” 楚留香微笑道:“越是凶险的闲事,管起来才越有趣,牵连越广的秘密,所牵连之物价值也必然极高,这种事我能不管么?” 李红袖叹道:“我知道你若不将这秘密揭破,是连觉也睡不着的,唉!你呀,你生下来好像就是为了管别人闲事的。” 她忽又展颜一笑,道:“幸好这件事正如大海里捞针,到现在为止,还一点头绪都没有,你想管这闲事,只怕也管不上。” 楚留香微笑道:“你等着瞧吧,头绪自然会越来越多的。”喝了口酒,又撕下条鸡腿,倚在船舷上大嚼起来。 李红袖苦笑道:“我真佩服你的胃口,现在还能吃得下东西。”她也不知不觉走到船舷,向海天深处凝睇。 海上果然又漂来具死尸,竟赫然是黑面卷髯的绿袍道人,身形魁伟高大。四肢虽早已冷却,但手里仍紧紧握着半截断剑,剑身狭长,仍在闪着光,碧森森的剑光,照着他一颗发髻蓬乱的头颅。 他头顶竟已被劈成两半。 就连李红袖都转过脸去,不忍再瞧。 楚留香道:“果然是海南剑派的门下。” 李红袖道:“你……你认得他?” 楚留香缓缓道:“此人便是海南三剑中的灵鹫子,他剑法之狠毒,当今天下武林,只怕极少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李红袖叹道:“他一剑贯穿了别人的咽喉,不想自己脑袋也被别人砍成两半。” 她忍不住还是回头瞧了一眼,又道:“瞧这情况,那人一剑砍下时,他必定已无可闪避,是以只有迎剑招架,谁知那人一剑非但砍断了他的长剑,余力所及,竟将他头也砍成两半,海南派剑俱是海底寒铁精炼而成,这人一剑竟能将之砍断,唉……好锋利的剑,好沉重的剑。” 楚留香道:“你怎知他对头也使的是剑?” 李红袖道:“当今武林的刀法名家,又有谁能将剑法如此辛辣狠毒的灵鹫子逼得连躲闪都不能躲闪……海南剑派素无硬拆的招式,他若不是被逼无奈,又怎会迎剑去招架别人迎头砍下的一刀?” 楚留香点头道:“不错,刀法之变化,的确不如剑法灵巧迅急,使刀的人若想将使剑的人逼得无可闪避,的确是难而又难。” 他微微的一笑,接道:“但你莫非也会忘记一人么?” 李红袖眼睛一亮,道:“你说的若是‘无影神刀’札木合,你就错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会错?” 李红袖道:“札木合号称中土刀法第一名家,刀法之快,无形无影,他一刀砍下时,灵鹫子也许还未瞧清是由何处来的。自然只有迎剑招架,而札木合使的一柄‘大风刀’,乃海内十三件神兵利器之一,也足以砍断海南派剑。” 楚留香道:“这岂非就是了么?” 李红袖笑道:“但你莫要忘了,札木合纵横戈壁大沙漠已有三十年,号称‘沙漠之王’又怎会远来这里?” 楚留香缓缓笑道:“你说不会,我却说会的。” 李红袖眨着眼睛,道:“你要和我赌一赌?” 楚留香道:“我不和你赌,因为你输定了。” 只听船舱下一个人甜笑道:“你们赌吧,谁输了谁帮我洗半个月的碗。” 李红袖笑骂道:“小鬼,你在偷听。” 宋甜儿格格笑道:“我虽然不敢看,听却敢听的。” 李红袖转向楚留香,道:“喂!你瞧瞧这小鬼,打得好精明算盘,天下的便宜都被她一个人占尽了。” 楚留香倚着船舷出神,竟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 李红袖走过去,道:“你在等什么?等那札木合?” 楚留香道:“也许……” 李红袖笑道:“你等不着的,这‘沙漠之王’既不会来,纵然来了,也没有人能杀得死他。” 楚留香道:“西门千与左又铮素少来往,为何杀了左又铮?灵鹫子与酉门千毫无冤仇,为何要杀死西门千?札木合与灵鹫子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远在海角,更是毫无关系,又为何要杀死灵鹫子?” 他叹了口气,接道:“可见世上有许多事,是完全说不定的。” 这时日已偏西,自从发现第一具尸身到现在,已过了两个多时辰,甲板上已躺着三具尸身。 而第四具尸身果然又来了。 别的尸身在水上都载沉载浮,这具尸身却如吹了气的皮筏似的,整个人都完全浮在水上了。 别的尸身李红袖至少还敢瞧两眼,但这个尸身,李红袖只瞧了一眼,全身都起了悚栗,再也不敢瞧第二眼了。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3章 这尸身本来是胖是瘦,楚留香已完全瞧不出,只因这尸身全身都已浮肿,甚至已开始腐烂。 这尸身本来是老是少,楚留香也已瞧不出。只因他全身须毛头发,竟赫然已全部脱落。 他眼珠已胀得爆烈而突出,全身的皮肤,已变成一种令人恶心的暗赤色,楚留香再也不敢沾他一根手指。 李红袖颤声道:“好厉害的毒,我去叫蓉姐上来瞧瞧这究竟是什么毒。” 楚留香道:“这毒蓉蓉也认不出的。” 李红袖道:“你又在吹了,你武功虽不错,但若论暗器,就未必比得上甜儿,若论易容术和下毒的本事,更万万比不上蓉姐。” 楚留香笑道:“但这人中的并不完全是毒。” 李红袖吃吃的笑道:“不是毒药,难道是糖么?” 楚留香道:“也可以算是糖……糖水。” 李红袖怔了怔,道:“糖水?” 楚留香道:“这便是天池‘神水宫’自水中提炼出的精英,江湖都称之为‘天一神水’,而“神水宫”门人都称之为重水。” 李红袖动容道:“这真的就是比世上任何毒药都毒的‘天一神水’?” 楚留香道:“自然是真的,据说这‘天一神水’一滴的分量,已比三百桶水都重,常人只要服下一滴,立刻全身爆裂而死!” 他叹了口气,接道:“而且这‘天一神水’五色无臭,试也试不出异状,所以,连这‘沙漠之王’都难免中了暗算。” 李红袖道:“这……这人就是札木合?” 楚留香道:“嗯!” 李红袖道:“他已变成这个样子,你怎么还能认得出他?” 楚留香道:“他身穿的虽是寻常服色,但脚下却穿着双皮靴,显见他本是游牧之民,他身上皮肤虽细嫩,但面上却甚粗糙,显然是因为他来往沙漠,久经风尘之苦,他腰边虽有佩刀的钢环,但刀和刀鞘却全都不见了,显然是因为他使的乃是宝刀,所以才被人取去了。” 他缓缓接道:“有了这几点特征,自可说明他就是那‘沙漠之王,无影神刀’札木合了。” 李红袖道:“我看你可改行去做巡捕了,那你办起案子来,想必要比那天下第一名捕‘秃鹰’还要厉害得多。” 楚留香一笑又道:“还有,他身上挂着面银牌,上面刻的是只长着翅膀的飞骆驼,我若再瞧不出他是沙漠之王,就真是呆子了。” 李红袖也忍不住噗哧一笑,道:“你真是一个天才儿童。” 但她笑容立刻消失,皱眉道:“这件事竟将‘沙漠之王’与‘神水宫’门下引动,可见关系必定不小,而此刻连‘沙漠之王’都死了,可见……” 楚留香截断她的话,笑道:“你又想劝我罢手,是么?” 李红袖轻叹道:“我也不想劝你罢手,只望你能小心一些就是了。” 楚留香凝望着天上一朵白云,微笑道:“闻得‘神水宫’门下,俱都是人间的绝色,却不知比起咱们的三位姑娘来又如何?” 李红袖摇头苦笑道:“你难道永远不能规矩些么?” 这一次直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海上还是没有动静。 李红袖悠悠道:“你只怕等不着了。” 楚留香道:“若没有人死了,那么,这件事要着落在‘神水宫’使者身上,这些人若是在争夺一件宝藏,那么,这宝藏便落在‘神水宫’使者手上。” 李红袖道:“若是有死人呢?” 楚留香道:“无论还有多少人死,只要瞧最后一个人是死在谁手上,就有线索可寻。” 李红袖叹道:“这些高手们难道真会为了争夺宝藏而死?” 楚留香笑道:“人为财死,这些人总也是人呀!” 李红袖极目远眺,缓缓道:“能引动这许多绝代高手起了贪心的宝藏,想必一定惊人得很。” 这件事的确越来越有趣了,她眼睛里也在闪着光。 舱下的宋甜儿又叫道:“你两个知唔知蓉姐有个表姑人佐‘神水宫’?” 楚留香道:“哦,蓉蓉竟有个表姑是‘神水宫’门下么?这两天,她身子不知道是否已好些?不知道是否还在流鼻涕?” 李红袖笑道:“你可是要她上来?” 楚留香道:“算了,伤风的人,还是多躺躺的好。” 只听一人柔声道:“没关系,我的病反正已快好了,只要听见你说这句话,我……” 又听得宋甜儿大声道:“蓉姐不要上他的当,他知道你来了,所以才故意说些关心你的话让你听。” 那温柔的语声笑道:“就算是故意说的,只要他说出来,我就很开心了。” 一个窈窕的人影,随着语声飘飘走了上来。 她穿着件柔软而宽大的长袍,长长地拖在甲板上,盖住了她的脚,满天夕阳,映着她松松的发髻,清澈的眼波,也映着她那温柔的笑容,她看来就像是天上的仙子,久已不食人间烟火。 李红袖跺脚道:“蓉姐,风这么大,何必上来?小心又病倒在床上爬不起来,又害得我们这位多情的公子拿我们出气。” 苏蓉蓉嫣然道:“上面这么热闹,我还能在舱里呆得住么,何况,我也想瞧瞧,是不是真的会有‘神水宫’使者到这里来。” 她手里拿着件厚绒的衣服,轻轻披在楚留香身上,柔声道:“晚上冷,小心着凉。” 楚留香含笑道:“你总是只知关心别人,却不知道自己……你若有一分关心自己,又怎会病倒?” 李红袖撇了撇嘴,道:“是呀!像我们这些不生病的人,都是从来不关心他的。” 苏蓉蓉轻轻拍了拍她的脸,笑道:“这么多心,人容易老的。” 李红袖一把抱住了她,格格笑道:“我真是个又会多心,又会吃醋的小坏蛋,蓉姐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苏蓉蓉纤细的身子,竟被她抱了起来。 就在这时,第五具尸身飘来了。 严格说来,这已不能算是“一”具尸身——这尸身的左面,赫然竟已被人连肩带臂削去一半。 幸好,她脸还是完整的,还可瞧得见她娟秀而美好的面容,这残忍的杀人者,似乎也不忍破坏她的美丽。 她身上穿着的是件美丽的纱衣,腰间系着根银色的丝带,纤美的脚上,穿着双同样质料的银色鞋子。 此刻,剩下半件的纱衣已被血染,若不是那丝带,只怕已为海水冲脱——饶是如此,她身子看来也已几乎是完全赤裸的。 苏蓉蓉扭转了头,美丽的眼睛里,已满是泪水。 李红袖也闭起了眼睛,道:“蓉姐,你看她是不是‘神水宫’门下?” 苏蓉蓉黯然点了点头。 楚留香叹道:“这样的美人,是谁忍心向她下如此毒手?” 李红袖道:“下这毒手的人,自己也死了。” 楚留香道:“你是说札木合?” 李红袖道:“自然是札木合,除了他外,谁有这么快的刀?” 楚留香道:“嗯!” 李红袖道:“札木合发觉自己中毒,临死前拼尽余力,给了她一刀,他自然是满怀愤恨,所以这一刀才会这么毒,这么重。” 楚留香悠悠然道:“听起来到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李红袖叹了口气,道:“现在,所有的线索都已断了,咱们也没事了。” 楚留香道:“没事了吗?” 李红袖道:“人已全都死光了,还有什么事?” 楚留香道:“你以为她真是死在札木合之手?” 李红袖眼波一转,道:“难道不是?” 楚留香道:“你莫忘了,札木合死后,他的‘大风刀’已落在别人的手上,这人拿了‘大风刀’杀死了她,正是要别人以为这件事已完全结束了。” 李红袖失声道:“呀!不错。” 楚留香缓缓道:“他既要别人认为此事结束,那么,此事就必定没有结束,在我说来,这件事正还未开始哩!” 苏蓉蓉突然道:“这件事,他是不愿别人插手的,是么?” 李红袖道:“那么,他为何不将这些尸身完全毁去,别人若是根本瞧不清这些尸身,又怎能插得下手?”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这些人全都是江湖中的知名之士,而且甚至可说已有宗主的身份,他们若是突然一起失踪了,他们的门人子弟,不去追查明白么?” 苏蓉蓉皱了皱眉,道:“所以……” 第三回 天一神水 楚留香道:“所以他才要这样做,叫别人以为这五人乃自相残杀而死,而且都死光了,这样,他们的门人子弟连报仇的对象都没有,还查什么?” 李红袖轻叹道:“但他却未想到,这世上还有个专门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楚留香笑道:“他只怕实在没有想到。” 李红袖道:“但‘他’究竟是谁?每个人都可能是‘他’……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没有了,你要查,岂非真的像是要在海里捞针?” 楚留香道:“不错。” 身子突然飞起,向海水中跃了下去。 李红袖大声道:“你要干什么?” 楚留香笑道:“捞针去。” 只听“噗通”一声,他身子已像鱼似的在海中消失了。被夕阳映成金红的海水,甚至没有溅起一点水花。 李红袖跺脚道:“蓉姐,你……你也不管他。” 苏蓉蓉幽幽道:“这世上,有谁能管得住他?” 蓉蓉寻了块很大的帆布,将五具尸体都盖住了。 宋甜儿这才敢走上来。 她右手提了盏制作精巧的灯,左手提了篮果子。 星光渐渐升起,海水亮得很像是缎子,她们舒服地坐在清凉的海风中,心里可一点也不觉得舒服。 有五个陌生人的尸体在旁边,没有人能感觉舒服的。 楚留香已去了很久,远处海面,有点渔火,就像是海上的星光,李红袖呻吟的笑了一声道:“我只希望他莫要被人当做鱼捉去就好了。” 宋甜儿嘻嘻笑道:“如果有人将他当鱼捉去,那个人一定系你哥哥。”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4章 李红袖瞪了瞪眼睛,道:“有件很奇怪的事,我总是不懂,苏州话明明最好听了,蓉姐却不肯说,广东话明明像鸟叫,但有人偏偏要讲。” 宋甜儿扮了个鬼脸,笑道:“我知道你唔钟意听,所以偏要讲,气死你。” 话未说完,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在甲板上又叫又跳,一样东西滑出了她袖子,那是条鱼。 李红袖拍手大笑道:“妙极妙极,总算有人替我出气了。” 只见楚留香不知何时已笑嘻嘻站在那里,左手抓着条鱼,右手里本也有条鱼,却已在宋甜儿的领子里。 宋甜儿脸都吓白了,跺着脚去拧他。 楚留香笑道:“刚刚我瞧见了一个你最想见的人,你若拧疼了我,我就不说了。” 宋甜儿去拧他的手已搂住了他脖子,道:“快说是谁?” 楚留香眨着眼睛,他的眼睛就像是海上的星光。” 他笑着道:“你最想见的人是谁?当今天下,谁的琴弹得最好?谁的画画得最好?谁的诗作得令人销魂?谁的菜烧得妙绝天下?” 他话未说完,李红袖已拍手道:“我知道了,你说的是那‘妙僧’无花。” 宋甜儿拉住楚留香的手,道:“你真的瞧见他了,他在哪里?” 楚留香笑道:“他一个人坐在条船上,像是在念经,又像是在作诗,我突然自水中钻出去时,他那脸色只可惜你们没有瞧见。” 宋甜儿道:“你认识他?” 楚留香道:“我只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我和他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第二次,我和他下了五天五夜的棋,第三次,我和他说了七天七夜的佛。” 他笑着接道:“说佛我自然说不过他,但喝酒他却喝不过我。” 李红袖忍不住道:“下棋呢?” 楚留香叹口气,道:“我说和了,但这个和尚偏偏不肯。” 李红袖格格笑道:“除了喝酒打架外,你只怕什么都比不过人家。” 楚留香正色道:“胡说,至少吃饭我比他吃得多些。” 李红袖笑得直不起腰来。 宋甜儿直拉他衣袖,道:“你怎么不请他来坐坐?” 楚留香道:“他本要来的,但我刚对他说这里有几个女孩子想见他,他就像是只中箭的兔子般跑走了。” 宋甜儿嘟起嘴,道:“他已经系和尚,怕女仔做乜野?” 楚留香笑道:“就因为是和尚才怕,若不是和尚,也就不怕了。” 李红袖娇笑道:“他若不是和尚,我保险他来得比兔子还快。” 苏蓉蓉温柔笑道:“我听说此人乃是佛门中的名士,不但诗、词、书、画,样样妙绝,而且武功也可算是高手。” 楚留香叹道:“岂只是高手,简直可说是少林弟子中的第一高才,只可惜他……他实在太聪明了,精通的实在太多,名也实在太大,是以少林天湖大师册立未来的掌门时,竞选了个什么都比不上他的无相。” 李红袖道:“像他这样的人,对这种事想来是不会在意的。” 楚留香拊掌道:“不想李红袖竟是无花的红颜知己。” 苏蓉蓉道:“他自然不会和这件事有丝毫关系,你还瞧见别的人么?” 楚留香道:“这些尸体都是从东面飘来的,东面海上的每一条船,我都瞧过了,除了无花外,只有一条船是武林中人。” 苏蓉蓉道:“什么人?” 楚留香道:“那条船上是‘丐帮’的四大护法,四大长老,以及他们新任的帮主,你可知道任老帮主去年已死了,新任帮主你猜猜是谁?” 苏蓉蓉道:“谁?” 楚留香笑道:“你再想想看,他是我的朋友,酒量和我差不多,饭量也和我差不多,有一天,还为你画了幅像。” 苏蓉蓉道:“呀,莫非是南宫灵?” 楚留香笑道:“就是他。” 苏蓉蓉嫣然道:“他居然会做丐帮帮主,可见江湖中风气已改,不以老成持重为美,也不再讲究年龄大小,已开始注重人的才气,这倒是可喜可贺的事。” 李红袖道:“南宫灵自然也不会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所以……”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我也没法子了。” 苏蓉蓉柔声道:“你没法子最好,我也不想多管这种闲事。” 楚留香瞪着那块帆布,道:“你们想想,这五个人是否有什么共同之点,譬如说……” 李红袖道:“譬如说,他们都是人。” 楚留香苦笑道:“除了这一点外,再没有别的了么?你再想想。” 苏蓉蓉盈盈站起来,道:“你要想下舱去想,我去为你们泡壶浓茶,你们想上一夜也没有关系。但谁也不准坐在这里吹风了。” 船舱,建造得精巧而华丽,绝没有一寸地方浪费,也绝没有一件东西让人瞧不顺眼的。 走下楼梯,是间精致的居室,灯光慢慢照下来,这黝黑的船舱里,渐渐有了光亮。走在前面的楚留香,突然停住了脚,就好像突然被一根钉子钉在地板上,再也动不得了。这舱中竟有了人,女人! 只见她背向着门,坐在楚留香平日最喜欢的椅子上,从后面望过去,只瞧见高挽的云鬓和一只手,那是只绝美的手。 此刻,这手上拿着只杯子,杯子里倒的是楚留香平日喜欢喝的酒——她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楚留香、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四个人都怔在甲板上,张大了嘴,都说不出话来。 这女子是何时进来的,他们竟全不知道。 也许,她是在楚留香已下海时进来,但能瞒得过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的耳目,这本事可也不小。 只听一个优美但冷漠的语声缓缓道:“进来的,可是‘盗帅’楚留香?” 楚留香笑道:“不错,在下可是走错门了?” 那女人冷冷道:“你没有走错,这是你的地方。” 楚留香笑道:“既然是我的地方,姑娘你却又怎会坐在这里?” 那女子道:“因为我高兴。” 楚留香大笑道:“这理由不错,实在不错。” 那女子道:“此外,我还听说楚留香对女孩子是从来不会拒绝的。” 她突然转过椅子,面对着楚留香。灯光,就照着了她的脸。 若说世上有一种女子的脸能使男人停止呼吸,那么就是这女子的脸了,若世上有一种女子的眼波能使男人的心跳停止,也就是这女子的眼波,现在,这双眼波正凝注着楚留香。她悠悠道:“现在,这理由够好了么?” 楚留香讷讷道:“不错,这理由突然变得够好了,太好了。” 他眼光终于自这女子脸上移开,才发现她穿的是雪白的轻纱长袍,才发现她腰间束着银色的丝条。 那女子缓缓道:“现在,你只怕已知道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 楚留香叹道:“我宁可不知道。” 那女子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世上若有我不愿打交道的女孩子,那就是‘神水宫’门下。” 那女子突然站起来,转了个身,自架上取下了银壶,又满满倒了杯酒,楚留香心痛地叹了口气,道:“我很想知道,你到这里来,除了喝酒外,还有什么别的事?” 他一面说,一面拉过那张椅子,赶紧坐下来。 那女子侧着头,盯着他的脸,一字字道:“傲慢、无礼、冷酷,但却也有一两点能令小姑娘着迷的地方……你果然和传说中的样子分毫不差。” 楚留香道:“多谢……却不知道江湖传说中有没有提到我另一件事?” 那女子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若有陌生的女子跑进我的船舱,坐我的椅子,喝我的酒,我常常会将她抛下海里去的,尤其是这女子自以为很美,其实却不太美的时候。” 他舒服地伸长了腿,准备欣赏这女子生气的模样。 这女子果然气白了脸,手也在抖。 李红袖赶紧走过去,自她手里轻轻取过了那金杯,嫣然笑道:“姑娘若要摔杯子,我去换个铁的来。” 那女子脸色由青转白,自白转红,突然又展颜而笑,道:“很好,你们都很有趣,但现在说笑的时候已过去了。” 楚留香道:“你准备哭了么?” 那女子冷冷道:“你若不还我东西,只怕连哭都哭不出来。” 楚留香道:“还你?难道我借了你什么?” 那女子道:“你没有借,自然没有借,天下的人都知道,楚留香从不会向任何人借任何东西的。” 她冷笑一声,道:“你是偷。” 楚留香皱眉道:“偷?我偷了你什么?” 那女子道:“天一神水。” 楚留香眼睛突然圆了,失声道:“你说什么?” 那女子一字字道:“天————神——水。” 楚留香动容道:“你是说,你们宫里的天一神水被人偷去了?” 那女子道:“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总不会是骗你玩的吧?” 楚留香眼睛里射出愉快的光芒,喃喃道:“妙极妙极,一切事情都变得更有趣了,却不知你们的‘天一神水’被人偷了多少?” 那女子冷冷道:“不多,才不过几滴,但却已足够使三十几个武林一流高手不明不白地一命呜呼,假如用法正确的话,三十七个。” 苏蓉蓉轻轻抽了口气,道:“你认为那是他偷去的?” 那女子笑道:“除了‘盗帅’楚留香,还有谁能自‘神水宫’中偷走一草一木?” 楚留香微笑道:“多承夸奖,如此说来,我若说未做此事,你是绝对不肯相信的了。” 那女子道:“你能使我相信么?” 楚留香道:“也许……也许能的。” 他突然从椅子跳了起来,拉住了那女子的手,道:“至少,你得先让我带你去瞧样东西,我可以保证这样东西很有趣……非常有趣。” 那冷漠而骄傲的少女,也不知怎地,居然就这样被拉了出去。 苏蓉蓉叹道:“他若想拉一个女孩子的手,只怕是没有人能拒绝的。” 宋甜儿眨了眨眼睛,道:“神水宫门下若都系男人就好了。”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5章 李红袖笑道:“女人也没有关系,不过最好丑一点。” 宋甜儿格格笑道:“如能丑得像母夜叉则最为感激。” 帆布被掀了起来。 那尸身,在星光下看起来更是狰狞可怖。 楚留香道:“你先看她,你总该认识她吧?” 那女子目光凝注着被人砍去一肩的少女尸身,就像是瞧着块石头似的,面上木然全无表情,冷冷道:“这不是神水宫门下弟子。” 楚留香终于吃了一惊,失声道:“不是?” 那女子道:“我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个人。”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像是刚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苦笑道:“我本以为神水是被你们自己宫里的人偷出来的,我本来以为就是她,但是现在——” 那女子冷冷道:“现在你还觉得有趣么?” 楚留香喃喃道:“这女子既非神水宫门下,为何要作这样打扮,这自然不是她自己的意思,而是‘他’将她扮成这模样,来引起别人的错觉。” 那女子道:“什么错觉?” 楚留香道:“他要别人都以为札木合就是被这女子害死的,那么,现在她既也死在札木合手中,一切事便都可结束,他显然不想别人再对这件事继续追究,这可怜的女子就做了他的代罪羔羊。” 那女子悠悠道:“你这样说,想必一定知道他是谁了?” 楚留香哼了一声道:“但愿我能知道。” 第四回 一百十三号 那女子嘴角泛起一丝恶意的微笑,但楚留香却不让她说话,他手拉着她的手,眼睛瞧着她的眼睛,道:“冷姑娘,你若想将这件事谜底揭穿,就必须信任我。” 那女子终于赧然一笑,道:“我不姓冷。” 楚留香眼睛闪着光,道:“那么,我该叫你什么?” 那女子脸色突又沉下来,冷冷道:“就叫我冷姑娘吧!” 楚留香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第一,我们先要研究的是,那‘天一神水’既不能换取财富,也不能助长武功,他为什么要偷呢?” 那女子冷笑道:“这该问你才是。” 楚留香道:“那‘天一神水’惟一的用处,就是害人,而且不知不觉的将人害死,他费了许多力气,来偷这‘天一神水’,显然只有一个原因。” 那女子道:“这原因已足够了。” 楚留香道:“由此点我们便可以断定‘他’所要害的人,必然不是普通毒药所能害死的,也不是‘他’自己的力量所能杀死的。” 那女子点头道:“不错,否则‘他’又何必冒险盗水。” 楚留香道:“但他若是真的能自‘神水宫’将水盗去,世上还有几个他杀不死的人?能自‘神水宫’中盗水,那要像你这等身手。”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由此可见,‘他’盗取神水,定有人在暗中相助。” 那女于道:“你的意思是在说谁?”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她,道:“神水失窃以后,你们宫中可有人失踪?” 那女子冷笑道:“原来你的意思是说本宫弟子有人在暗中助‘他’盗水,所以盗走了神水之后,自己也畏罪潜逃了,是么?” 楚留香道:“这难道不可能?” 那女子道:“自然可能,只可惜数十年来本宫的弟子却从无一人逃走,更绝不会有人失踪。” 楚留香皱了皱眉,想了想,又道:“神水失窃以后,你们宫里难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么?譬如说,是不是有人自杀而死……” 那女子神情立刻变了,道:“你怎会知道?” 楚留香眼睛亮了起来,大声道:“的确有人自杀而死,是么?她为什么自杀的?” 那女子厉声道:“本宫中的事,也是你随便问得的么?” 楚留香捧起她的手,缓缓道:“冷姑娘,这件事你一定得告诉我,只因这件事就是关键,你……你一定得相信我。” 那女子将手抽了出来,背转身,默默许久,一字一字道:“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既美丽,又多情,年纪也最轻,她……她既已死了,我不能再说她……”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她是不是因为有了身孕,自觉无颜见人?” 那女子没有回答,但一只垂下来的手却紧紧捏住了衣带,显见得她心里充满了悲愤与激动。 楚留香大声道:“这就对了,她一定是已被‘他’骗去了身子,然后,又在‘他’胁迫之下,盗出了神水,但‘他’却没有遵守诺言将她带走,所以她只有死这一条路!” 那女子身子忽然颤抖起来,大声道:“住口!” 楚留香叹道:“这本是千古以来,多情的少女们都难免遭遇到的悲惨命运,你与其为她伤心,倒不如设法找到‘他’,为她报仇。” 那女子霍然转回身子,颤声道:“要怎样才能找出‘他’来?” 楚留香沉吟道:“她临死之前,可曾说了什么话?” 那女子眼睛满是泪水,黯然道:“她只说……她对不起肚里的孩子。” 楚留香叹道:“在这种情况下,她为何不肯说出‘他’是谁,仍然深怕别人伤害到‘他’……唉!‘他’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能令少女为‘他’如此痴情?” 那女子惨然道:“她的确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她根本从未提起过任何男人,我们实在做梦也想不到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楚留香道:“平时,她有没有相识的男子?” 那女子断然道:“她几乎从来没有和男人讲过话。” 楚留香道:“怪事,今天怎会有许多怪事……五个素不相关的人,竟会在同一时间里死在一个地方!‘神水宫’中的神水,竟会神秘的被窃!一个端庄淑静,从不与男人说话的少女,竟会有了身孕,而这三件事看起来也绝不会有什么关系的,竟偏偏又纠缠到一起……” 他抬起头,喃喃道:“这种事,谁能解释?” 那女子道:“你!” 楚留香苦笑道:“我……” 那女子盯着他,厉声道:“为了你自己,你必须将这谜底揭开。” 楚留香道:“但线索呢……我几乎完全没有线索。” 那女子道:“线索必定有的,你自己找出来。” 她又转过身,背对着楚留香,一字一字道:“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若找不出来,神水宫就要来找你!” 楚留香道:“你为何要转过身去?难道你面对着我时,就说不出这么不讲理的话?” 那女子再不理他,从船旁,缓缓走到船尾。 船尾的阴影里,有只精巧的小艇。 她飘身掠下去,小艇竟立即滑开。 楚留香倚在船舷上,静静地瞧着她。 星光灿烂一轻舟仿佛荡漾在星海里,风舞的轻纱,更像是仙子的羽衣,她忽然回过头,嫣然一笑,道:“我的名字叫宫南燕。” 楚留香伸长了两条腿,舒服地躺在椅子上,目光蒙赤地凝注着杯中琥珀色酒的漩涡,喃喃道:“她的确很美,尤其是那一笑,天上的星光,海上的星光,似乎全都映上了她的脸,然后,再悄悄地落入神秘的黑夜里。” 李红袖淡淡一笑道:“一个月后,你只怕就不会再觉得她美了,尤其当她的剑抵住你脖子的时候……” 楚留香笑道:“她不用剑的。” 李红袖眨着眼睛,道:“她用什么?菜刀?” 楚留香忍住了笑,正色道:“她用的是菜碗。” 李红袖奇道:“菜碗?” 楚留香大笑道:“不用莱碗,怎么能接得住打翻了的醋瓶子?” 宋甜儿吃吃笑道:“你不能得罪她,她比宫南燕厉害得多。” 她居然没有说家乡话,只因她怕李红袖听不太懂。 楚留香道:“哦!” 宋甜儿弯着腰,喘着气笑道:“宫南燕最多不过是‘神水宫’弟子,但我们的李红袖姑娘,却是‘神醋宫’的掌门人。” 李红袖扑了上去,咬牙道:“小鬼,你要不要命?” 宋甜儿笑得缩成一团,道:“蓉姐,救命呀!‘神醋宫’的掌门人好厉害哟……” 两个人笑着,打着,一个逃,一个追,都奔了出去。 苏蓉蓉瞧着楚留香,柔声道:“你现在想怎么办呢?” 楚留香叹道:“到现在为止,的确还没有丝毫线索可寻,但现在我们总算已知道‘他’,必定是个美男子,否则那少女怎会对‘他’如此痴心?” 苏蓉蓉笑道:“女孩子并不一定喜欢英俊的男人。” 楚留香展颜一笑,道:“以你想,‘他’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苏蓉蓉道:“他必定很会说话,很聪明,很会讨女孩子的欢心,也必定风流得很,年轻的女孩子,对这种男人是永远无法抵抗的。” 楚留香道:“但这样的男人,能进得了神水宫么?” 苏蓉蓉笑道:“这种男人入了神水宫,只怕是不能活着出来了……世上能活着走出神水宫的男人,只怕根本没有几个。” 楚留香叹道:“所以,我不得不求你做件事了。” 苏蓉蓉道:“你可是要我到神水宫去?” 楚留香道:“我……我只担心你的身子。” 苏蓉蓉嫣然笑道:“你以为我真的弱不禁风?” 楚留香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找着你表姑,问清楚平日究竟有些什么男人能进出神水宫?再问她那死了的女孩子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平日喜欢做些什么事?最好能找出这女孩的遗物,她若有书信留下,那就太好了。” 苏蓉蓉道:“天一亮,我就动身。” 楚留香温柔地瞧着她,道:“只是你……” 苏蓉蓉轻轻掩住了他的嘴,笑道:“你要说的话,我已知道了……我走了后,你呢?” 楚留香道:“七天后,我在济南大明湖边的风雨亭上等你。” 苏蓉蓉道:“济南?那岂非朱砂掌一派的根据地?” 楚留香道:“海南派、七星帮,都离此太远,札木合更是远自关外而来,我惟有希望能自朱砂掌门下弟子口中,打听出一些消息。” 苏蓉蓉道:“但你可得分外小心,他们若知道是你……” 楚留香笑道:“他们虽然恨我,但还是拿我没法子的。”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6章 他突然摊开手掌,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个小巧的水晶瓶子,拔开瓶塞,一种神秘的郁金香的香气,便布满了船舱。 楚留香曼声道:“盗帅夜留香,销魂不知在何方?” 苏蓉蓉笑道:“你可是又要我为你在四方留香?” 楚留香道:“对了,你一路上,不妨为我留下些香迹,让别人永远也摸不透我的行踪究竟在哪里,更不会想到我已到了济南。” 苏蓉蓉道:“但你……你这次又想以什么身份出现呢?” 楚留香淡淡笑道:“朱砂掌门下,大多是富家子弟,我若要他们信任我,敬重我,惟一的法子,就是装得比他们更豪阔。” 他懒洋洋站起来,将那摆满酒樽柜子,轻轻往旁一推,柜子后竟又现出窄小的门户。 这秘密的窄门后,是间奇异的六面舱,六角壁上,都镶着镜子,一盏灯光,就能使这舱有十倍的明亮。 沿着镜壁,是一排低矮的木柜,有几百个小小的抽屉,每个抽屉一一都编着号码,就像是药铺似的。 苏蓉蓉倚在门上,笑道:“你要的只怕是六十三号?也可能是—百十三号?” 楚留香随手拉开了六十三号抽屉,里面有一套用结实的深蓝色绸缎制成的衫裤,看来已只有五成新了,另外,还有双结实的布靴,一只用鲨鱼皮制成的黑色小袋子,一本薄薄的纸簿。 楚留香皱眉道:“这号码对么?” 苏蓉蓉道:“大概不会错。” 楚留香道:“但看这衣服,就不像豪富穿的。” 苏蓉蓉笑道:“济南城中的行商,最殷实的只有两种,一种就是山西钱庄的大老板,而山西老板舍得穿这种衣服,已经算很大方的了。” 楚留香失笑道:“对了,我竟忘了山西人的银子大多都是用药水煮过的,有时我在奇怪,他们存下那么多银子,是为着什么呢?” 他拿起那纸簿翻了翻,只见上面写着: 姓名:马百万。 身份:山西四通钱庄大老板。 年纪:四十出头。 嗜好:没有。 特征:走过有水的地方,一定先脱下靴子,下雨的时候,一定要想法子去用别人的雨伞,身上永远带着种许久没有洗澡的味道…… 楚留香还没有看完,赶紧将这簿子抛回抽屉里,紧紧关起了抽屉,长长叹息了一声,摇摇头:“你若要我扮成这个样子,倒不如杀了我算了。” 苏蓉蓉笑道:“是你自己叫我将每种典型人物的资料都准备一份的,连叫化子你都扮过,为什么就不能……” 楚留香赶紧摆手道:“我宁可做叫化子,也不愿当这种大老板。” 苏蓉蓉道:“那么,你再瞧瞧一百十三号。” 楚留香拉开一百十三号,抽屉里面有套华丽的衣服,一双发亮的皮靴,两只捏在手里一揉就会“叮当”作响的铁球,一柄镶着玉石的腰刀,此外,也有只黑鲨鱼皮的袋子,一本薄薄的纸簿。 苏蓉蓉道:“来往济南城的,除了山西钱庄老板外,最豪阔的就是关外长白山一带,采参帮的瓢把子了。” 楚留香笑道:“这看来想必有趣得多。” 姓名:张啸林。 身份:关外大参药商。 年纪:三十五六。 嗜好:烈酒,豪赌,女人…… 这次,楚留香也没有看完,便合起簿子,拊掌笑道:“有趣,果然有趣极了。” 苏蓉蓉幽幽道:“我就知道一定合你意的,但不管怎样,你还是得带着那 个箱子,我替你将三号、七号、二十八号、四十号都准备在箱子里。” 楚留香笑道:“好,从现在开始,我就做几天张啸林吧!” 笑声中,他已打开那黑鲨皮口袋,取出了一副精巧的人皮面具。 苏蓉蓉倚在门口,只见镜子里全都是他大笑着的身影,一个楚留香,竟似已化身无数。 “快意堂”三个龙飞风舞的金字,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这正是济南城里最大的赌场。 此刻,华灯初上,快意堂中呼雉喝芦,已热闹得很,三间宽阔的厅房里,到处弥漫着酒气、烟草气,还有女人身上的脂粉香、男人身上的汗臭气……每个人的头上,都冒起了红油油的汗光。 只是,有的人春光满面,有的人垂头丧气,有的人神情镇定,有的人却已紧张的发抖。 最外面的一间,有两桌牌九,两桌骰子,两桌单双,赌钱的人品流也最复杂,呼喝的声音也最响,几个腰束着朱红腰带的黑衣大汉,必须站在桌子旁,无论谁赢了一注,他就要抽去一成。 里面一间花厅,人比较少,也比较安静,三张桌子旁,坐着的大都是脑满肠肥的大富贾,整堆整堆的花花银子,在一双双流着汗的手里转来转去,桌子旁有香茗美酒,十几个满头珠翠的少女,媚笑着在人丛中穿梭来去,就像是一只穿花的蝴蝶,从这里摸一把银子,那里拈两锭金锭。 赌钱的大爷们谁在乎这些。于是,输钱的人钱固然空了,赢钱的人钱袋也未见得增加了多少。 眼看那积少成多的金银都已从少女们戴着戒指的纤手中,流人赌场老板的口袋,这赌场,正是朱砂帮开的。 最里面一间房子,垂着厚厚的门帘。 这房子里一共只有七八个赌客,但却有十几个少女在陪着,有的在端茶,有的在倒酒,有的只是依偎在别人怀里。一粒粒剥着的瓜子,轻巧地送进那豪客的嘴,她们的手指有如春笋,她们的眼波甜如蜜。 赌桌上,看不见金银,只有几张纸条在流动,但每张纸上的数目,都已够普通人舒服地过一辈子。 一个面色惨白,身穿翠绿长衫的少年,含笑在旁边瞧着,不时去拍豪客们的肩头,含笑道:“您老手气不好,叫珠儿陪您去躺躺再来吧!” 那回答一定是大笑道:“急什么,还不到五万两哩!” 于是少年就缩回手,含笑抚摸自己刚长出来的胡碴子——他用的这只手,一定是左手。 他的右手一直都藏在衣袖里。 这就是“快意堂”的主管,也正是“朱砂帮”的掌门弟子——杀手玉郎,粉面孟尝冷秋魂。 第五回 三十万两 突然,一个衣着虽华丽,但却生得獐头鼠目的猥琐汉子,闪缩着走了进来,远远便打躬赔笑道:“少庄主好。” 冷秋魂沉下了面色,负手踱了过来,皱眉叱道:“程三,这地方也是你来的么?” 那程三弯下腰去,道:“小人怎敢随意进来,只是……” 他眯着眼睛一笑,悄声道:“昨天晚上有位豪客,一晚上就在小翠那里花了三万,小人一听说他手也就发痒,所以就替少爷带来了。” 冷秋魂道:“哦!是什么人?” 程三道:“姓张,叫张啸林。” 冷秋魂沉吟道:“张啸林,这名子陌生得很。” 程三道:“听说他平时很少入关,所以……” 冷秋魂沉声道:“在这地方赌钱的都是什么人,你总该知道,没有来历的人就算想来输钱,别人也是不答应的。” 程三赔笑道:“少爷放心,没有来历的,小人怎敢随意带来……这位张客人,乃是长白山一带最大的参药商,这次到济南,就是为了花钱寻乐来的。” 冷秋魂笑了笑,道:“原来是采参客,我先瞧瞧……” 他将门帘掀起一线,探头瞧出去,只见一个紫面短髯,相貌堂皇的大汉,负手站在门外,手里捏着两个大铁球,不断地“叮当”作响。 他虽然站在那里不动,但气派看来果然不小,一屋子人和他比起来,都像是变成了仙鹤旁的母鸡。 冷秋魂霍然掀开门帘,大步迎了出去,抱拳笑道:“张兄远来,小弟待客不周,千万恕罪。” 大笑着拉起这“张啸林”的手,像是一见如故。 这“张啸林”果然是一掷千金,面不改色的豪客,桌上正赌着牌九,他押了几把,就输了五万两。 少女们都围了过来,争着要替他倒酒,争着要为他看牌。张啸林哈哈大笑,左拥右抱,突然自怀中摸出叠银票,道:“等俺来推几庄如何?” 冷秋魂斜着眼角一瞧,只见那厚厚一叠银票,最上面的一张,已是“纹银十万两”,立刻笑道:“张兄若推庄,小弟等也来奉陪。” 此刻推庄的乃是济南城四十来家联号米庄的东主,他已捞了十几万,正想收手,立刻笑着将牌一推,道:“张兄请,小弟押天门。” 张啸林将两只铁球在银票上一压,大笑道:“小宝贝,好好替俺压住它们,莫要跑了一张。” 将两只袖子往上一卷,露出了雪白的纺绸褂子。 这一庄果然推得生龙活虎,只杀得人人汗流浃背,那米庄的老板刚赢来的钱吐出去一大半,就拉着他相好去睡了,另两个人听说是有名的怕老婆, 虽然还想翻本,也只得恋恋不舍地走了。 过了子夜,屋子里赌客已只剩下四五个。 张啸林嘴里吸着他身旁少女递过来的旱烟,手里洗着牌,眼睛却向冷秋魂一瞟,大笑道:“老弟怎地不来送两文?” 冷秋魂微微笑道:“小弟正已想送了。” 他手里也摸出叠银票,一双眼睛,猎犬般四下转动,突然将银票全都押在天门,微笑道:“三十万两,孤注,无论输赢,只此一注。” 他一注竟下了三十万,屋子里虽都是豪客也不禁俱都为之失色,竟没一个再敢下注的。 张啸林大笑道:“好,待俺来和你对赌!” 骰子摊出,是七点,冷秋魂拿了第一副牌,张啸林拿的是第三副,冷秋魂瞧也不瞧,轻轻将牌一翻——一张天,一张人,竟是天帛。 大家都不禁发出了羡慕的嘘声,少女们更娇笑拍起手来。 只见张啸林一抱拳,将两牌拢在手里,一拍一推,淡淡瞧了一眼,啪的将牌扣在桌上。 大家瞧得紧张,都忍不住问道:“如何?” 张啸林面不改色,数出了三十万两,送到冷秋魂面前,笑道:“板凳遇见短命老三,俺输了。”。 冷秋魂眼珠子一转,笑道:“今天各位想来都已过足瘾了,他日再来如何?” 于是大家唏嘘议论着,嘴里安慰着张啸林,肚子里却都在幸灾乐祸:“我究竟输得比他少。” 于是大家都很开心,拥着娇美的少女寻好梦。 张啸林长长伸出了个懒腰,笑道:“老弟,你真行,看得准,杀得狠!” 冷秋魂淡淡一笑,道:“是么……” 突然闪电般伸出右手,抽出了张啸林的腰刀,冰凉的刀锋,抵住了他的脖子,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 张啸林神色不动,笑嘻嘻道:“老弟莫非是开玩笑么?俺不懂。” 冷秋魂冷笑道:“你真的不懂?” 他左掌在桌上一拍,方才被张啸林扣在桌上的两张牌,便突然跳了起来,翻了个身,落在桌上。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7章 只见这两张牌竟然一模一样,竟是副长三对子。 冷秋魂目光比刀锋更锐利,厉声道:“你明明是赢的,为何要装作输了?” 张啸林笑道:“俺眼睛不好,瞧错了。” 冷秋魂喝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朋友你是干什么来的,还是老实说吧……你是否存心要拉拢我?你的用意何在?” 张啸林突然敛去笑容,沉声道:“冷兄果然目光锐利……不错,在下的确是有求而来,但这件事非但与在下有利,与贵帮也……” 他神秘地一笑,巧妙地顿住了语声。 冷秋魂眼睛瞬也不瞬地瞧着他,目光渐渐和缓,随手舞了个刀花,“呛” 的,将刀又插回鞘里,缓缓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光明正大地前来求见?” 张啸林微笑道:“要做不寻常的事,就得走不寻常的路,在下若不能令冷兄多少对在下有个印象,在下说的话,冷兄会相信么?” 冷秋魂淡淡笑道:“以三十万两来买个印象,你不嫌太贵了?” 张啸林沉声道:“此事若是成功,三十万两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冷秋魂惨白的脸像是突然发了光,但口中还是冷淡地说道:“违法之事,本帮是从来不做的。” 张啸林笑道:“在下虽穷,但总算也有了上千万的身家,违法冒险的事,在下也是万万不肯做的。” 冷秋魂突又一拍桌子,厉声道:“此事既不违法,也不冒险,得利又是如此之厚,你为何不去寻别人,却来寻着本帮?” 张啸林道:“只因此事必须有贵帮的一位长老出头,否则非但困难重重,而且简直可说是无法成功。” 冷秋魂道:“你说的是哪一位?” 张啸林道:“杀手书生西门千。” 冷秋魂缓缓转过身,缓缓走了两步,缓缓坐下。 张啸林道:“此事只要有西门前辈出马,必定马到成功,是以冷兄务必要请西门前辈出来一见,西门前辈听了在下的话,也是万万不会拒绝的。” 冷秋魂缓缓道:“家师素不轻易见客,你对我说也是一样。” 张啸林笑道:“此事在下必须直接对西门前辈说。” 冷秋魂霍然回首,怒道:“你莫非是有心戏弄于我?” 张啸林纵声大笑道:“以三十万两银子来开玩笑的人,这世上只怕还没有吧?” 冷秋魂又凝目瞧了他半晌,终于沉声道:“你来的很不巧,家师目前不在济南城里。” 张啸林失笑道:“真的?” 冷秋魂冷冷道:“在下素来不惯说笑。” 张啸林怔了许久,神色像是说不出地失望,仰天长叹道:“可惜!可惜!眼看着有三百万两到手,如今却成了一场空。” 抱拳一揖,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冷秋魂一把拉住了他,道:“你是说三百万?” 张啸林苦笑道:“在下是生意人,若无十倍的利益,怎肯先花三十万?” 冷秋魂动容道:“你不能等家师回来?” 张啸林叹道:“这种事自然等不得的。除非……” 冷秋魂立刻追问道:“除非怎样?” 张啸林道:“除非西门前辈临走时曾留下了话,讲明是到何处去的,那么,你我立刻前去寻找,还来得及。” 到了这时,冷秋魂也不能不为之动心,跌足道:“家师每次出门,本都有留话的,惟有此次……他老人家接得一封信后,第一天清晨就动身了。” 张啸林眼睛不觉亮了,道:“一封信?信在哪里?” 冷秋魂拉起了他的手,匆匆道:“跟我走。” 张啸林道:“哪里去?” 冷秋魂道:“立地追魂手杨松,你总该听过这名字?” 张啸林道:“那封信,莫非就在杨前辈的家里?” 冷秋魂道:“不错,我记得家师临行之前,曾经将这封信又封入个纸袋里,交给杨师叔保管,若能瞧见这封信,想必就可知道家师的去处。” 张啸林道:“但,但杨老前辈是否肯将那封信取出来看呢?” 冷秋魂笑道:“三百万两,无论对谁来说,都已不能算是个小数目。” 他们并没有乘车,穿过两条街,便到了那宅院。 一条不算太短,干净而安静的街道上,只有六个门户,杨松的宅院,便是左边第二栋。 张啸林用不着仔细去看,便知这条街住的全是济南城里的富家大户,甚至连街上石板与石板之间的隙缝里,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但一个像杨松这种地位的人,却本该在郊外有栋独立的庄院才是。 冷秋魂似乎已瞧出他的心意,含笑解释着道:“家师虽然有些孤僻,但不知为什么,却坚持要住在城里,他老人家虽不大喜欢和人说话,却喜欢听得见人声。” 张啸林道:“令师……但这里岂非是杨……” 冷秋魂道:“家师和杨师叔素来住在一起的。” 黑漆漆的大门,竟只是虚掩着。 冷秋魂径自推门走了进去,院里很静,没有人声。 大厅里,烛芯早已该剪了,宽大的厅堂,昏暗的灯光,使人不觉有一种凄凉神秘之感。 冷秋魂叹道:“杨师叔素来睡得早,他一睡下,家里的下人就要偷偷溜出去,尤其家师不在的时候,这些人更无法五天。” 张啸林笑道:“仆妇丫头到晚上难道也要出去?” 冷秋魂道:“这屋子里从来没有女佣人。” 他们从大厅旁边绕了过去,后院里更静,西边的厢房里,竟隐隐有灯光透出,冷秋魂道:“奇怪,杨师叔今天难道还没有睡?” 他正要穿过那种满梧桐的院子,突然,一滴水落在他肩上,他不经意地用手一拂,后窗里透出来的灯光,照着他的手。 鲜血,他手上竟有鲜血。 冷秋魂大惊抬头,梧桐树上,似乎有人正在向他招手。 他飞身掠上去,闪电般扣住了那手腕,但那只是一只手。 没有别的,只是血淋淋的一只手! 冷秋魂失声惊呼,道:“师叔,杨师叔!” 厢房里面无回应。 他震开了门,冲进去,杨松睡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身上盖着棉被,只露出颗灰白头的头颅。但屋子里却是说不出的凌乱,每样东西都不在原来的地方,床旁边的三口樟木箱子,也整个都翻了身。 冷秋魂情不自禁,一把揭开了棉被。 血,棉被里只有个血淋淋的身子,已失去了手足。 冷秋魂像是已冷得发抖,颤声道:“五鬼分尸,这难道是五鬼分尸……” 他转身冲出去,另一只手,吊在屋檐上,还在滴着血,杨松惨遭分尸,显然还不出半个时辰。 张啸林似乎已吓呆了。 冷秋魂嘶声道:“朱砂门与五鬼素无仇恨,血煞五鬼为何要下此毒手?” 张啸林道:“你……你怎知道是血煞五鬼下的手?” 冷秋魂恨声道:“五鬼分尸,这正是他们的招牌。” 张啸林喃喃道:“招牌有时也会被别人借用的。” 冷秋魂却未听见他的话,已开始在四处搜索。 张啸林喃喃道:“你还找什么,那封信,必定不见了。” 信,果然已不见了。 冷秋魂脸色更苍白得可怕,突然冲过来揪住张啸林衣襟,厉声道:“你和此事究竟有什么关系?” 张啸林道:“若有关系,我会在这里?” 冷秋魂怒目瞪了他半晌,手掌终于缓缓松开,沉声道:“但你又怎会来得这么巧?” 张啸林苦笑道:“只因这几天我正在倒楣。” 他目光一转,又道:“你为何不到令师的屋里去看看,也许,会有新发现也未可知。” 冷秋魂想了想,掌灯走到东面的厢房,门上并没有锁,这孤僻的朱砂门长老,住屋里竟是四壁萧然,简单得很。 但壁上有幅画,画上既非山水,亦非虫鸟花卉,却只是一个女子的半身像,画得眉目宛然,栩栩如生。那时画像极少有半身的,张啸林不觉多瞧两眼,越瞧越觉得画上的女子风韵之美,竟不是任何言语所能形容,虽然仅仅是一幅画像,竟已有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张啸林忍不住叹道:“想不到令师母竟是位绝代的美人。” 冷秋魂冷冷道:“家师至今犹是独身。” 张啸林怔了怔,道:“哦……这就难怪他和杨前辈住在一起,也就难怪中间从没有女佣人。” 他嘴里虽说的是这句话,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西门千为何至今犹是独身?他为何要将这女子的画像挂在屋里?这女子究竟是他的什么人?” 也许,这不过是幅普通的画像而已。 但普通的画像,又怎会是半身的? 现在,张啸林已回到他客栈的房间里,窗外,有七八条束着朱红腰带的黑衣大汉,在往来巡逻。 这些大汉们前呼后拥,一路送他回来,此刻又寸步不离的盯在他屋子四周,就像是他的卫队似的。 其实呢,这自然是冷秋魂派来监视他的。 冷秋魂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怀疑,只不过是不愿那“三百万’’落在别人手上而已,这些,张啸林自然清楚得很。 他不禁笑了,笑得很愉快。 他若真的想要有什么举动,这八条大汉在他眼中看来,和八个木头人又能差得了多少? 他吹熄了灯,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尽量放松了四肢,干净的棉被磨擦着他的皮肤,他觉得舒服得很。 “关外的大参药商”这身份虽然有趣,但比起他真实的身份来,到底还是要差许多。 何况,强迫自己去假装另外一个人,总不会是一件太愉快的事,尤其是脸上那张面具,时常会使他的鼻子发痒。 渐渐,他全身已处于一种绝对的静止状况之中,只是他的脑筋,却仍没有停止运转。 突然,屋顶上的瓦,轻轻一响。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8章 一片淡淡的月光,洒过了这黑暗的屋子。 屋瓦,竟被人掀开了几片,但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这夜行人竟是个大内行,手脚干净得很。 接着,一条人影就像鱼似的滑了进来,手攀着屋顶,等了等,听不见任何响动,便飘飘落了下来。 张啸林还是动也不动,眯着眼睛在瞧,心中暗暗好笑,这人若是小偷,那么他们到这里,想必是上辈子缺德了。 月光下,只见这人影黑巾蒙面,穿着紧身黑衣,裹着她丰满而又苗条的身子,竟是个动人的少女。 她手里握着柄很轻很短的柳叶刀,刀光在月光下不住闪动,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瞧着床上的人。 张啸林觉得很有趣,简直有趣极了。 这动人的少女,竟是个女刺客。 张啸林一生遇见奇怪的事虽有不少,但有如此动人的少女来行刺他,这倒还是平生第一遭。 他生怕将这女刺客惊走,鼻息像是睡得更沉。但这女刺客却似乎并不想杀他。 她轻手轻脚,翻了翻张啸林脱在地上的衣服,翻出了那叠银票,瞧了瞧,却又原封塞了回去。 这女刺客显然也不是为偷东西来的,她既不想杀他,又不想偷东西,那么,她是为何而来呢? 她眼睛东瞧瞧西瞧瞧,瞧见了那只黑色箱子,狸猫般窜了过去,一只手已要去开箱子。 第六回 剑下一点红 张啸林像是突然自梦中惊醒,喃喃道:“有人么?是谁?” 这女刺客吃了一惊,像是怕惊动窗外的人。 她没有说话,只是回过头来一笑,脸上的黑巾已不见了,月光照着她的脸,果然美丽动人。 张啸林故意睁大了眼睛,也不说话。 这女刺客甜甜地笑着,甜甜地瞧着他,一只纤纤玉手,竟已开始去解前胸那长长一排纽子。 张啸林道:“你……你这是……” 这女刺客摆了摆手,叫他莫要说话,腰肢轻轻一扭,那黑色的紧身衣,就像软皮似的脱了下来。 月光,立刻洒遍了她象牙般的,赤裸的胴体。 张啸林似乎连气都已喘不过来,只觉一个冰冷、光滑、柔软而带着弹性的身子,已蛇一般滑进了被窝。 她身上带着种新鲜的肥皂香气,像是刚洗过澡。 肥皂的香气,并不好嗅,但奇怪的是,这香气从她身上发出时,却已能够将人类最深沉的欲望唤起。 她滑腻的身子,已蛇一般缠住了张啸林。 张啸林喃喃道:“半夜三更,突然有个绝色美女,脱光了衣服,钻进了你的被窝,这种故事,只怕连最荒唐的文人都写不出来吧?” 这少女伏在他耳边,银铃般轻笑着,耳语道:“一个男人有这样子的艳遇,你却还不满意?” 张啸林道:“你莫非是狐仙?是鬼?” 这少女昵声道:“不错,我正是狐狸,要迷死你。” 张啸林身子突然抖了起来,道:“老实说,我……我怕得很!” 这少女轻轻抚摸着他,娇笑道:“莫要怕,狐狸就算练成了精,也是有尾巴的,你摸摸看,我有没有尾巴?” 她引导着他的手…… 张啸林道:“那……那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少女悄声道:“冷公子怕你寂寞,特地叫我来陪的,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么?” 张啸林喃喃道:“冷公子真好……你真好,你无论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这少女道:“奇怪,冷公子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为什么对你偏偏这么好?难道……他有什么事要求你?” 张啸林道:“嗯……” 少女的身子迎合着,道:“好人,告诉我,你究竟和他说了什么事子” 张啸林道:“嗳……” 少女的腰肢扭动着,悄声道:“今天晚上,冷公子像是忙得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掌门户的那三位长老为什么一个也不见呢?” 张啸林道:“噢……” 少女要推他,撒娇道:“你不睬我,我也不睬你了。” 张啸林喃喃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那少女轻笑道:“但现在你总得……” 话未说完,突然觉得全身都麻了,什么地方都已不能动。 她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张啸林突然坐起来,笑嘻嘻地瞧着他,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我再告诉你。” 那少女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是冷公子叫我来的么?” 张啸林笑道:“冷公子派来的人,怎会从屋顶上爬下来?” 那少女迷人的眼睛已充满惊恐,道:“你……你方才已瞧见了?” 张啸林道:“抱歉得很,我不幸是瞧见了。” 那少女道:“你……你方才为何不说?” 张啸林笑道:“你没有叫我说呀!何况,我只是不愿别人来探我的秘密,但有漂亮的女孩子要在我面前脱衣服,我却是求之不得的。” 那少女咬牙道:“你……你这恶鬼!” 张啸林柔声道:“现在,你总该说了吧?” 那少女瞪着他,眼睛里像是要冒出火来,嘶声道:“我恨不得杀了你!” 张啸林道:“你不说?” 那少女牙齿咬得直响,道:“你不赶紧杀了我,必定会后悔的。” 张啸林笑道:“好,你不说,总有人能叫你说的。” 突然用棉被将她身子裹了起来,大呼道:“捉贼呀……捉奸细!” 那少女脸色立刻惨白,她未想到他竟真的如此狠心。 这时门外的黑衣大汉已冲了进来,齐声喝道:“奸细在哪里?” 张啸林指着床上的少女,道:“在这里,快送到冷公子那里去,仔细盘问她的来历。” 大汉们又惊又喜,但终究还是将那卷棉被扛走。 那少女身子不能动,破口大骂道:“你这畜生,你这狗,你……你不得好死的。” 张啸林轻轻搔着鼻子,喃喃笑道:“有人将我当做色鬼,我还可忍受,但若有人要将我当做呆子,我只好给他们个教训。” 那柳叶刀,还留在地上。 张啸林拿起来,瞧了瞧,皱眉道:“这女子竟是天星帮的?天星帮怎会来到这里?” 他思索了半晌,穿起衣衫,将那柄柳叶刀插在腰带里,双肩轻轻一振,就从那屋顶的小洞里钻了出去。 然后,他伏在屋顶上,瞧了半晌,喃喃说道:“她是从东面来的,天星帮原来落脚在东方。” 他展动起身形,一家家的屋顶,就好像是飘浮着的灰云似的,一片片自他脚下飞过去,晚上的凉风,吹着他的脸。 一种迅速的快感,刺激着他,他觉得愉快得很。 屋顶,有各式各样的;屋顶下,有各式各样的生活,但又有谁的生活能比他更多彩多姿呢? 天地间十分寂静,大多数院子里都没有灯光,只有偶尔传来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声,夫妻的嘻笑声…… 除了这些令人愉快的声音外,自然,也难免有怨偶的啐骂声,猫捉老鼠声,男子打鼾声,骰子落在碗中的清脆响声。 深夜此时,在别人的屋顶上乘风而行,这种愉快是没有任何事所能代替的,这令人有一种优越的感觉。 他喜欢这种感觉。 突然,他瞧见前面一个院落灯火通明,但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却似乎埋伏着刀光人影。 张啸林陡地顿住了身形,喃喃道:“只怕就是这里了。” 他隐身在屋脊后,瞧了半晌。 只见一个人自屋里走出来,吐了口痰道:“三姑娘还没有回来么?” 角落阴影中的大汉应声道:“还没有瞧见。” 那人伸个懒腰,道:“奇怪,莫非出了什么事了?” 屋子里有人应声道:“凭三妹的机警,一定出不了事的。” 张啸林突然将那柄柳叶刀直掷出去,大喝道:“你那三妹已落入本帮手中,你们瞧着办吧!” 柳叶刀“夺”的钉在门板上。 屋子里突然窜出条人影,就像是一根射出来的剑似的,一身紧身黑衣,掌中一口剑,青光莹莹。 张啸林瞧他的身法,又吃了一惊:“这人的身手竟似还在‘七星夺魂’左又铮之上,‘天星帮’里,又怎会有这样的高手?” 他轻烟般掠了出去,那黑衣人在身后紧紧跟着。 他故意将身形放缓,回头一瞧。 月光下,这黑衣人的一张脸竟像是死人的脸一般,但一双小眼睛,却是尖锐明亮,看来比他的剑光更可怕。 张啸林这里才停了一停,黑衣人已冲过来,剑光飞舞,“刷刷”,刹那间便已刺出三剑。 这三剑非但又急又快,所刺的部位,更无一不是张啸林的要害,他剑法也许还不能算是登峰造极,但出手的凶狠毒辣,江湖中已很少有人比得上,他眼睛也闪动着残酷的,野兽般的碧光,仿佛他一生中最大的嗜好,就是杀人,他生存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杀人。 他挥剑的姿态,也非常奇特,白手肘以下的部位,都像是没有动,只是以手腕的力量把剑刺出来。 在没有必要的时候,他从不肯多费一分精力。 张啸林瞧着他这死人般的脸,瞧着他这独有的奇特使剑姿态,心头一动,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黑衣人手腕巧妙地运转着,剑光自他手中刺出来,就像是爆射的火花,没有人能瞧得出他的变化。 他在一瞬间刺出了十三剑,张啸林已掠过四重屋脊,剑光毒蛇般缠着他,却始终沾不着他的衣裳。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9章 这是比闪电还快的剑势,这也是比闪电还快的身法。 第十四剑刺出时,突然在张啸林的咽喉前一尺外顿住,他剑势刺出虽急,停顿得还是那么自然,连剑都不再有半分颤动,张啸林身形也突然顿住,两人面对面,竟似突然在空气中凝结。 黑衣人碧绿的眼睛里射出了妖异的光,一字字道:“你不是朱砂帮门下。” 他话音也是奇异而独特、冷酷、低沉、嘶哑、短促,竟不像是自人类的咽喉中发出来的,声音虽低哑,却有一种直刺人心的魔力,叫人永远也不会将他所说的任何一个字忘记。 张啸林笑了笑,道:“你怎知道我不是朱砂帮门下?” 黑衣人道:“朱砂帮门下,没有人能躲得过我十三剑。” 张啸林笑道:“你自然也不是天星帮门下。” 黑衣人道:“不错。” 话声中,停顿的长剑突然直刺出去。 这一剑快得更是不可思议,他长剑刺出,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在一尺的距离内将这一剑闪开。 但张啸林却在他剑势将动未动时,便已掠开三尺,他虽然一剑想刺穿张啸林的咽喉,张啸林却不动怒,反而笑道:“你既非天星门下,我也非朱砂帮,你我两人,简直可说素不相识,你为何要杀我?” 他说了还不到三十六个字,而且说得很快,黑衣人却已又刺出了三十六剑,剑势更狠、更毒。 他素来不喜欢说话,只因为他通常还未说话时,他掌中的这口剑已作了最简洁的回答。 死!这就是他通常给别人的答复。 张啸林微笑道:“好迅急的剑法,好毒辣的剑法,果然不愧人称‘中原第一快剑’……好个搜魂剑无影,中原一点红。” 对方仍没有答复,三十六剑之后,又是三十六剑。 张啸林仍然没有还手,仍然带着微笑,道:“若求杀人手,但寻一点红……江湖传言,都说只要有人能出高价,就算是你的骨肉朋友,你也要杀的,这话可是真的么?” 中原一点红冷冷道:“我没有朋友可杀!” 这句话说出,第三次三十六剑已攻出。 张啸林微笑着叹息道:?我久已听得有关你的种种传说,只可惜你不肯说话,否则我真想找你聊聊,那岂非比抡剑动刀有趣得多。” 一点红长剑突又顿住,冰冷的目光瞬地凝注着张啸林,突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笑道:“盗帅爱销魂,月夜暗留香……你是楚留香!” 这次张啸林倒不禁怔了怔,失笑道:“你说谁是楚留香?” 一点红道:“在我一百四十四招杀手之下,竟仍不还手,竟仍有微笑,这除了“盗帅”楚留香外,天下焉有第二个!” 张啸林大笑道:“你也许说对了,我的确不喜欢武力,流血争杀,正是人类所能做出的笨事中最笨的一种。” 一点红目光闪动,道:“你从未曾杀人?” 张啸林笑道:“你不信?” 一点红嗄声道:“你从未杀人,又怎知杀人的快乐?” 张啸林道:“你从未被杀,想来也不会知道被杀的痛苦,一个人若只能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这种人也未免太无用了!” 一点红目中又爆射出火花。 他还未说话,突听有人大喝道:“一点红,动手呀!你为何不动手?” 原来这时天星帮门下方才赶来,四个人都远远站在一旁,只有一条锦衣大汉跃上了屋脊,跺脚道:“咱们出银子请你来,可不是请你来说话的。” 一点红瞧都未瞧他一眼,张啸林却向他微笑道:“以他这样的剑法,阁下不知出了多少银子才买到他一剑?” 锦衣大汉冷笑道:“出两分银子都已嫌多了,别人都说一点红如何了得,谁知他竟是个见了人也不敢出手的懦夫。” “懦夫”两字才出口,突然剑光一闪,这大汉连叫声都未发出,便已倒下,咽喉天突穴上,深深沁出了一点鲜红的血。 只有一点鲜血。 星光下,只见他面容已扭曲,满头俱是黄豆般大的汗珠,虽然用尽气力,也再发不出声音,只有野兽般的喘息。 一点红,好厉害的一点红,竟连杀人都不多费半分力气,恰好刺着要害,恰好能将人杀死,那柄剑便再也不肯多刺进去半分。 一点红掌中剑缓缓垂下,剑尖也只有一点鲜血滴落,他目光凝注着这滴鲜血,头也不抬,缓缓道:“活着的人,没有人能骂我懦夫。” 逐渐微弱的喘息声中,天星帮门下俱已面无人色。 张啸林仰天长叹道:“好一个杀人不流血,剑下一点红。” 他缓缓掏出条雪白的丝巾,覆在那大汉脸上。 这时天星帮弟子方自纷纷大喝道:“一点红,你……你平日也讲道义,怎地今日……今日……” 一点红冷冷截口道:“我出卖的是剑,不是人,谁若对我的人有所侮辱,只有死!” 天星弟子跺脚吼道:“但咱们雇你来杀人,你为何不敢向他出手?” 一点红瞧了张啸林一眼,缓缓道:“你们求我是为了对付朱砂帮,这人却并非朱砂帮门下。” “呛”的,剑入鞘,他竟跃下屋脊,扬长而去了。 天星帮弟子又惊又怒,突又有人喝道:“这人就是今夜和冷秋魂捣鬼的,三姑娘今夜去找的就是他。” 张啸林笑道:“不错,此刻你们若想将她找回来,不妨去一趟快意堂……” 语声中身形已掠起,等到天星弟子扑上来时,他早已远在十余丈外了。 十五盏精巧的铜灯,巧妙地叠成宝塔形,被一个圆筒般的闪亮铜灯罩着,于是灯光就聚集成一条强烈的光柱。 这盏奇怪的灯,本悬在那宽大的绿绒赌桌上,而此刻,这张宽大的赌桌,竟被冷秋魂用作刑台。 他竟将张啸林用锦被卷来的那少女,紧缚在这刑台上,那强烈的光柱,正好照着她苍白而美丽的脸。 她双目平张,瞳孔放大,神志已完全崩溃,整个人都在一种痴迷虚脱的状况中,口中不住喃喃道:“我姓沈,叫珊姑……我姓沈,叫珊姑……我是‘天星帮’弟子……我是‘天星帮’弟子……” 冷秋魂坐在赌桌前那张宽大的椅子里,冷漠的面容,没有丝毫表情,只有目中闪动着一丝残酷的笑意。 张啸林刚走进来,摇头叹道:“这狡猾的雌狼,看来竟已变成了绵羊,她已什么都肯说了么?” 冷秋魂淡淡道:“外貌再坚强的女子,其实意志也薄弱得很,一个人若想女子为他保守秘密,那人想必是个呆子。” 张啸林叹道:“这种冒险的事,原不是女子适于做的,厨房里,摇篮旁,才是她们该去的地方,只可惜越是聪明的女子,反而越不懂这道理。” 第七回 强人所难 冷秋魂道:“张兄还想问她什么话?” 他残酷地笑了笑,眼睛斜瞟着张啸林,悠悠接道:“你现在就算问她以前曾经有多少情人,她也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的。” 张啸林干咳了一声,走过去俯身瞧着沈珊姑,道:“你还认得我么?” 沈珊姑眼睛无力地张了张,突然格格笑道:“我自然认得你,你是我的情人中最能令我满意的一个,但你却是个暴徒,是个畜生……” 冷秋魂哈哈大笑道:“能被这样的女子骂为畜生,张兄你想必真的有些本事,“畜生”这两字在女人嘴里,通常都有些另外的意思。” 张啸林苦笑着摸了摸鼻子,道:“你为何要来刺探我的秘密?” 沈珊姑道:“只因你找冷秋魂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商量些什么秘密。” 张啸林道:“这与你天星帮又有何关系?” 沈珊姑道:“自然有关系,天星帮这次来到济南,为的就是来找朱砂帮的,而冷秋魂正是朱砂帮门下掌权最重的一人。” 冷秋魂睥睨一笑,插口道:“朱砂门与天星帮素无纠葛,天星帮为何要来寻事?” 沈珊姑道:“因天星帮掌门人‘七星夺魂’左又铮突然失踪,而他临行前,曾经说是要来寻朱砂门的‘杀手书生’西门千的。” 张啸林目光一闪,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找西门千?” 沈珊姑道:“不知道。” 张啸林道:“左又铮与西门千平日可有往来?” 沈珊姑道:“素无往来。” 张啸林皱了皱眉,道:“你可知道西门千此刻也失踪了?” 沈珊姑道:“不知道。” 张啸林双眉皱得更紧,似在苦苦思索。 冷秋魂突然厉声道:“昨夜本门发生的惨案,与天星帮可有关系?” 沈珊姑道:“什么惨案?我不知道。” 冷秋魂瞧了张啸林一眼。 张啸林道:“左又铮出门之前,可是接着了一封书信?” 沈珊姑想了想,道:“不错。” 张啸林眼睛一亮,道:“你可知道那封书信现在哪里?” 沈珊姑道:“掌门人交给二师兄了。” 张啸林道:“二师兄是谁?” 沈珊姑道:“‘天强星’宋刚。” 张啸林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沈珊姑道:“他还在徐州筹募付给‘中原一点红’的酬劳,今夜想必就能赶来了。” 冷秋魂耸然动容,道:“中原一点红?可是那冷血的职业杀手?……你‘天星帮’为何要付给他那般巨大的酬劳?” 沈珊姑痴痴一笑,道:“因为咱们要他来对付你们朱砂门。你们若是有杀害本帮掌门人的嫌疑,就要将你们一个个都杀死!” 冷秋魂苍白的脸,变得更全无血色,一双纤细的手,不住神经质地抚摸着腰边的刀柄,道:“你们付了他多少酬劳?” 沈珊姑道:“一万两,每杀一个人,再加上一千两,杀你冷秋魂却是五千两。” 冷秋魂神经质地大笑起来,道:“很好,我如今才知道我的命原来比别人值钱些……但五千两也不算多,我可以付他一万……两万。” 沈珊姑道:“一点红信用素来很好,只要先接受了咱们的条件,你就算再给他十倍的酬劳,他也是不会答应的。” 冷秋魂笑声突然停顿,手掌紧握着刀柄,目光移向窗外,像是生怕那神秘可怖的一点红随时会闯进来。 沈珊姑痴笑着望向张啸林,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原该叫‘天强星’才是,我那二师兄虽然叫‘天强星’,但哪里有你那么强壮?” 张啸林赶紧伸手在她“睡穴”上轻轻一点,喃喃道:“女孩子不可多说话,若是变成长舌妇,可就嫁不出去了。嫁不出去的女人,我素来不愿瞧见,这世上若是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是非就会少得多了。” 沈珊姑终于沉沉睡着。 冷秋魂眼睛犹在瞪着窗户,喃喃道:“中原一点红……他的剑究竟快到什么程度?他难道真的有传说中那么恶毒?他难道真的……” 张啸林一笑接口道:“冷兄不必多想,反正立刻就要见着他了。”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10章 冷秋魂霍然站起,失声道:“他立刻要来?” 张啸林道:“想来自是要来的。” 冷秋魂握着刀的手,指节已发白,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来吧!就算‘盗帅’楚留香来了,我也未必见得怕他,我还会怕中原一点红?” 张啸林微笑道:“楚留香难道比一点红还可怕?” 冷秋魂道:“普天之下,还有比楚留香更可怕的人么?” 张啸林喃喃道:“据我所知,楚留香一点也不可怕,他其实是个很和善的人,世上比他再和善的人,只怕很少有了。” 冷秋魂哈哈大笑道:“可笑……我当真从未听过比这更好笑的话了,就算楚留香自己听到,只怕都会笑掉大牙。” 张啸林叹了口气,苦笑道:“人,真是奇怪得很,有时竟宁愿去听信别人的谣言,而不相信真话。” 突然间,大厅屋瓦“格”的一响。 冷秋魂笑声一下子就顿住,全身上下,立刻再没有丝毫笑意,就像是被紧弦弹出的弹丸,嗖的跃到窗旁,大声道:“朋友们既然来到快意堂,就请下来吧!” 张啸林拉开门,缓缓走出去,笑道:“各位若想打架,只管找他,若是来赌两手的,在下倒可奉陪。” 星光下,只见屋脊上人影幢幢,聚到一起,似是商议了一阵,然后五个人相继跃下,却还有气人负手站在对面屋檐上,神情似十分悠闲,一双眸子却如狼一般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张啸林瞧得清楚,这人正是一点红。 当先跃下的一人,急服劲装,满脸铁髯,但身形却瘦得和那一撮铁髯大不相称,五个人里,他轻功显然高出别人许多,一落下地,目光便灼灼的打量着张啸林,微一抱拳,冷冷道:“阁下莫非就是此间主人?”但见他左掌在前,中指与无名指上,赫然正套着三个奇特的乌金钢环。 张啸林笑道:“阁下莫非便是‘天强星’宋二瓢把子?” 铁髯汉子道:“正是。” 张啸林让开了门,笑道:“此间的主人正在里面相候,请。” 冷秋魂已又坐到那宽大的椅子上,雪亮的长刀已拔出,抵着沈珊姑的脖子,冷冷地瞧瞧宋刚。悠悠道:“宋二先生来得真巧,在下这里正抓住了个女贼,宋二先生如有兴趣,不妨和在下一起审问她。” 宋刚当门而立,一张轮廓阴沉的脸,已涨成紫色,也不知究竟是该冲进去,还是不该冲进去。 冷秋魂哈哈笑道:“宋二先生莫非衣服穿得太紧,怎地脸都憋红了,看来下次真该换个裁缝了,在下倒可为宋二先生介绍一个。” 天星帮弟子俱已勃然变色,怒喝着冲了进去,宋刚突然反手一掌,将最先冲人的一人打得又跌出门外,自己竟抱拳强笑道:“这……这想必是个误会。” 冷秋魂扬了扬眉,道:“误会?” 宋刚道:“此刻在冷公子刀下之人,乃是宋某的师妹。” 冷秋魂道:“呀……在下这倒失礼了,令师妹若肯早些说出来历,在下又怎敢无礼?”他话语虽说得客气,但一柄刀却还是架在沈珊姑脖子上,全无撤回之意。 宋刚已掩不住流露出关怀焦急之色,强笑说道:“兄台若肯将敝师妹赐还,敝帮感激不尽。” 冷秋魂大笑道:“男女之间,若是有了不寻常的关系,果然是再也掩饰不住了的。” 宋刚终于忍不住变色道:“你说什么?” 冷秋魂悠然道:“在下是说,阁下为了多情的师妹,竟将师兄忘了。” 宋刚一张脸立刻更红,更紫,吃吃道:“敝师妹……敝师兄……” 冷秋魂突然长身而起,厉声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不妨老实告诉你,左又铮是生是死,何去何从,我朱砂门全不知情,至于你这师妹么……你要想将她带走,只怕也没有这么容易。” 宋刚捏紧了拳头,嗄声道:“你……你要怎样?” 冷秋魂道:“你若想要这女子活着走出去,就得立誓担保天星帮永不再踏入济南一步,至于屋檐上那位朋友,自然先得请他一起回去。” 话犹未了,突听风声骤响,一条人影自左面窗户飞入,右面穿户飞出,冷秋魂掌中刀竟被人弹得“叮”的一响,险些脱手飞去。 再看中原一点红,已到了右面屋檐上。 他用不着说话,已给了冷秋魂最明白,最简单的答复:“我要来就来,要去就去,谁也管不着我。” 冷秋魂脸上变了颜色,立刻笑道:“只要兄台不再管天星帮的闲事,随时要来济南城,我朱砂门下弟子,必定倒屐相迎,恭送如仪。” 这时宋刚却已再也忍不住喝道:“一点红,你杀了我门下弟子,我非但毫无怨言,反而将他们责骂了一顿,我姓宋的就算对我老子,也没有对你这么客气,但你方才明明可以救出三妹,却不肯出手,你……你……你……” 一点红冷冷道:“我素只知道杀人,不知道救人的。” 他目光比刀还冷,宋刚瞧了一眼,下面的话像是已被塞了回去,梗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过了半晌,方白吃吃道:“既是如此,为何不杀了他?” 一点红道:“我杀人从不暗算,你叫他出来,我就为你杀了他。” 冷秋魂大笑道:“只是在下出去之前,令师妹的头自然已先分了家了。” 宋刚狠狠一跺脚,嘶声道:“好,依你,从此天星帮决不再踏入济南一步。” 像宋刚这种人在江湖中地位虽不高,但帮会中人,若想在江湖上混,那是话出如风,永无更改的。 冷秋魂展颜一笑,道:“既是如此……” 突听一人嘻嘻道:“冷兄莫要忘了,这位姑娘,再下也有一份的。” 宋刚霍然转身,便瞧见笑嘻嘻走来的张啸林,他一双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又要多事。” 张啸林笑嘻嘻道:“我不是东西,是人。” 宋刚狂吼一拳击出,指上星环,寒光闪闪,取人性命,易如反掌。但他一拳击出后,面前却已没了人影。 再瞧张啸林已笑嘻嘻的站在屋檐上,笑道:“在下早已说过,打架是绝不奉陪的。” 宋刚又惊又怒,向一点红连打了好几个手势,一点红却似全没有瞧见,宋刚终于忍不住道:“红兄,你……你杀人的时候,难道还未到么?” 一点红瞧了张啸林一眼,缓缓道:“世上之人,我皆可杀,但是他……你另请高明吧!”自屋檐上抛下一包银子,竟头也不回的去了。 宋刚张口结舌,怔在那里,他简直做梦也想不到杀人如草的“中原一点红”,竟也有不杀的人。 张啸林负手而立,衣袂飘风,悠悠笑道:“其实,我的条件,要比冷公子的还要简单得多。” 宋刚终于又跺了跺脚,道:“你要怎样?说吧!” 张啸林道:“只要你将令师兄临去时交给你的那封信让我瞧瞧,我不但立刻恭送令师妹出门,还为她雇好轿子,放串鞭炮洗洗霉气。” 宋刚不禁怔了怔,道:“你的条件,只是想瞧瞧那封信?” 张啸林道:“瞧过之后,立刻奉还。” 宋刚默然半晌,缓缓道:“那封信,我虽毁了,但信中内容,我却已瞧过,却不知那封信与你又有何关系,你为何定要瞧它?” 张啸林喜道:“你也不必问我是为了什么,只问你想不想你那娇滴滴的师妹重回你的怀抱。” 宋刚考虑了半晌,又瞧了瞧灯光下那苍白而美丽的脸,胸中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再也不顾一切,大声道:“好,我说,其实那封信也并非什么秘密,只是……”突然狂吼一声,向前冲出数步,噗地倒了下去。 天星帮弟子惊呼大乱,只见他身上看似没什么伤痕,但过了片刻,便有一丝鲜血自脊椎第七骨节下渗了出来。 冷秋魂变色道:“这已是第二个为那封书信死的人了,张兄,你……”抬头一瞧,屋檐上的张啸林已不知何去了。 宋刚狂吼倒地,墙角后阴影中便有人影一闪而没,别人虽未瞧见,但又怎能逃得过张啸林的一双利眼。 他立刻凌空掠出数丈,追了过去,谁知那人影竟已在数十余丈外,他轻功之高,天下皆知,谁知这人轻功竟也不弱。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在济南城干燥的晚风中凌空飞掠,就像是一根线上系着的两个风筝。 那人影竟始终能与张啸林保持段距离。 片刻间,两人便已飞掠出城。远处烟水迷蒙,已到了大明湖边,这月下的名湖,看来实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风韵。 这时张啸林已将追上了那人影——普天之下,无论是谁,轻功终是要比他稍逊一筹的。 张啸林笑道:“朋友你还是留步吧,我保证绝不伤你毫发,但是若是想跃下水,就未免要自讨苦吃了。” 那人夜枭般一笑,道:“楚留香!我终于认出你是谁了。” 话声中,突然有一股奇异的紫色烟雾爆发而起,吞没了他的身影,也吞没了张啸林的。 那烟雾立即沉重得像是有形之物,张啸林非但眼睛被迷,身形在烟雾中竟也为之施展不开。 等他闭住呼吸,冲出烟雾,到湖边时,那人影已不见了,只有湖水上一朵涟漪,正在袅袅消散。 张啸林发怔地瞧着那逐渐消散的涟漪,喃喃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东瀛武士神秘的“忍术”,我怎么从未听说中原武林中已有人学会这种几近邪术的武功?” 据故老相传,那“忍术”乃是一种能使自己的身形在敌人面前突然消失的方法,要学会这种神秘的武功,便是断绝情欲,将自己完全奉献为“忍术”之祭礼,其过程之艰苦卓绝,直非人所能忍受,是以就算在东瀛武林中,能通忍术的“忍者”,通常也都是被视为鬼魅的神秘人物。 张啸林轻功虽已入化境,虽然几乎已知道世上所有逃避人耳目的法子,但对这种神秘的“忍术”,所知却不多。 他怔了半晌,不禁苦笑道:“这人既擅“忍术”,又有那样的轻功,我楚留香今日,才总算遇着了对手,只可惜到此刻竟仍猜不出他究竟是谁?” 突听一人冷冷道:“楚留香,拔出你腰边的剑来。” 语声嘶哑而奇特,一条黑衣人影,自湖边淡淡的水雾中走了过来,赫然正是那“中原一点红”。 张啸林动容道:“你怎么也来了?” 一点红道:“我一路追踪,直到此刻才又找着你,你总不能令我失望。” 张啸林摸了摸鼻子,道:“你始终在跟着我?为什么?” 一点红冷冷道:“只为了要将我的剑,刺入你的咽喉。” 张啸林怔了怔,道:“你要杀我?” 一点红道:“或是被你杀死。” 张啸林笑道:“你知道我是从来不愿杀人的,莫说是你了。” 一点红道:“你不愿杀我,我就杀你。” 张啸林道:“你方才岂非说过,不……” 一点红冷冷截口道:“我只是不愿为别人杀你,我杀你,只是为我自己。” 张啸林苦笑道:“为什么?” 一点红道:“能与楚留香一决生死,乃是我生平一大快事。” 张啸林摇了摇头,背负起双手,笑道:“只可惜我却是全无兴趣找你动 手,实在抱歉得很。” 一点红叱道:“你不动手也得动手。” 第八回 清风明月 叱声中,剑光已如匹练般刺来,张啸林背负双手,竟是动也不动,剑光便在他咽喉前半寸戛然顿住。 剑光已将他眉目都映得惨碧色,他喉结也已被那森寒的剑气刺激得不住颤动,但他竟仍是神色不变。 他的神经竟像是铁铸的。 一点红又将掌中剑往前推进了半分,剑尖纹风不动,他的手腕,竟也像是铁铸的镇定。 他嗄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11章 剑尖距离张啸林咽喉已只有两分,他竟仍然声色不动,淡淡笑道:“你自然不是不敢,而只是不愿而已。” 一点红冷笑道:“我一心想杀你,怎会不愿?” 张啸林笑道:“你这样杀了我,能得到些什么乐趣?” 剑尖,突然颤抖起来。 一点红磐石般镇定的手腕,竟已动摇了,嘶声喝道:“你真有如此自信?” 突然一剑刺了出去。 张啸林从头到脚,绝没有一分动弹,那锐利的剑锋虽只是贴着他脖子过去,但这一剑也可能会刺穿他咽喉。 一点红的脸虽仍如冰一般冷,但肌肉却已一根根在颤抖着,一张脸终于奇异地扭曲起来,道:“你……你真的不肯与我动手?”他语声竟也颤抖起来。 张啸林叹了口气,道:“实在抱歉得很。” 一点红仰天长笑道:“好!”笑声凄厉,他竟回过长剑,一剑向自己咽喉刺去。 这一来,张啸林倒当真大吃一惊,劈手去夺他长剑,一点红手腕闪动,剑尖始终不离他自己咽喉方寸之间。 张啸林也展开空手入白刃的武功,着力抢夺。 星光下,只见剑光闪动,人影起落,两人毕竟已动起手来,但这两人动手,一个为的竟非伤人,而是救人。另一个要杀的也非对手,而是自己。 这样的动手,倒当真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 刹那间数十招,突听“铮”的一声,湖上竟响起了一声琴声,琴声叮咚,妙韵天成,但其中却似含蕴着一种说不出的幽恨之意,正似国破家亡,满怀悲愤难解,又似受欺被侮,怨恨积郁难消。 琴声响起,天地间便似充满一种苍凉肃杀之意,天上星月,俱都黯然无光,名湖风物,也为之失色。 张啸林心境开阔,胸怀磊落,听了还不觉怎样。 那一点红却是身世凄苦,落魄江湖,他心胸本就偏激,本就满怀抑郁不平,否则又怎会以杀人为业,以杀人为乐? 此刻琴音入耳,他只觉鲜血奔腾,竟是不能自己,突然仰天长啸,反手一剑,向张啸林刺了出去。 这剑迅急狠辣,张啸林猝然不及思索,出于本能地闪身避过,星光下只见一点红目光皆赤,竟似已疯狂。 等到一点红第二剑刺出时,张啸林已不能不避,方才他虽能镇定,但此 刻面对着的已是个失却理智的人,那情况自然已大不相同。 琴声越来越急,一点红的剑光也越来越急,他整个人竟似已完全被琴声操纵,再也不能自主。 张啸林不禁大骇,他倒并非怕一点红伤了他,而是知道这样下去,一点红必将伤了他自己。 迅急的剑光已在张啸林面前织成了一片光幕,这疯狂的剑光已非世上任何人所能遏止。 张啸林突然大声道:“你敢随我下水么?”语声中竟凌空一个翻身,跃入湖水中。 一点红毫不迟疑,跟着跃下。 但水中却已和陆上大不相同,一点红掌中剑刺出,不过空自激起一片水花,已再难伤人了。 张啸林到了水中,却如蛟龙回到大海,身子如游鱼般一闪一扭,便已捏住一点红的手腕,点了他的穴道,将他抛上湖岸,笑道:“红兄红兄,你此刻虽吃了些苦头,但总比发疯而死来得好。”又是一个猛转跃入水中,向琴声传来处游去。 烟水迷蒙中,湖中竟泛着一叶孤舟。 孤舟上盘膝端坐着个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少年僧人,正在抚琴。星月相映下,只见他目如朗星,唇红齿白,面目皎好如少女,而神情之温文,风采之潇洒,却又非世上任何女子所能比拟。 他全身上下,看来一尘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云而下,纵令唐僧再世,玄奘复生,只怕也不过如此。 楚留香瞧了两眼,皱眉苦笑道:“原来是他,我早该想到的,世上除了他外,还有谁能抚出这样的琴音……他月下抚琴,倒也风雅,却不知害苦了我。” 他潜至舟旁,才冒出个头来,道:“大师心中,难道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么?” 叮咚一声,琴音骤顿,那僧人虽也吃了一惊,但神态却仍然不失安详,寒目瞧了一眼,展颜笑道:“楚兄每次见到贫僧时,难道都要湿淋淋的么?” 这少年僧人正是名满天下的“妙僧”无花,他那日泛舟海上,正也是被楚留香自水中钻出吓了一跳。 楚留香一笑道:“大师可曾见到两个人?” 无花道:“却不知那两位是何许人物?” 楚留香道:“头一个就是那‘杀人不流血,剑下一点红’。” 无花微微皱了皱眉,突然将面前那具七弦琴,沉入水中。 楚留香奇道:“此琴总比我那面具珍贵得多,你又为何将之抛入湖中?” 无花道:“你在这里提起那人的名字,此琴已沾了血腥气,再也发不出空灵之音了。”说完将双手在湖水中洗了洗,取出块洁白如雪的丝巾,擦干了水珠。 楚留香道:“你以为这湖水就干净么?说不定里面有……” 无花赶紧打断了他的话,道:“人能脏水,水不脏人,奔流来去,其质无尘。”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难怪要做和尚,像你这样的人,若是不出家,在凡俗尘世中只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无花淡淡笑了笑,道:“那第二位呢?” 楚留香苦笑道:“这第二人虽已认出了我,我却未认出他,我只知他轻功不凡,暗器毒辣,而且还学会了忍术。” 无花微微动容道:“忍术?” 楚留香道:“你素来渊博,可知道‘忍术’曾流入中土么?” 无花寻思半晌,缓缓道:“忍术一流,传自伊贺,纵在东瀛本岛上,也可算是一种极神秘的武功,但以贫僧看来,你的神通不但与忍术异曲同工,而且犹有过之。” 楚留香道:“你如此捧我,可是要我下次着棋时,故意输你几盘?” 无花正色道:“东瀛的武功本是唐时由我邦传入的,只不过他们稍加变化而已,东瀛武林最著盛名的柳生流、一刀流等宗派,大多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岂非正与我邦内家心法相似,至于他们剑法之辛辣、简洁,也正与我邦唐时所盛行的刀法同出一源,大同小异。” 楚留香笑道:“你果然渊博,但那忍术……” 无花道:“忍术这两字,听来虽玄妙,其实也不过是轻功、暗器、迷药,以及易容术的混合而已,只是他们天性最善模搬,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殉道精神,学会了我邦之物,不但能据为已有,而且竟还能将之渲染得几近神话。” 楚留香道:“我只问你,经过他们渲染变化之后,而成为‘忍术’的那种武功,是否已流入中土?有没有人已学会?” 无花沉吟道:“据说二十年前,曾经有一位‘伊贺’的忍者渡海而来,而且还在闽南一带居住了三年,中土武林中若有人能通忍术,想必就是那三年中从他那里学会的,而且想必定然是闽南武林中的人物。” 楚留香皱眉道:“闽南?……难道是陈、林两大武林世家的人?” 无花皱眉笑道:“如此良夜,你我却只是谈些俗事,也不怕辜负了清风明月?” 楚留香道:“我本是个俗人,尤其是此刻,除了这些俗事外,别的事我全无兴趣。” 他突然站起身子,大笑道:“你若要谈禅、下棋,我事完之后自会寻你,而且保证身上一定是干干的。”笑声中,一跃而入,全未溅起丝毫水花。 无花笑道:“谈禅下棋之约,千万莫要忘了。” 楚留香在水面上露了露头,高声笑道:“谁若会忘记无花之约,那人必定是个白痴。” 无花目送他游鱼般的滑去,微微笑道:“能与此人相识,无论为友为敌,都可算是一件乐事。” 楚留香游回岸上,抱起一点红,寻了株高树,将他稳稳的架在树桠间,然后一掠下地,挥手笑道:“咱们就此别过吧,再过半个时辰,你就会醒来,我知道你绝不愿意被我瞧见你醒来时的狼狈样子。” 他扬长入城,一路上反复的思索,只觉此事直到目前为止,还是一团乱麻,摸不出什么头绪。 他决定暂时不去再想,让头脑也好休息些时。 人的头脑是件好奇怪的东西,你久不用它它会生锈,但若用得太多它也会变得麻木的。 入城后晨光已露,街上已有了稀落的行人。 楚留香衣服也干了,三转二弯,竟又转到那快意堂,宋刚尸身已不见,沈珊姑与天星帮弟子也都走了。 几条黑衣大汉,正在收拾打扫,瞧见楚留香,纷纷喝道:“此刻赌台还未开,你晚上再来吧,着急什么?” 楚留香笑道:“我是找冷秋魂的。” 大汉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直呼冷公子爷的名字。” 楚留香道:“我倒也不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冷秋魂的兄弟。” 几条大汉望了一眼,放下扫把水桶,匆匆奔入。 过了半晌,冷秋魂便施施然走了出来,面上虽然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双目却仍灼灼有神,上下瞧了楚留香几眼,冷冷道:“阁下是谁?冷某倒记不得有阁下这样的兄弟。” 楚留香故意四下望了一眼,压低语声,道:“在下便是张啸林,为了避人耳目,故意扮成这副模样的。” 冷秋魂怔了怔,突然拉起他的手,大笑道:“原来是赵二哥,兄弟当真该死,竟忘了二哥的容貌了。” 楚留香暗暗好笑,被他拉入间精致的卧室,绣被里露出了一截女子蓬乱的发髻,一根碧玉钗已堕在枕上。 冷秋魂竟霍地掀开被子,冷冷道:“事已完了,你还不走?” 那女子娇啼着穿起衣服,踉跄奔了出去。 冷秋魂这才坐下来,瞧着楚留香,道:“不想兄台的易容术,倒也精妙得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冷兄可瞧得出么?” 冷秋魂道:“易容之后,自然不及以前自然,兄台若是扮得丑些,倒也不易瞧破,这样……这样总有些太引人注目了。” 楚留香暗中几乎笑破肚子,口中却叹道:“黑夜中匆匆易容,虽不甚似,却也只有将就了。” 冷秋魂又瞧了两眼,道:“大致倒也不差,只要鼻子低些,眼睛小些,也就是了。” 楚留香忍住笑道:“是是,下次必定改过。” 他眼珠子一转,又道:“沈珊姑呢?” 冷秋魂微微笑道:“在下不愿步兄台的后尘,自然也放她走了,天星帮虽然人才凋落,总也算是个成名帮派,我也不愿和他们结怨太深。” 楚留香道:“正该如此,却不知兄台可曾派人打听过济南城里的武人行踪?” 冷秋魂道:“我已令人仔细寻找,那‘五鬼’并不在城里,除此之外,虽然有个名头不小的人物,但却已和咱们的事没什么关系。” 楚留香随口道:“那是什么人?” 冷秋魂道:“那人装束奇诡,佩剑狭窄,仍是海南剑派中的人物,看神情还是个高手,想来不是灵鹫子便是天鹰子。” 楚留香跳了起来,道:“是天鹰子?他现在在哪里?” 冷秋魂奇道:“兄台为何如此紧张?” 楚留香道:“你先莫问,快说他现在何处,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 冷秋魂道:“他并未在道观挂单,却落脚在城南的迎宾楼里,兄台为何急急寻他?” 他话未说完,楚留香已大步奔出,喃喃道:“但愿我去得还不迟,但愿他莫要成为为那书信而死的第三人。” 那迎宾楼规模甚大,旅客不少,出家人却只有天鹰子一个,独自住在朝阳的一个小小跨院里。 只是此刻人已出去了。 楚留香打听清楚,打了两个转,就将那防贼似盯着他的店伙摆脱,那店伙只见眼前人突然不见了,还以为遇着狐仙,爬在地上不住磕头,楚留香却已到了那跨院里,用一根铜丝,开了门上的锁。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12章 天鹰子气派虽不小,行囊却不多,只有个黄色包袱,包袱里有套换洗的内衫裤,两只袜子,还有卷黄绢经书。 这卷经书在内衣里,还用根丝线缚住,显然天鹰子将之瞧得甚是珍贵,楚留香暗道:“那封神秘的书信,莫非就藏在这经书里?” 此刻楚留香已瞧出那封书信关系必定甚大,说不定就是解破这整个秘密的钥匙,否则绝不会有那许多人为信而死。 楚留香解开丝线,果然有封书信自经书中落下来。 他狂喜着抽出了信,粉红色的信笺上写着两行娟秀的字迹,看来竟似乎是女子的手笔。 信上写的是: 还君之明珠,谢君之尺素。 赠君以慧剑,盼君斩相思。 信笺叠痕很深,想是已不知被瞧过多少次了,但仍保存得平平整整,可见收信人对它的珍惜。 这封信写得虽然婉转,但却显然是要收信的人斩断情丝,莫要思念于她,若是说得干脆点,就是:“我不喜欢你,你也再莫要对我痴心妄想了。” 这封信自然是写给天鹰子的,信末的署名,只写了“灵素”两个小字,想来便是那女子的闺名了。 楚留香暗叹忖道:“看来这天鹰子出家前竟有段伤心事,说不定他就是为此事出家的,他至今还将这封绝情的信带在身旁,倒真是个多情种子。” 他无意间窥探了别人的隐私,心里直觉得甚是抱歉,他终于未找着那封神秘的书信,心里又不禁甚是失望。 包袱又回归原状,谁也瞧不出被人动过。 楚留香走到街上,喃喃自问道:“天鹰子会到哪里去了呢?他千里迢迢而来,想必也是为了追寻他师兄灵鹫子的下落,他既然到了济南,自然少不得要向朱砂门打听。” 一念至此,他立刻拦住了马,驰回快意堂。 冷秋魂竟站在门外,似乎刚送完客。瞧见楚留香,笑道:“你还是来迟了一步。” 楚留香急问道:“天鹰子方才莫非来了?” 冷秋魂笑道:“正是,你去寻他,他却来寻我,奇怪的是,海南剑派竟也有人失踪了,更奇怪的是,他不找别人打听,却偏偏来找着我,海南与济南相隔千里,海南剑派有人失踪,朱砂门又怎知道他的下落。”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他离开此地,要去哪里?” 冷秋魂道:“回迎宾楼去,我已和他约定,午后前去回拜。” 楚留香不等他话说完,已走得没了影子。 这一次他轻车熟路,笔直闯人那跨院,屋里窗子已掀起,一个乌簪高髻的枯瘦道人,正坐在窗边沏茶。 他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壶里根本没有茶倒出来,他竟浑然不觉,手里还提着那茶壶在倒着。 楚留香松了口气,喃喃道:“我总算是及时赶来了,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在我面前将他杀死。” 言下抱了抱拳,高叫道:“屋里的可是天鹰道长么?” 天鹰子想是出神,竟连这么大的声音都未听到。 楚留香暗笑道:“这位多情道人,莫非又在想那灵素?” 他大步走到窗前,又道:“在下此来,为的只是令师兄……” 话未说完,突然发现壶里并非没有茶,而是已被他倒干了,茶水流了一桌子,又流了他一身。 楚留香心念闪动,伸手一拍他肩头,哪知他竟直直的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后,还是双腿弯曲,保持着坐的姿势。 楚留香大骇,飞身跃入,天鹰子四肢已冰凉,呼吸已断,胸前一片血渍,竟是先被人点了穴道,再一剑穿胸刺死。 这名满海南的名剑客,显然竟在不知不觉间就已被杀,杀他的人将他一剑穿胸,竟连他手里的茶壶都未震落。 这又是何等惊人的身手。 第九回 红颜祸水 楚留香不禁骇然,四下搜索一遍,也瞧不见任何奇异的痕迹,显然那人非但武功高极,手脚的干净也是天下少有。 楚留香瞧着天鹰子的尸身,黯然叹道:“我虽未杀你,但你却因我而死,只因那人若非知道我要来寻你,也就未必会杀你,只可惜你生前虽然掌握着那秘密的关键,你自己却不知道。” 到现在为止,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札木合四个人惟一的共同之点,就是他们四人想必都是接到一封信后才出门的,而那四封信,显见又必是出于同一人之手,这就是楚留香此刻所知道的惟一线索。 要想揭破这秘密,他必须知道:写信的人究竟是谁? 那信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正午,太阳将青石板的街道照得闪闪发光。 楚留香走在路上,脸上虽在笑,心里却已几乎绝望。 现在,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等三人接到的书信都已失踪,和他们关系最密切,惟一可能知道他们行踪秘密的宋刚、杨松、天鹰子已被人杀了灭口,剩下的惟有札木合处或许还有线索可寻。 但札木合出门时,是否将那书信留下来呢? 就算他留下了书信,却又是交给谁呢? 就算楚留香已知道那人是谁,却又是否能在黄沙万里、无边无际的大戈壁中,寻得他的踪迹? 楚留香叹了口气,索性走到临街的酒楼上,饱餐了一顿,人的肠胃被美食填满后,心情也会开朗得多的。 两碟精致的小菜,三杯暖酒下肚,这世界果然变得美丽多了,就连街头的一株枯树,都像是有了生机。 楚留香凭窗下望,正带着有趣的眼光,瞧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突然瞧见几条牵着马的大汉,拥着一紫衫少妇,从长街旁走了过来。 这几条大汉自然不能令楚留香感到兴趣,而这少妇却使他眼睛亮了起来——她正是沈珊姑。 只见她沉着一张瓜子脸,皱着眉头,满脸都是想找人麻烦的模样,那几条大汉却是没精打采,垂头丧气。 在皖南这一带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天星帮”,如今竟要被人赶出济南城,这实在是件丢人的事。 几个人走到街头那枯树下,似是商量了一阵,大汉骑上马往东出城,沈珊姑却一个人向西而行。 楚留香心念一转,抛下锭银子作酒钱,匆匆追了出去,转过街口,便瞧见那裹着浅紫衣衫的诱人身子。 她胴体虽丰满,腰却很细,走起路来,腰肢摆动得很特别,带着种足以令大多数男人心跳的韵致。 楚留香远远跟在后面,满意地欣赏着,动人少女的走路姿态,总是令他觉得赏心悦目,愉快得很。 沈珊姑却完全没有留意他——她纵然瞧见了他,也不会认得,只因楚留香已不再是“张啸林”了。 她不住向两旁店铺里的人询问,似乎在打听什么人。 她走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脏,竟已走到这城里最低下的一角,楚留香不觉奇怪,猜不出她究竟要找谁。 像沈珊姑这样的人,走在这种地方,自然更引人注意,有些登徒无赖,简直已在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起来。 但她却旁若无人,满不在乎,别人瞧她一眼,她也用那双大眼睛去瞪人,还不时向人打听问路。 她所问的人似乎已在这里住了很久,有不少。人都指点着告诉她,所指的方向,是个小小的山坡。 这山坡上也盖着两排屋子,却都是以木板拼凑成的,东倒西歪,显然已是济南城的贫民窟。 楚留香不觉更是奇怪:“这种地方,怎会有她要找的人?” 这次楚留香依稀听到她问的是:“孙学圃可是住在上面,就是那画画儿的孙秀才?” 那妇人直摇头,表示不知道,她身旁一个半大孩子却道:“妈,她说孙秀才,就是孙老头呀!” 那妇人笑道:“哦!你要找孙老头,他就住在上面第七间屋子里,门口挂着八卦门帘的就是,好找得很。” 这孙秀才又是何许人物?沈珊姑为何定要找他?这济南城的贫民窟,莫非也是什么卧虎藏龙之地? 楚留香绕到第七间屋子旁,从旁边一个小窗子的窟窿里瞧进去,只见光线黯淡的屋子里,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旁,坐着个弯腰驼背、满头白发的老头子,神情瞧来有种说不出的落寞萧索之感,似是已对人生完全失去兴趣,他此刻坐在这里,只不过在静等着死亡来临而已。 这么个风中残烛般的老头子,难道也会有什么地方能引起沈珊姑的兴趣?楚留香实在想不出。 他正在心中奇怪,沈珊姑已掀开门帘走了进去,目光四下打量了一眼,又皱起了眉头,道:“你就是孙学圃孙秀才?” 那白发老头子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木然道:“是,我就是孙学圃,问卦两分银子,批命一钱。” 沈珊姑眉头皱得更紧,道:“我找的是画师孙秀才,不是算命的。” 孙学圃淡淡道:“我就是画师孙秀才,只不过二十年前就改行了,姑娘若要画像,只怕已来迟了二十年。” 沈珊姑眉结这才松开,道:“你改行不改行都没关系,只要你真是二十年前专替人画像的孙学圃,我找的就是你。” 她一面说,一面已自长长的衣袖中取出了一卷画,摊开在孙学圃面前的桌子上,眼睛盯着孙学圃,沉声道:“我问你,这幅画是不是你画的?画上的人是谁?” 楚留香也想瞧瞧这幅画,怎奈屋子里的光线太暗,沈珊姑的影子又盖在画上,他怎么也瞧不清楚。 他只能瞧见孙学圃的脸,仍是一片空虚,既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带丝毫情感,就像是一个最拙劣的画师所画的白痴人像,他整个人都像是已只剩下一副躯壳而早巳没有灵魂。 他的眼睛根本没有向那幅画瞧一眼,只是空洞地凝注着前方,以他那空洞而单调的语音,一字字道:“我不知道这幅画是谁画的,也不知道画上的人是谁。” 沈珊姑一把揪住他衣襟,怒道:“你怎会不知道?这画上明明有你的题名。” 孙学圃冷冷道:“放开你的手,你难道也和我一样,竟看不出我是个瞎子?” 沈珊姑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掴了一掌,手立刻松开了,失声道:“你……你什么都瞧不见了?” 孙学圃道:“我眼睛若还有一线光明,又怎会放下我的画笔,绘画就是我的生命,我早已失去生命,现在坐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一具活的死尸而已。” 沈珊姑呆呆的木立了半晌,缓缓卷起了那幅画,但卷到一半,突又放开,目中又闪起一线希望,大声道:“你虽已瞧不见画上的人,但你也应记得她的,她是一个美人,你可记得你曾经画过美人?” 孙学圃道:“现在,我虽然是个又穷又老的瞎子,但二十年前,……二十年前我孙学圃却是个鼎鼎大名的人物。” 他空虚黯淡的脸上,突然奇迹般闪起了一阵光辉,这骄傲的光辉,似乎使得他整个人都复活了。他激动地接着道:“二十年前,人们将我比之为曹不兴,比之为吴道子,普天之下,哪一位名门闺秀不想求我为她画像,我画过的美人也不知多少。” 沈珊姑嘶声道:“但这一个却不同……你一定得相信我,无论你画过的美人有多少,你必定不会忘记她的,无论谁只要瞧过她的脸,都再也不会忘记。” 孙学圃呆了呆,突然道:“你说的这幅画,可是宽两尺,长三尺,画上的人可是穿着件青色的衣服,镶着蓝边,脚下伏着只黑色狸猫……”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语声竟突然颤抖了起来。 沈珊姑却大喜道:“不错,就是这幅画,我知道你必定记得的,你当然也必定会记得画上的美人是谁?” 现在,孙学圃整个人竟都颤抖了起来,一张空虚的脸,此刻看来竟是惊怖欲绝,嘶声道:“你问的竟是她……你问的竟是她……我……我不记得她是谁,我根本不认识她……我根本没有见过她。” 他颤抖的双手扶着桌子,桌子“格格”的响,他竟然踉跄地站了起来,踉跄着要夺路奔出门外。 沈珊姑一把拉回他,将他又按回椅子上,厉声道:“你是见过她的,是么?你也记得她,是么?” 孙学圃颤声道:“姑娘,求求你,放过我吧,我……我只是个又穷又瞎的无用老头子,在这里安静地等死,你何苦还要来逼我?” 沈珊姑“呛”的拔出柄匕首,抵着他的咽喉,厉声道:“你不说,我就宰了你!” 孙学圃不停的颤抖着,终于大声道:“好,我说,她……她不是个人,是个魔女。” 瞧到这里,楚留香心中也不禁充满了好奇。 画上的女子究竟是谁?和沈珊姑又有何关系?她此来本是为了打听她大师兄左又铮的消息,却又为何不辞劳苦的来找这老画师,追问画上这女子的来历?莫非这女子和左又铮的失踪也有着某种秘密的关系? 而这老画师在为这女子画像二十年之后,竟不敢说出她的来历,他为何要如此怕她?难道她真是个魔女?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13章 只听沈珊姑冷笑道:“魔女?如此美丽的女子,怎会是魔女?” 孙学圃道:“不错,她的确是美丽的,我一生中见过的美女虽多,但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她,别人的美丽最多使你眼花,但她的美丽却可使你发疯,使你宁可牺牲一切,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只为求得她对你一笑。” 他虽在描述她的美丽,语声中却充满了恐惧,似乎真的曾经瞧见有许多男子为了博她一笑而死。 楚留香暗叹道:“若是太美丽了,有时的确也会变得可怕的,但我却为何总是遇不着一个美丽得能令我害怕的女子?” 孙学圃已接道:“我见着她时,也不禁被她的美丽惊倒,当时我并不像现在这般老丑,而且还可说是个翩翩美男子,也曾经有不少女子,为我相思,我都不曾一顾,但是她……在她面前,我竟似突然变成了她的奴隶,恨不得将我所有的一切全都拿出来,全都奉献到她的脚下。” 沈珊姑扬了扬眉,道:“世上真有这么美丽的女子么?” 孙学圃叹道:“没有见过她的人,委实难以相信,这幅画,我自信还画得不错,但却又怎能画出她那醉人的神采、谈吐……我简直画不出她美丽的万一。” 沈珊姑道:“她找你,就是为了要画像?” 孙学圃道:“不错,她见了我后,就要我为她画四幅像,我费了三个月的功夫,用尽我一切智慧、心血,终于完成。” 他嘴角竟突然泛起一丝微笑,缓缓接道:“这三个月里,我天天面对着她……这三个月真是我毕生最幸福的时刻,但三个月后,她……她……” 说到这里,他嘴角的微笑又不见,面上又泛起那种惊怖之色,身子又不住颤抖了起来。 沈珊姑忍不住道:“三个月后怎样?” 孙学圃道:“三……三个月后,我将四幅画完成的那天晚上,她备下一桌精致的酒席,亲自来为我倒酒,陪我共饮,我神魂颠倒,不觉醉了,等我醒来,才知道她……她……” 他喉结上下牵动,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他咽喉里吐了出来:“她竟将我一双眼睛生生挖了去。” 听到这里,屋里沈珊姑,窗外的楚留香都不禁骇了一跳,过了许久,沈珊姑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孙学圃惨笑:“只因我为她画过像后,她再也不愿我为别的女人画像了。” 沈珊姑平日虽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但听到这女子的残忍与狠毒,掌心也不觉沁出了冷汗,喃喃道:“魔女……这果然是个魔女。” 孙学圃道:“我早已说过,她是个魔女,无论谁占有她,都只有不幸,姑娘你……你为何要问她?这幅画又怎会落到你手里?” 沈珊姑道:“这幅画乃是我大师兄左又铮的。” 楚留香眼睛一亮,暗道:“我猜的果然不错,这女子果然和左又铮有关系。” 孙学圃道:“既是如此,她的来历,你为何不去问你的师兄?” 沈珊姑道:“我大师兄已失踪了。” 孙学圃动容道:“失踪……失踪以前呢?” 沈珊姑幽幽道:“以前我自然也问过,但他却是不肯说。” 孙学圃道:“他既然不肯说,你为何定要问?” 沈珊姑恨声道:“我大师兄终身不娶,就是为了这女子,我大师兄一生的幸福,可说都是葬送在这女子的手里,为她朝思暮想,神魂颠倒,数十年从未改变,但她却显然对我大师兄漠不关心,她给我大师兄的,惟有痛苦而已。” 孙学圃道:“你要找她,就是为了要替你师兄报复?” 沈珊姑咬牙道:“不错,我恨她……恨她。” 孙学圃道:“你恨她,可是为了你很喜欢你的大师兄?若不是她,也许你早已成了你大师兄的妻子,是么?” 这没有眼睛的人,竟也能看穿别人的心事。 沈珊姑像是被针刺了,扑地坐倒,又站起轻轻道:“我恨她,还有一个别的原因。” 孙学圃道:“什么原因?” 沈珊姑道:“我大师兄这次出门的前一天晚上,曾经接着一封书信,然后就坐在这画像前,痴痴的坐了一夜。” 孙学圃道:“然后他出门后就没有回来?” 沈珊姑道:“不错,所以,我想我大师兄的失踪,必定和她有关系,那封信说不定就是她搞的鬼,能若找到她,说不定就能找到大师兄。” 孙学圃默然许久,缓缓道:“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秋灵素。” “秋灵素’’这三个字说出,屋里的沈珊姑还未怎样,窗外的楚留香这一惊却当真非同小可。 他忽然记得在天鹰子包袱里所瞧见的短笺:“还君之明珠,谢君之尺素。” 那短笺下的名字,岂非正是“灵素”。 这封绝情的短笺,莫非并不是写给天鹰子的,而是写给灵鹫子的,灵鹫子“失踪’’后,天鹰子就和沈珊姑起了同样的怀疑,为的也是要找这女子。 想到这里,楚留香不再犹疑,飞身掠入了窗户。 沈珊姑只觉眼睛一花,面前已多了个人。 她霍地后退,贴住墙壁,厉声道:“你是谁?” 楚留香瞧着她微微一笑,道:“姑娘千万莫要吃惊,在下此来,也正和姑娘的目的一样,也是来寻访这位秋夫人秋灵素的。” 他的微笑,的确有一种使人安定的力量,尤其是使女子安定的力量,沈珊姑果然和缓下来,道:“你为何要找她?” 她瞧了楚留香两眼后,连身上的最后一分警戒之意都松懈了,但一双眼睛却仍是瞪得大大的。 楚留香却也知道她瞪着眼睛,只不过桌要在他面前显示她眼睛的美丽而已,并没有什么凶狠的意思。 所以他嘴里也支吾着道:“只因在下和秋灵素也……” 说到这里,他瞧清了桌上的画。 他语声骤顿,整个人也全都呆住。 这画上的女子,眉目宛然,栩栩如生,果然是人间的绝色,这画上的女子竟和他在西门千屋里所瞧见的那幅是同一个人。 西门千屋里四壁萧然,只有这幅画,可见他对这女子必定念念不忘,他至今也是独身,想必是为了她。 而灵鹫子竟为她出了家。 到目前为止,楚留香已知道至少有三个男子为她神魂颠倒,那就是西门千、左又铮和灵鹫子。 她若是写封信要这三个人去为她死,这三人想必也是毫不迟疑的去了。 而此刻,这三个人果然都已死了。 沈珊姑眼睛盯着楚留香,道:“你认得她?”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不认得她,幸好不认得她。” 孙学圃道:“不管你们是谁,你们都是来打听她的下落的,现在,我已告诉了你们,你们也可以走了。” 沈珊姑道:“她现在在哪里?” 孙学圃黯然道:“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或许我应该说,自从那天晚上后,我就没有再听过她的声音。” 沈珊姑跺脚道:“你只是告诉我她的名字,那又有什么用?” 第十回 卿在何方 孙学圃道:“我所知道的,也不过只有这么多。” 楚留香目光移动,忽然道:“你说你曾经为她画过四幅像?” 孙学圃道:“不错,四幅。”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她画像为何要画四幅?” 孙学圃道:“那时我也奇怪,普通人画像,都只画一幅,她为何要画四幅? 等我为她画到第三幅像时,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楚留香急急道:“她可曾告诉你?” 孙学圃叹道:“她告诉了我……她说,她要将这四幅画像送给四个男子,这四个男子都曾经和她有过一段……一段情感,而此刻,她却要和他们断绝来往了。” 楚留香苦笑道:“她找你这样的名手来画像,为的就是要将她的美丽尽量保留在纸上,再送给那四个男子,这样,她虽然离开了他们,他们却再也忘不了她,她要他们每一次瞧见这幅美丽的画像时,都要为她痛苦。” 沈珊姑咬牙道:“好毒辣的女子,她的目的果然达到了,我师兄每次瞧见她的画像时,都像是被刀割般痛苦。” 楚留香道:“现在的问题是,她为何要和他们断绝往来?” 沈珊姑道:“当一个女子不惜和四个爱她的男子断绝来往时,她通常只有一个原因。” 楚留香道:“什么原因?” 沈珊姑道:“那就是她要嫁给另一个男人了,比他们四个好得多的男人。”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女人的心事,的确只有女人才能了解。” 沈珊姑道:“她所嫁的男人,不是有很大的权势,就是有很高的武功,不是有很高的武功,就是有很惊人的财富。” 她瞧着楚留香忽然一笑,接道:“自然也可能因为那男子和你一样能令女子心动。” 楚留香笑道:“姑娘现在动心了么?” 沈珊姑脸红了红,但眼睛却还是直盯着他,媚笑道:“幸好世上像你这样的男人并不多,而钱财她也未必瞧在眼里,所以她嫁的男子,必定是个声名显赫的武林高手!咱们只要能找出这男人是谁,也就可以找到她了。” 她居然将“咱们”两个字说得当当响,却连楚留香是谁都不知道。 楚留香笑道:“这范围虽然小了些,但江湖中的名人、高手毕竟还是不少,依我看,姑娘不如将这幅画交给我,回家等着,我若有了消息,定去报知姑娘。” 沈珊姑眼睛带着媚笑,身子靠了过去,盯着他说道:“我为何要交给你?我为何要相信你?”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 沈珊姑面色突然在变,倒退两步,颤声道:“是你……是你……你这恶鬼!”转过身子,发狂似的奔了出去。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卷起了那幅画,然后,就站在桌子前面,瞬也不瞬的凝注着孙学圃。 他那锐利的目光,似乎连没有眼睛的孙学圃都能感觉得出,他不安的在椅上动了动,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何还不走?” 楚留香道:“我是在等。” 孙学圃道:“等什么?” 楚留香微笑道:“等你说出还在为她隐瞒着的事。” 孙学圃呆了半晌,长叹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么?” 楚留香道:“我知道你虽然恨她,却还是不愿意别人伤害她,但你若还不肯将所有的事说出来,她只怕真的就要被人害了。” 孙学圃果然动容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收到你四幅画的那四个人,现在都已死了。” 孙学圃失声道:“死了?怎会死的?” 楚留香道:“我现在虽还不知道他们死因的真相,但却知道他们都是收到秋灵素派人送去的一封书信后而出门被害的。” 孙学圃道:“你……你是说秋灵素将他们害死的?”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14章 楚留香道:“秋灵素既然要他们为她相思一辈子,就绝不会再害死他们,她写信给他们,说不定是因为她有了什么困难,要他们赶去相助。” 孙学圃叹道:“不错,一个女人若是有了困难时,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对她最好的人,也只有这些人才会为她效忠效死。” 楚留香道:“而现在这四个人都已死了,害死他们的人,又接连害死了另外几个人,为的只是不愿我知道他们和她的关系,不愿我也插足在这秘密里,由此可见,她的困难必定还未解决,说不定此刻正在危险中。” 孙学圃动容道:“此事既然如此凶险,你为何定要插足?难道你想救她?” 楚留香叹道:“我若不知道她在哪里,又怎能救她?” 孙学圃默然半晌,缓缓道:“你们方才忘记问我一件事了。” 楚留香道:“什么事?” 孙学圃道:“你们忘记问我,我是在什么地方为她画像的。” 楚留香失声道:“不错,这一点想必也有关系。” 孙学圃道:“出城五里,有个乌衣庵,我就是在那里为她画像的,庵中的住持素心大师,乃是她的至交好友,想必知道她的下落。” 楚留香道:“还有呢?” 孙学圃不再说话。 楚留香收起画像,转身而出,突又回首道:“目虽已盲,心却未盲,以心为眼,难道就不能作画么……孙兄,你仔细想想,多多珍重。” 孙学圃呆了呆,眉目皆动,大声道:“多承指教,请问尊姓?” 这时,楚留香已去得远了。 窗外阴影中却有一人冷冷道:“他姓楚,叫留香。” 楚留香奔下山,只见一辆乌篷大车停在山坡前,这种乌蓬车正是济南城最常见的代步,白日间究竟不能施展轻功,楚留香过去问道:“这辆车可是在等人么?” 那车夫圆圆的脸,满脸和气,笑道:“就等着你走来咧!”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城外有个乌衣庵?” 那车夫笑道:“你老找着俺,可找对人了,俺前天还送俺老婆上香去着,你老就上车吧,保险错不了的。” 车马启行,楚留香在车上前思后想,将这件事又反复想了一遍,这件事虽已略有头绪,但关键还是要看是否能找着秋灵素,他此刻只不过知道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札木合这四人都是为秋灵素出门的。 但秋灵素究竟是为什么找他们?是否真的要求他们相助?像她那样的女人,又会有什么困难要人相助? 马车走得并不慢,但那乌衣庵却真不近,幸好楚留香在不停的动着脑筋,倒也不觉得十分焦急难耐。 最后那车夫终于停下车道:“乌衣庵就在前面树林里,你老下车吧!” 前面一片桃林,小溪旁有个小小的庙宇,此刻已近黄昏。庵堂里隐约有梵唱传出,想是寺尼正在做晚课。 桃林小寺,风景幽绝,这位素心大师,果然是位雅尼,否则又怎会和秋灵素那样的美人结为知友。 庵堂的门,是开着的,楚留香走了进去,庵内尚未燃灯,梵唱之声不绝,一位乌衣白袜的女尼,却幽然站在梧桐树下的阴影里,似乎正在悲悼着红尘中的愁苦,到了这种地方,楚留香的脚步也不觉放轻了。 他蹑足走过去,试探着问道:“不知素心大师可在庵里?” 那乌衣女尼瞧了他一眼,合十道:“贫尼正是素心,不知施主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楚留香道:“大师久避红尘,不知可记得昔年有位方外挚友秋灵素么?” 素心大师道:“记得即是不记得,不记得即是记得,施主何必问?贫尼何必说?” 楚留香微笑道:“说了即是不说,不说即是说了,大师若是执意不说,岂非着相了?” 他能与无花谈禅,这机锋自然是会打的。 素心大师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道:“施主倒也懂得禅机。” 楚留香道:“略知一二。” 素心大师叹道:“施主既是解人,贫尼又何苦不解,施主既然来到此地,想必已听孙学圃说起,秋灵素请人作画,乃是为了赠别。” 楚留香道:“以后呢?” 素心大师道:“灵素早有慧根,割断情丝后,更一心别绝红尘,二十年前,便已在贫尼剃度下出家了。” 楚留香失声道:“出家了?……现在……” 素心大师微笑道:“以她那样的慧根灵悟,自然不会久在红尘受苦。” 楚留香骇然道:“她……她难道已死了么?” 素心大师合十道:“潇洒来去,无牵无挂……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结果倒当真是大出楚留香意料之外,他委实再也想不到这秋灵素竟非嫁人,而是出家,更未想到她竟已死了。 他整个人都怔在那里,竟似已动弹不得。 素心大师含笑道:“施主自何处来,何不自去处去?” 楚留香茫然转身,走出了门,喃喃道:“秋灵素既已死了,那些书信又是谁写的呢?难道是别人假冒她的姓名?难道左又铮出门根本就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直到此刻为止,本来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左又铮等人所接到的书信,就是秋灵素写的。 他现在所能证实的,只不过是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札木合等四人,都曾为秋灵素着迷而已。 楚留香喃喃苦笑道:“但这并非就是说他们都是为她而死的呀,现在,秋灵素既然早就死了,我一切又得从头做起。” 这时他已走出桃林,又走了几步,突然顿住脚,失声道:“不对!这件事有些不对。” 他将这件事每个细节又想了一遍,拍手道:“素心大师足未出户,又怎知我去找过孙学圃?又怎知道他告诉我‘灵素请人作画,乃是为了赠别’?”他转身又入那庵堂,梧桐树下,已无人影。 梵唱仍不绝,楚留香冲进去,堂内诵经晚课的女尼,都被惊起,楚留香目光自她们脸上一一扫过,找不着方才那乌衣白袜的女尼,大声道:“素心大师在哪里?” 一个老年女尼惶然道:“小庵中并没有人号做素心。” 楚留香道:“素心大师明明是乌衣庵的主持。” 那老尼道:“小庵乃是桃花庵,乌衣庵从此绕城西去,还有数里。” 这里竟不是乌衣庵? 楚留香又不禁怔住了,讷讷道:“方才站在树下的一位乌衣白袜的师父,不是贵庵中的人么?” 那老尼瞧着他,就像瞧着疯子似的,缓缓道:“小庵中所有的人都在这里晚课,方才梧桐树下哪里有人?” 楚留香向西急奔,暗叹道:“我怎地如此糊涂,城里的大车,怎会在贫民窟外等着接客?贫民窟里哪会有坐得起车的人?他明明是在那里等着我,等着我上当的,他如此做法,自然是要我以为秋灵素已死,将我诱人歧途。” 这时已是黄昏,这里是郊外,楚留香施展起轻功,没有多久,就又瞧见一座寺院建在山脚下。 荒凉的寺院,闪着一盏鬼火般的孤灯,风吹得庭院中的落叶沙沙响,仿佛有幽灵在上面踽踽独行。 晚风吹来,楚留香只觉背脊上凉嗖嗖的,又仿佛有鬼魅在他脖子后吹气,他身形不停,往灯火处直掠过去。 孤灯旁坐着个乌衣尼,呆呆的出神,她身上僧衣千疮百孔,面色蜡黄,神情痴呆,竟似已被鬼迷。 楚留香暗叹道:“难道这乌衣庵竟没落已至于此,那‘车夫’若是真的将我带来这里,只怕我反而难以相信。” 他干咳一声,道:“这里可是乌衣庵么?” 那女尼茫然瞧了一眼,道:“乌衣庵,自然是乌衣庵,谁敢说这里不是乌衣庵。” 楚留香看不出她有作假,又问道:“不知素心大师可在?” 那女尼想了想,突然格格笑了起来,道:“在,自然在,谁敢说她不在。” 这诡秘的荒庵,奇秘的痴尼,诡异的笑声,竟使得楚留香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不知师傅能否带领在下前去参见素心大师?” 那女尼霍然站了起来,道:“随我来。” 她手托着那盏油灯,鬼火般的灯火,照着荒庵里褪色的神幔,金漆剥落的佛像,也照着落叶、荒草、积尘、蛛网。 她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穿过荒凉的院落,这乌衣庵中竟瞧不见别人的影子,若有,便是鬼魅在暗中窥人。 后院里没有燃灯,沉沉的暮色,萧瑟的梧桐下,有间小小的禅堂,狂风吹着残破的窗户,发出一阵阵令人悚栗的声响。 那女尼忽然回头一笑,道:“你等着。” 楚留香瞧着门上密集的蛛网,忍不住问道:“素心大师莫非在坐关?” 那女尼痴笑道:“坐关,自然是在坐关,谁敢说她不是在坐关。” 她痴笑着拨开门上的蛛网,走了进去。 楚留香只好在门外等着,院子里更黑,树上似有枭鸟夜啼,宛如鬼哭,他站在树下,心里不觉有些发毛。 过了半晌,只听那女尼在禅堂中道:“师父,有人来瞧你了,你可愿见他么?” 又过了半晌,那女尼又举着灯走了出来,笑道:“我师傅点头了,你进去吧!” 楚留香松了口气,道:“多谢。” 无论如何,他总算能见着素心大师了。 他大步走了进去,闪烁的灯光,从门外照了进来。 楚留香道:“素心大师……大师。” 阴森黝暗的屋子里,没有人回应。 楚留香再走进去两步,有风吹过,突然一条影子飘了过来,借着那鬼火般的灯光一瞧,这哪里是人? 这竟是一副死人的骷髅。 这副枯骨就悬在梁上,随着风不住飘荡,一阵阵腐尸的臭气,令人作呕,楚留香不觉吓得呆了。 那女尼疯狂的笑声,已自门外传了进来,拍手笑道:“你见着她了……你见着她了,为什么不说话呀?” 这梁上的枯骨,竟然就是楚留香一心要寻访的素心大师,她竟然早已悬梁自尽了,连血肉都已化为枯骨。 这痴狂的女尼竟未埋葬她的尸体,竟和楚留香开了个疯狂而恶毒的玩笑,她竟是个满怀恶意的疯子。 灯火熄灭,鬼气更重。 楚留香掌心不禁有些湿湿的,一步步往门后退,突然间,那梁上的枯骨竟向楚留香扑了下来。 楚留香惊骇之下,又想闪避,又想伸手去接。 就在这时,一柄剑闪电般自枯骨中穿出,直刺楚留香的胸膛,这一剑来得好快、好毒。 楚留香竟几乎不能闪避,胸腹陡然向后一缩,“嗤”的一声,剑尖已划破了他前胸的衣服。 也就在这里,几点目力难见的乌光,带着尖细的风声,直打他咽喉、胸腹间几处要穴,广条人影自梁上飞起,“蓬”的,撞开屋顶,带着一阵阵凄厉诡秘的笑声,飞一般地逃了出去。 楚留香避开一剑,已料到对方后面必有杀手,身形早已乘着胸腹的收缩之势,向地上倒了下去。 乌光便堪堪擦着他身子飞过。 只见那穿屋而去的黑影,一身黑衣,身法快如鬼魅,赫然正是害死“天强星”宋刚,以忍术遁入大明湖的那个人。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15章 等到楚留香翻身掠起,亦自穿屋追出去时,这诡秘的人影早已不见了,星月连天,凉风飕飕。 楚留香站在屋顶上,冷汗不觉早已湿透重衣。 他怔了半晌,回身跃下来,那女尼仍然痴痴站在院子里,动也不动,连笑声都已顿住。 楚留香掠到她面前,厉声道:“那是什么人?你可是与他串通好了的么?” 夜色中,只见那女尼面上突又泛起了一丝诡秘的笑容,眯着眼瞧了楚留香几眼,格格笑道:“他……我……” 笑声突然中断,身子突然一阵抽搐,仰天倒了下去,然后,便有几点鲜血自她咽喉、胸膛间沁出。 原来方才未击中楚留香的暗器穿门而出,竟全打在她身上。 楚留香俯下身子,只见鲜血的血迹,流出来后,立刻变成了一种奇特的惨碧颜色,她眼鼻五官里,也渗出了鲜血。 楚留香悚然道:“好毒的暗器,你……你……你好好去吧!” 第十一回 骰子之戏 他知道这样的暗器打在身上,是谁也无救的了,他方才反应只要稍迟一步,此刻倒在地上的就是他自己。 那女尼胸膛里犹有一丝残余的呼吸,突然张开眼来瞧着楚留香,目光竟突然变得奇异的清澈而明亮。 楚留香黯然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女尼嘴唇启动了几次,终于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道:“无……无……” 楚留香叹道:“你已无话可说了么?” 那女尼满是焦急之色,满头俱都流下了汗珠,但饶是她用尽所有力量,却已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她终于死了。 她临死前回光返照,神智突然分外清明,竟给楚留香留下了一条重大的线索,只可惜楚留香却不知道。 楚留香走出乌衣庵,夜色已很沉重,他心情却更沉重,他寄以最大希望的一条线索,竞又断了。 他暗叹道:“难怪那凶手不怕我寻来乌衣庵,原来他早已知道素心大师死了,否则我在孙学圃窗外时,虽在全神防护着他向孙学圃下手,但后来他还是有许多机会将孙学圃杀死灭口的。 “原来他竞想借孙学圃之口,说出‘乌衣庵’,然后再假冒‘素心大师’,将我诱入歧途,谁知我竟瞧出了他的破绽。 “于是他一计不成,算准我必来乌衣庵,就先躲到那禅堂的梁上,乘我不备,掷下素心的尸骨,向我下手。 “这一‘次他虽未成功,但他的汁划却委实不能说不周密,他的手段更毒,我只要稍有疏忽,便难免要遭他的毒手,他一心不愿我涉及这件事中,不惜杀死这许多条人命,可见这件事所牵涉的秘密,必定惊人得很。” 想到这里,楚留香非但毫无胆怯退缩之意,反而更激起了他的敌忾之心,要和这厉害的对手一较高低。 冒险,他根本不当做一回事。 越是危险的事,他反而越觉得有趣。 他突然仰天而笑,道:“你听着,无论你是谁,要想吓退我那是在做梦,我迟早要揭破你的秘密,你跑不了的。” 荒郊死寂,渺无人踪,他那鬼魅般的对手,也不知是否就避在暗中,也不知是否听见了他的挑战。 楚留香顿住笑声,又陷入沉思中。 那痴尼临死前,究竟要说什么? 她说的“无”字,难道并非“无话可说”的“无”? 楚留香喃喃道:“瞧她的眼神,必定是有许多话要说的,她说的莫非是‘吴’,那凶手莫非是个姓‘吴’的?” 他心念转动,突然想起那女尼是死在梧桐树下。 她说的莫非是个梧桐的“梧”字,她莫非想告诉楚留香,那梧桐树下,埋藏着什么秘密么? 一念至此,楚留香立刻转身,但他还未奔回乌衣庵,便已瞧见一道猛烈的火光,冲天而起。 那乌衣庵竟已化为一片火海,那“梧桐”树下纵有什么秘密,也早已被火烧得干干净净了。 楚留香回到城里,夜市已阑珊。 他又是疲乏,又是饥饿,但却径自先奔快意堂。 以秋灵素那样的人,决非无名之辈,她嫁的丈夫,想必也赫赫有名,朱砂门弟子众多,眼皮很杂,说不定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这几天,他的心毕竟有些乱了,竟未想到他自己本是个眼皮最杂的人,他自己以前又怎会从未听起过有关秋灵素的事? 若连他都不知道的人,别人又怎会知道? 突听身后蹄声骤响,一人轻叱道:“闪开!” 楚留香身子刚避开,已有一匹马自他身旁冲过。 马上人黑色的斗篷,迎风飞舞,露出里面火红色的缎子,人马急驰而过,险些将楚留香撞倒。 但他非但毫不动怒,反而失声赞道:“好神骏的马。” 对于马,也和对女人一样,楚留香有着特殊的鉴赏力,有时他瞧见好马,甚至比瞧见美女还要愉快得多。 此刻他一眼瞥过,便知道这匹马实是万中选一的龙种,能瞧上这种马的人,想来也绝不是等闲角色。 楚留香喃喃道:“这人又是谁呢?为何来到济南城?……美女虽然有时会嫁给蠢丈夫,但良驹却绝不会被庸人所御,好马选择主人时,那眼光的确要比女子选择丈夫精确得多,至少它不会被男人几句花言巧语就骗过了,也不会瞧得白花花的银子就发晕,而且它选择好一个人时,也时常比女人对丈夫忠心得多。” 他喃喃自语着不禁发出了微笑。 随时找机会让自己笑笑,松弛松弛自己的神经,这就是他做人的态度,只怕也就是他为什么总是能在生死关头中活下来的原因——一个人的神经若是太紧张,遇着了危险的事,就会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的。 何况,他自信这看法绝不会错,只因对于女人和马这两件事,他的确都可算得上是少有的权威。 还未到快意堂,楚留香就又瞧见了那匹马,它站在快意堂门口的灯笼下,正不住昂首低嘶。 它的主人并未将它系起,似乎根本不怕它被人偷走,几个人远远站在一旁,竟不敢走近它。 还有个人捂着肚子蹲在那里,满脸俱是痛苦之色,楚留香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朋友可是吃了它的苦头么?” 那人苦着脸骂道:“这匹见鬼的马,凶得紧。” 楚留香微笑道:“好花多刺,美人和好马也通常都是难惹的,这句话朋友你日后最好时时牢记在心。” 他一心只想瞧瞧这匹马的主人到快意堂来,究竟是为着什么,一面说话,一面已大步走了进来。 这时还未到子夜,本应是快意堂赌局最热闹的时候,但屋里虽然灯火通明,却是鸦雀无声。楚留香暗中皱了皱眉,掀开门帘走进去。 只见几十个赌客竟全都贴墙站着,一个个都已吓得面无血色,平日燕子般穿梭来去的少女们,也站着静静发抖。 再看那些保镖大汉,此刻已全躺在地上,有的是已实在爬不起来,有的却是不敢爬起来。几十双眼睛,都在呆呆地瞧着那穿黑斗篷的人。 他笔直站在赌桌前,背对着门,楚留香只能瞧见他手里那根黑得发亮的氏鞭,还是瞧不见他的面目。 楚留香只能瞧见冷秋魂的脸。 冷秋魂的脸上已无丝毫血色,目光中又是惊慌,又是恐惧,他也正在盯着那神秘的黑斗篷。 厅堂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紧张得令人战栗,沉闷得令人窒息,正如箭在弦上,暴风雨将临。 没有人留意到楚留香走进来,楚留香也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悄悄走了过去,静静地站在一旁。 他终于瞧见了这神奇的“黑斗篷”——他竟是个少年,黑斗篷里,是一身黑色的紧身衣,黑腰带,黑马靴,黑色的小牛皮手套,手里紧握着黑色的长鞭,只有一张脸是苍白的,苍白得可怕。 楚留香从侧面望过去,只见他鼻梁削直,薄薄的嘴唇紧闭着,显示出他的坚强、冷酷。 他眉梢上扬,漆黑的眉毛下是一双深沉的眼睛,深沉得瞧不见底,没有人能瞧得出他的心事。 这张脸几乎是完美的,这少年整个人都几乎找不出丝毫缺陷,这种奇异的“完美”,竟完美得令人可怕。 冷秋魂盯着他,似乎正在考虑着答复,这黑衣少年也不着急,只是冷冷的瞧着他,冷秋魂终于缓缓道:“阁下既然要赌,在下自当奉陪,但在下却得先请教阁下的高姓大名,阁下想必不至于吝不见告吧?” 那少年道:“我没有名字。” 他语声也是冷漠、尖锐、短促的,但却和中原一点红的有些不同——两个的语声都像是刀,只不过一点红的刀已生锈,这少年的却是吹毛断发之利刃,一点红的语声凄厉阴森,这少年的却是暴躁急促。 冷秋魂道:“阁下既不愿将大名相告,只怕……” 那少年道:“只怕怎样?” 冷秋魂道:“这里的规矩,是不与陌生人赌的……” 他瞧了瞧少年的目光,立刻又干笑着接口道:“但阁下远道而来,在下也不能令阁下失望。” 黑衣少年道:“那很好。” 冷秋魂道:“却不知阁下要赌什么?” 黑衣少年道:“就赌骰子。” 冷秋魂道:“赌注……” 那少年一伸手,抛出了块玉璧,灯光下,只见这玉璧光泽温良,毫无瑕疵,就连楚留香,一生中都未见过这么完美的宝玉。就连传说中那足以倾国的和氏璧,只怕也未必能比这玉璧强胜多少。 冷秋魂也是识货的,他眼睛立刻亮了,口中却淡淡道:“阁下要以这玉璧来赌什么?” 黑衣少年冷冷道:“赌你。” 冷秋魂面色变了变,仰首大笑道:“赌我?我冷秋魂有如此值钱么?” 黑衣少年道:“我若胜了,你便跟我走。” 冷秋魂笑声如被刀割骤然顿住,眼睛盯着桌上的玉璧,目中出现了贪婪之色,又瞧了瞧玉璧旁的骰子,突然道:“好!我赌了。” 这句话说出,死寂的大厅中才起了阵骚动。楚留香却知道冷秋魂既然敢将自己的人都押为赌注,他这六粒骰子上,必定有巧妙手法,必胜的把握。 只见冷秋魂将六粒骰子一粒粒抛人那白瓷的碟子中,再用好的碟子盖起,缓缓道:“骰子的赌法也有许多种,阁下……” 黑衣少年道:“赌小,点子少的为胜。” 冷秋魂微微一笑,道:“赌大赌小,都是一样的,阁下请。” 他刚想将骰子送过去,那少年又冷冷道:“你先摇。” 冷秋魂想了想,道:“同点……” 那少年不耐道:“同点作和。” 冷秋魂道:“好。” 他手一扬,一阵清脆的骰子声,立刻响彻了大厅。 只见他面色凝重,全神贯注,将宝盖在耳旁不住摇动,骰子在瓷盖中滚动着,发出一阵阵令人断魂的声响。 大厅中每一个人都似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突听“砰”的一声,冷秋魂已将宝盖放在桌上。 数十双眼睛都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那只苍白的手。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16章 他的手缓缓扬起,宝盖揭开,露出了那六粒要命的骰子—— 大厅中又爆发起一阵骚动。 六粒骰子竟都是红的一点,在白瓷的碟子里,就像是六滴鲜血。 六粒骰子六点,已不能再少,冷秋魂实已立于不败之地,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得意而骄傲的微笑。 楚留香暗叹道:“冷秋魂手上的功夫果然不差,却不知这少年还有什么能胜得过他?” 那少年居然还是声色不动,冷冷道:“果然不错。” 冷秋魂微微一笑,道:“阁下请。” 那少年道:“好。” “好”字出口,他手里的长鞭突然毒蛇般的刺出。 冷秋魂一惊,只道他要动武,哪知这一闪电般飞出的长鞭竟在骰子上骤然顿住,鞭梢巧妙的一卷,卷起了一粒骰子,突又放开。 那骰子“嗤”的一声,直飞了出去,“夺”的钉入了白色的粉壁中,整粒骰子都嵌入墙壁,堪堪露出一面,这面正是一点,能用手将骰子弹出,嵌入墙壁,露出一点,已绝非易事,已可算是天下一流的暗器高手。这少年却能以六尺长鞭的鞭梢将骰子卷起,弹出,这份腕力、眼力,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众人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惊呼声中,长鞭卷起了第二粒骰子,弹出。 这第二粒骰子竟将第一粒打了进去,嵌入墙中,露出了一面——自然还是鲜血的一点。 长鞭如响尾蛇的嘶嘶响动,骰子接连飞出,第四粒打在第三粒上,第五粒打在第四粒上…… 瞬息间六粒骰子全都钉入了墙壁,只露出了最后一粒骰子的一面——一点,众人简直连眼睛都瞧直了。 黑衣少年还是面不改色,缓缓道:“我六粒骰子只有一点,你输了……” 冷秋魂面如死灰,突然大呼道:“这不算,这样自然不算。” 黑衣少年冷笑:“你想赖?” 长鞭突又飞出,毒蛇般向冷秋魂卷了过去。 冷秋魂究竟也非弱者,仓促间刀已出鞘,谁知这长鞭竟似活的,竟能在半途改变方向,接住钢刀。 冷秋魂钢刀立刻脱手,“夺”的钉入大厅梁上,刀柄红绸飘飞,他苍白的脸上已多了条血印。 黑衣少年冷笑:“你输了,跟我走吧!” 冷秋魂已骇得呆了,突听一人悠悠道:“两位都请慢走,在下也很想和这位朋友赌上一赌。” 悠然的语声,淡淡的微笑,不是楚留香是谁? 方才长鞭飞舞,斗篷翻起,楚留香眼角已瞥见,斗篷里那鲜红的缎里上,竟绣着只飞骆驼。若不是这只飞骆驼,他只怕是不肯走出来的。 众人早已被这少年的武功震住,此刻竟见到还有人要来和他赌一赌,都不禁瞪大了眼睛瞧着楚留香。 冷秋魂如蒙大赦,立刻展颜笑道:“张兄既然也要来赌,那太好了,简直太好了。” 黑衣少年海般深沉、刀般锐利的目光,已盯在楚留香脸上,任何人被这样的眼睛盯着,都难免要失魂落魄。 楚留香却是满不在乎,笑嘻嘻瞧着他道:“阁下是从沙漠上来的吧?” 那少年冷静的面色竟骤然一变,惊道:“你是什么人?” 楚留香笑道:“我也和阁下一样,忘记了名字。” 那少年盯着他瞧了半晌,道:“你要赌,好!赌什么?” 楚留香笑道:“骰子,自然还是骰子,自然还是少的为胜。”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大家已觉得这人必定疯了——那少年六粒骰子只有一点,他还想赢么? 那少年似乎也被引起兴趣,目光闪动,道:“赌注——” 楚留香道:“阁下若是输了,在下自然少不得要将这玉璧带回去,这位冷公子自然也不必跟阁下走了,除此之外,在下还得问阁下几句话。” 他这条件倒当真苛刻得很,那少年眉梢一扬,道:“你若输了呢?”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若输了,就将阁下一心想知道的那件事,告诉阁下。” 那少年面色又变了变,道:“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 楚留香笑道:“说不定是知道的。” 别人若输了,他条件那般苛刻,他自己若输了,只输一句话,而且还“说不定”,这样赌法,简直太不公平,大家只道那少年依然有必胜的把握,也绝不会和他这样的赌法的。 谁知那少年想了想,竟断然道:“好,我赌了。” 楚留香笑道:“我早就知道阁下要赌的。” 那少年道:“我骰子已掷过,你可要我再照样掷一次?” 楚留香道:“不必了。” 众人越觉得这人脑袋有毛病,而且毛病还不小,只见他走到另一张赌桌上,拿起了六粒骰子。 他将这六粒骰子捏在手里,冷秋魂的整个人也似被他捏在手里,他神情从容,冷秋魂却已满头冷汗,忍不住道:“张兄莫要忘记,那位朋友掷的是一点。” 楚留香淡淡笑道:“我知道。” 他手一扬,第一粒骰子就飞了出去。 众人只道他也要学那少年的法子,但他最多也不过只能照方抓药,掷出个一点,最多能不输,还是赢不了。 何况那少年以鞭弹出骰子,他却要用手,显而易见,这其中难易已差得多了,他又何苦定要来献丑? 但这粒骰子的去势,实在慢得出奇,竟好像有线在上面吊着似的,大家实在想不通,这骰子怎能不掉下来。 大家虽是不懂这其中藏着多么深的功力,却也都知道这“慢”,实在要比“快”难得多了。 这时楚留香手中第二粒骰子也已飞出,追上第一粒,“嗤”的一声轻响,竟将第一粒撞得粉碎。 第三粒骰子去势又快些,追上了第二粒,当的一声,击得粉碎。 楚留香的手指轻弹,只见骰子的去势一粒比一粒快,第四粒击碎第三粒,第五粒击碎第四粒…… 第五粒骰子去势不停,撞上墙壁,又弹了回来,竟恰巧遇上第六粒,两粒骰子在半空一撞,全都粉碎。 六粒骰子竟都变成了粉末落下,竟落在地上同一个地方,堆成一堆,众人瞧得目瞪口呆,简直像在瞧什么魔法似的。 楚留香拍了拍手,微笑道:“我六粒骰子一点都没有,阁下恐怕是输了。” 冷秋魂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拍手笑道:“不错不错,六粒骰子连一点都没有,妙极妙极,简直太妙了。” 那黑衣少年面色惨白,楚留香这法子虽然取巧,但那手法却当真是货真价实,半分也取巧不得。 何况他自己胜那冷秋魂的法子,本也是偷机取巧的,又怎能说别人?此刻他的情况竟正和冷秋魂方才一样,想赖也不能赖,他平日素来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不想今日竟作法自毙。 只见他那双深沉的大眼睛里,光芒闪动,忽而愤怒,忽而后悔,忽而怨恨,忽而又像是有些赞赏。 这双眼睛本来如海水般深邃沉静,此刻却似天边的云霞,多姿多采,变幻莫测,这双冷漠的眼睛,竟突然变得有了情感。 就连楚留香也不禁瞧得痴了,暗叹道:“这双眼睛若是生在女子脸上,那女子必定会是个绝色的美人,她只要瞧男人一眼,那人就算为她死了,只怕都是心甘情愿的……只可惜这双眼睛竟生在男人脸上,可当真是生错了地方。” 第十二回 独步武林 只见那黑衣少年木立了半晌,突然挥舞起长鞭,向两旁站着的人,没头没脑的抽过去。 刹那间已有十几个人被他打得头破血流,惊呼着夺门而逃,黑衣少年掌中长鞭飞舞,厉声道:“滚!全给我滚,一个也不许留在这里!” 大厅中乱成一团,有的少女被挤得跌倒在地上,竟是爬出去的,冷秋魂面目变色,大怒道:“这些人全未惹着你,你何苦迁怒……” 话未说完,面颊上又多了条血痕。 黑衣少年叱道:“你也快给我滚出去,快滚!” 冷秋魂面上鲜血一滴滴流落,他却连擦都不去擦,只是冷森森的瞪着那黑衣少年,冷笑道:“你若不愿当着别人面前认输,我自然可以出去,只是……” “嗤”的,他面上又着了一鞭。 但他却仍站着动也不动,缓缓接着道:“只是你要记住,这三鞭冷某总有—日要加倍奉还的。” 黑衣少年长鞭又飞出,叱道:“四鞭!” 冷秋魂跺了跺脚,咬牙走了出去。 这时满厅人已走得干干净净,那黑衣少年却似还未足泄愤,又将四壁挂着的字画,全都打得稀烂。 楚留香倚在桌子旁,含笑瞧着他,悠悠道:“此刻人都已走了,阁下总可认输了吧?” 黑衣少年掌中鞭缓缓垂落,楚留香也瞧不见他面上神色,只见他肩头起伏,渐渐平息,终于沉声道:“你要问什么?说吧!” 楚留香微一沉吟,道:“令尊入关前所接的那封书信,不知你是否瞧见过?不知那信上写着的究竟是什么?” 黑衣少年霍然转过身来,深沉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楚留香,厉声道:“你怎知道我爹爹是谁?你怎知道他已入关?你又怎会知道他入关前曾经接着了一封书信?” 楚留香笑着道:“你莫忘了,此刻是我在问你。” 黑衣少年道:“你已问过了,现在是我在问你。” 楚留香道:“我问的话,你尚未回答,又怎能问我?” 黑衣少年冷冷道:“我只答应让你问我几句话,并未说一定要答复你。” 楚留香怔了怔,失笑道:“我总想瞧瞧世上最不讲理的人是谁,今日总算是瞧着了。” 黑衣少年道:“你话已问过,玉璧不妨拿去,那姓冷的你也放他走了,你我赌约已践,现在,该你回答我问的话了。” 这番话他说来密如连珠,又快又急,竟像是早已打算好的,楚留香倒真未想到这冷漠高傲的少年,居然也如此狡黠,不禁苦笑道:“若是我不回答呢?” 黑衣少人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死!” 楚留香笑道:“若是我不肯死呢?” 这句话问得可真是妙绝天下,黑衣少年从小到大,从未曾见过有人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他。 他冷森森的眼睛里,突然爆出火花,嗄声道:“你不死,我死!” “死”字出口,长鞭已卷了出去。 他这一条长鞭,看来竟已化做无数个圈子,每个圈子看来都像是套中楚留香的喉咙。 ——其实自然是一个也没有套中的。 楚留香已如轻烟般到了黑衣少年的身后,笑道:“若是我也不肯让你死呢?” 黑衣少年左手一扯斗篷,黑色的斗篷,乌云般向楚留香压下,乌云之中,竟还夹带着七点寒星! 他竟似已动了真怒,手下再不留情,左手一扯斗篷间,藏在袖管里的“七星针”也乘势击出!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17章 这一着“云底飞星”,竟赫然正是昔年纵横天下之“大漠神龙”的平生绝技,也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曾经丧命在这一着之下。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他身上竟有这种狠毒的功夫,但觉眼前一暗,尖锐的暗器破风声已穿胸而来。 他若要闪避,也已是万万来不及的,胸腹陡然向后一缩,身子竟如弩箭般倒退了回去。 这七点寒星去如电势,楚留香退得竟比暗器还要快,退到墙角时,暗器之力已渐弱,渐缓。 楚留香突然伸手,竟像捉蚊子似的将这七点寒星俱都捉在手里,黑衣少 年骤然动容,失声喝道:“好快的身法,好高的‘分光捉影’。” 喝声中又已击出七鞭! 别人的鞭法或如狂风,或如骤雨,但他的鞭法却如层层密布的浓云,雨将落未落,风欲起未起。 别人的鞭法或横扫,或直击。 但他的鞭法,却是卷过来的,大圈子套着小圈子,小圈子里还有更小的圈子,大圈子外,还有更大的圈子。 一眼望去,只见大大小小,千千百百个圈子,有的圈子套手,有的圈子套头,常人若没和他交手,单瞧这圈子只怕也瞧晕了。 就连楚留香,委实也从未遇见这样的鞭法,他知道只要被一个圈子套中,那就不是好玩的。 但这大大小小无数个圈子,每个看去却是不多,谁也看不出哪个圈子是实,哪个圈子是虚。 虚虚实实的圈子,闪电般一个接着一个套来,要想闪避已是不易,要想击破那更是难如登天。 楚留香一面闪避,一面转着念头,突然瞧见那边赌桌上有个签筒,里面装着整筒掷“状元红”的竹签。 他凌空一掠四丈,已将一筒竹签抄在手里,等到长鞭追来时,他突然将一个竹签投入了鞭圈。 只听“拍”的一声,长鞭一缓,将竹签折为两段! 长鞭卷断竹签后,圈子自也消失,但黑衣少年手腕一抖,又有无数个圈子卷起。 鞭圈一个接着一个卷来,楚留香手早的竹签也一根接着一根飞出,每一招都不偏不倚投入鞭圈。 但闻一连串“劈劈啪啪”的声响,宛如爆竹,但见圈子一个个地消失,竹签也一根根地折断。 那声音固是好听得很,情况更是好看已极。黑衣少年的鞭法固然可独步武林,楚留香的破法更是妙绝天下。 要知长鞭卷成圈子后,力量便已蓄势待发,一触及外力,那满蓄的力道想不发作也不行的。 是以竹签投入后,鞭圈势必非将之绞断不可,竹签被绞断后,力量顿消,圈子也非消失不可。 这道理说来虽是简单,但在临敌交手,打得正火炽热闹时,要想出这道理来,可绝非易事。 楚留香正是学武的旷代奇才,不但武功一学就会,一会就精,而且临敌应变的机智,更是超人数等。 有许多武功,他明明不能破的,但到了真的动手时,他却能在一刹那间将破法想出来。 是以有些武功本比他高强的人,到了动手时,反而被他击败,虽然败得莫名其妙,但越是莫名其妙,反而越是服帖,这也是人类心里的弱点。 黑衣少年这一手“飞环套月,行云布雨”纵横大漠,从未遇着敌手,不想今日竟遇着如此奇特古怪的破法。 他心里不禁渐渐着急,鞭势更快,圈子越多,鞭圈越多,竹签投得也更急,眼见楚留香手里一筒“状元红”的竹签,已堪堪将要用完了。 黑衣少年大喜忖道:“等你竹签用完,看你还能如何?” 心念方动,只见楚留香右手将竹签投出后,长鞭绞断竹签,圈子消失,鞭势自然要缓一缓。 楚留香竟乘着这鞭势一缓间,“分光捉影”将折断了的竹签子又抄在手里,一根签竟变作两根。 黑衣少年又急又怒,圈子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更是变化莫测,有时他赌起气来,那鞭圈已非套向楚留香。 但无论鞭圈投向什么古怪偏僻的角落,楚留香只要手一动,那竹签总是恰恰好投入圈子中央。 黑衣少年偏偏也是天生的拗性子,别人的手法越是高明,他越是要拼到底,竟偏偏不肯换过一种鞭法。 到后来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套圈圈还没有套够么?” 黑衣少年咬牙道:“永远套不够的。” 楚留香道:“你要套到什么时候?” 黑衣少年道:“套到你死为止。” 楚留香道:“我若永远不死呢?” 黑衣少年道:“我就永远套下去。” 楚留香怔了怔,失笑道:“阁下的脾气,倒和牛相差无几。” 黑衣少年道:“你若套得不耐烦,就赶快死吧!” 楚留香大笑道:“妙极妙极,这说法当真妙不可言,就连我……” 说话间,圈子仍在不断套来,竹签仍在不断投出。 说到这里,楚留香掌中剩下的十几根竹签突然全都飞出,但却竟没有一根能投入圈子中的。 高手过招,怎容得这丝毫差错? 黑衣少年大喜之下,长鞭已套中楚留香的脖子,鞭梢一卷,“拍”的在楚留香面颊上留下一条血印。 楚留香虽败不乱,身子突然蛇蝎般一转,已脱出鞭圈,大仰身,向后直窜了出去,退到墙角。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还想走?” 他一招得手,怎肯容情,鞭圈又自卷出。 就在这时,突见一道剑光闪电般自窗外飞了进来。 长鞭既已化为圈子,自己瞧不见鞭头,但这一剑却不偏不倚,恰巧在鞭梢上,长鞭力道顿消,立刻软了下去。 长鞭如蛇,这一剑竟恰巧击中了蛇的七寸。 黑衣少年又惊又怒,喝道:“是什么人?” 喝声未了,已有条人影穿窗而入,掠到他面前。 这人一身黑衣,裹着他那瘦而坚韧的身子,像是条刚自丛林中窜出的黑豹,全身都充满了危险,全身都充满了劲力。 但他的一张脸,却是死灰色的,全没有表情。 他一双锐利的眼睛冷冷瞅着人,无论任何人,在他眼里,都像是一条死鱼,惟有任凭他宰割而已。 黑衣少年虽然不知道这人便是中原第一杀手“一点红”,但被他瞧了一眼,也觉得全身都不舒服起来,眼睛再也不瞧他,瞪着楚留香冷笑道:“原来你早已约好了帮手。” 楚留香摸摸面颊的鞭痕,微笑着也不说话。 黑衣少年道:“打输了就约帮手来,中原武林难道都是这样的人物?” 一点红突然冷冷道:“你以为他败了?” 黑衣少年仰首道:“挨了一鞭子的,总不是我吧!” 一点红又瞅了他一眼,满脸俱是不屑之色,突然走过去,用掌中长剑,在地上挑起了几根竹签。 黑衣少年也不知他弄什么玄虚,冷笑道:“你也想来他那一手么?” 一点红嗤然道:“你瞧瞧再说。” 他长剑一抖,竹签飞出,但去势并不快。 黑衣少年忍不住接在手里,只见那竹签仍是竹签,但每一根竹签上,竟都钉着乌光闪闪的寒星。 一点红冷冷道:“若不是那挨了你一鞭子的人,你此刻还有命么?” 黑衣少年动容道:“你……你说他是为了救我,才……” 一点红厉声截口道:“他若不是为了要将这暗器击落,你连他衣角也休想沾着半点。” 黑衣少年身子一震,手里的竹签全落在地,面上忽青忽红,目光缓缓转向楚留香,颤声道:“你……你方才为……为何不说?” 楚留香笑道:“说不定这暗器并非要打你的。” 黑衣少年道:“暗器自我身后击来,目标自然是我。” 楚留香笑道:“挨你一鞭子,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又何苦说出来,让你难受。” 黑衣少年站在那里,大眼睛里竟似已有滴眼泪在滚动,只是他强忍着才未落下来。 楚留香故意不去瞧他,笑道:“红兄,方才暗算的人,你可瞧见是谁么?” 一点红冷冷道:“我若瞧见,还会让他走?” 楚留香叹道:“我也知道那人行动委实有如鬼魅一般,却再也猜不出他是谁,中原武林中,像他这样的高手其实并不多。” 黑衣少年突然大声道:“我知道那是谁。” 楚留香耸然道:“你知道?是谁?” 黑衣少年不再答话,却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道:“这是你要看的信,拿去吧!” 楚留香大喜道:“多谢多谢。” 黑衣少年却已将信放在桌上,头也不回的走了,走出门时,头一低,一滴眼泪,落在地上。 楚留香昼思夜想,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那封信,此刻终于就在他面前了,他委实忍不住心头的欢喜,刚要去拿。 突然间,剑光一闪,将书信挑了过去。 楚留香面色不禁变了变,苦笑道:“红兄这是在开玩笑么?” 一点红将书信自剑尖取下,冷冷道:“你若要这封信,先胜过我这柄剑。” 楚留香叹道:“我早已说过,不愿和你动手,你何苦逼我?” 一点红道:“你能与那少年动手,为何不能与我动手?” 楚留香想了想道:“纵要动手,也等我瞧过信再说好么?” 一点红冷冷道:“动手之后,我若死了,你自可将这封信取去,你若死了,我也必将这封信陪你殉葬。” 楚留香苦笑道:“刚走了一个牛脾气,不想又来个比牛还拗的脾气。” 突然飞身而出,左手一领一点红眼神,右手便去夺那书信。 一点红身子半转,反手已刺出三剑。 楚留香头一低,竟自剑光下窜出,左手一个肘拳击向一点红的胁下,右手还是去夺那书信。 他欺身进逼,身法之险,手法之快,当真无可形容。 一点红骤遇强敌,精神大振,剑法更快、更毒。 但见剑光闪动,一柄剑似已化为十柄、百柄,剑剑不离楚留香咽喉方寸之间,剑剑俱是杀着。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18章 楚留香出手如风,却只是夺那书信。 一点红皱了皱眉,竟要将信藏入怀里。 衣襟右开,他左手要将书信藏入右襟,右手的剑法便不禁受了影响,严密的剑势开了一开。 楚留香整个人突然直欺而入,左手封住了一点红的剑路,右手便直扣一点红持信的左腕,霎时间已变了七招。 一点红右手被封死,连连后退,楚留香却如附骨之蛆,缠住了他,他左腕一麻,已被楚留香搭住了脉门。 楚留香大喜之下,方待夺信,哪知一点红手指突然一弹,竟将那封信弹得直飞了出去。 这一着变化倒出了楚留香意料之外,纵身一跃,伸手抄住,一点红剑光又自飞起—— 剑光终是比人快了一着,那封信又被挑在剑尖。 他正待收回剑势,取下书信,哪知楚留香凌空一个翻身,突然双手一拍,竟将书信和剑尖一齐夹在手掌里。 这一着变化更是妙到毫巅。 一点红剑势连变七次,楚留香身法也连变七次,他整个人都飘飘挂在剑上,看来竟像是被剑挑起来的。 但此时此刻,他实也不敢将信取出,只因他手只要一松,那比闪电还快的剑锋,只怕就要穿胸而过。 一点红身形闪动,但无论如何变化,也休想将楚留香甩脱,他只觉剑已越来越重,满头大汗滚滚而落。 到后来他剑势竟已不能再动,只有挑起在空中,楚留香的身子似已重逾千斤,向他直压下来。 第十三回 三 蛇 羹 两人一个在空中,一个在地上,互相僵持,这柄剑若非百炼精钢所铸的神兵利器,只怕早已打断。 一点红骇然大喝一声,身形全力拔起,将长剑往地上猛插了下去,这一招委实用得又妙又狠。剑尖下插,楚留香自然再也不能附在剑上。 只听“啪”的一声,楚留香横飞两丈,落在地上,手掌中还是紧紧夹着书信和剑尖。这柄千锤百炼,吹毛断发,一点红平日将之珍如性命般的宝剑,竟终于还是被生生折为两段。 一点红惨然变色,颤声道:“好,果然是好武功,好身法!” 楚留香微微笑道:“红兄承让了。”他话未说完,笑容突然在面上冻结。 “当”的,半截剑落地,那封信也化为片片蝴蝶,漫天飞舞,窗外一阵风吹过,吹得无影无踪。 原来方才两人较力时,内力源源不绝自楚留香掌内逼出,莫说这薄薄的信纸,纵是铜片钢板也禁受不住。 一点红也怔住了,失声道:“这……这……”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命中注定,是瞧不着这封信的了。” 一点红怔了半晌,道:“此……此信可是十分重要?” 其实他自己明知是多此一问,这封信若不重要,楚留香怎会拼命强夺,又怎会有许多人为此信而死。 但楚留香只是哈哈一笑,道:“那也没什么。我拍断你的宝剑,本应向你道歉才是。” 一点红默然半晌,仰天长啸道:“终我一生,若再寻你动手,有如此剑。” “夺”的一声,半截剑脱手飞出,钉入梁上。 就在这时,突见一条人影飞掠了进来,竟又是那黑衣少年,楚留香信毁之后,已只有寻他,不想他竟去而复返,不禁喜道:“阁下来得正好,在下有事请教。” 谁知黑衣少年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满面俱是惶恐之色,四下瞧了一眼,突然躲到窗帘后去了。 这“快意堂”装潢甚是华丽,也甚是特别,窗前却悬挂着厚厚的紫色窗帘,想是为深夜聚赌时,灯火不致外泄。 此刻时候还早,窗帘并未拉起,卷在一旁,这黑衣少年身子瘦长,躲起来别人正好瞧不见。 楚留香、一点红对望了一眼,心里不觉都在暗暗奇怪。 这少年为何去而复返?又为何如此惊慌?他生性高傲,又有什么人、什么事能令他躲起来? 思忖之间,只听远处突然。向起了吹竹之声,声音尖锐短促,一声接着一声,眨眼间已将屋子四面围住。 接着,一阵腥风吹过,竟有二十多条大大小小,五色斑斓的毒蛇,自门外蠕动着滑了进来。 楚留香皱了皱眉头,纵身跃到赌桌上,盘膝坐下。 一点红也皱了皱眉,却飞身掠到梁上,拔出半截断剑,向下一掷,一条最大的毒蛇,立刻被他钉在地上。 那条蛇竟是力大无穷,红舌闪吐,蛇身鞭子般打得“劈啪”作响,坚硬的石地竟被打得一条条裂了开来。 但一点红的手劲很大,那半截剑竟被他这一掷之力,直没入土,只留下那扎着黑绸的剑柄。 毒蛇空白发威,却也挥之不脱,其余的几条蛇竟窜了过去,咬住了它的身子,顷刻间便已将它的血肉吸了个干净。 一点红瞧得又是恶心,又是惊奇,悬在梁上,皱眉说道:“这些蛇邪门得很,是哪里来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红兄只怕是已惹上麻烦了。” 话犹未了,门外已大步走进三个人来。 为首的一人,身体魁伟,一身衣服上,补丁加上补丁,也不知补过多少次了,但却洗得干干净净。 他衣裳穿得虽然像个乞丐,但目光睥睨,满面狞恶,气概却不可一世,简直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后面的两人,亦是鹑衣百结,面貌凶恶,身后背着七八只麻布袋,竟是丐帮中地位甚高的弟子。 丐帮中帮规森严,尊卑分得极清,这高大的乞丐背后一个麻袋也没有,本应是丐帮中还未入门的徒弟。 但那两个七袋八袋弟子,从那神情看来,却反而对他甚是畏惧恭敬,这在老江湖眼中看来,已是极不寻常的怪事。 更奇怪的是,这乞丐面貌狞恶,而且久历风尘劳苦,无论从哪点看来,他皮肤都该又黑又粗才是。 但他一身皮肤,却偏偏是又白又细,宛如良质美玉,看来竟比未出闺门的处子还细腻光滑得多。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喃喃道:“麻烦果然已来了。” 那高大恶丐一双凶光精精的三角眼四下一扫,便瞬也不瞬盯在楚留香脸上,怒道:“侬竟敢害死本帮格灵蛇,阿是要死快哉?” 他怒极之下,说出了乡音,竟是一口吴侬软语,和他那魁伟的身体,狞恶的相貌,委实大不相衬。 一点红正待答话,楚留香已抢着道:“本帮?阁下说的‘本帮’,却不知是哪一帮?” 那高大恶丐厉声道:“侬,你眼瞎了么?难道连丐帮门下都瞧不出来?” 楚留香悠然道:“丐帮子弟,我自然是瞧得出来的,只是阁下十余年前已被逐出丐帮,今日怎敢还自称丐帮弟子?” 那高大恶丐面色变了变,仰首狂笑连连道:“不想你这黄口小儿,倒也知道我老爷子的来历。” 楚留香缓缓道:“我若不知道你来历,谁知道你来历?你本姓白,只因作恶多端,又生得一身细皮白肉,所以江湖中人却将你唤作‘白玉魔丐’,你反而自鸣得意,索性将‘丐’字去掉,把自己名字叫做白玉魔。” 他居然如数家珍,将这恶丐的来历一口气说了出来。 白玉魔厉声道:“说得好,还有呢?” 楚留香道:“十余年前,你兽性大发,在苏州虎丘,一口气奸杀了十七位黄花处子,任老帮主一怒之下,已决心要将你以家法处死,谁知你倒也知机,竟早已躲起来了,任老帮主寻你不着,只有将你先逐出门墙。” 白玉魔狞笑道:“对,说得对极了,只是如今任老头子已死,新帮主不像他那么顽固无知,知道本帮若想重振声威,还得要老子这一双妙手来帮忙的,老子虽不屑吃这回头草,但瞧他一番好意,也就勉强回来了。” 他丑史全被别人抖露出来,非但不觉难受,反而洋洋得意,若非人已坏到骨子里,怎会有这么厚的脸皮?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南宫灵虽然素来宽大为怀,这事做的却未免有欠考虑。” 白玉魔还未答话,他身后那七袋弟子已厉声道:“本帮帮主之决策,天下有谁敢任意批评?” 楚留香道:“别人不敢,也许我倒是敢的。” 那七袋弟子冷笑道:“你算是什么东西?” 楚留香叹道:“为什么到处都有人问我是什么东西?我明明不是东西,是人,和各位生得也没有什么不同,也许瞧起来还比各位顺眼些,各位难道这一点都分不清么?” 白玉魔阴恻恻笑道:“那么,我倒要请教你是何许人也,竟敢在我面前如此说话,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活得不耐烦”这五个字,几乎已成了江湖中最流行的话,两人争吵起来,若不说这句话,仿佛就显得不够威风似的,只不过说的人尽管说得像煞有介事,听的人却大多将他当做放屁。 但这句话从白玉魔口中说出来,那分量却大是不同,别人若听到白玉魔对自己说这句话,只怕早已骇软了。 谁知楚留香竟还是将他当做放屁,微笑道:“谁说我活得不耐烦,我活得正觉有趣极了,世上的好酒是够喝一辈子,何况还有南宫灵那样的朋友时常来为我倒酒。” 那七袋弟子微微变色道:“你认得我家南宫帮主?” 楚留香笑道:“我虽然想说不认得他,怎奈我这一辈子却从来不会说谎。” 白玉魔一双三角眼又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遍,像是想看透他是否在吹牛,那另一八袋弟子已冷冷道:“这莫非是他缓兵之计,好叫那小子逃走。” 白玉魔狞笑道:“那小子逃得了么,我老爷子早已在这里埋下了杀人的埋伏,连你也算上,这屋子里一个也休想活着出去。” 楚留香微笑道:“南宫灵若听见你对我这样说话,只怕要生气的。” 白玉魔格格笑道:“既是如此,我就索性叫他生生气吧!” 他话才说完,嘴里突又发出吹竹之声,那二十多条昂首作恶,蓄势待发的毒蛇,便箭一般的向楚留香窜了过去。 楚留香大笑道:“我虽然不喜欢杀人,但对于杀蛇倒是从不反对的。” 笑声中,毒蛇已凌空窜来,梁上的一点红本想瞧瞧他的出手,这时却也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到这时楚留香方自出手,一出手便捏着一条蛇的七寸,往地下一掷,那条蛇立刻不能动了。 只见他双手竟好像变戏法似的,左捏右掷,右捏左掷,一捏便是蛇的七寸,一掷蛇就送命。 眨眼之间,二十多条矫捷恶毒的毒蛇,竟都已被他掷在石地上,一条条均已头破骨折,再也没有一条活的。 这出手之准,手法之快,手力之强劲,实在太过吓人,就连那以快剑威震江湖的一点红,都瞧得呆了。 楚留香瞧着地上的死蛇,却叹了口气,喃喃道:“秋风起矣,进补及时,只可惜我那甜儿不在这里,否则正好请她为我炖一盅又鲜又浓的三蛇羹。” 白玉魔满头青筋暴露,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这些毒蛇无不是他自穷山恶谷,荒林沼泽中辛苦捕来,再喂以各种毒物,辛苦训练而成的。 他本想仗着这些毒蛇横行江湖,哪知被人举手间便杀了个干干净净,还想将它们炖一盅三蛇羹。 白玉魔木立半晌,全身骨骼突然密珠般接连不断的响了起来,咬牙切齿的瞧着楚留香,一步步走了过去。 楚留香道:“咦!奇怪,你肚子里怎地有人在摇骰子,但瞧你的满脸霉气,摇出来的点子一定是个‘一二三’。” 他嘴里虽在说笑,其实却也知道白玉魔这一身功夫倒也不可轻视,此刻蓄力待发,一出手必定非同小可。 他眼睛盯着白玉魔的手,只见白玉魔那双又白又嫩的手掌中,此刻竟已隐隐透出一股青气。 一点红高声道:“掌上有毒,要小心了。” 楚留香微笑道:“你放心,毒不死我的。” 白玉魔狞笑道:“谁说毒不死你?” 他这一吐气开声,已是出手的先兆,楚留香知道就在这一刹那之间,他已必定要出手。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19章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突听一人喝道:“住手!” 光影闪动间,一人急步而人,只见他剑眉星目,长身玉立,身上一袭青袍上,也打着两三个补丁。 他英俊的脸虽带着笑容,但不怒自威,眉目间竟自有一股慑人之力,神情之稳重,也不像是他这种年龄的人所应有的。 那两个丐帮弟子瞧见此人来了,都垂下了头,不再出声,就连白玉魔竟也退到一旁,垂手肃立。 一点红从未瞧过此人,却也知道,这必定就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新任龙头帮主南宫灵。 楚留香哈哈一笑,道:“南宫兄来得倒巧,方才小弟若是做了毒蛇们及时进补的活人羹,南宫兄日后岂非要少了个酒伴?” 南宫灵抱拳笑道:“幸好小弟还是早来了一步,否则本帮这三个有眼无珠的弟子,只怕已要变成楚兄的“三人羹”了。” 楚留香大笑道:“你做了帮主,说话怎地也不肯规矩些?” 南宫灵笑道:“和楚兄这样的人说话,若是言语无趣,楚兄日后还肯交小弟这朋友么?但无论如何,本帮弟子无礼之罪,还是请两位恕过。” 他面色突然一沉,转身瞧着那三个丐帮子弟,厉声道:“你们年纪也已不小了,怎地做事如此糊涂,也不问对方是谁,便胡乱出手,难道忘了本帮帮规了么?” 这话虽非向白玉魔而发,但却无异是骂白玉魔的。 白玉魔格格笑道:“帮主也不必指着和尚骂秃驴,他两人并未出手,是我出手的。” 南宫灵霍然面对着他,沉声道:“既是如此,本座便要请问白师叔,为何不问清楚,便要胡乱出手伤人,莫非白师叔你又想退出本帮不成?” 他虽也尊称白玉魔一声“师叔”,但这杀人不眨眼的姑苏恶丐,被他眼睛一瞪,竟再也笑不出来,咧着嘴道:“咱们本是追那恶徒而来,瞧见这……这两位在此,自然要认为是这两位将那小子藏起来的。” 南宫灵道:“你可曾问过他两位了么?” 白玉魔道:“没……没有。” 南宫灵怒道:“既未问过,你又怎知是他两位将那人藏起来的?那人凶险恶毒,人所难容,他两位又怎会庇护于他?” 白玉魔居然垂下了头,不敢说话。 南宫灵冷笑道:“何况有‘中原一点红’与‘盗帅’楚留香在此,天下无论什么人到了这里,也都该恭恭敬敬,客客气气,你们又凭什么如此无礼?” 这南宫灵果然不愧年纪轻轻便做了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他简简单单几句话里,不但责备了本帮子弟,却也点出楚留香与一点红的身份,这样他纵然责骂本帮弟子,却也丝毫不失丐帮面子。 最主要的是,他话里已将那黑衣少年说得十恶不赦,好教楚留香和一点红再也不能庇护于他。 一点红听他居然一语道破了自己的来历,不觉更是暗暗吃惊:“这南宫灵当真是个厉害角色。” 楚留香却在暗中奇怪:“那少年自大漠远道而来,怎会初入中原,便得罪了丐帮门下,而且瞧这情形,得罪的还不轻。” 丐帮弟子听到面前的这人便是名震天下的“盗帅”楚留香,不禁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白玉魔仰首笑道:“原来阁下便是楚香帅,我白玉魔今日栽在盗帅手下,倒也不丢人,这里事有帮主来了,也用不着我再管……咱们后会有期吧!” 他狠狠瞪了楚留香一眼,便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南宫灵轻叹道:“此人近年行径虽已改,但气量仍是难免褊狭,出手仍是难免鲁莽,但望楚兄莫要见怪才好。” 楚留香笑道:“别人不怪我,我已心满意足了,我又怎会怪别人。” 南宫灵笑道:“不想楚兄与红兄的侠驾居然全都来到此间,此地小弟虽未久居,却也时常来往,勉强也算得半个主人,少时定要与两位快饮几杯。” 他竟然绝口不再提起那黑衣少年,楚留香自然更不提了,大笑道:“你们终年要饭,难道也问别人要酒么,好好,我不管你们的酒是要来的,还是抢来的,有人请客喝酒,我从不肯错过……红兄你也莫要错过了,需知那不花钱的酒,喝来滋味是分外不同的。” 一点红却仍留在梁上,也不下来,冷冷道:“我从不喝酒。” 楚留香道:“如此大好适口充肠之物,若是不喝,岂非对不住自己?” 一点红道:“酒能使人手颤心软,杀人就不怕了。” 楚留香叹道:“若为杀人而不喝酒,简直好像为了怕拉屎而不吃饭一样,不但荒谬已极,而且惨无人道,红兄你……” 突见又有两个丐帮弟子,自后面门中大步走了出来,向南宫灵躬身行礼,左面一人道:“后面的屋子,弟子们已随诸长老与葛长老全都查过了,冷某人也已送交公孙护法,并无那恶徒的踪影。” 南宫灵目光一转,抱拳向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便请楚兄将那人交出来吧!” 楚留香眨了眨眼睛,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南宫灵叹道:“不瞒楚兄,小弟也弄不清那人的来历,只知他身法轻便,武功甚高,两天前曾在赵官镇伤了本帮十余弟子,还偷去了本帮一些重要之物,方才又伤了本帮宋护法,是以本帮对他是万万不能放过的。” 楚留香道:“哦……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南宫灵沉声道:“楚兄真的不知此人?” 楚留香笑道:“我纵然要打别人的主意,也不会打到你们丐帮头上的。” 南宫灵微微一笑,道:“如此最好……” 话声中,他袖中突然飞出了两柄短剑。 南吕灵袖中这两柄短剑,可使出点穴棒、判官笔、分水刺等八种兵刃的招式,“如意八打,急风十三刺”,可称武林一绝,就连丐帮故去的老帮主任慈,武功似乎都略逊他一筹。 此刻他这两柄短剑竟脱手飞去,向那紫绒窗帘下直刺而去,一点红居高临下,瞧得甚为清楚。 那窗帘下竟露出一双黑色的靴尖。 只听“噗、噗”两声,短剑已插入靴子里,像是已生生钉入地下,南宫灵面上笑容不改,缓缓道:“到了此刻,阁下还不肯出来么?” 窗帘里寂无应声。 南宫灵瞧了楚留香一眼,楚留香神色不动,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南宫灵终于冷笑一声,叱道:“好。” 他微微挥了挥手,那两个丐帮弟子便已抽出腰刀,一个箭步窜出,挥刀向那窗帘急砍而下。 一点红虽是心肠冷酷,也不禁瞧得心跳了跳,那黑衣少年就算不死,两条腿只怕也算是完了。 刀锋过处,半截窗帘落下,但竟无鲜血溅出。 窗户是开着的,有晚风吹入,上半截窗帘被风吹动,却哪里有什么人? 窗帘后竟只不过放着双靴子而已。 楚留香大笑道:“好好的窗帘,被砍成两截,一双上等的小牛皮靴子,也被刺了两个洞,南宫兄不觉太可惜了么?” 第十四回 捉魂如意钵 南宫灵面色微变,冷冷道:“窗帘裂了,可以缝起,靴子破了,可以补上,人若逃了,本帮弟子也可以追得回来的。” 那八袋弟子变色道:“那么他莫非真的光着脚逃了?” 南宫灵沉声道:“窗外的值班弟子是谁?” 那八袋弟子道:“是济南天官庙的兄弟。” 南宫灵厉声道:“带他们去公孙护法处,家法侍候。” 那八袋弟子躬身道:“遵命。” 他一掠出窗,窗外立刻响起了叱吒之声。 南宫灵转身向楚留香勉强笑了一笑,抱拳而道:“小弟有要事在身,今日只好就此别过了。” 楚留香笑嘻嘻道:“你刚引起了我的酒虫,就想如此一走了之么?” 南宫灵大笑道:“楚留香的酒债,天下有谁能懒得掉?就在这两天里,小弟定来奉请,但望红兄也莫要推辞才好。” 手一提,两柄短剑竟又飞了起来,原来那剑柄之上,还系着根乌金打造的细链。 南宫灵匆匆而去,窗外呼啸声又起,一声接着一声渐去渐远,片刻又是走得干干净净。 楚留香微喟道:“这南宫灵果然是个人才,丐帮在他的统率之下,果然是日益强大了……只怕也许是太强大了些。” 一点红飘身而下,目光闪动,道:“你瞧那少年真的走了么?” 楚留香笑道:“这里的窗子,难道只有一个?” 只听一人冷冷道:“只可惜那南宫灵没有楚留香这样的眼力。” 话声中,那黑衣少年已自另一扇的窗帘后走了出来,雪白的袜子上,已沾满了灰尘。 一点红这才知道这少年的靴尖竟是故意露出来的,他脱下靴子,溜出窗户,却从屋檐下溜人另一扇窗户,躲入窗帘里,这少年年纪轻轻,竟懂得利用人类心理上的弱点,算准南宫灵必定以为他已逃走,就不会再搜查别处的。 只见黑衣少年走到楚留香面前,瞪着眼瞧了楚留香半晌,突然大声道:“那南宫灵和你是朋友,我却与你素昧平生,你不帮他反来帮我,这究竟为了什么?” 这少年疑心病竟重得很,别人帮了他的忙,他非但毫无感激之心,反而怀疑别有居心。 楚留香苦笑道:“我不帮他反而帮你,只因为他是个要饭的,穷得很,而你却是个有钱的人,所以我要拍拍你的马屁。” 黑衣少年瞪着眼瞧了他半晌,嘴角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但他却忍住了不笑出来,还是冷冷道:“你纵然帮了我的忙,我也绝不领你的情。” 楚留香也忍住笑道:“谁帮了你的忙了,你还用得着别人帮忙么,那些区区丐帮人马,又怎会瞧在你眼里?” 那少年怒道:“你以为我怕他们?” 楚留香道:“你自然不怕他们,你躲在窗帘里,只不过是要逗弄他们好玩而已。” 那少年气得脸都红了起来,又向前走了几步,厉声道:“你莫以为帮了我的忙,就可以讥笑于我,我……”话未说完,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 原来他脚下不小心踩着一条死蛇,竟骇得人跳到桌子上,几乎就要扑进楚留香的怀里。 楚留香大笑道:“咱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英雄,原来是怕蛇的。” 他这才知道这少年方才气急败坏的逃来,只是为了有蛇在后追赶,倒真的并非畏惧丐帮子弟的武功,这冷冰冰的少年会怕蛇,也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黑衣少年红着脸,喘着气道:“我不是怕,我只觉得讨厌……凡是软软的,滑滑的东西,我都讨厌,你难道认为这很可笑么?” 楚留香拍着脸道:“不可笑,自然不可笑,既然女人都怕蛇,男人为什么不可以怕,男人为什么比女人少怕样东西?” 他说到这里,一点红冷漠的眸子里都不觉有了笑意,那少年一张脸却越发的气红了。 就在这时,只听一人冷冷道:“原来名震天下的楚香帅,不但会说笑,也会说谎。” ——一人斜斜倚在门口,竟是那白玉魔,手里却多了个灰扑扑的白布袋,里面不知装的是什么。 黑衣少年的脸色不禁一变,楚留香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也不觉跳了一跳,却淡淡笑道:“我方才说过他不在这里么?……我只不过什么都没有说而已。” 白玉魔冷笑道:“我家帮主早已算定他还在这里,只是碍着你楚香帅的面子,所以暂且避开,现在他既已现身,你……” 黑衣少年突然大声道:“你们不必看他的面子,我和他毫无关系。” 白玉魔道:“既是如此,你是要自己出去,还是等咱们进来?” 黑衣少年不等他话说完,已飞身掠出窗外,接着,便听得一阵呼喝叱吒之声,一路喝了出去。 楚留香叹道:“你们有南宫灵这样的帮主,当真是天大的福气,那少年得罪了南宫灵,却是倒了大楣了。” 白玉魔厉声道:“得罪了我白玉魔的,也未必走运。” 他突然自那灰袋中取出了件黑黝黝的奇形兵器,大喝道:“桥归桥,路归路,你纵然认得南宫灵,我白玉魔却不识得你,你得罪了我,我今日就要你死!” 楚留香叹道:“为什么许多人都要我死,我死了于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20章 白玉魔狞笑道:“好处多着哩!”一句话未说完,掌中兵刃已递了出去。 一点红冷眼旁观,只见这兵器似钵非钵,似爪非爪,握手处如同护手钵,带着月牙,黑黝黝的杆子,却如狼牙棒,带着无数根倒刺,顶端却是个可以伸缩的鬼爪,爪子黑得发亮,显然带着剧毒。 中原一点红纵横江湖,与人交手不下千百次,却也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兵刃,也不知这兵刃究竟有些什么妙用。 学武的人,瞧见一样新奇的兵器,就好像小孩子瞧见新玩具似的,觉得又是有趣,又是好奇。 一点红自然也不例外,他也想瞧瞧这兵刃有什么奇特招式,更想瞧瞧楚留香如何击破。 只听楚留香笑道:“你这捉蛇的玩意儿,也想用来对付人么?” 白玉魔咭咭笑道:“我这“捉魂如意钵”,不但捉蛇,也可捉掉你的魂魄,今日不妨就叫你见识见识。” 说话间,他已递出七八招,招式果然是怪异绝伦,忽而轻点,忽而横扫,有时轻灵巧变,有时却是以力取胜。 这姑苏魔丐在他自己这件独创的外门兵刃上,果然是下过一番苦功的,这种忽软忽硬的招式,的确叫人难对付得很,但他若非已能将自己手上的力道控制自如,也万万使不出这样的招式。 楚留香身形变化,似乎一心想瞧瞧这如意钵招式的所有变化,一时间并不想出手击破。 要知他的嗜武之心,委实比任何人都要强烈,瞧见了件新奇的兵器,实比一点红还要觉得有趣、好奇十倍。 是以普天之下,无论多么奇特古怪的外门兵刃,他几乎全已知道破法,如今突然出现了这“如意钵”,他怎肯放过?在没有完全明了这“如意钵”的招式变化前,他简直舍不得叫白玉魔住手。 但这样一来,他却难免要屡遇险招,有时他竟故意露出空门破绽,为的只是要诱出对方的绝招。 那乌光闪闪的毒爪,好几次都已堪堪沾着了他的衣裳,就连一点红都不免替他暗中捏着把冷汗。 白玉魔占得上风,精神陡长,掌中如意钵的杀手绝招,更是层出不穷,逼得楚留香一路向后直退。 楚留香却突然大笑道:“原来你这如意钵的招式,也不过如此而已,用来捉蛇倒也勉强可以对付,要捉人还差得远哩!” 白玉魔喝道:“老夫这如意钵的招式,你一辈子也休想瞧完全的。” 这老奸巨猾的恶丐,似已瞧透楚留香的心意。 他知道楚留香未将他招式完全瞧过之前,是绝不会出手,他这话正是拘住楚留香,楚留香不出手,他招式才能尽量施展,何况他这如意钵上还有一着最厉害的杀手,至今迟迟未发,只为了要将楚留香逼人绝地,他才好一击而中,将楚留香立毙于爪下。 楚留香也明明知道,却偏偏还要故意激他,冷笑道:“你早已黔驴技穷,我就不信你还有什么妙招。”他一面说话,一面已退入屋子的死角。 他胆子实在太大,竟不惜以自己性命作赌注,为的只是想瞧瞧对方招式的变化而已。 这赌注也实在太大,中原一点红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种将冒险视为游戏的人,他也不知道这算是愚蠢还是聪明? 钓鱼,虽是聪明人的游戏,但若以自己的身子为饵来钓鱼,却简直像是那鱼在钓他了。 楚留香等着白玉魔上钵,白玉魔也正是等着楚留香上钵,等到楚留香自己退入死地,白玉魔骤然狞笑道:“老夫的杀手,你瞧过之后,就活不成了。” 眨眼间他又攻出七招,楚留香又一一闪避了过去,只见那“如意钵”突然抢入中门,直击而来。 楚留香身子一缩,后退一尺,算准这如意钵的部位,已是决计够不着自己的了,大笑道:“你若再不……” 话才出口,只听嗤的一声,那乌光闪闪的鬼爪,突然脱离爪身,向他前胸直抓了过来。 这“捉魂如意钵”的杆子里,竟还装着机簧,白玉魔只要在握手处轻轻一按,鬼爪便可直射而出。 鬼爪上带着四尺链子,三尺六寸长的如意钵,骤然变为七尺六了,本来够不着的部位,此刻已可够着而有余。 楚留香这时已退无可退,他知道自己只要被鬼爪抓破一丝油皮,也休想再活下去。 以一点红之武功,在旁边瞧着,瞧得自然比动手的人清楚得多,他见白玉魔这一招使出,便不禁叹了口气。 楚留香此刻的部位,的确已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那爪上若是无毒,楚留香或许还可以用分光捉影的手法将鬼爪捉住,但爪上剧毒,简直连碰都不能碰的。 钓鱼的人,眼见就要葬身鱼肚。 楚留香自然也不免吃了一惊,但虽惊不乱,在这生死存亡系于一发的刹那间,还是被他想出了变通之计。 只见他肩头一动,手里已多了件东西,鬼爪堪堪已抓着了他的胸膛,他竟已将这东西塞入鬼爪里。 只听喀的一声,鬼爪已合拢,收了回去,爪上却抓着件东西,甩之不脱,竟是个画卷。 要知楚留香手法之妙,天下无双,他若要取别人怀中之物,也是易如反掌,何况是他自己怀里的东西。 是以他才能在那千钧一发的刹那间,将画卷取出,塞入鬼爪,以这一抓来势之迅急,若是换了别人,画卷取出时,胸前只怕早已多了个大洞。 这画卷虽然重要,但在自己性命危急的时候,无论多少珍贵重要的东西,也都是可以舍弃的了。 白玉魔实未想到他还有这一着,一击无功,面色立变,立刻后退七尺,生怕楚留香反击过来。 谁知楚留香竟动也不动,只是微笑道:“你虽想要我的命,我却不想要你的命,如今你本事既已显过,不如将爪上的东西还给我,快快走吧!” 白玉魔虽不知道爪上抓着的是什么,但在“盗帅”楚留香怀中藏着的东西,想来也不会是平凡之物。 楚留香这一说,他心里更动了怀疑,冷笑道:“你可是要我将这卷纸还给你?” 楚留香笑道:“要捉魂的鬼爪,只抓着卷破纸,你也不觉丢人么?” 白玉魔大笑道:“既是破纸,你如何要我还给你?” 楚留香心里虽已不免有些着急,暗道:“这厮果然是老奸巨猾。” 口中却淡淡道:“你若想要,就送给你回去揩眼泪、抹鼻涕也无妨。” 白玉魔阴恻恻笑道:“此刻要流眼泪的,只怕是你吧!” 他竟又后退几步,将画卷取下,展开一瞧,只不过瞧了一眼,面上突然露出奇异之色,放声大笑起来。 楚留香见他笑得奇怪,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白玉魔笑道:“你将任慈老婆的画像藏在怀里作什么?瞧你年纪轻轻,莫非竟对任老头子的老婆起了单相思么?” 白玉魔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真是又惊又喜,他踏破铁鞋寻不着的解答,得来竟全不费功夫。 他惊喜之下,不觉失声道:“秋灵素原来是嫁给了昔日丐帮的帮主,果然是地位尊贵,声名显赫,比西门千等人要强得多了。” 白玉魔瞧着他的模样,像是也觉得十分奇怪,道:“秋灵素?……秋灵素是谁?” 楚留香奇道:“你方才不是说她乃是任慈任老帮主之妻么?” 白玉魔冷笑道:“任慈的老婆姓叶,叫叶淑贞……” 楚留香失声道:“那么这画上……” 白玉魔道:“画上的正是叶淑贞,你藏着她的画像,难道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楚留香恍然道:“难怪江湖中无人知道秋灵素的下落,原来她竟已改了名字,嫁给了丐帮的帮主……唉!以这妖女昔日的名声之坏,若要嫁给个武林中显赫人物,自然是要改名换姓的,这点我早巳该想到了。” 白玉魔厉声道:“你若骂那任老头子,将他骂成乌龟王八都没关系,但他的老婆却是端庄贤淑,对人宽和,连我白玉魔都觉得有些佩服,你若对她出言不逊,丐帮上下千万个弟子,可没一人饶得过你。” 楚留香知道那秋灵素嫁后必定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种人他素来最是赞美,自然再也不肯说破她昔日恶迹,目光一转,问道:“却不知这位任夫人此刻在哪里?” 白玉魔冷笑道:“瞧你色迷迷的不像好人,莫非主意竟打到人家寡妇身上去了,但人家却是贞节得很,你这癞蛤蟆休想吃得到天鹅肉。” 楚留香眼珠子又一转,缓缓道:“任慈将你逐出丐帮,害你东避西藏,十几年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你难道就不恨他么?” 白玉魔恨声道:“他人已死了,恨他又能怎样?” 楚留香道:“他虽已死了,但他的妻子却未死呀!” 白玉魔狠狠瞪着他,用手拔着颔下几乎已快被他拔得一根不剩的胡子,凶狠的目光中,渐渐露出笑容,缓缓道:“你这话说的虽可恶,但却投我的脾胃。” 楚留香微笑道:“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这道理我清楚得很。” 白玉魔大笑道:“难怪别人都说楚留香乃是世上最可爱的恶徒,就连我……此刻都已渐渐开始喜欢你了。” 楚留香赶紧道:“那么,他的妻子现在何处?” 白玉魔道:“只可惜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呆了呆,拱手道:“再见。” 他拱了拱手,转身就往外走。 白玉魔大声道:“我虽不知道,却有人知道的。” 楚留香立刻顿住脚步,回身道:“谁?” 白玉魔道:“你难道想不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南宫灵本来也许会告诉我的,但现在,却未必了。” 白玉魔诡笑道:“别人有粒珍珠,你空口去要,他自然不会给你,但你若用比珍珠更值钱的翡翠去换,他难道还不肯给你么?” 楚留香想了想,道:“我的翡翠是什么?” 白玉魔一字字道:“那黑衣小子的来历。” 楚留香跟着白玉魔,一点红跟着楚留香,就好像将别人的屋顶当做阳关大道似的,飞掠而行。 这时夜已很深,四下瞧不见什么灯光。 白玉魔一面走,一面沉声道:“楚留香,你听着,这是你自己跟着我来的,我并未带你来。” 楚留香微笑道:“这道理我自然懂得。” 白玉魔道:“你懂得就好。” 楚留香道:“一点红,你听着,这是你自己要跟我来的,我并未带你来。” 身后没有回音。 楚留香回头去瞧,一点红不知何时已走得无影无踪了,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喃喃苦笑道:“你不要他来的时候他偏偏要来,你不要他走的时候他偏偏要走了,谁若和他这样的人交上朋友,倒当真头疼得很。” 只听白玉魔道:“前面那栋有灯光的屋子,就是丐帮的香堂重地,现在我要去了,你可莫要跟着我,你自己若也寻到那里,就不关我的事了。” 楚留香微笑道:“我根本没有瞧见你,你要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 白玉魔道:“很好。” 他一伏身窜了下去,黑暗中立刻有人沉声喝道:“上天入地。” 白玉魔道:“要饭不要来。” 接着,便是一阵低语道:“那小子呢?” “在厅里。” “帮主终于制住了他?” “好像是他自己来的,还大模大样的坐着,帮主也不知怎地,好像突然变得对他客气得很。” 第十五回 情侣书信 楚留香伏在对面的屋脊后,瞧着白玉魔推门走了进去,屋里有灯,窗子都关着,只见人影幢幢,也瞧不见情况如何。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21章 屋子四面,都埋伏着暗卡,虽然瞧不见人,但不时可以见到闪动的刀光,也可以听见低低的耳语。 楚留香轻烟般展动身影,绕了个圈子,到了屋后,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黑暗中果然又有人低声道:“上天入地。” 楚留香道:“要饭不要来。” 那人自暗影中站起来,瞧见了楚留香,失惊道:“你是谁?” 楚留香道:“要米的。” 三个字说完,他右手已点了这人的穴道,左手却将他身子托住,轻轻放在屋脊上,轻轻道:“我不是人,是狐仙,你懂得么?” 那人目中满是惊恐之色,想点头,头已不能动了。 楚留香轻烟般掠到屋檐下,找着了个有灯光自窗缝里漏出来的窗子,凑眼从窗缝里望进去。 只见大厅里排着两行紫檀木椅子,每边坐着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丐,身后麻袋厚厚的一叠,想必有九只之多。 这便是丐帮中的长老与护法了。 白玉魔也大喇喇的坐在上首,再上面便是那精明强悍,脑筋清楚的丐帮新帮主南宫灵。 那黑衣少年,居然也坐在那里,面对着南宫灵。 这许多武林高手围着他,他居然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大眼睛直瞪着南宫灵,像是随时都可以站起来打一架。 只听南宫灵沉声道:“阁下伤了我帮中弟子,又伤了本帮长老护法,也许都是出于误会,本座也都不想追究,只想问阁下是为何而来的?” 黑衣少年瞪着他,冷冷道:“这话你已问过许多次了,我若肯回答,还会等到现在?” 南宫灵也不动怒,道:“你对本帮究竟有何企图?若是肯说出来,本座也许可以代表帮中弟子答应你。” 黑衣少午道:“我要你的脑袋,你旨答应么?” 南宫灵终于厉声道:“阁下莫忘了,此时此刻,我随时可以取你性命,但却只不过问问伯;的来意,你还不肯说,岂非太不识相。” 黑衣少年冷笑道:“我此刻还能在这里坐着,就因为不识相,我若说出了来历,你目的已达,我还能太太平平的坐着么?” 楚留香听到这里,不禁暗笑道:“这少年看来又硬又傲,像是什么都不懂,谁知他竟比什么人都精明,南宫灵这次倒真是遇着对手了。” 只见南宫灵脸已渐渐发青,怒火已发作,却又终于勉强按捺了下去,展颜一笑,柔声道:“本座若要杀你,又何必问你的来历?这点你难道都想不通。” 黑衣少年道:“我自然想得通,我就是想得太通了,你既不知道我是谁,又不知道我后面还有多少人跟着来的,更不知道我究竟知道了你们一些什么秘密,你心里疑神疑鬼,又怎能放心杀得了我?” 南宫灵道:“既是如此,我岂非更不能放你走了。” 黑衣少年大声道:“你不放走最好,我就吃在这里,睡在这里,只怕你们这些穷要饭的,还养不起我哩!” 白玉魔突然狞笑道:“软的他不说,咱们用硬的,还怕他不说么?”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们若敢沾着我一根手指,只怕又得有几个人死在我面前,各位若是不信,只管出手来试试吧!” 这少年竟是能软能硬,又会撒赖,又会要挟,又会装样,又会吓人,楚留香在外面听着,几乎要为他喝起彩来。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楚留香对面的窗子,被撞破个大洞,箭一般窜进一个人来。 这人剑光如急电,竟是中原一点红。 楚留香瞧见一点红骤然现身,倒真是又惊又喜,暗笑道:“原来你还是跟着我的,但这次你却来对了时候。” 只见一点红窜进屋里,脚尖点地,已一连向丐帮的四大长老和白玉魔刺出了十七八剑之多。 这些人虽都是武林一流高手,但骤出不意,遇着这种又快、又毒、又怪的剑法,也不禁手忙脚乱。 南宫灵怒道:“一点红,我敬你是个成名英雄,你竟敢在本帮香堂上如此无礼。” 一点红冷笑道:“我素来六亲不认,你莫非还不知道?” 他冲到那黑衣少年身旁,沉声道:“你还不走?” 谁知黑衣少年却瞪着眼睛道:“我为何要跟你走?” 一点红怔了怔,冷冷道:“你不走,我就揭破你的来历。” 这次黑衣少年也不禁怔了怔,冷笑道:“好,算你赢了,走吧!” 但这时如意爪、判官笔、青竹杖、双铁拐等七八件兵刃,已全部向他们身上招呼了过来。 这大厅中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件件兵刃俱是招沉力猛,毒辣老到,黑衣少年自怀中取出了件兵刃,迎风抖得笔直,竟是柄百炼精钢铸成的缅刀,刷、刷、刷,一连劈出几刀,刀法泼辣,刀风凌厉,走的正是阳刚一路。 这两人一刀一剑,并肩作战,又还会怕谁?只是他们若想要冲出去,却也是难上加难,难如登天了。 一点红刺出十余剑,突然大声道:“你再不出手,我可要叫了。” 别人也不知他究竟在对谁说话,窗外的楚留香却不禁苦笑暗道:“这小子终于还是要将我拉下水。” 他想了想,自屋脊上掀起十几片瓦,露开窗户,都掷了进去,大喝道:“看我的五毒铜钹。” 这十几片虽是普普通通的瓦,但自他手中掷出,却不普通了,有的凌空直击,有的呼啸着盘旋飞舞。 众人骤然间竟瞧不出这是什么暗器,只听得“五毒”两个宇,早已纷纷退避,哪里还顾得伤人。 一点红和那黑衣少年已乘机冲了出去。 南宫灵贴着墙窜到窗前,窗外黑黝黝的,他也瞧不清发暗器的是什么人,提着张椅子掷出,人已跟着窜了出去,喝道:“朋友慢走。” 楚留香却又怎肯慢走,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一点红与那黑衣少年窜出窗外,并肩急行了一阵,两人轻功倒也不相上下,掠出很远后,黑衣少年突然顿住身影,瞪眼道:“谁叫你来救我的?” 他这死不领情的脾气,若是换了别人,冒险救出他后,再听了他这句话,不被气得半死才怪。 但一点红却毫不气恼,阴森森笑道:“谁要来救你,你死了也好,活着也没关系。” 黑衣少年瞪大了眼睛,奇道:“你不是救我,却又是为何而来的?” 一点红道:“我弄坏了别人件东西,要拿你去赔。” 黑衣少年怔了怔,怒道:“你这是放的什么屁,我不懂。” 只听一人笑道:“你不懂,我却懂的。” 这懒洋洋的笑声,这鬼魅般的身法,普天之下,除了咱们的“盗帅’’楚留香外,哪里还有第二个。 楚留香若想盯着一个人时,天下谁也休想甩得脱,一点红见他来了,丝毫不觉惊异,冷冷道:“这是你的信,我赔给你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人已又去得远了。 黑衣少年目送他去远,摇头道:“这人莫非有什么毛病?” 楚留香叹道:“这人的毛病就是有点喜欢多管闲事,他自以为帮了我的忙,却不知正坏了我一宗大事。” 黑衣少年忍不住道:“他又坏了你什么事?” 楚留香道:“我本想用翡翠去换珍珠的,他却坏了我的交易。” 黑衣少年怔怔的瞧着他,就好像他脸上突然长出了一朵花似的,目中满是惊讶好奇之色,道:“我只觉他有毛病,谁知你的毛病比他更大。” 楚留香大笑道:“这就叫做同病相怜,物以类聚。” 黑衣少年道:“我可没什么毛病,失陪了。” 他正转身要走,楚留香道:“你想要问我的话,现在不问了么?” 这句话就像是个钵子,一下子就钵住了黑衣少年的脚,他立刻转过身来,面上露出喜色,道:“现在你已肯说了?” 楚留香想也不想,道:“我瞧见了你斗篷里的飞骆驼,所以知道你必是‘沙漠之王’的子侄,我曾在关内见过他,所以知道他已入关。” 黑衣少年眼睛一亮,道:“你见过我爹爹?”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肯信任我,你我的困难,就都能解决了。” 黑衣少年直视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在星空下仿佛比星光还亮,黑衣少年突然一笑,道:“好,我信任你。” 楚留香靠着屋脊坐了下来,能坐着的时候,他是绝不站着的,他伸展了四肢,带着笑道:“那么,现在我只求你快些说出那封信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黑衣少年道:“信?我不是已交给了你?” 楚留香苦笑道:“我命中注定,是瞧不着那封信的,只要能听听,已是心满意足了。” 黑衣少年缓缓道:“若是我并未瞧过呢?” 楚留香立刻紧张起来,道:“你若说没有瞧过,只怕我立刻就要晕过去了。” 黑衣少年道:“你晕吧!” 楚留香失声道:“你真的没有瞧过?” 黑衣少年竟又笑了笑,道:“我没有瞧,只不过是我爹爹念给我听的。” 楚留香长长松了口气,喃喃道:“能瞧见你笑一笑,我就算被吓死也值得的了。” 黑衣少年道:“你听着,那封信上写的是……” 楚留香道:“等等,等我先将耳朵洗干净。” 黑衣少年一笑,道:“信上写的是:‘一别多年,念君丰采,必定更胜往昔,妾身却已憔悴多矣,今更陷于困境之中,盼君念及旧情,来施援手,君若不来,妾惟死而已。’下面的署名,是个‘素’字。” 楚留香千辛万苦,总算是等于瞧着了这封信,信的内容,他虽早已猜着,但能亲耳证实,总是靠得住些。 只可惜信上竟未说出那困难是什么?楚留香又不觉有些失望,出神的想了许久,喃喃道:“无论如何,秋灵素的困难,想必和丐帮有关。” 黑衣少年截口道:“家父正是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我才认为家父的失踪,必定与丐帮有关,否则我又怎会去寻丐帮的霉气。” 楚留香又想了想,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接到?是什么人送去的?” 黑衣少年傲然笑道:“家父游侠大漠,终年行踪不定,全靠飞鸽传书,和各方属下联络消息,他虽被人称为‘沙漠之王’,但势力却远及关内各省,那封信乃是一个月前,自临城鸽站的信鸽带去的。” 楚留香道:“却又是什么人将此信送到临城鸽站的呢?他又怎会知道‘沙漠之王’有鸽站设在临城?” 黑衣少年叹道:“你问的这话,只怕谁也不能回答你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黑衣少年一字字道:“只因临城鸽站的人,已死光了。” 楚留香长长吸了口气,默然半晌,又道:“令尊出门才一个月,你怎地就认为他失踪了?” 黑衣少年道:“家父入关之后,每日还是有鸽书和我联络,但十多天前,书信突然中断,他若非有极大的变故,是绝不会忘了给我写信的。” 楚留香道:“所以你就跟了出来?” 黑衣少年道:“我自然立刻兼程入关,一路上到各地鸽站去打听,都没有他老人家的消息,临城站的人员又都已突然横死,我这才着急,所以才寻到丐帮去。”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你在丐帮中可打听出了什么?” 黑衣少年叹道:“什么也没有打听出,丐帮中人非但全不知道我爹爹的下落,而且近年来简直没有什么困难,更不会找外人相助。” 他瞪着楚留香,缓缓道:“但越是这样,我却越是怀疑,我总觉得在他们这太平无事的表面下,必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我爹爹明明是接着他们帮主夫人书信而来的,明明必定已与丐帮有所接触,他们怎会一点也不知道?”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21章 屋子四面,都埋伏着暗卡,虽然瞧不见人,但不时可以见到闪动的刀光,也可以听见低低的耳语。 楚留香轻烟般展动身影,绕了个圈子,到了屋后,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黑暗中果然又有人低声道:“上天入地。” 楚留香道:“要饭不要来。” 那人自暗影中站起来,瞧见了楚留香,失惊道:“你是谁?” 楚留香道:“要米的。” 三个字说完,他右手已点了这人的穴道,左手却将他身子托住,轻轻放在屋脊上,轻轻道:“我不是人,是狐仙,你懂得么?” 那人目中满是惊恐之色,想点头,头已不能动了。 楚留香轻烟般掠到屋檐下,找着了个有灯光自窗缝里漏出来的窗子,凑眼从窗缝里望进去。 只见大厅里排着两行紫檀木椅子,每边坐着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丐,身后麻袋厚厚的一叠,想必有九只之多。 这便是丐帮中的长老与护法了。 白玉魔也大喇喇的坐在上首,再上面便是那精明强悍,脑筋清楚的丐帮新帮主南宫灵。 那黑衣少年,居然也坐在那里,面对着南宫灵。 这许多武林高手围着他,他居然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大眼睛直瞪着南宫灵,像是随时都可以站起来打一架。 只听南宫灵沉声道:“阁下伤了我帮中弟子,又伤了本帮长老护法,也许都是出于误会,本座也都不想追究,只想问阁下是为何而来的?” 黑衣少年瞪着他,冷冷道:“这话你已问过许多次了,我若肯回答,还会等到现在?” 南宫灵也不动怒,道:“你对本帮究竟有何企图?若是肯说出来,本座也许可以代表帮中弟子答应你。” 黑衣少午道:“我要你的脑袋,你旨答应么?” 南宫灵终于厉声道:“阁下莫忘了,此时此刻,我随时可以取你性命,但却只不过问问伯;的来意,你还不肯说,岂非太不识相。” 黑衣少年冷笑道:“我此刻还能在这里坐着,就因为不识相,我若说出了来历,你目的已达,我还能太太平平的坐着么?” 楚留香听到这里,不禁暗笑道:“这少年看来又硬又傲,像是什么都不懂,谁知他竟比什么人都精明,南宫灵这次倒真是遇着对手了。” 只见南宫灵脸已渐渐发青,怒火已发作,却又终于勉强按捺了下去,展颜一笑,柔声道:“本座若要杀你,又何必问你的来历?这点你难道都想不通。” 黑衣少年道:“我自然想得通,我就是想得太通了,你既不知道我是谁,又不知道我后面还有多少人跟着来的,更不知道我究竟知道了你们一些什么秘密,你心里疑神疑鬼,又怎能放心杀得了我?” 南宫灵道:“既是如此,我岂非更不能放你走了。” 黑衣少年大声道:“你不放走最好,我就吃在这里,睡在这里,只怕你们这些穷要饭的,还养不起我哩!” 白玉魔突然狞笑道:“软的他不说,咱们用硬的,还怕他不说么?”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们若敢沾着我一根手指,只怕又得有几个人死在我面前,各位若是不信,只管出手来试试吧!” 这少年竟是能软能硬,又会撒赖,又会要挟,又会装样,又会吓人,楚留香在外面听着,几乎要为他喝起彩来。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楚留香对面的窗子,被撞破个大洞,箭一般窜进一个人来。 这人剑光如急电,竟是中原一点红。 楚留香瞧见一点红骤然现身,倒真是又惊又喜,暗笑道:“原来你还是跟着我的,但这次你却来对了时候。” 只见一点红窜进屋里,脚尖点地,已一连向丐帮的四大长老和白玉魔刺出了十七八剑之多。 这些人虽都是武林一流高手,但骤出不意,遇着这种又快、又毒、又怪的剑法,也不禁手忙脚乱。 南宫灵怒道:“一点红,我敬你是个成名英雄,你竟敢在本帮香堂上如此无礼。” 一点红冷笑道:“我素来六亲不认,你莫非还不知道?” 他冲到那黑衣少年身旁,沉声道:“你还不走?” 谁知黑衣少年却瞪着眼睛道:“我为何要跟你走?” 一点红怔了怔,冷冷道:“你不走,我就揭破你的来历。” 这次黑衣少年也不禁怔了怔,冷笑道:“好,算你赢了,走吧!” 但这时如意爪、判官笔、青竹杖、双铁拐等七八件兵刃,已全部向他们身上招呼了过来。 这大厅中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件件兵刃俱是招沉力猛,毒辣老到,黑衣少年自怀中取出了件兵刃,迎风抖得笔直,竟是柄百炼精钢铸成的缅刀,刷、刷、刷,一连劈出几刀,刀法泼辣,刀风凌厉,走的正是阳刚一路。 这两人一刀一剑,并肩作战,又还会怕谁?只是他们若想要冲出去,却也是难上加难,难如登天了。 一点红刺出十余剑,突然大声道:“你再不出手,我可要叫了。” 别人也不知他究竟在对谁说话,窗外的楚留香却不禁苦笑暗道:“这小子终于还是要将我拉下水。” 他想了想,自屋脊上掀起十几片瓦,露开窗户,都掷了进去,大喝道:“看我的五毒铜钹。” 这十几片虽是普普通通的瓦,但自他手中掷出,却不普通了,有的凌空直击,有的呼啸着盘旋飞舞。 众人骤然间竟瞧不出这是什么暗器,只听得“五毒”两个宇,早已纷纷退避,哪里还顾得伤人。 一点红和那黑衣少年已乘机冲了出去。 南宫灵贴着墙窜到窗前,窗外黑黝黝的,他也瞧不清发暗器的是什么人,提着张椅子掷出,人已跟着窜了出去,喝道:“朋友慢走。” 楚留香却又怎肯慢走,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一点红与那黑衣少年窜出窗外,并肩急行了一阵,两人轻功倒也不相上下,掠出很远后,黑衣少年突然顿住身影,瞪眼道:“谁叫你来救我的?” 他这死不领情的脾气,若是换了别人,冒险救出他后,再听了他这句话,不被气得半死才怪。 但一点红却毫不气恼,阴森森笑道:“谁要来救你,你死了也好,活着也没关系。” 黑衣少年瞪大了眼睛,奇道:“你不是救我,却又是为何而来的?” 一点红道:“我弄坏了别人件东西,要拿你去赔。” 黑衣少年怔了怔,怒道:“你这是放的什么屁,我不懂。” 只听一人笑道:“你不懂,我却懂的。” 这懒洋洋的笑声,这鬼魅般的身法,普天之下,除了咱们的“盗帅’’楚留香外,哪里还有第二个。 楚留香若想盯着一个人时,天下谁也休想甩得脱,一点红见他来了,丝毫不觉惊异,冷冷道:“这是你的信,我赔给你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人已又去得远了。 黑衣少年目送他去远,摇头道:“这人莫非有什么毛病?” 楚留香叹道:“这人的毛病就是有点喜欢多管闲事,他自以为帮了我的忙,却不知正坏了我一宗大事。” 黑衣少年忍不住道:“他又坏了你什么事?” 楚留香道:“我本想用翡翠去换珍珠的,他却坏了我的交易。” 黑衣少年怔怔的瞧着他,就好像他脸上突然长出了一朵花似的,目中满是惊讶好奇之色,道:“我只觉他有毛病,谁知你的毛病比他更大。” 楚留香大笑道:“这就叫做同病相怜,物以类聚。” 黑衣少年道:“我可没什么毛病,失陪了。” 他正转身要走,楚留香道:“你想要问我的话,现在不问了么?” 这句话就像是个钵子,一下子就钵住了黑衣少年的脚,他立刻转过身来,面上露出喜色,道:“现在你已肯说了?” 楚留香想也不想,道:“我瞧见了你斗篷里的飞骆驼,所以知道你必是‘沙漠之王’的子侄,我曾在关内见过他,所以知道他已入关。” 黑衣少年眼睛一亮,道:“你见过我爹爹?”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肯信任我,你我的困难,就都能解决了。” 黑衣少年直视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在星空下仿佛比星光还亮,黑衣少年突然一笑,道:“好,我信任你。” 楚留香靠着屋脊坐了下来,能坐着的时候,他是绝不站着的,他伸展了四肢,带着笑道:“那么,现在我只求你快些说出那封信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黑衣少年道:“信?我不是已交给了你?” 楚留香苦笑道:“我命中注定,是瞧不着那封信的,只要能听听,已是心满意足了。” 黑衣少年缓缓道:“若是我并未瞧过呢?” 楚留香立刻紧张起来,道:“你若说没有瞧过,只怕我立刻就要晕过去了。” 黑衣少年道:“你晕吧!” 楚留香失声道:“你真的没有瞧过?” 黑衣少年竟又笑了笑,道:“我没有瞧,只不过是我爹爹念给我听的。” 楚留香长长松了口气,喃喃道:“能瞧见你笑一笑,我就算被吓死也值得的了。” 黑衣少年道:“你听着,那封信上写的是……” 楚留香道:“等等,等我先将耳朵洗干净。” 黑衣少年一笑,道:“信上写的是:‘一别多年,念君丰采,必定更胜往昔,妾身却已憔悴多矣,今更陷于困境之中,盼君念及旧情,来施援手,君若不来,妾惟死而已。’下面的署名,是个‘素’字。” 楚留香千辛万苦,总算是等于瞧着了这封信,信的内容,他虽早已猜着,但能亲耳证实,总是靠得住些。 只可惜信上竟未说出那困难是什么?楚留香又不觉有些失望,出神的想了许久,喃喃道:“无论如何,秋灵素的困难,想必和丐帮有关。” 黑衣少年截口道:“家父正是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我才认为家父的失踪,必定与丐帮有关,否则我又怎会去寻丐帮的霉气。” 楚留香又想了想,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接到?是什么人送去的?” 黑衣少年傲然笑道:“家父游侠大漠,终年行踪不定,全靠飞鸽传书,和各方属下联络消息,他虽被人称为‘沙漠之王’,但势力却远及关内各省,那封信乃是一个月前,自临城鸽站的信鸽带去的。” 楚留香道:“却又是什么人将此信送到临城鸽站的呢?他又怎会知道‘沙漠之王’有鸽站设在临城?” 黑衣少年叹道:“你问的这话,只怕谁也不能回答你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黑衣少年一字字道:“只因临城鸽站的人,已死光了。” 楚留香长长吸了口气,默然半晌,又道:“令尊出门才一个月,你怎地就认为他失踪了?” 黑衣少年道:“家父入关之后,每日还是有鸽书和我联络,但十多天前,书信突然中断,他若非有极大的变故,是绝不会忘了给我写信的。” 楚留香道:“所以你就跟了出来?” 黑衣少年道:“我自然立刻兼程入关,一路上到各地鸽站去打听,都没有他老人家的消息,临城站的人员又都已突然横死,我这才着急,所以才寻到丐帮去。”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你在丐帮中可打听出了什么?” 黑衣少年叹道:“什么也没有打听出,丐帮中人非但全不知道我爹爹的下落,而且近年来简直没有什么困难,更不会找外人相助。” 他瞪着楚留香,缓缓道:“但越是这样,我却越是怀疑,我总觉得在他们这太平无事的表面下,必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我爹爹明明是接着他们帮主夫人书信而来的,明明必定已与丐帮有所接触,他们怎会一点也不知道?”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22章 楚留香沉吟道:“说不定任夫人的困难,只是她自己的私事,她根本不愿丐帮中别的人知道,她和你爹爹见面,也是瞒着别人的。” 黑衣少年道:“这自然也有可能,但却有两件奇怪的事,第一,丐帮中竟没有人知道他们帮主夫人的去处。第二,你更不可忘记,他们的老帮主任慈,正是在这段日子里死的,虽说是因病而死,但江湖中又有谁亲眼瞧见?” 楚留香突然跳了起来,沉声道:“你说来说去,只有这句话切中了要害,但这句话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提及,否则江湖中只怕立刻就要大乱了。这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宝座,普天下无论是否丐帮弟子,是谁都想坐上去的。” 黑衣少年道:“我只要找着我爹爹,江湖中乱不乱,与我又有何干?” 楚留香寻思半晌,又道:“你既如此着急打听令尊的下落,他们却怎会还不知道你的来历?” 黑衣少年冷冷道:“这原因简单得很……被我问过话的丐帮弟子,都已再也不能泄漏我的任何秘密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杀人的事,你做来倒轻松得很。” 黑衣少年道:“我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我,杀人虽然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总比被人杀死的好。” 楚留香道:“你怎知南宫灵要杀你?这些事,你为何不直接去问他?” 黑衣少年道:“我总觉得他不是好人。” 楚留香一笑道:“单只你觉得,这理由是不够的。” 黑衣少年道:“在我说来,这理由已足够了。” 他眼睛又亮了亮,盯着楚留香,缓缓接着道:“你想……你若去问他,他会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想……他有什么理由不告诉我?” 黑衣少年道:“他若有亏心事,自然就不肯告沂你。” 楚留香苦笑道:“那么,他若不肯告诉我,岂非就等于证明自己做了亏心事?你想,世上会不会有这样的呆子?” 黑衣少年想了想,缓缓道:“他若告诉你,你肯告诉我么?” 楚留香道:“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肯告诉你?” 黑衣少年又笑了,道:“盗帅楚留香,原来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可恨。” 他冷漠的脸上露出笑容,就像是冰河解了冻,寒冷的大地吹起了春风,令人从心底都暖了起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肯时常笑笑,就会发现世上原来有许多人,并不是你想像中那么可恨的。” 黑衣少年立刻又板起了脸,冷冷道:“世上可恨的人是多是少,与我都没有关系,我只问你,你现在去问南宫灵,什么时候来告诉我?” 第十六回 妙僧无花 楚留香道:“明天早上……若是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着你……” 黑衣少年道:“明天早上,你到大明湖边逛一圈,就会瞧见一匹黑色的马,你对它说三声‘带我去见黑珍珠’,将它的左耳拉三下,它就会送你去找我的,记着,不多不少,只能拉三下,不能太轻,更不能太重。” 楚留香笑道:“我若拉了四下,又拉重了呢?” 黑衣少年道:“那么它只怕就要送你去寻真的珍珠了。” 突又瞧着楚留香一笑,转过身子,轻烟般掠去。 楚留香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喃喃道:“黑珍珠呀黑珍珠,别人常说黑色不祥,但愿你这黑珍珠能带给我些运气才好,我现在实在太需要运气了……” 楚留香仰视着繁星,考虑了半晌。 闪亮的星光,总是能令他心情平静,头脑清楚,平时他只要在甲板上躺下来,什么困难的问题,都能解决了。 但今夜这闪亮星光,却似并不能帮他多大的忙,他想了半天,脑子里仍是乱得很,不禁苦笑忖道:“这里的星光,难道和海上的有什么不同?” 他终于作了决定,又回到丐帮的香堂。 大厅里灯光仍是亮着的,楚留香跃了下去,竟没有人从黑暗里窜出来问他:“上天入地”这句话了。 楚留香只得大声咳嗽了一声,道:“南宫兄可在?” 大厅中立刻有了人应声道:“请进。” 翻倒的椅子已扶了起来,打破的窗纸已补好,地上的瓦片也扫干净了,这大厅里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南宫灵一个人坐着,桌上却放着几副杯筷,桌下放着几瓶酒。 南宫灵竟像是早已在等着楚留香似的,瞧见楚留香走进门,也毫不惊异,只是站起来抱拳笑道:“楚兄果然来讨酒债了,幸好小弟早已备下几瓶酒,否则楚兄来到这里,小弟只有逃之夭夭了。” 楚留香笑道:“你知道我能找得到这里?你一点儿也不奇怪?” 南宫灵大笑道:“楚兄若要讨酒债时,天下有谁能逃得掉?小弟就算已躲到天边,楚兄寻着,也是毫不稀奇的。” 楚留香也大笑道:“不错,我这鼻子素来有点毛病,哪里有好酒,我一嗅就嗅出来了,何况是这么多瓶上好的竹叶青。” 他大笑着坐了下来,目光一扫,又道:“只可惜有酒无菜,未免美中不足,你可知道,这对我这好吃之徒来说,简直是虐待。” 南宫灵道:“菜本来有的,小弟备得有几只肥鸡,一只猪蹄,还有些熏鱼腊肉。” 楚留香道:“鸡鱼腊肉莫非也会隐身法不成,我怎地瞧不见?” 南宫灵笑道:“楚兄瞧不见,只因方才有个人来,已将菜都倒在阴沟里去了。” 楚留香道:“这人难道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南宫灵忍住笑道:“他知道小弟等的客人是楚兄,便将小弟责骂了一顿,说小弟以这样的粗菜来款待楚兄,未免太虐待楚香帅的舌头了。” 楚留香苦笑道:“楚留香不吃鸡肉,难道只喝西北风不成?” 只听一人笑道:“红尘劳苦,已令世人之灵性所剩无几,若再将那样的肥鸡肥肉吃下去,仅存的灵性只怕也要被蒙住了。” 一个人飘飘自后堂走了出来,素衣白袜,一尘不染,就连面上的微笑也有出尘之意,竟是那“妙僧”无花。 楚留香大笑道:“原来是你,你这妙僧不沾荤腥,难道要我也学你做和尚不成?何况我就算做了和尚,也是酒肉和尚,见了大鱼大肉,立刻就要动凡心的。” 无花淡淡笑道:“食肉者鄙,你难道不想换换口味?” 楚留香喜动颜色,道:“莫非你竟肯下厨房了?” 无花叹道:“抚琴需有知音,美味也得要知味者才能品尝,若非为了你这从小就培养得能分辨好坏滋味的舌头,贫僧又何苦沾这一身烟火气。” 楚留香笑道:“你若也有烟火气,那咱们岂非是从锅里捞出来了么?” 南宫灵笑道:“这倒也奇怪,无花大师无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看来都要比我等干净十倍,凡世中的尘垢,似乎都染不到他,‘天女散花,维摩不染’,只怕也正是此意吧!” 将酒注满杯中,举杯道:“幸好酒之一物,其质最纯,否则大师若连酒都不喝了,我等情何以堪。” 楚留香向无花笑道:“若是‘三人饮酒,惟你不醉’,我才是真的佩服你了。” 这三人酒量可真是吓人得很,若有第四人在旁瞧他们喝酒,必定要以为酒瓶里装着的是清水。 两瓶酒下肚,三人俱是面不改色。 楚留香突然道:“据闻江湖中还有一人,酒量号称无敌,能饮千杯不醉,有一日连喝了三百碗关外“二锅头”,居然还能站着走回去。” 南宫灵道:“哦,有这样的人?是谁?” 楚留香道:“便是那人称‘沙漠之王’的札木合。” 他一面说话,一面仔细观察南宫灵的神色。 南宫灵只是大笑道:“说是三百碗,其实若有半数,也就不错了,天下喝酒的人,没有一个不将自己的酒量夸大几分,以小弟看来,他也未必喝得过你我。” 楚留香目光灼灼,道:“你可曾见过他?可曾与他同席饮酒?” 南宫灵微笑道:“可惜小弟未曾见过他,否则倒真要和他拼个高低。”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喃喃道:“这机会恐怕不多了。” 南宫灵笑道:“只要他未死,日后总有机会的。” 楚留香放下酒杯,一字字道:“谁说他未死?” 南宫灵动容道:“他已死了么?何时死的?江湖中为何无人知道?” 楚留香道:“你怎知道江湖中没有人知道他的死讯?” 无花微笑接口道:“丐帮消息最是灵通,江湖中若已有人知道这消息,丐帮的帮主还会不知道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错,江湖中的确还没有人知道这消息,只因我已藏起了他的尸身,故意不要别人知道他的死讯。” 南宫灵瞠目道:“为什么?” 楚留香目光闪动,缓缓道:“杀死他的人,故布疑阵,要使江湖中人以为他们乃是互相火并而死,而且都已死光了,我若不藏起他们的尸身,而将这消息透露,那真凶便可逍遥法外,我为何要让他如此安逸?” 南宫灵颔首道:“不错,楚兄这样做,他们的门人亲属既不知道他们已死,想必要拼命追查他们的下落,那真凶自然也休想过得了太平门子。” 无花微笑道:“贫僧早已说过,恶徒遇着楚香帅,想是前生造孽太多了。” 楚留香眼睛盯着南宫灵,道:“你可愿助我寻出那真凶来?” 南宫灵笑道:“楚兄莫忘了,丐帮弟子爱管闲事的名声,纵在楚香帅之下,却也是差不了许多的。” 楚留香道:“如此便请你告诉我,任老帮主的夫人,此刻在哪里?” 南宫灵讶然道:“任夫人难道也与此事有关系?” 楚留香道:“内中隐情,你日后自会知道,现在你只要说出任夫人在哪里,就等于帮了我一个最大的忙了。” 他眼睛还是盯着南宫灵,却大笑道:“你若不肯说,只怕我便要认为你是在有意藏匿真凶,我若胡说八道起来,你这丐帮帮主只怕也是受不了的。” 无花微笑道:“楚兄最可爱之处,便是有时他会像孩子般撒赖。” 南宫灵叹道:“任老帮主故去后,任夫人发愿守节,小弟身为丐帮子弟,本不能带领外人去惊扰于她。” 他语声微顿,瞧着楚留香一笑又道:“但小弟别人不怕,见了楚兄却是无可奈何的。” 楚留香喜道:“你答应了?” 南宫灵苦笑道:“那藏匿真凶的罪名,小弟怎担当得起?” 楚留香道:“任夫人现在哪里?” 南宫灵笑道:“任夫人居处甚是隐秘,旁人也难以寻着,楚兄若肯将这剩下的大半瓶酒都喝下去,小弟就带楚兄走一趟如何?” 无花笑道:“你要难他一难,就该另外出个主意才是,要他喝酒,岂非正中他下怀。” 楚留香大笑道:“到底是无花知我。” 笑声中,他已举起酒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居然仍是面不改色,笑道:“现在可以走了吧?” 南宫灵微一沉吟,道:“楚兄不知可否再等一个时辰,小弟帮中还有些琐事。” 楚留香想了想,道:“咱们的去处,两天内能赶回来么?” 南宫灵道:“两天只怕已够了。” 无花笑道:“楚兄如此急着赶回,莫非佳人有约?”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23章 楚留香大笑道:“别人常说什么事都瞒不过我,我看这句话却该转赠于你才是。” 无花微笑道:“月下大明湖,人约黄昏后,楚兄这样的人,到了济南府而没有一两件这样的风流韵事,那才真有些奇怪了。” 楚留香瞧了瞧已被曙色刚染白了的窗纸,道:“好,我一个多时辰后,再来找你。” 他抹了抹嘴,竟扬长而去去,顺手将无花面前的一杯酒带了出去,只听他笑声自窗外传来,道:“无花好菜,南宫好酒,来了就吃,吃了就走,人生如此,夫复何求,酒足饭饱,快乐无俦。” 说到最后一字,人已去得远了,那酒杯却从窗外悠悠飞了回来,不偏不倚,恰好落在无花面前。 杯中酒已喝光了,却多了样东西,竟正是无花系在腰间丝条上的一根小小的玉如意。 南宫灵动容道:“楚留香,好快的手。” 无花却叹了口气,悠然道:“若非无足轻重之物,贫僧怎会让他取去,他若肯稍敛锋芒,莫要炫露,只怕就会活得长久些。” 大明湖边,晓雾迷蒙。 楚留香在湖边逛了没多久,便听得一声马嘶,接着,便有一阵轻碎的蹄声,沿着湖边奔过来。 虽在迷雾之中,那马的色泽仍黑得发亮。 楚留香迎过去,笑道:“马儿呀马儿,只可惜你是我朋友所有之物,否则我真舍不得让别人骑在你的背上。” 那马竟似认得他,轻嘶着向他点了点头。 楚留香暗叹道:“你只要对马有些许好处,它就永远忘不了的,但你对人无论有再大的好处,他转眼就忘得干干净净。” 他在马耳里说了三声“带我去见黑珍珠”,又轻轻拉了三下马耳,若是换了别人,必定要忍不住重重拉四下试试看,但楚留香却认为一个人永远不该对畜生恶作剧的,除非他自己也和畜生差不多。 马果然在前面带路了。 楚留香并没有骑上去,他在后面瞧着那马肌肉的跃动,就觉得比自己骑在上面要愉快得多。 肌肉的跃动,生命的节奏,这岂非正是人生中至美至善的境界,一个懂得享受人生的人,又怎肯放过欣赏“美”的机会。 湖边柳阴下藏着一叶轻舟,那黑衣少年“黑珍珠”,正在轻舟上,面对着满湖迷雾痴痴出神。 他表面看来,虽是那么冷漠,天下无论什么事仿佛都未放在他心上,其实他心事却又似比别人都多。 楚留香咳嗽了一声,笑道:“你在想什么?” 黑珍珠也未回头,悠悠道:“我在想你。” 突然跳起来,面对着楚留香,大声接道:“想你是否已问出来了?” 楚留香道:“还未问出来。” 黑珍珠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告诉你的。” 楚留香微笑道:“他虽未告诉我,但却要带我去了。” 黑珍珠眼睛又亮了,道:“好,你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 楚留香叹道:“你若想在后面跟着南宫灵,而不被他发现,轻功只怕还不够。” 黑珍珠冷笑道:“纵然被他发觉,他又能将我怎样?” 楚留香道:“也没有怎样,只不过你我再也休想寻着任夫人了。” 黑珍珠默然半晌,道:“你要去多久?” 楚留香道:“两天。” 黑珍珠道:“好,两天后,我还是在这里等你。” 楚留香沉吟半晌,道:“两天后,黄昏时,有个身穿淡色衣衫的少女,会到大明湖来,那时我若尚未赶回,就请你告诉她,要她等等我。” 黑珍珠突又冷笑道:“佳人有约黄昏后,楚留香倒果然风流得很,只可惜我又不认得你那位佳人,又怎么代你转告?” 楚留香笑道:“她姓苏,你一见着她,就会知道的,大明湖纵然地灵人杰,但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也不会太多。” 黑珍珠漆黑的眼睛,深沉地瞪着楚留香,道:“她很美?” 楚留香道:“单这‘美’之一字,又怎能形容她?” 黑珍珠眼睛瞪得更大,道:“她是你的什么人?” 楚留香笑道:“你不觉问得太多了么?” 黑珍珠眼帘突然垂下,冷冷道:“好,你去吧……但她若不肯等你又如何?” 楚留香笑道:“她若不肯等我,我就跳下这大明湖去淹死。” 黑珍珠面对着满湖迷雾,长长吐了口气,道:“你倒自信得很。” 楚留香笑道:“若刨去自信,楚留香能剩下的,只怕已不过是滩臭水罢了。” 他走了几步,突又回首道:“你不觉得你这名字有些像女人?” 黑珍珠冷冷道:“我若是女人,只怕早已宰了你。” 楚留香大笑道:“你若是女人,只怕就不会对我这么凶了。” 曲阜东南数里,有山名尼山,山虽不甚高,但景物幽绝,天趣满眼,楚留香入山未久,便几已不知人间为何世。 这时正是清晨,满山浓阴,将白石清泉俱都映成一片苍碧,风吹木叶,间关鸟语,南宫灵踏在氤氲初升的晨雾上,宛如乘云。 楚留香突然道:“咱们离开济南已有多久?” 南宫灵笑道:“才不过一天,你难道忘了?” 楚留香叹道:“我虽然刚到这里,但想起济南城里那些凡俗纷争,就已像上辈子的事了,若在这里长住下去,我这俗人只怕也要变为雅士。” 南宫灵默然半晌,长叹道:“任老帮主生前,就总是想到这里来结庐隐居,他常说这里有匡庐之幽绝,而无匡庐之游客,有黄山之灵秀,而无黄山之虚名,只可惜他一生忙碌,这志愿竟只有等到他死后才能实现。” 楚留香道:“你很想念他?” 南宫灵默然道:“他是我一生中所见过最仁慈,最和蔼的人,我……我本是个孤儿,没有他,也就没有今天。”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我与你相识多年,这些话,倒是第一次听你说起。” 南宫灵叹了口气,悠悠道:“江湖之中,强存弱亡,竞争之剧,无一日一时或休,有些事,我既无时间去想,也不敢去想它。” 楚留香笑道:“不错,有些事若是想得太多,心就会改变的,而心肠太软的人,也的确无法在江湖中生存下去。” 南宫灵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只见一条窄路,蜿蜒通向山上,一边是峭壁万仞,一边是危崖百丈,景物虽幽绝,形势却也险极。 楚留香道:“任夫人莫非住在山巅?” 南宫灵道:“任夫人风华绝代,举世无双,又怎甘居于人下?” 楚留香笑道:“我这人从来不大容易紧张的,但想到别人说过的有关任夫人之种种风流韵事,再想到自己立刻就要见着她了,一颗心竟也不觉跳了起来。” 第十七回 迎风一刀斩 突听流水之声,远远传来,前面又有道断崖,崖下游流奔涌,飞珠溅玉,两边宽隔十余丈,只有条石梁相连 那宽不过两尺的石梁,此刻竞盘膝端坐着个人,山风振衣,他随时都像是要跌下去上,—跌下去,就必定粉身碎骨,但他却闭着眼睛,像是已睡着了。 楚留香走到近前,才瞧清这人,面色蜡黄,浓眉鹰鼻,虽然闭着眼睛,已令人觉得一种锋利的杀气。 他盘膝而坐,衣袂下露出双赤足,却将一双高齿乌木的木屐,放在面前,木屐—亡竞又放着柄样式奇特的乌鞘长剑。 山风吹得他衣袂猎猎飞舞,那件乌丝宽袍面上,竟以金丝织成了八个龙飞凤舞的狂草大字: “必杀之剑,挡者无赦。” 空山寂寂,凄迷的晨雾中,壁立之断崖上,竟坐着这么样个人,使这空灵的山谷,却像是突然充满了诡异奇秘之感。楚留香倒吸了口凉气,望着南宫灵,悄声道:“这是谁?” 南宫灵摇了摇头。 楚留香道:“任夫人之居处,莫非就在对崖?” 南宫灵点了点头。 楚留香走过去,抱拳笑了笑道:“朋友借个路好么?” 那人闭目端坐,动也不动,似是根本未听见他的话。 楚留香大声道:“朋友可否借路让在下等过去?” 语声高亢,四山回应不绝。 那人却还是不言不动。 楚留香苦笑着瞧了瞧南宫灵,道:“这位朋友只差嘴里未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了。” 他语声故意说得很响,正似要将那人激上一激。 那人眼睛突然张开—线,瞧了楚留香一眼,楚留香脸上竟有如被刀锋划过,心里竟又不觉一惊。 只听那人缓缓道:“世界之大,何处不可去,两位何苦定要走这里?” 他语气说得极慢,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但听起来却是说不出的生硬刺耳,有如刀锋磨擦,拗折竹竿。 楚留香心念一动,脱口问道:“阁下大名?” 那人道:“天枫十四郎。” 楚留香道:“阁下难道不是中土人士?” 天枫十四郎道:“某家来自东瀛州,伊贺谷。” 楚留香骇然失色,道:“阁下莫非竟是伊贺之忍侠?” 天枫十四郎闭起眼睛,不再说话。 楚留香想起那天晚上,以秘雾迷了自己眼睛,跃入湖中消失的神秘怪人,心底不由得一寒: “莫非那人就是他?” 这时南宫灵已躬身道:“伊贺忍侠,神龙无敌,二十余年前,曾在闽浙一带偶现侠踪的,莫非便是前辈么?” 天枫十四郎道:“正是。” 南宫灵道:“前辈二度重来,今我等末学后进又能一睹伊贺秘技,晚辈实是不胜之喜,却不知前辈跨海重来,已有多久了?” 这句话也正是楚留香想问的,他不禁分外留意。 只听天枫十四郎缓缓道:“十日前弃舟登岸,五日前已至这里。” 楚留香忍不住道:“奇怪,在下怎地好像在大明湖边见过前辈?” 天枫十四郎冷冷道:“你必是瞎了眼。”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24章 楚留香还想说话,南宫灵却以眼色阻住了他,笑道:“晚辈本想多聆前辈教益,怎奈身有急事,但望前辈能借路一行,晚辈等回途时必定再来请教。” 天枫十四郎双目突又睁开,厉声道:“你们定要走这条路,可是要去寻那秋灵素?” 楚留香心头又是一跳,这伊贺忍者竟也知道“秋灵素”这名字!只见南宫灵皱了皱眉,道:“秋灵素?……前辈说的莫非是任夫人?” 天枫十四郎道:“哼!” 南宫灵道:“前辈也认得她?” 天枫十四郎突然仰天狂笑了起来,凄厉的笑声,震得远处的松针都簌簌落下,青山也失却了颜色。 楚留香、南宫灵面面相觑,也不知他笑的是什么。 只听天枫十四郎狂笑着道:“你问我认不认识她?我为她甘受任慈之辱,含恨重归东瀛,发誓在任慈有生之日,决不再来中土……我为了她的幸福,甘受任慈一掌,而不还手、我为她至今不娶!而此刻,你却问我认不认得她!” 楚留香听得呆住了,他实未想到这“伊贺忍者”与任慈夫妇之间,还有着这样一段情恨纠缠的往事,更未想到这看来比冰还冷的怪人,竟有如此痴情!其情之痴,竟不在札木合等人之下。 除了札木合、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之外,这已是第五个人,这五人同样为情颠倒,甘愿终生受相思之苦。 惟一不同的是,札木合等四人已死,而这人却活着。 狂笑之声终于停止,天枫十四郎厉声道:“如今任慈已死,秋灵素终于已完全属于我,除了我之外,普天之下谁也休想再见着她。” 南宫灵道:“但任夫人……” 天枫十四郎喝道:“她也不愿再见别人,你们走吧!” 南宫灵皱着双眉,沉吟道:“在下身为丐帮弟子,本该尊重任夫人的意见,只是这位楚兄……” 他顿住语声,转脸去瞧楚留香。 楚留香道:“她是否真的不愿再见别人,我得听她自己亲口说出才能相信。” 南宫灵悄声道:“有他守在石梁上,你我怎过得去?” 这石梁下临深壑,两岸宽达十余丈,任何人难以飞渡,若想从天枫十四郎头上掠过,成功的机会,更不过只有千百分之一。 楚留香目光四转,却微微笑道:“无论如何,我好歹也得试试。” 话犹未了,只听“呛”的一声,一道闪光,白天枫十四郎宽大的袍袖中飞出,套在山崖旁一株碗口粗细的树上。骤眼望去,似乎是个银光闪闪的飞环,楚留香还想瞧仔细些,又听得“喀嚓”一声,一株树已折成两截,银环又呼啸着飞回天枫十四郎袖中,不见了。 中原武林,各式各样的暗器何止数百种,其中自也不乏绝顶高手,但这天枫十四郎的手法,却与任何人都绝不相同,那银光闪闪的飞环,更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奇秘,飞旋来去,看来竟似是活的。 楚留香叹道:“伊贺手法,果然与众不同。” 天枫十四郎狞笑道:“这便是忍术九大秘功中的‘死卷术’,若非我手下留情,那株树若换作你的脖子又如何?你还不快走!” 楚留香微笑道:“死卷术?这名字倒真吓人,不过树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难道我还会伸长了脖子,等你套么?” 天枫十四郎怒喝道:“你想试试?” 喝声中,闪光已向楚留香迎面飞来。 楚留香但觉光芒耀眼,一道鹰钵般的银光,又旋即电击而来,来势竟比他想像中还要快得多。 他身子一转,移开七尺,谁知那银光果然像是活的,如影随形,竟又跟着飞了过来。 楚留香身影闪动,连闪七次,一眼望去,但觉满空俱是闪动着的银光,竟已令人不知该如何闪避。 突然间,三点乌星自楚留香掌中飞出,两点乌星横空飞去,却有一点“叮”的击在那银光上。 但闻“呛”的一声,满天银光突然消失,鹰钵合起,变成个圆环,落在地上一弹,又飞了回去。 天枫十四郎变色怒喝道:“八格野鹿,竟敢破我‘死卷术’……好,再瞧我的‘丹心术’。” 突见一片紫雾海浪般卷来,雾中似乎还夹着一点亮晶晶的紫星,楚留香身子后退,突然冲天飞起。 只听“轰”的一声大震,如电闪雷轰,紫雾轻烟袅娜四散,本在楚留香身后的一株大树,竟被从中间劈成两半,两半边倒下,树心如遭雷击,已成焦炭,一阵风吹过,树叶片片飞舞,一株生气勃勃的大树,转瞬间便已全部枯死,青绿的树叶,也大半变成枯黄颜色。 楚留香瞧得也不免吃惊:“这忍术果然邪门得很。” 他身形一掠三丈,竟飘飘落在石梁上,满身邪气,满身杀机的天枫十四郎,距离他已不过数尺。 南宫灵失声道:“伊贺忍者,神通广大,楚兄你要小心了。” 楚留香微笑道:“忍术我已领教过了,还想领教你的必杀之剑。” 天枫十四郎一字字道:“你想瞧瞧我的‘迎风一刀斩’?” 楚留香笑道:“如今你就算放我过去,我也不过去了,我对你的兴趣,已比对任夫人的更大,领教过你的‘迎风一刀斩’,我还想跟你好好谈谈。” 天枫十四郎狞笑道:“这‘迎风一刀斩’乃剑道之精华,剑出必杀,挡者无赦,你瞧过之后,再也休想和别人说话了。” 他瞬也不瞬地凝注着楚留香,目中散发着一种妖异之光,缓慢的语气中,也似带着种妖异的催眠之力。 楚留香面上虽仍在微笑着,但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已充满着警戒之意,眼睛却只是盯着那柄刀。 刀长五尺开外,狭长如剑。 这奇特的长刀,自然必定有奇特的招式。 突见天枫十四郎一把攫起长刀,人已跃起,刀已出鞘!刀光如一泓秋水,碧绿森寒,刺入肌骨。 天枫十四郎左手反握刀鞘,右手正持长刀,左手垂在腰下,右手举刀齐眉,刀锋向外,随时都可能一刀斩下。 但他身子却石像般动也不动,妖异的目光,凝注着楚留香,刀光与目光,已将楚留香笼罩。 刀,虽仍未动,但楚留香却已觉得自刀锋逼出的杀气,越来越重,他站在那里,竟不敢移动半寸。 他知道自己只要稍微一动,便难免有空门露出,对方的“必杀”之剑,就立刻要随之斩下。 这以静制动,正是东瀛剑道之精华。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不发则已,一发必中。”高手相争,岂非正是一招便可分出胜负。 阴云四合,木叶萧萧,大地间充满肃杀之意。 那奔腾的流水声,也似越来越远,甚至听不见了,只听得天枫十四郎与楚留香有节奏的呼吸,越来越重。 这“静”的对峙,实比“动”的争杀还要可怕。 只因在这静态之中,充满了不可知的危机,不可知的凶险,谁也无法预测天枫十四郎这一刀要从何处斩下。 楚留香已能感觉到汗珠一粒粒自他鼻端沁出,但天枫十四郎一张蜡黄的脸,却像是死人般毫无变化。 突然,两只木屐落入绝崖,久久才听得“噗通”两响,木屐落入水中,只因天枫十四郎移动的脚步将之踢下。 天枫十四郎已一步步逼了过来。 楚留香已不能不动,却又不知该如何动。 天枫十四郎赤裸的脚板,磨擦粗糙的石梁,一步步向前移动,脚底已被擦破,石梁上留下了血丝。 但他像似毫无感觉。 他全心全意,都已放在这柄刀上,对身外万事万物,都已浑然不觉,他身形移动,刀锋却仍挺立着。 甚至连刀尖都没有一丝颤动。 但就在此时,突然一缕锐风,直袭楚留香腰胁。 天枫十四郎掌中刀虽未动,刀鞘却直刺而出。 楚留香全身都贯注在他的刀上,竟未想到他会以刀鞘先击,一惊之下,身形不觉向后闪避。 也就在这时,天枫十四郎暴喝一声,掌中长剑已急斩而下。 他算准了楚留香的退路,算准了楚留香实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这一刀实是“必杀之剑”。 这一刀看来平平无奇,但剑道中之精华,临敌时之智慧,世上所能容纳之武功极限,实已全都包涵在这一刀之中。 天枫十四郎目光尽赤,满身衣服也被他身体发出的真力鼓动得飘飞而起——这一刀必杀,他已不必再留余力。 这“迎风一刀斩”,岂是真能无敌于天下? 刀风过处,楚留香身子已倒下……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竟自石梁上纵身跃了下去。 他虽然避开了这必杀无赦的一刀,但却难免要葬身在百丈绝壑之中!南宫灵眉目皆动,已不禁耸然失声。 谁知他惊呼声还未发出,楚留香身形突又弹起。 原来他身子虽倒下,脚尖却仍勾在石梁上,刀锋一过,他脚尖借力,立刻又弹起四丈,凌空翻了个身,如飞鹰攫兔,向天枫十四郎直扑而下,他故意走上石梁,看来虽冒险,却不知他竟早已算好了石梁下的退路.远在还未动手之前,他竟已算出了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这翻身一倒,凌空一跃。不但正是轻功中登峰造极的身法,正也包含着他临敌时之应变机智。两人交手虽只一招,这—招却又是武功与智慧的结晶。 天枫十四郎一刀击出,已无余力。楚留香应变之速,轻功之高,委实远出他意料之外。 这石梁形势绝险,天枫十四郎本想扼险制胜,淮知有利必有弊,此刻情势一变,他反而自食其果。 楚留香身形扑下,他也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只听“铮”的一声,刀锋砍在石梁上,火星四激,楚留香却已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长笑道:“阁下还想往哪里……” 笑声方起,突又顿住! ——楚留香手里抓着的,竟只不过是一堆假发,还有一张附在假发上的蜡黄面具而已。 只见天枫十四郎身子翻滚着直落而下,突然又是“铮”的一响,一根丝线,自他手中飞出,钉入了石壁。 他身子随着丝线荡了几荡,飘飘落了下去,竟是毫发无伤,只见他在奔泉旁涉水而行,纵声大笑道:“楚留香,你瞧这伊贺‘空蝉术’,是否妙绝天下?” 笑声未了,人已走得远了。 楚留香竟只有眼睁睁瞧着天枫十四郎扬长而去,追既追不着,拦也拦不住,手里抓着那假发和面具,竟呆住了。 只觉一粒粒水珠,正面具上滴下。 楚留香突然一笑,道:“无论如何,我还是让他出了一身大汗……方才有这张面具挡着,我还以为他已完全麻木,连汗都没有哩!” 南宫灵这时才走了过来,笑道:“伊贺谷的武功,果然是奇诡凶险,不可思议,若非楚兄独步天下的轻功,今日只怕是谁也逃不过他那一刀的了。” 楚留香凝注着他突又笑道:“他武功虽是传自伊贺,但他的人却非来自伊贺的。” 南宫灵怔了怔,道:“楚兄怎见得?” 楚留香道:“他若真是方自伊贺来的,又怎知我叫楚留香?” 南宫灵想了想,失声道:“不错,小弟方才并未提起楚兄的名字。” 楚留香笑道:“何况,他若真的是来自伊贺的忍侠,你我根本就不会认得他,他又何苦以这面具来易容改扮?” 南宫灵沉吟道:“但此人若非伊贺忍者,却又是谁呢?” 楚留香目中光芒闪动,道:“到此刻为止,我虽然猜不出他是谁,但却已知道他必定是认得我的,我也必定认得他……” 他日中光芒更亮,一笑接道:“这范围已不太大了,只因天下武林中,能认得出我真面目的人并不多,有这样武功的人更不多。” 南宫灵道:“据小弟所知,天下武功高手中,精通伊贺忍术的,简直连一个都没有。” 楚留香笑道:“忍术自然不会是他本门武功,他在那般危急时,都不肯使出本门武功来,自然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一使出本门功夫,我就能猜出他是谁了。”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25章 南宫灵眼睛也亮了起来,道:“如此说来,此人是谁,岂非已呼之欲出?”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天机不可泄漏,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南宫灵大笑道:“不想楚兄竟也会卖起关子来了。” 楚留香伸了个懒腰,道:“无论如何,我今日终于该能见着任夫人了吧?” 南宫灵笑道:“楚兄若再见不着她,只怕连小弟都要急死了。” 两人相视大笑,走过石梁。 到了这里,山势已尽,林木掩映,有三五茅舍。 南宫灵当先领路,走到茅舍的竹篱前,朗声说道:“弟子南宫灵,特来叩问夫人起居安好。” 过了半晌,茅舍里一人缓缓道:“你既已来了,就自己推门进来吧!” 这语声无比的温柔,无比的优雅,听得这样的语声,已可想见说话的是怎么样的人了。 楚留香精神不觉一振,悄声笑道:“不见其人,但闻其声,已令人神清气爽。” 南宫灵也不答话,缓缓推开竹篱,蹑足走了进去。 到了这里,这叱吒风云的丐帮帮主,竟似变成了个上学迟到,怕被塾师责罚的学童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茅舍外的木门半掩。一股淡淡的幽香,自门隙传出,巨大的古柏枝头上,有只不知名的翠鸟,却像是已睡着了。 楚留香走到浓阴下,仿佛也生怕踩碎这一份宁静的寂寞,脚步竟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这时,那优雅的语声已又缓缓道:“门是开着的,你们为何还不进来?” 吱呀一声,翠鸟惊起,门已推开。 楚留香第一眼,便瞧见个长发垂肩,身穿黑袍的女子,木然跪在香案前,动也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跪在那里。 她背向门户,也瞧不见她的面目。 但她虽然背对着门,虽然动也未动,那优雅的姿态,却已令楚留香不知不觉间,几乎瞧得痴了。 他从未想到一个背面跪着的女子,也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香案上有个形状占拙,颜色苍劲的瓷瓶,瓷瓶中香气氤氲,任夫人并未回过头来,缓缓道:“南宫灵,你带来的是谁?” 楚留香躬身道:“在下楚留香,特来拜见夫人。” 任夫人道:“楚留香……” 第十八回 颠倒众生 她将这世上最富有传奇性,也最浪漫的名字又念了一遍,语声竟仍是平淡的,像是丝毫不觉惊异,“楚留香”这三个字被人瞧得如此淡然……尤其是被个女子瞧得如此淡然,这只怕还是第一次。 南宫灵躬身道:“弟子本不敢带领外客前来打扰夫人,但这位楚公子,与本帮渊源颇深,而且他此来,又关系本帮的事……” 任夫人淡淡道:“帮中之事,与我已无关系,何必来寻我?” 楚留香道:“但此事却与夫人有极大的关系。” 任夫人道:“什么事?” 楚留香瞧了南宫灵一眼,沉吟道:“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札木合,这四位前辈,夫人想必是认得的,在下此来,正也与他们四位有关。” 他一面说话,一面正留意着任夫人神情的变化,虽然不见她面目,但却发现她平静的肩头,似乎突然起了阵颤抖。 然后,她突然长身而起,回过头来。 楚留香一直在等着她回头,等着瞧一瞧她那颠倒众生的容貌,她的头转动时,楚留香心跳竟不由加速。 但等她回过了头,楚留香却完全失望了。 她面上竟蒙着层黑纱,甚至连一双眼睛都蒙住,她对自己容貌竟如此吝惜,不愿让人瞧一眼。 楚留香只觉她一双明锐的眼波,已穿透了黑纱,瞧在他脸上……甚至已穿透了他的躯体,瞧入他的心。 但他并没有低下头,天下没有人能令楚留香低头的。 任夫人目光凝注着,良久良久,等到她说话时,她语声又恢复了平静,她终于缓缓道:“不错,我是认识这四人的,但这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你为什么要拿这些连我自己都已遗忘的事来打扰我?” 楚留香道:“但夫人最近却曾写过信给他们,是么?” 任夫人茫然道:“信?” 楚留香日光直视着她,道:“不错,信!那封信上说夫人有些困难,要他们赶来相助,在下此来,正是要请教夫人所说的那困难是什么?” 任夫人默然半响,淡淡道:“我不记得曾经写过这样的信了,你只怕是看错了吧?” 楚留香像是突然被人塞进个夹生的柿子,心里只觉又苦又涩,又是发闷,他想不通任夫人为何不肯说出这封信的秘密。 但他并未死心,大声道:“夫人的确是写过那信的,在下绝不会看错。” 任夫人冷冷道:“你怎知不会看错?难道你认得我的笔迹?” 楚留香又怔了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任夫人转过身子,又跪了下去,说道:“南宫灵,出去的时候,自己掩上门,恕我不送了。” 南宫灵悄悄一拉正在发呆的楚留香,道:“夫人既说没有写过那信,那信想必是别人冒名的,咱们走吧!” 楚留香喃喃道:“冒名的……不错。” 目光突然转到那古拙的瓷瓶上,道:“任老帮主的遗骨,莫非是火化的?” 任夫人还未说话,南宫灵又抢着道:“丐帮门下,死后大都火化,这本是丐帮历代相传的遗规。” 楚留香长笑道:“只恨我连任老帮主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当真遗憾得很。” 任夫人竟又突然道:“你也不用遗憾,先夫缠绵病榻多年,突然而死,能见着他最后一面的人并不多,你还是快走吧!” 楚留香眼睛突然一亮,道:“多谢夫人。” 任夫人道:“我并未能帮你什么忙,你也不用谢我。” 楚留香道:“是。” 他悄悄退了出去,心里却在咀嚼着任夫人最后的两句话,这本是两句极平常的话,他却似觉得滋味无穷。 两人一路回到济南,南宫灵像是知道楚留香心情不好,所以也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的陪伴在一旁。 到了济南,已是第三天的深夜了。 南宫灵这才叹道:“楚兄徒劳往返,小弟也觉失望得很。” 楚留香笑道:“我自己多管闲事,却害你也陪着我跑一趟,正该请你喝两杯才是。” 南宫灵笑道:“陪楚兄喝一次酒,起码又得醉三天,楚兄还是饶了我吧!” 楚留香正巴不得他走得越快越好,大笑道:“这趟就饶了你,但你若还不走,我只怕又要改变主意了。” 话未说完,南宫灵果然已大笑着抱拳而去。 南宫灵一走,楚留香就赶到大明湖边。 这一次,他毫不费力,就寻着了黑珍珠,黑珍珠一见着他,珍珠般的眸子更黑得发亮,自小舟一跃而起,道:“你见着了秋灵素?” 楚留香道:“虽然有人一心想拦住我,但我还是见着了她。” 黑珍珠道:“她是真的很美么?” 楚留香笑道:“你怎地也和女孩子一样,不问我她说了什么话,反而先问我她生得是何模样,只可惜她面上蒙着块黑纱,我也未瞧见她的脸。” 黑珍珠像是比楚留香还要失望,叹了口气,这才问道:“她说了些什么?” 楚留香苦笑道:“她说,她已不记得曾经写过那样的信了。” 黑珍珠怔了怔,道:“那信难道不是她写的么?” 楚留香叹道:“她若真的写了那些信,就必已知道西门千等人都已为她而死,她怎会骗我?她难道不愿我为她揭开这秘密?” 黑珍珠怔了半晌,喃喃道:“不错,她的确没有骗你的理由,但……”他突然抓住楚留香的手,失声道:“你说她脸上蒙着黑纱,是么?” 楚留香道:“嗯!” 黑珍珠道:“莫非你见着的并非秋灵素,而是别人扮成的?” 楚留香道:“绝不是别人扮成的。” 黑珍珠道:“你连她的脸都未见到,又怎知她不是别人扮成的?” 楚留香叹道:“我虽未见她的脸,但那样的语声,那样的风姿,世上又有谁能扮得出?何况,她若是假的,也就不会有人要拦住我,不要我见她了。” 黑珍珠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秘密岂非不能揭破了么?”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在楚留香眼中,永远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 黑珍珠冷笑道:“你眼中有什么字?只怕是‘吹牛’两个字吧?” 楚留香也不理,他目光四转,道:“我要你为我留意的那个人,难道还未来么?” 黑珍珠道:“已经来过了。” 楚留香大喜道:“你瞧见她了?她在哪里?” 黑珍珠道:“死了!” “死了”这两个字,自他嘴里说出,说得虽容易,听在楚留香耳里,却无异巨雷轰顶,天崩地裂。 楚留香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黑珍珠的肩头,失声道:“你说什么?” 黑珍珠道:“我说她已被人杀死了。” 楚留香道:“你……你瞧见的?” 黑珍珠道:“我瞧见的。” 楚留香目眦欲裂,用力抓住黑珍珠的肩头,嘶声道:“你竟能眼瞧着她被人杀死?你……你难道没有心肝不成?” 黑珍珠肩头已几乎被他捏碎了,但却咬着牙,动也不动,眼睛里虽似有泪珠在打着转,口中却还是冷冷道:“我不瞧着又怎样?你又未要我保护她,何况,我根本不认识她,她是死是活,与我又有何关系?” 楚留香瞪着她,手掌缓缓松开,身子摇摇欲倒,终于噗地坐了下去——苏容容竟死了! 这无比聪明、无限温柔的女孩子竟死了,他实在不能相信,他实在不信这世上竟有人忍心下手杀得了她。 黑珍珠的大眼睛也瞪着楚留香,咬着嘴唇道:“那女人竟真的对你如此重要么?” 楚留香嘶声道:“你永远不会知道她对我有多么重要,我宁愿自己被人乱刀分尸,也不愿她受到任何伤害。” 黑珍珠默然半晌,突也激动起来,跺脚道:“你只管为她伤心吧,但我却不必为她伤心的,你也没有权利要我为一个不认识的人伤心,是么?”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26章 楚留香再次跃起,又抓住他肩头,道:“不错,你不必为她伤心,但你却必须告诉我,是谁杀死了她?” 黑珍珠胸膛起伏,过了半晌,才沉声道:“她昨天傍晚时就来了,在那亭子里,东张西望,我一瞧就知道是你所说的人,正想过去……” 楚留香厉声道:“但你却未过去,是么?否则她也不会死了。” 黑珍珠道:“我还未过去,已有四人走上亭子,这四个人竟像是认得她的,和她说了两句话,她也似在含笑招呼。” 楚留香立刻问道:“此四人长得是何模样?” 黑珍珠道:“我和他们隔得很远,也瞧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瞧见他们都穿绿色的长袍,看来很扎眼。” 楚留香冷冷笑道:“要害人时,还穿着如此扎眼的衣服,这其中必定有诈。” 黑珍珠道:“不错,他们故意要人注意他们身上的衣服,就不会太注意他们的脸了,而衣服却是随时可以脱下来的。” 楚留香道:“你既也知道这点,为何不特别留意……” 黑珍珠冷冷截口道:“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当时我又不是神仙,怎知道他们要杀人,我见到那女子既然是认识他们的,自然更不会留意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他们是如何下的手?” 黑珍珠道:“他们既然像是谈得很投机,我更不愿插进去,只见四个绿袍人似乎要她跟他们走,她却摇头不肯,这四个人指手画脚,说了半天,她却只是笑着摇头,这四人像是无可奈何,抱了抱拳,像是要走了。” 楚留香忍不住道:“后来怎样?” 黑珍珠冷笑道:“后来怎样……已没有后来了,就在他们抱拳时,四个人袖中已同时射出了暗器,这暗器又多,又快,距离又近,那女子虽然跃起,已来不及了,只听一声惨呼,她已撞倒栏杆,跌进了湖里。” 楚留香颤声道:“那……那些暗器真……真的打在她身上了么?” 黑珍珠道:“没有打在她身上,难道还打在我身上了不成?” 楚留香咬牙道:“你眼见她被人暗算,难道……难道……” 黑珍珠大声道:“你想我是什么?难道是木头人?我瞧见她被人暗算,自然也吃了一惊,但等我赶过去时,那四个绿袍人早已走得无影无踪,湖水中虽不断有血水冒上来,却连尸首都瞧不见了。” 楚留香不等他说完,已转身掠了出去。 黑珍珠瞧着他那比燕子还矫健的身形,突然幽幽叹息了声,道:“想不到如此坚强冷静的人,也有伤心激动的时候,能令他伤心的这个人,纵然死了,也该算是有福气的了。” 风雨亭上的栏杆,已被细心修补过,栏杆下的湖水,也十分平静,晚风吹进亭子,带着种少女新浴后的香气,淡淡的星光,温柔得像是情人的眼泪,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丝毫凶杀的痕迹。 楚留香简直不能想像有人忍心在这么美丽的地方,杀死那美丽的女孩子,他想在栏杆上找出一两处被暗器钉过的痕迹,假如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暗器下的毒手,也许就能查出他们是谁。 但栏杆都换上新的了,这些人做事的仔细和周密,就好像少女们在相亲前化妆自己的脸似的,绝不肯留下丝毫一点可能被人瞧得出的空白,对付这样的敌人那已不单只需要智慧和勇气,那还得要一些幸运。 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楚留香现在所缺少的就是一些运气,简直可以说缺少得太多了。 楚留香倚在栏杆旁,晶莹的星光似也朦胧。 突然间,一叶扁舟自湖心荡了过来。 舟头一个柴衣笠帽的老人,正在自酌自饮,荡过风雨亭,上下瞧了楚留香几眼,突然笑道:“少年人若想借酒浇愁,不妨上船来和老叟共饮几杯。” 这渔翁倒也不俗。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一跃上船,他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虚假客气,拿起碗酒,就一饮而尽,仰首长吟道:“只恐双溪蚱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将酒碗递到渔翁面前,道:“老丈可有足够的酒,浇得了在下胸中愁闷?” 那渔翁似早巳看惯了人间的疏狂男儿,提起酒瓶,为他满满倒了一碗,微微一笑,道:“如此良辰美景,足下为何流泪?” 楚留香仰天大笑道:“流泪?楚某平生,从不知流泪是何滋味!” 笑声渐渐停顿,“吧”的将酒碗重重放下,竟似连酒也喝不下去,那渔翁呆呆的瞧着他,突然幽幽长叹一声,道:“有你为我如此伤心,我就算真的死了,又有何妨。” 楚留香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那“渔翁”肩头,失声道:“蓉蓉是你……真的是你?” 他也不管这是在大湖上的一叶扁舟中,也不管这轻舟是否会翻覆,竟将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我就知道没有人能忍心杀死你。” 苏蓉蓉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伏在他耳边轻笑道:“放下我,你不怕被人瞧见么?” 楚留香笑道:“我只不过是抱着个小老头,就算被人瞧见,又有什么关系。” 他用一只手去拧她鼻子,又道:“一个宋甜儿,一个李红袖,已够我头疼了,不想你竟比她们还要调皮,故意害得我如此着急。” 苏容容柔声道:“我不是要你着急,我只是要那些人以为我真的死了,再也不会来提防我,你想,我忍心让你着急么?” 楚留香轻轻放下她,盯着她的脸道:“他们可伤着你?” 苏容容叹道:“那四个人出手真是又狠又毒,幸好我早已瞧出不刘了,否则……否则我只怕真的再也见不着你。” 楚留香恨恨道:“对你这样的人,他们竟也能下得了毒手,这种人真该被砍下头来才对,你快告诉我他们是谁?” 苏蓉蓉叹道:“我怎会认得他们?” 楚留香奇道:“但你却和他们说了些话,是么?” 苏蓉蓉道:“昨天,我正在那亭上等你,突然来了四个人,问我是不是苏姑娘,说他们都是朱砂帮的弟子,又说是你叫他们来接我的。” 她嫣然一笑,接道:“但我却知道,你知道我在等你,绝不会叫别人来的,你知道我最讨厌和陌生的男人见面,所以,我就动了疑心,不肯和他们一齐走,再见到他们在悄悄使眼色,就早已在提防着他们出手。” 楚留香叹道:“幸亏你知道我,是绝不会惹你讨厌的……但你当时为何不索性制住他们,逼他们说出来历?” 苏蓉蓉道:“这些人手段毒辣,计划周密,我若制住了他们,后面必定还有人会来的,我也不知道是否抵挡得了,所以……” 楚留香笑道:“所以你就假装被他们暗器击中,免得哕嗦。” 苏蓉蓉笑道:“你知道我是最不愿和人打架的了。” 楚留香道:“但湖水中泛出来的血,又是怎么回事呢?” 第十九回 棋高一着 苏蓉蓉吃吃笑道:“那不过是我经过济南时,为甜儿买的一盒胭脂。” 楚留香拊掌大笑道:“无论多狡猾的人,遇见我家的苏姑娘,只怕也要变为呆子的!” 他笑声突又顿住,沉声道:“但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等我呀,这些人会是谁呢?又怎会知道你在等我?莫非黑珍珠?他绝不会是这样的人……” 苏蓉蓉柔声道:“这件事你可以等到以后再想。” 楚留香道:“不错!我现在该问你,你此行收获如何?可问出了平日究竟有什么男人能进出神水宫?” 苏蓉蓉笑道:“我将这句话问我小表姑时,你猜她如何回答我?” 楚留香道:“她说什么?” 苏蓉蓉道:“她说:“莫说是男人,就算是只公苍蝇,都休想能进出神水宫。”” 楚留香忍不住一笑又皱眉道:“若没有男人能进出神水宫,那女孩子又怎能有了身孕?她平日是怎么样的人?可有什么遗物留下?” “那女孩子叫司徒静,人如其名,平日总是文文静静的,什么话也不说,除了偶尔抚抚琴,也没有别的嗜好,谁也想不到她会发生这种事。” 楚留香苦笑道:“越是文静,越是不说话的女孩子,情感就越是丰富,若是爱上一个人时,当真是死心塌地,所以她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泄漏那男人的秘密。” 苏蓉蓉幽幽道:“你对各式各样的女子,都了解得如此清楚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赶紧打岔,道:“她难道连一样东西都没有留下?” 苏蓉蓉叹道:“没有,我简直是白跑了一趟,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但那些人却生怕你问出了什么,所以还是一心要杀你灭口,由此可见,那人想必有些线索留在神水宫,只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注意罢了……但这些线索又怎能丝毫不引人注意呢?” 苏蓉蓉默然半晌,道:“你呢?这些天,你可有些什么收获?” 楚留香一五一十,将这几天经历全都说出。 苏蓉蓉听到中原一点红的狠辣与孤僻,不禁轻轻摇头,听到那画像与书信的秘密,不禁张大了眼睛,听到这秋灵素竟是丐帮昔日帮主的夫人,而楚留香已见过了她,苏蓉蓉终于忍不住轻呼失声。 楚留香生怕苏蓉蓉为他担心,并没有将石梁上决斗的惊险处说出来,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两句。 但苏蓉蓉却已紧张得捏紧了拳头,颤声道:“这人不但武功高强,而且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你遇见这样的敌人,真的要千万小心才是!” 楚留香将她手指一根根扳开,柔声笑道:“你知不知道,别人都说楚留香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人,那人就算可怕,也比不上楚留香呀!” 苏蓉蓉叹道:“楚留香虽强,但心肠却嫌太软了些,别人能忍心杀他,他却不忍心杀别人,你说我怎能不但心?” 楚留香拍着她的手笑道:“你放心,要杀死楚留香,可不容易。” 苏蓉蓉展颜一笑,又皱起眉,道:“你想,假扮天枫十四郎的,会不会就是那杀死‘天强星’宋刚,跃入大明湖的人呢?” 楚留香道:“就是他,若是我猜的不错,杀死札木合、灵鹫子、左又铮、西门千的固然是他,自‘神水宫’盗去天一神水的,也是他!” 苏蓉蓉笑道:“他一心想杀死你,一心想拦阻你去见那位任夫人——秋灵素,却不想秋灵素什么话都没有说,他这岂非多此一举么?” 楚留香突然一笑,道:“秋灵素还是说了一句极关重要的话。” 苏蓉蓉道:“她说了什么?” 楚留香缓缓道:“你仔细听着,她说:‘你也不必遗憾,先夫缠绵病榻多年,突然而死,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的人并不多……’。” 苏蓉蓉想了想,道:“我听不出这句话又有什么重要的关键。” 楚留香道:“你仔细想想,一定可以想得出的。” 苏蓉蓉从头又想了许久,终于恍然道:“我懂了,那任老帮主既然已‘缠绵病榻多年’,又怎会是‘突然’而死?他们帮中弟子,既然知道帮主病危,就该随时等候在病榻旁才是,又怎会‘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的人并不多’呢?” 楚留香拍掌道:“正是如此,这句话乍听虽然很普通,但仔细一想,其中矛盾之处却极多,那位任夫人冰雪聪明,你想她为何会说出这种自相矛盾的话?” 苏蓉蓉眼波转动,沉吟道:“她莫非是在暗示你?”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苏蓉蓉道:“但她有什么话,为何不当面对你说呢?难道那些话,她不愿被南宫灵听见么?难道南宫灵竟也是……” 楚留香沉声道:“这其中疑窦虽多,但咱们千万不能这么快就作结论,只因此事关系实在太大,并不如咱们原先所想的那么简单。” 苏蓉蓉凝眸瞧着他,道:“那么!你此刻想必还要去找那任夫人一次了?” 楚留香断然道:“非去不可!” 苏蓉蓉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但你要想到,你此去危险必定更大了,他们既然知道秘密的关键是握在任夫人手上,又怎会让你单独和她说话呢?” 楚留香道:“我想,他们暂时绝对想不到我会再去找任夫人,所以我此行越快越好,越迟凶险就越大。” 苏蓉蓉叹道:“现在,他们只不过是在暗算你,阻拦你,但等到你真要揭破他们秘密的时候,他们就会不顾一切来对付你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要钓大鱼,自然要有大饵。” 苏蓉蓉道:“难道你……你竟要以自己来作鱼饵?” 楚留香只觉她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已变得冰凉而颤抖,他就用他那双坚定而温暖的手,将这只手包了起来,笑道:“这饵实在太大了,再大的鱼也吞不下去的,你只管放心,现在,你乖乖的听话,赶紧回家去,把我的那瓶酒吊进海水里去冻起来,再叫甜儿为我准备几只鸡,不出五天,我一定能回去把它们吃光的。” 苏蓉蓉瞧着他,眼光比星光更温柔。 她终于嫣然一笑,道:“你当然能回来,世上又有谁能拦得住你。”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27章 世上,没有比美丽少女的鼓励和信任更能令人振奋的了,楚留香回到岸上时,只觉精力从未如此充沛过。 苏蓉蓉真是个听话的女孩子,美丽而聪明的女孩子,居然还听话,这更是男人最大的幸福。 楚留香满足的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世界对我实在没有亏待什么……” 只听一人带笑接着道:“你又何尝亏待过这世界呢?” 语声中,无花已飘然走了过来,那出尘的风姿,那飘逸的微笑,在星光下看来更如天上谪仙。 楚留香大笑道:“我只当这里只有我一个夜猫子,谁知还有一个。” 无花笑道:“还有两个。” 楚留香再瞧过去,一个人木然站在风雨亭上,那一身黑衣在星光下发着亮,却正是黑珍珠。 这奇特的少年也不知为了什么,站在那里,竟似痴了。 无花道:“月夜大明湖,独立风雨亭,贫僧以为他就是楚兄,正想过去说话,不想楚兄却已在这里出现了。” 楚留香微笑道:“如此深夜,你居然还有雅兴游湖。” 无花道:“棋酒之约,贫僧始终不能忘怀,此番正是来寻楚兄践约的。” 楚留香此刻哪有下棋喝酒的时间。 但他眼珠子一转,却笑道:“要下棋,你我两人已足够了,要喝酒,却要加上南宫灵才有趣。” 无花笑道:“既是如此,你我又何妨作一次深夜敲门的恶客?” 楚留香大笑道:“僧敲月下门,已可入画,正是风雅之极,怎可算是恶客……你在此稍候,待我去打发了那边像是已睡着了的朋友,就陪你去如何?” 他不等无花说话,已掠上风雨亭,只见黑珍珠痴痴的凝望着湖心,眉间竟似有说不出的忧郁。 楚留香笑道:“只有马才是站着睡觉的,黑兄何苦学马?” 黑珍珠一瞥回头,瞧见了楚留香,这一瞬间,眼神似是有无穷变化,到最后却只是冷冷道:“阁下若要开玩笑,最好还是找那渔翁去。” 楚留香笑道:“你眼力倒不错。” 黑珍珠仰起了头,不再理他。 楚留香大笑道:“今夜我已另有他约,不能再陪你喝酒,过两三天再说吧!” 他突然说出这句话,黑珍珠听得莫名其妙,正想作色,谁知楚留香却已压低语声,匆匆说道:“带着你的马,在南门外等我,此事关系重要,能否揭开所有的秘密,就全都在此一举了。” 黑珍珠又怔了怔,楚留香已大笑转身而去。 有些人,像是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没关系,楚留香自然算是一个,无花是一个,南宫灵也是一个。 无花根本用不着敲门,南宫灵根本就没睡,他根本早已在自斟自饮,就好像是在等着他们来似的。 摆好棋盘,备好酒菜。 南宫灵笑道:“看来,此番我们三人已非要分个胜负不可,不躺下去,谁也不准走,不知楚兄意下如何?” 楚留香大笑道:“你知道我本来就是个不醉无归的酒徒,为何不问无花,反来问我?” 他一面下棋,一面喝酒。那模样当真是开心已极,看来就像是用鞭子也赶不走他的了。 无花笑道:“南宫兄不知棋中乐趣,倒真是一大憾事。” 南宫灵笑道:“下棋的人苦苦思索,患得患失,又怎比得看棋的逍遥自在” 无花想说话,突见楚留香一着棋—下在边角上。 这着棋下得简直毫无道理,实在可算是着臭棋,但出自楚留香的手,却不得不令人大伤脑筋。 无花皱眉道:“古往今来的棋谱,贫僧都已读遍,却未见有如此一着,这腹下的地盘,楚兄难道都不要了么?” 楚留香大笑道:“我这着棋妙用无穷,仔细想想吧,我可要去乘机方便方便……那方便之地在哪里,看来还得有劳南宫兄带路了。” 南宫灵含笑将他带入后院,楚留香像是已等不及似的,匆匆钻了进去,却自后面的气窗中,一掠而出。 那气窗方圆不过尺余,纵是垂髫童子,也无法出入,谁知楚留香全身骨节已能伸缩自如,走的正是别人都想不到的路。 直掠出数十丈外,楚留香方自微笑道:“无花呀无花,我那着棋根本臭而不可闻,你若要自我那着棋里想出妙处,简直好像要从鸡蛋里找出骨头……但我这着棋却妙得很,等你们以为我跌进粪坑里时,只怕我早已到了尼山了。” 南城门外,垂杨处处,“济南风物似江南”,尤其在这有星月的晚上,更显得如此。 垂杨阴影下瞧不见人,只能瞧见一双发亮的眸子。 楚留香轻烟般掠过去,悄声道:“马呢?” 黑珍珠道:“你鬼鬼祟祟的,究竟要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若非秘密,我怎会如此鬼祟,若是秘密,我怎会告诉你?” 黑珍珠冷笑道:“你不信任我,我为什么要信任你,我不信任你,为何将如此宝马借给你?” 楚留香笑道:“只有女人,才喜欢刺探别人的秘密,只有女人,才会用这种手段要挟别人,你怎地也有女人的脾气?” 黑珍珠怔了怔,黑夜中虽瞧不见他的面色,却可瞧见他那冷漠的目光,似又起了复杂的变化。 他终于忽然呼哨一声,马已奔来,那脚步轻柔得就像垂柳似的,几乎听不见它的蹄声。 楚留香笑道:“我就知道你绝不愿意别人将你当女人的。” 黑珍珠霍然扭转了头,忽又回首道:“你什么时候将马还给我?我在哪里等你?” 楚留香跃上马,道:“你此刻已无危险,只管放心在这城里大摇大摆走来走去,绝不会有人伤你,两天内,我就将马还给你,假如我还没有死的话。” 黑珍珠冷冷道:“你死不死都没关系,却千万不能伤了我的马。” 话未说完,楚留香早已长笑纵马而去。 这匹马当真是绝世的千里驹,楚留香纵马奔驰,只觉得两耳风生,道旁的树木,一连串往后倒了下去。 他喜欢这种速度的刺激,但却并非完全为了这原因才借马的,只因他不想将力气花在道路上。 他还要保留力气,做更重要的事。 马到尼山时,长夜已过去,楚留香在山脚下寻了家妥当的樵户,寄下了马,便立刻趁着朝阳上山。 朝阳,映得那石梁闪闪发光,但这一次,石梁上却再也没有阻拦楚留香的人,空山鸟语,一切都是安静的,那幽雅的茅舍,也安静地浸浴在阳光里,柴扉半掩,半支着的窗子里,更是悄无声息。 这一切都瞧不出丝毫凶兆,但却嫌太安静了,静得令楚留香有些不安起来,来不及敲门,便闯了进去。 秋灵素果然已不见了!那青灰色的蒲团上,只留下一根乌簪,乌簪上还遗留着一缕淡淡的发香。 楚留香大声惊呼道:“任夫人……任夫人……你在哪里?” 他自然也知道呼唤不会有人回应,一面大呼,一面已将这小小三间茅舍,全都找了一遍。茅屋里,每样东西都井然有条,绝无丝毫凌乱之态,也瞧不出有丝毫挣扎搏斗的痕迹。 但那任夫人秋灵素又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立刻就像是只猎犬似的,开始四下搜索起来,他希望任夫人能留下些什么,哪怕只是些微暗示也好。 但他搜遍了每一个角落,却也寻不出片纸只字,更寻不出丝毫异状,被褥整齐的叠在床上,衣服整齐地叠在衣橱里,梳妆台上有三只洗得干干净净的梳子,碗柜里有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瓷碗……每样东西,都在平时应在的位置上,有条有理,绝无丝毫错乱,楚留香简直从未到过这么有条有理的地方。 假如这地方看来有什么不对的话,那就是一切实在太有条有理了,就好像故意摆好来给人家瞧瞧的。 楚留香沉思着走出去,目光忽又落在那乌木发簪上。 这蒲团既是任夫人常坐的地方,蒲团上有她的发簪,也不能算是十分奇怪,所以楚留香本未留意。 但现在,他既已发觉这屋子出奇地有条理,这发簪看来就分外扎眼了。 这屋子里既然每样东西都被放在最妥当,最合理的地方,那么这发簪也应该在梳妆台上才是,此刻怎会在这蒲团上?楚留香用两根手指,轻轻将这发簪拈了起来,忽然发觉这发簪的针头,正指着后面的一道小门。 这小门此刻是关着的。 楚留香掠过去,又发觉这门竟被人从外面拴起。 他目光中立刻闪出喜色,毫不迟疑,踢开门,窜出去! 后山更是荒凉。 楚留香就像是只狸猫,在荒草荆棘间窜行着,忽然瞧见左面的荆棘上,挂着几条破碎的黑布。 这条布正像是任夫人的衣服上撕下来的。 楚留香左转,疾行,突听一阵狞笑。 一人哈哈笑道:“你既不肯让我沾着你一根手指,我也都依了你,现在你为何还不跳下去?” 这狞恶的笑声,竟是那武林恶丐白玉魔发出来的。 接着,便听得任夫人的语声道:“我反正已必死无疑,你何苦还如此着急。” 楚留香悄悄掩过去,只见任夫人俏生生的身子,就站在前面悬崖的边缘,山风振衣,她随时都可能跌下去。 她面上仍蒙着那层黑纱,手里却抱着任老帮主的骨灰瓶子,白玉魔狞笑着站在她身后四尺外,掌中兵刃却换了个沉重霸道的狼牙棒。 只有白玉魔一个人,楚留香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秋灵素道:“生命如此可贵,能多活一刻,总是好的。” 白玉魔牙齿咬得吱吱作响,道:“我为了要找任老头子报仇,已等了二十年了!我纵不能亲手杀死他,瞧他化骨扬灰,现在能逼死你,也总算出了口恶气!” 秋灵素道:“我知道你要来找我报仇,但你却怎能找到这地方来的?” 白玉魔狞笑道:“你以为这地方很秘密?” 秋灵素道:“这地方的确很秘密。” 白玉魔大笑说道:“如此秘密的地方,可是谁将你带来的呢?那人总该知道你住在这儿吧!” 秋灵素默然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该想到,他迟早都不会放过我的!” 白玉魔大喝道:“你话既已问完了,还等什么?” 秋灵素道:“你既已等了二十年,又何必在乎多等这一刻?” 第二十回 天枫十四郎 白玉魔目光闪动,狞笑道:“你莫非还在等人来救你?你岂非在做梦?” 秋灵素抬起头,似乎瞧了瞧天色,幽幽叹道:“到了现在,只怕的确不会有人来救我了……死,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她抱紧那骨灰瓶,便要纵身跃下。 楚留香突然一跃而出,大喝道:“白玉魔,我虽从不杀人,但只要你的手一动,我就宰了你。” 白玉魔狼牙棒已举起,却已惊得呆住了。 楚留香再也不给他思索的时间,喝声中,人已掠过去,将秋灵素远远拉开了万丈悬崖。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28章 白玉魔这才回过神来,怒喝道:“姓楚的!你为何要多管闲事?” 那沉重的狼牙棒,夹带着劲风,已向楚留香和秋灵素扫了过去。 这狼牙棒本是战场上冲锋陷阵,血战于千军万马中所使的兵刃,其力之强,其势之猛,绝非江湖豪杰所常用的任何兵刃所能比拟,白玉魔竟是天生神力,竟能将如此沉重的兵刃,运用的得心应手。 谁知楚留香非但全不闪避,反而迎了上去。 他方才伸手一拉开,已发觉这任夫人秋灵素身上,竟全无丝毫武功,他自然不能让她受着伤害。 是以他只有冒险。 只见他身形一曲一扭,已冲人狼牙棒如狼牙交错的光影中,突然出手,在白玉魔肘上一托。 白玉魔横击而出的手臂,立刻不由自主向上挥了出去!楚留香的手掌已到了他胁下,轻轻一切。 白玉魔只觉半边身子一麻,狼牙棒脱手飞出,“呼”的一声,直冲入云霄,山巅的云,都被击碎。 楚留香这一托、一切,说来虽平淡无奇,但当时他所冒的危险之大,所用的手法之奇,真是谁也指说不出。 白玉魔再也想不到自己兵刃一招间,便已脱手,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几曾遇着这样的事,竟不觉呆住了。 只见楚留香站在他面前,微微笑道:“你还不走?” 他竟不乘机出手进击,轻轻易易就放过了白玉魔。 白玉魔更想不到世上有这样的事,但他自己心狠手辣,自然梦想不到别人竟会如此宽大为怀。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是惊?是喜?吃吃道:“你……你难道……” 楚留香淡淡道:“你只要时常去想想,自己怎会未死?那么也该知道以后应该如何做人了。” 白玉魔再也不说话,扭头直奔了出去。 这时悬崖下才遥遥传来“噗”的一声,狼牙棒已落了下去,楚留香转过身子,向秋灵素微微一笑,道:“在下是否来迟了?” 秋灵素道:“但你终究还是来了,终究还是没有令我失望。”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聪明人,想必能够听得懂我的话,那么,你势必要回来的,所以,这白玉魔寻着我时,我就千方百计地稳住他,慢慢走来这里,他听我要来此跳崖,也就未曾出手。” 楚留香微笑道:“若非夫人的风仪,又怎能令嗜杀成性的白玉魔不敢沾夫人一指,若非夫人的落簪,在下又怎会寻来这里?” 两人俱是绝世聪明之人,竟恰巧遇在一起。 秋灵素似乎笑了笑,淡淡道:“你要知道,我做这一切的事,并非为了顾惜自己的性命,但我若不将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却未免死得太可惜。” 楚留香道:“夫人心里的秘密,现在可以说了么?” 秋灵素叹了口气,道:“现在若还不说,只怕永远也没有说的时候了……但这事千头万绪,却叫我从何说起呢?” 楚留香想也不想,立刻道:“信!自然要先从那四封信说起,札木合、左又铮、灵鹫子、西门千所收到的信,不知是否为夫人所写?” 秋灵素叹道:“是我……我害了他们!” 楚留香道:“夫人为何要写这四封信,夫人的困难是什么?” 秋灵素黯然道:“你可听说过汉献帝衣带诏的故事,他身为皇帝,却如同傀儡,非但什么事都不能做主,而且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全。” 楚留香动容道:“难道任老帮主也……” 秋灵素道:“这三年以来,任慈的处境,也正和那可怜的皇帝一样,名虽为丐帮的帮主,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受制于人。”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受制于谁?” 秋灵素一字一字道:“南宫灵!” 楚留香跌足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秋灵素道:“他本是个孤儿,是任慈从小将他带大的,传授给他一身武功,他也实在聪明,无论任慈教什么,他一学就会,而且渐有青出于蓝之势。” 楚留香道:“但以任老帮主那一身功夫……” 秋灵素截口叹道:“任慈年纪虽老,功夫却始终未曾搁下,身体也素来强健得很,但近三年来,也不知怎地,竟突然得了种奇怪的病,不但身子日渐瘦弱,而且连手脚都渐渐软瘫了,简直已等于是个废人。” 楚留香长叹道:“好汉最怕病来磨,自古皆是如此!” 秋灵素道:“但他这病却绝非天生的。” 楚留香失声道:“夫人的意思,难道是有人下毒?” 秋灵素道:“正是!” 楚留香虽然已明知是谁,仍忍不住问道:“谁?” 秋灵素道:“只有一个人,有下毒的机会,那就是南宫灵!他真面目未露出来以前,谁都识得出他是世上最孝顺的人,不但帮中的艰难事务,全都是他一力承担,就连任慈的起居饮食,他也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反而没有什么事可做了,本还感激他的孝心,谁知他如此做竟为的是下毒方便。” 楚留香苦笑道:“但他为了怕引起别人怀疑,所以又不敢将任老帮主毒死,此人心肠之毒辣,行事之周密,竟连我都看不出。” 秋灵素叹道:“瞧不出他毒辣的又何止你一人,等到发觉时,却已迟了,任慈对他已无能为力,无论什么事,已只有听命于他,非但不敢说破他的毒计,还得瞧他的脸色,极力敷衍着他,甚至巴结着他……”说到这里,她平静幽雅的语声,已颤抖起来,那一段含辛忍辱的日子,想必是充满了辛酸血泪。 楚留香只听得义愤填膺,怒道:“他这样做法,丐帮中别的人难道都不管么?” 秋灵素道:“在别人面前,他对我和任慈仍是恭恭敬敬,千依百顺,又有谁能瞧得出他那恶毒的真面目?” 秋灵素叹道:“到最后那段日子。我和任慈已被他软禁,没有他的允许,谁也见不着我们,他对外只说任慈病重,不能被人打扰,又有谁会不信他的话,丐帮弟子,人人都希望任慈早日病澈,又有谁会来打扰他?”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夫人那四封信,又是如何送出去的?” 秋灵索道:“是南宫灵为我送出去的。” 楚留香讶然道:“南宫灵?” 秋灵索道:“要将信送给西门千与左又铮虽不困难,但灵鹫子与札木合,一个蛰居海隅,一个远在沙漠,除了南宫灵能指挥天下的丐帮弟子将信送去之外,还有谁能将信又快又妥地送到他们于上?” 楚留香拍手道:“这就对了,我本在奇怪札木合、灵鹫子、西门千、左又铮这四人,住处之远近,差异极大,你那四封信若是同时送出的,西门千与左又铮到达时,札木合与灵鹫子只怕连信都未收到,但他们四人却偏偏像是同时到达的,这岂非怪事么?” 他叹了口气,接道:“此刻我才知道,原来南宫灵早已算好了时间的,他算准札木合与灵鹫子已收到信,动身之后,才将左又铮与西门千的信送去,算准了要他们四人同时到达,且令他们同时而死。” 他想通了这道理,越觉得南宫灵行事之周密,实在令人可怕,秋灵素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自从任慈得病后,丐帮中千千万万弟子,都已将南宫灵视为帮主的惟一继承人,只要南宫灵一句话,莫说送封信,即使要他们赴汤蹈火,也是人人踊跃争先的,这力量又岂同等闲!” 楚留香道:“但他却又怎会为夫人送那四封信的?” 秋灵素道:“在这段日子里,南宫灵为了收买人心,支出甚是浩大,但他为了要在江湖中建立名声,又绝不能去妄取非分之财。” 楚留香道:“莫非他主意竟打到夫人头上了?” 秋灵素道:“我嫁给任慈后,虽已改名换姓,但他却知道我的底细,这自然也因为任慈实在太信任他,他开支日益巨大,几年来罗掘俱穷,有一天,竟逼着要我为他想法子,所以我就写了那封信。” 楚留香击掌道:“不错,夫人那封信上,并未写明究竟是什么困难,而左又铮、西门千的金钱又都来得甚易,海南剑派财产也不少,沙漠之王更不必说了,南宫灵竟以为夫人写信是为了要为他借钱的。” 秋灵素道:“他想利用我,我正也想乘此机会利用他来为我传信,只要能见着他们四人,什么事就好办了。” 楚留香道:“但南宫灵却又为何改变了主意?没有要他们的财,却要了他们的命?” 秋灵素叹道:“这只因为一个人,就在信送出后的一天晚上,这人来了, 和南宫灵密谈了一夜,事情就完全改变。” 楚留香眼睛一亮,立刻追问道:“这人是谁?” 秋灵素道:“我也没见到他。” 楚留香失望地叹了口气,道:“你只是知道他来了?” 秋灵素道:“南宫灵为了监视我们,就住在我们隔壁的屋子,我们既已是他的网中之鱼,他对我们也不必再十分提防,所以,他屋子里的动静,我大多都能听得到……我功力虽失,耳力却幸好未曾失去。” 楚留香道:“你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秋灵素道:,“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沉,我知道他们商量的必定是十分重要的秘密,有时似乎还有小小的争执,却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 楚留香叹道:“你若能听见就好了,这神秘的人物,说不定才真的是这幕后的主谋。” 秋灵素道:“这神秘的人物,第二天凌晨就走了,过了不久,南宫灵就送来碗参汤,说是要给任慈进补。”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这碗参汤,想必不是好喝的。” 秋灵素道:“他许久都未曾如此殷勤,我也知道这其中必有阴谋,但我用了三种方法,都试不出这参汤中有丝毫毒药。”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你想必也知道,我昔日也可算是江湖中一流的下毒能手,这参汤中只要有一丝毒药,无论他下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毒,都没有我试不出来的。所以我认为,这碗参汤,想必是不会有问题的了。” 楚留香道:“所以你就放心让任老帮主喝了下去?” 秋灵素黯然道:“参汤中既没有毒,我又何苦拂了南宫灵心意,何况,任慈每日只有稀粥裹腹,也确实需要些滋养的东西。” 那的确是一段凄凉的日子,每想到那一段日子的辛酸与艰苦,她纤弱的身子,就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楚留香心里突然一动,小声道:“任老帮主喝下那碗参汤后,是否全身都肿胀起来?” 他话未说完,秋灵素已吃惊道:“你怎会知道的?” 楚留香道:“天一神水,你试不出那参汤中的毒,只因那是天一神水!” 他如今才能确定,这件事的主谋,果然就是自神水宫盗去天一神水的人,自然也就是杀死“天强星”宋刚,伪装成天枫十四郎的人,南宫灵虽然可怕,这人的狡猾与毒辣,却更在南宫灵之上。 楚留香现在虽已知道了南宫灵的秘密,但若查不出这人是谁,他的一切努力,还是等于白费。 秋灵素身子颤抖得更剧烈,道:“我始终不相信南宫灵真的能忍心亲手害死任慈,我始终不相信那参汤中真的有毒,但现在……现在……” 她突然冲到楚留香面前,嘶声道:“我将一切秘密都告诉你,你能为我复仇么?” 楚留香叹道:“这秘密揭破之后,不用我动手,南宫灵自己也是无法活下去的,这也难怪他不惜一切,也要阻止我来见你。” 秋灵素道:“但他为何又要带你来?” 楚留香苦笑道:“他始终不愿正面和我冲突,被我逼得无法可想时,就只有自己带我来,他知道你当着他的面,是绝不敢将秘密泄漏的……” 他语声顿了顿,喃喃又道:“那天,他要我等他一个时辰,为的自然不是真的因为帮中有事待理,而是要那神秘的凶手,先赶来这里,扮成天枫十四郎,在石梁上等着我,有他自己陪着,他固然怕我见到你,但还是想借着这里险恶的地势,将我除去,永绝后患。我若永远见不到你,他自然更要放心得多。” 秋灵素叹道:“他先要人等在这里杀你,若杀不死你,他就自己陪你来,有他在,我自然什么话都不能说……” 她突然赧然而笑,接道:“他自以为这件事做得已可说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谁知天网恢恢,终于还是放不过他的。” 楚留香道:“其实他自己也未必真能放心,也生怕我去而复返,所以,他就将你的住处,故意泄漏给白玉魔——假白玉魔之手,将你除去,等别人知道此事时,他便可装作毫不知情,将责任全都推在白玉魔身上……” 他一笑接道:“但他却未想到,我竟能这么快就赶到这里,我那一着棋,果然不是白走的。只不过等他想出这一着棋的奥妙时,却已迟了。” 秋灵素默然半晌,忽然又道:“天枫十四郎,你方才可是提起过这名字?” 楚留香动容道:“不错!夫人你难道真的认得此人?” 秋灵素道:“我虽不认得此人,但以前却常听到任慈提起他。” 楚留香失声道:“想不到世上竟真有这个人,我本以为‘天枫十四郎’这名字,只不过是他们凭空造出来的。” 秋灵素道:“任慈外柔内刚,平生对人,极少服膺,但对这‘天枫十四郎’却敬重得很,只要提起此人,总说他可算是这世上少见的英雄铁汉。” 楚留香皱眉道:“这样的人,和南宫灵又会行什么关系?南宫灵为何要假用他的名字?……夫人,你可知道他现在哪里?” 秋灵素道:“此人已死去二十年了。”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29章 楚留香脱口问道:“是谁杀了他?” 秋灵素一字字缓缓道:“杀死他的人,就是任慈。” 楚留香又不禁怔住了,讶然道:“任老帮主既然对他那般敬重,却又为何杀了他?” 秋灵素叹息道:“这天枫十四郎渡海而来,一心要与中原武林的高手们,较一较高低,那时任慈接掌丐帮门户未久,正是他的全盛时期,天枫十四郎既有打遍天下武林高手自勺雄心壮志,自然不会错过了他。踏上中土还未有多久,就向任慈送出了一封挑战的信,约期与他决斗。” 楚留香叹道:“这天枫十四郎,也未免太狂了些,我邦地大物博,卧虎藏龙,武功高明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又岂是他一个人能打遍的?” 秋灵素道:“任慈接到天枫十四郎的挑战信后,为了丐帮的声名,自然不能退却,何况他那时血气正盛,也正想和这东瀛剑客的诡异剑法,一决高下。” 楚留香动容道:“这一战之精彩,想必足以惊天动地,只可惜我晚生了二十年,竟未及亲眼目睹这一场大战!” 秋灵素悠悠道:“这一战丝毫也不精彩,你若真的眼见,想必要失望得很。” 楚留香怔了怔,道:“为什么?” 秋灵素道:“任慈素来不好虚名,接到这封挑战信后,并未宣扬出去,是以至今江湖中,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当时陪他去应战的,也不过只有如今早已死去的司徒长老一个人而已,此外简直没有别人知道。” 楚留香道:“决斗之地,订在哪里?” 秋灵素道:“那地方据说是在闽南边境,一座不甚出名的山上,为的自然也是不愿引起别人的注意。” 楚留香叹道:“如此说来,那天枫十四郎虽然张狂,却想必也不是个好名的人,否则任老帮主纵不说,天枫十四郎也会张扬出去的。” 秋灵素道:“他那封挑战信上,也曾说明并非为名而战,而是为武而战,任慈与司徒长老到了那山上后,天枫十四郎果然已在等着,一言不发,立刻和任慈动起手来。” 楚留香忍不住道:“一句话都未说么?” 秋灵素想了想,道:“据任慈后来告诉我,他到了山上时,那天枫十四郎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握着一柄已出了鞘的长剑,见了任慈,立刻仗剑而起,立出了东瀛剑法中独有的门户,嘴里只说了两个字。” 第二十一回 帮主夫人 楚留香又忍不住问道:“两个什么字?” 秋灵索道:“只说了‘来吧’这两个字,便闭口不语,任慈见他如此狂傲,也不觉动了火气,所以也就懒得和他说话。” 楚留香道:“任帮主可用了兵刃?” 秋灵索道:“任慈使的,正是历代丐帮帮主传统的兵刃竹节杖,也就是俗称‘打狗棒’的,两人交手不到十招,任慈已将天枫十四郎掌中剑震飞,一杖打在他胸口上,天枫十四郎立刻口吐鲜血而倒。” 楚留香更是惊诧,失声道:“天枫十四郎挟技而来,怎会如此不济?” 秋灵素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任慈当时本也奇怪,后来才知道,原来任慈并非这天枫十四郎第一个挑战的人,就在同一天里,天枫十四郎已和别人决斗过一场,而且已受到很重的内伤,他若肯说出来,任慈自然绝不会乘人之危和他动手,但他却怕自己说出后,别人会以为他有了怯意,所以只说了‘来吧’两个宇,对自己的伤势,竟是始终绝口不提,任慈却以为他是生性狂傲,不屑与别人说话哩!” 她叹息着接道:“他受的内伤本已极重,再加上任慈的一棒,内外伤一齐发作,铁人也禁受不起,当天就不支而死,直到临死时,也没有说一句示弱的话,更没有丝毫埋怨任慈之意,只说他能死在战场上,已算不虚此生。” 这一段武林奇人的故事,本已充满悲壮之气,此刻被秋灵素以她那独有的优雅语声说出来,更是动人心魄。 楚留香也不禁听得热血奔腾,仰天长叹道:“这天枫十四郎既不肯示弱,更不肯失信,明知必死,还是在那里等着应战,当真不愧是天下少见的英雄铁汉。” 秋灵素道:“这大概也就是东瀛武士们,引以为荣的武道精神。”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这种人总是值得别人钦佩的,也难怪任老帮主直到二十年后,仍然时常惦念着他。” 秋灵素叹道:“天枫十四郎之死,责任虽不在任慈,但任慈却终生歉疚在心,总是说只要自己那天稍微留意些,便不难瞧出天枫十四郎已受了伤的。” 楚留香道:“在任老帮主之前击伤他的人是谁呢?” 秋灵素道:“任慈始终没有提起此事。” 楚留香沉吟道:“这人想必和任老帮主一样,不好虚名,是以他和天枫十四郎那一战,直到如今,还没有人知道。” 他停了停,又道:“这人能以内力震伤天枫十四郎,武功之高,自可想而知,天枫十四郎与他决战受伤之后,还能赶到那山上,他的落脚处,想必也在 闽南一带,那么,他会是谁呢?……呀!莫非是……” 秋灵素忽然道:“我将这故事告诉你,并非全无原因。” 楚留香道:“还有什么原因?” 秋灵素缓缓道:“天枫十四郎临死时,曾经托付任慈一件事,但无论如何我去问任慈,他总是不肯将这件事说出来。” 楚留香笑道:“任老帮主为何将这件事看得如此秘密?” 秋灵素沉声道:“此事我本也茫然不知,到后来却猜出了一些。” 楚留香道:“哦!” 秋灵素道:“任慈每见到南宫灵后,总要想起天枫十四郎,为之唏嘘感慨终日,到后来他虽明知南宫灵害了他,但仍不肯有丝毫伤害到南宫灵,总说他本对不起南宫灵,但他将南宫灵扶养成人,又会有什么事对不起他呢?” 她目光似已自黑纱中穿透出来,凝注着楚留香,一字字接道:“所以我猜想,天枫十四郎临死前托付给任慈的事,就是南宫灵,任慈自觉对不起天枫十四郎,所以对南宫灵也分外容忍。” 楚留香耸然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说,南宫灵便是那天枫十四郎的遗孤么?” 秋灵素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想了想,击掌道:“不错!任老帮主始终不肯说出那件事,为的正是生怕南宫灵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后,会生出偏激之心。” 秋灵素凄然道:“你总算也能了解任慈的苦心,他那时简直已将南宫灵视如自己的儿子,自然不愿南宫灵知道他便是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人,他一生行事素来磊落,却还是有件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中痛苦,可想而知。” 楚留香悚然道:“但无论他如何隐瞒,最后害死他的,竟终还是南宫灵,他在二十年前无心做错了件事,却在二十年后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想到冥冥中安排之离奇与残酷,就连楚留香也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秋灵素颤声道:“这若真是苍天要他付出的代价,苍天也未免太不公平。” 楚留香沉吟道:“但南宫灵是否也已知道这件事呢?那神秘的凶手,是否也和天枫十四郎有什么关系?否则他又怎能学会东瀛武士的忍术秘技?” 秋灵素缓缓道:“这些秘密,都有待你去发掘了,我所知道的秘密,已全部告诉了你,你……你可以走了。” 楚留香目光直视着她,忽然道:“在下还想请求夫人一件事。” 秋灵素道:“还有什么事?” 楚留香道:“不知夫人可否掀开面纱,让在下能一睹夫人之丰采?” 秋灵素沉默了许久,悠悠道:“你真要瞧瞧我么?” 楚留香道:“在下有此愿望,已非一日。” 他心里实在充满了好奇,实在想瞧一瞧这位倾倒众生的美人,究竟是何等模样,否则当真要遗憾终生。 越是瞧不见的东西,人们总是越想去瞧一瞧的。那覆面的黑纱虽薄,却令这绝代美人,更增加了许多幻想的神秘。 秋灵素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叹道:“二十年来,你是能瞧见我真面目的第二个人。” 楚留香愕然道:“能瞧见夫人面目的,只有两个人?” 秋灵素一字字道:“不错,只有两个人,你,任慈……” 楚留香道:“为什么?别的人……” 话未说完,突然呆住,他一生中虽也见过不少奇怪的事,但却从无一件事能令他如此震惊。 黑纱,终于被掀起。 楚留香本期望能见到一张仙子的脸,谁知此刻自黑纱中露出来的脸,竟是属于魔鬼的。 这张脸上,竟已没有一分一寸光滑完整肌肤,整个一张脸,就像是火山爆发后的熔岩凝结而成的,没有五官,没有轮廓,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丑恶的,赤红的肉块,绽裂开的洞。 秋灵素悠悠道:“你现在满意了么?” 楚留香道:“在下……在下实在不知道……” 秋灵素道:“你现在总已该知道,为什么只有任慈和你瞧过这张脸,只因我的脸早已被毁了,我想,世上绝没有一个女人会愿意被别人瞧见这副样子的,是么?” 她语声竟是那么淡漠而平静,但这平静淡漠的话声,却令楚留香更觉说不出的难受。 他这从不低头的人,竟也不觉垂下了头,黯然道:“在下实在该死,在下力什么要逼夫人……” 秋灵素道:“你没有逼我,是我愿意让你瞧的。” 她眼波仍然柔和而明亮,这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非但没有丝毫恐惧和激动,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缓缓接着道:“只可惜你迟来了二十年,我竟不能让楚留香瞧见我二十年前的容貌,这在你固然是件遗憾,我又何尝不算得遗憾呢?” 楚留香强笑道:“无论夫人容貌变得怎样,夫人的风姿,仍是天下无双,在下能见到夫人的风仪,已是三生有幸了。” 秋灵素含笑道:“你不必安慰我,因为我并不难受,我容貌被毁的这二十年,才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她目送着被山风吹远的一抹云霞,悠悠接道:“我甚至还有些感激那将我容貌毁去的人,若不是她,我又怎能享受到二十年宁静幸福的岁月?” 楚留香忍不住道:“却不知那人是谁?” 秋灵素回过目光,凝注着楚留香,缓缓道:“你可听过‘石观音’这个名字?” 楚留香失声道:“石观音?” 秋灵素叹了口气,道:“你自然知道这个名字,她本是这世上武功最高,心肠最冷的女人。现在,她只怕也可算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 楚留香道:“她……她又和夫人有什么仇恨?” 秋灵素道:“没有仇恨,她甚至只不过见了我一面而已。” 楚留香道:“那么她为什么……” 秋灵素打断了他的话,轻轻叹道:“在江湖传说中,据说她有一面魔镜,她每天都要问这面镜子……‘谁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楚留香道:“这面镜子每次都说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秋灵素道:“不错,直到有一天,这魔镜的回答忽然改变了,它竟说我……说秋灵素才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而我的灾祸,也就在这时开始了。” 这自然像是段神话。 这神话虽不美丽,但却充满了一种飘忽幽谲的神秘感,楚留香竟不觉听得痴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所以,她就来找夫人?” 秋灵素道:“她找到我时,曾经动也不动地,对我凝注了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里她几乎连眼睛都没有眨过。然后忽然问我,说道:‘你是愿意我杀死你,还是愿意毁去自己的容貌?’……” 楚留香苦笑道:“这句话问得当真可笑。” 秋灵素叹道:“但当时我却丝毫不觉可笑,我只觉手脚发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又瞧了我半晌,忽然转过身,说:“三个月后,我当再来,那时我若瞧见你还是这样子,我就杀了你。”她在桌上留下个瓶子,又说:‘我让你再保留三个月的美丽,你当然知道好生珍惜’。” 楚留香道:“她既然已走了,夫人为何不……” 秋灵素道:“石观音若要杀一个人时,没有人能逃得掉的,我亲眼瞧见她的武功,那时,我也不想死。” 楚留香叹道:“世上焉有真的想死的人!” 秋灵素缓缓合起眼帘,道:“那时,我还年轻,对生命真是充满了热爱,我想,我纵不再美丽,但能活下去,总比死了的好。” 她睁开眼睛,似乎笑了笑,接着道:“我又想,至少我还有三个月的美丽,我自然该好好珍惜,那么,在这三个月里,我该做些什么事呢?” 楚留香忍不住道:“于是夫人就想将这美丽永远保存在人们心中,于是就找到了天下最负盛名的人像画家孙学圃。” 秋灵素怔了怔,道:“你……你已知道了?” 楚留香道:“在下已见过了孙先生。”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30章 秋灵素默然半晌,黯然道:“那时我做事实在太任性……就在画成的那天晚上,三个月的期限已到,石观音向来都是最准时的。” 楚留香道:“所以夫人就在那天晚上,毁去了自己的容貌。” 秋灵素道:“石观音留下的那小瓶子里,就是一瓶比火还烈,最灼人的药水。”说到这里,她平静的语声,终于不禁激动起来。 楚留香叹道:“夫人不愿意孙先生醒来后,瞧见夫人容貌已毁,所以就……” 秋灵素颤声道:“我将那瓶药水淋在脸上后,神智已几乎疯狂,所以……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事,我……我……” 她突然以手掩面,再也说不下去。 楚留香长叹道:“直到现在,在下才知道夫人为何要对孙先生如此,为何要画那四幅画,以前我们对夫人的用意,完全都猜错了。” 秋灵素道:“无论我为的是什么,我做出那种事来,你都不会原谅我的,是么?” 楚留香黯然半晌,柔声道:“在下只知道现在的任夫人,是世上最温和,最仁慈的女人,至于以前那秋灵素是怎样的,在下既不知道,也不关心。” 秋灵素也沉默了许久,悠悠道:“这二十年来,我的确改变了许多,你当然也可猜得出,是谁令我改变的。” 楚留香道:“任老帮主。” 秋灵素且不回答,却道:“我在疯狂中挖去孙学圃的眼珠后,自己也昏迷不醒,醒来时整个头都已被包扎起来,此后我便在黑暗中生活了几个月,那时我真不知有多么的感激素心大师,若不是她照顾我,我怎能活下去?” 她语声已渐渐平静,接着道:“但等到我重见光明时才知道,时时刻刻在身旁照顾我的,竟不是素心,而是任慈。” 楚留香道:“所以夫人就将那感激之心,转给任老帮主?” 秋灵素摇头叹道:“那时我非但没有感激他,反而恨他!” 楚留香讶然道:“恨?” 秋灵素道:“我见到任慈时,也见到了自己的脸,我见到这张脸,才知道我已没法子活下去,我失去了容貌,也就等于失去了生命……” 她叹了口气,接道:“那时我心里既悲哀,又愤怒,更恨任慈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见到我,我疯狂般将他赶了出去。” 楚留香叹道:“夫人那时的心情,在下倒也能了解几分。” 秋灵素似乎又笑了笑,道:“那么你也该知道,像任慈这种人,是赶不走的,第二天早上,他又来了,我又赶走了他……” 楚留香微笑道:“但第三天早上,他还是来了。” 秋灵素道:“他天天来,我天天赶,我用尽了世上所有恶毒的话骂他,甚至打他,但他还是一早就来了……” 她轻轻抚着手中的骨灰罐子,这虽然只是个冰冷的瓷瓶,但却像是带给她无限温暖。 她柔声接着道:“你知道,那时他已是丐帮的帮主,他本不必对一个既丑怪,又凶狠的女人如此忍耐的,你现在瞧着我的脸,也该知道,除了任慈之外,世上绝不会再有别的男人对我如此忍受的。除非我真的是个死人,否则又怎会不被他感动呢?” 楚留香缓缓道:“这只囚任老帮主爱的本不是失去的美丽,而是夫人的……灵魂,他只知道人人的容貌虽然改变,但灵魂却不会改变的。” 秋灵素幽幽道:“只可惜任慈活着时没有认识你,否则,你一定会成为他的好朋友……只不过,你对他的了解还不够,你还是猜错了。” 楚留香道:“哦?” 秋灵素道:“在那时以前,我和任慈只不过见过两面而已,他又怎会对我如此痴情?何况,那时我美丽的只是躯壳,我的灵魂本是丑恶的。” 楚留香微笑道:“有时人们也会一见钟情,情深入骨的。” 秋灵素又似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这总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他知道一个女人容貌被毁后的痛苦,他也知道惟有情感才能令这种痛苦减轻,所以他决定牺牲自己,来陪伴我,安慰我一生。” 她仰首望天,悠悠道:“我早已说过,他是世上最仁慈的人。” 第二十二回 好友成仇 楚留香微笑道:“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算是牺牲了自己,他虽没有得到世上最美的女人,却得到了世上最温柔、最高雅、最体贴的妻子。” 秋灵素柔声道:“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说这种话,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听了你的话,心里有多么开心。” 楚留香道:“在下更要感谢夫人,告诉我这段往事,在下这一生中,永远再也不会听到比这更伟大、更动人的爱情。” 秋灵素忽又一笑,道:“你可知道,除了任慈之外,你不但是惟一见到我这张脸的男人,也是我惟一感激的男人。” 她凝注着楚留香,目光变得更温柔。 她温柔地轻抚着瓷罐,轻轻地、缓缓地接着道:“只因任慈虽给了我二十年宁静的幸福生活,却只有你,才能令我在如此宁静的心情中死……” 楚留香骇然道:“死?” 秋灵素悠悠道:“任慈一死,我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揭穿南宫灵的秘密,现在,我心事已了,你以为我还能活下去?” 直等楚留香回到济南时,他心里仍充满了悲哀。 他眼看着任夫人的身子,直坠入那万丈悬崖中,眼看着那迷蒙的云雾,将她吞没,竟援救不及。 虽然他也有看得很清楚,任夫人临死前的目光,是那么宁静,并没有丝毫痛苦,虽然他也知道,死亡,对任夫人疲惫的生命说来,已不过只是一种永久的安息,但他仍然觉得有说不出的悲哀,说不出的愤怒。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南宫灵。 他几乎立刻就找到了南宫灵。 夜已很深,但丐帮的香堂中,仍是灯火通明。 楚留香到这里来,本未想到能寻着南宫灵,他只不过想寻着个丐帮子弟,问出南宫灵的下落而已。 但在那辉煌的灯光下,宽大的紫檀木椅上,石像般端坐着一个人,却赫然正是南宫灵。 他以手支腮,坐在那里,似乎在沉思,又似在等人。 他等的是谁? 楚留香远在对面屋脊上,便已见着他了,白玉魔必已回来,他想必已知道楚留香已单独和秋灵素谈过话。 那么他为何还不走?为何还坐在这里? 这莫非又是个陷阱?这院子里,莫非已有杀人的埋伏,南宫灵不惜以身为饵,等着楚留香上钩。 但院子里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影,也瞧不出丝毫杀机,星光映着青石板的地,亮得像镜子。 南宫灵忽然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楚兄已来了么?小弟在此久候了。” 楚留香正自微微一惊,南宫灵已又笑道:“楚兄但请放心,此间只有小弟一个人,并无埋伏。” 楚留香大笑道:“这里自然绝无埋伏,我自然放心得很,这种事你自然不愿惊动别人,你自然知道还是你我两人单独解决的好。” 话声中,他已掠入大厅,目光灼灼,瞪着南宫灵。 南宫灵也瞪着他,锐利的目光,像是狼,又像是鹰。 良久良久,南宫灵才叹了口气,道:“你已知道了,是么?” 楚留香点了点头,道:“你也知道我已知道了,是么?” 南宫灵也点了点头,微笑道:“但小弟却还没有走,还是在这里相候,楚兄必定奇怪得很。” 楚留香道:“你没有走,只因你知道走不了的。” 南宫灵大笑道:“我没有走,只因我不愿走而已,否则天下之大,我何处不可去?” 楚留香拉过把椅子坐下,悠悠道:“你要走,便得放弃一切,过着被放逐般的生活。但若要你放弃你现在的声名与权势,你却比死更痛苦。” 南宫灵大笑道:“楚兄倒真是小弟的知己。” 他忽然顿住笑声,厉喝道:“你既对我了解如此之深,你该知道我死也不会放弃这一切的,我费了一生心血得来的东西,没有人能逼我放弃。” 楚留香轻叹道:“你能不放弃么?” 南宫灵霍然站了起来,厉声道:“我为何不能不放弃,我就算杀了任慈,但那也不过只是为父报仇,父仇不共戴天,江湖中有谁敢说我的不是?” 楚留香失声道:“你已知道了这秘密?” 南宫灵凄声笑道:“任慈以为能瞒得过我,你难道也以为能瞒得过我么?”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就算你这么做,真是为了要报父仇,就算江湖中没有人管你,但丐帮子弟,若知道你杀了任慈,他们还能容你做帮主?” 南宫灵身子一震,噗地坐回椅子,楚留香这句话,就像一柄刀,一刀刺入了他的要害。 他像是突然老了许多,垂下头,赧然道:“楚留香!楚留香!你为何要如此逼我?我本不愿有丝毫伤害到你,你……你为何定要多管闲事?” 楚留香默然半晌,苦笑道:“这也许是因为我天生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南宫灵缓缓道:“我自从第一次见到你,便认为你可以做我终生的好友,你……你可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是在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是在泰山之麓,那时齐鲁四雄非但劫了金陵‘双义镖局’的镖,还将总镖头沙天义的女儿绑了去,我听到后,不禁又犯了好管闲事的脾气,立刻赶到泰山,不想你已先我而至,赶到那里。” 他锐利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缓缓接着道:“我赶去时,你以一双铁掌,已重创了齐鲁四雄,我见到你不同凡俗的武功,又是如此少年英俊,也不免大是倾倒,那时若有人问我,谁是天下第一少年英雄,我必定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他,是南宫灵。” 南宫灵微笑道:“从此以后,你我就成了相知好友,只要我有空,我就会到你的船上去呆两天,你可记得我为苏蓉蓉画像的那次……” 楚留香嘴角也泛起了微笑,道:“那次是你我相处得最久的一次,五天之内,你我喝光了船上所有的藏酒,有一次我喝得烂醉,要到海中去捉月亮,你居然也跳下去帮我的忙,我们月亮虽没捉到,却捉回了一只大海龟。” 南宫灵大笑道:“那只海龟,真是我平生从未吃到过的美味,你我比赛看谁吃得多,偌大的海龟,竟被我们一天就吃光了,但我们的肚子却因此疼了两天。” 两人相与大笑,笑得是那么开心,像是已忘去了他们之间所有的不快,但不知怎地,笑声却又竟然微弱下来。 楚留香喃喃道:“那些日子,可真是一连串快乐的日子,我有时总不觉奇怪,为什么快乐的日子,总像是分外短促?” 南宫灵悠悠道:“只要你不破坏,我们仍有那种快乐的日子,只要你不说,这件事也绝不会有别人知道。” 楚留香骤然沉默了下来,良久,才轻轻叹息着道:“若说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打动楚留香的心,那就是友情了!” 南宫灵道:“你……肯不说么?” 楚留香道:“我不说……” 南宫灵大喜道:“朋友……我就知道楚留香是南宫灵的朋友。” 楚留香沉声道:“我不说,但却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南宫灵一怔,道:“什么事?” 楚留香叹道:“你纵然要为父复仇,手段却不该如此残酷,更不该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我希望你暂时辞去帮主之职,找个地方,闭门思过,你……你还年轻,将来再从头做起,以你的才干,必定还会有作为的。” 南宫灵面色变得铁青,仰首笑道:“楚留香,好朋友!你总算还没有说要杀我,却要我将来再从头做起,将来是什么时候?十年?二十年……” 他又霍然站起,身子都颤抖起来,嘶声道:“一个人一生中,又有几个二—十年?你为何定要逼我牺牲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候?你为何不索性说杀了我?” 楚留香叹道:“我只是要你为自己所做的事赎罪,只是要你改过,并不要你死,你要知道,死,并不是一个人赎罪的最好方法。” 南宫灵冷笑道:“你那第二个条件是什么?我也想听听。” 楚留香沉声道:“我只要你告诉我,他究竟是谁?” 南宫灵皱眉道:“他?” 楚留香道:“他就是杀死天鹰子,杀死宋刚的人,他就是假扮天枫十四郎,要取我性命的人,他也就是自‘神水宫’盗出天一神水的人。” 南宫灵身子一震,骤然怔住。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31章 楚留香道:“你自然知道,他如此做,必定并非只为了要杀任慈,他必定还有许多阴谋,我绝不能眼看着他的阴谋再发展下去,我一定要阻止他!” 南宫灵紧咬着牙关,一字字道:“你永远不能阻止住他的,没有人能阻止住他!” 楚留香大声道:“到了此刻,你为什么还要为他守秘密?你可知道,要任慈死,只不过是他整个阴谋中的一环,你也不过是被他利用做杀死任慈的工具而已,到了必要时,他一样也会杀死你的。” 南宫灵突又狂笑起来,道:“他利用我?他也会杀死我?……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楚留香沉声道:“我正是不知道,所以才要问你。” 南宫灵狂笑道:“你想我会说么?”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南宫灵!南宫灵!我实在也不愿伤害你,你为何还要逼我?” 南宫灵颤声道:“是你在逼我,不是我在逼你,我虽不愿伤害你,但到了万不得已时,也只好出手了!” 楚留香缓缓道:“你绝不会出手的,你武功绝不是我的敌手!” 南宫灵冷笑道:“真的?” 他身子看来没有丝毫动弹,却已自椅子中平空飞起,楚留香身子也似是未动弹,也飞了起来。 但到了空中,楚留香竟还是坐着的,那硕大而沉重的紫檀木椅,竟好像已黏在他身上。 两人凌空相遇,只听掌击之声,一连串响了七次,两人竟在这快得如白驹过隙的刹那间,交了七掌。 掌声七响后,两人身形乍合又分。 楚留香带着椅子,飘飘落在地上,恰巧正落在原处,几乎不差分寸,沉重的木椅落地,竟未发出丝毫声音。 南宫灵凌空一个翻身,也落回椅上,却将那坚实的木椅,压得发出“吱”的一声,他面色也已惨变。 两人虽然各无伤损,但无疑已分出高下,两人交手时间虽短,却也无疑正是可以决定当今武林局势的一战。 这一战看来虽轻描淡写,但其重要性,却绝不在古往今来任何一战之下。 楚留香叹道:“南宫灵,你难道还要逼我出手不成?” 南宫灵面上乍青乍红,神色说不出的凄凉,仰天叹道:“南宫灵!南宫灵!你苦练二十年的武功,竟如此不堪一击么?” 他突又长身而起,大喝道:“楚留香,你也莫要得意,我南宫灵今日既然在这里等着你,又怎会没有别的手段?” 喝声中,他挥了挥手,一个身高八尺,赤膊秃顶,仿佛野兽般的大汉,已高举着张椅子,大步走了出来。 辉煌的灯火下,只见那椅子上,竟也木然端坐着一个人,苍白的脸上,一双美丽的眼睛,空洞地凝注着前方。 楚留香大惊失色,变色道:“蓉儿你……你怎会在这里?” 苏蓉蓉竟似已听不见他的话,仍然动也不动。 南宫灵冷笑道:“苏姑娘自然是我请来的,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请得动她?” 楚留香道:“大明湖边的风雨亭上,那四个绿衣人也是你派去的?” 南宫灵道:“正是!” 楚留香道:“你怎知道她在那里?” 南宫灵笑道:“月下大明湖,人约黄昏后!无花大师既然提醒了我,我自然要去瞧瞧,我既然为她画过像,又怎会不认得她?” 楚留香道:“你生怕她已探出了神水宫的秘密,所以竟令人骤下毒手,但你们既已下过毒手,又怎知她还未死?” 南宫灵微笑道:“我知道那黑衣少年在一旁瞧看,故意要他传话给你,但你来到这里后,面上却毫无悲戚之色,由此可见,苏蓉蓉必定未死,所以你借尿遁之后,我并没有追你,却去追她,追你虽不易,要追上她却不难的。” 楚留香长叹道:“而她却显然没有对你起丝毫怀疑,否则又怎会落入你的手中?” 南宫灵大笑道:“她又怎会怀疑楚留香的朋友!” 楚留香突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喝道:“不对!那四个绿衣人向她下手时,你正陪着我去寻任夫人,这件事显然另有别人主使,他是谁?他又怎会认得蓉儿?” 南宫灵面色又变,厉声道:“我既已下令,还用得着亲自在场么?” 他不等楚留香再说话,大喝又道:“放她下来!” 那野兽般的大汉,双手平伸,缓缓将椅子放下。 南宫灵道:“你为何不让这位朋友瞧瞧你的手劲?” 那大汉咧开大嘴一笑,伸出一双毛茸茸的巨掌,缓缓抓起旁边一张椅子,两只手轻轻一夹。 只听“喀嚓”一响,坚实的木椅,竞被他夹得粉碎——这哪里像是人?这实在是像一只来自洪荒的恶兽。 南宫灵大笑道:“很好!现在,你就将你这双手,放在这小姑娘的头上,只是要小心些,莫要将她的头压扁了。” 那大汉的手,果然缓缓落在苏蓉蓉头上。 南宫灵指着楚留香对那大汉道:“现在,你张大了眼睛,瞧着他,他全身上下,无论手脚,只要稍微动一动,你就将这位小姑娘的头捏碎!” 那大汉竟然吃吃笑了起来,像是觉得这件事有趣已极,楚留香却只觉手脚有些发冷,仰天叹道:“南宫灵!南宫灵!想不到你竟也做得出如此卑鄙无耻的事来,你……你实在有些令我失望了。” 南宫灵扭转了头,嗄声道:“我本也不愿如此做,但你为何定要苦苦逼我?” 楚留香道:“现在你……你究竟想怎样?” 南宫灵道:“我只是要你知道,苏蓉蓉已落在我手中,你若还想她好好活下去,就千万莫要再管我的闲事。” 楚留香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若不顾她的性命,定要管呢?” 南宫灵回过头,微微笑道:“我确信楚留香不会是这样的人。”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你……你莫非竟要将蓉儿永远留在这里?” 南宫灵道:“无论在哪里,我总会让你知道她还是活着的,那总比死了的好,是么?” 楚留香缓缓道:“但我也还是活着的,只要我活着,你们就再也不能放心,我此刻纵然答应了你,你们还是要设法将我置之于死地,是么?” 南宫灵面色缓缓沉下,一字字道:“那是另外一件事了,你的死活,与她的死活无关,你若还想她活下去,此刻就非答应不可。” 楚留香道:“我死了之后,你还是要杀她的?” 南宫灵悠悠道:“你既已死了,她是死是活,都已与你无关,但你只要活着,就绝不会忍心见她为你而死,是么?” 楚留香惨笑道:“这条约岂非太不公平。” 南宫灵放声笑道:“到了此时,你还期望什么公平的条约?何况,在你未死之前,说不定还有些机会将她救出去的。”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苏蓉蓉,指尖已不觉在发抖,若有人说楚留香居然也发起抖来,天下只怕谁也不会相信。 南宫灵大笑道:“楚留香,我实已将你的骨子都瞧透了,我知道你非答应不可,你已无选择的余地。” 楚留香眼角似乎向窗外瞟了一眼,又叹了口气,悠悠道:“南宫灵,你既如此令我失望,有时我说不定也会令你失望的。” 语声中,只听“嗤”的一声,一线乌光,挟带着尖锐的风声,毒蛇般卷住了那大汉的咽喉。 那大汉狂吼着抬起手,他刚抬起手,楚留香已轻烟般掠了过去,将苏蓉蓉连人带椅子一齐推开。 南宫灵大惊之下,也想扑上去,但一道冷森森的剑光,已匹练般飞来,挡住他的去路。 楚留香直将苏蓉蓉推到角落里,才松了口气,喃喃笑道:“黑珍珠、一点红,我认得你们两人,真是运气。” 黑珍珠掌中的长鞭,已如弓弦般绷紧。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ò_M 他双手用力紧拉着长鞭,就像是长江险滩上拉船的纤夫似的,身子几乎已和地面平行,纤柔的手掌,已暴出青筋。 第二十三回 兄杀其弟 他用尽了所有力气,那大汉仍未被拉倒。鞭梢几乎已嵌进这野兽般大汉的脖子里,他那双野兽般的眼睛,几乎已要凸出眼眶来。 但他竟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既不伸手去夺长鞭,也不向黑珍珠走过去,他喉咙里嘶嘶作响,格格笑道:“小小子,你拉不倒我的!” 黑珍珠既未瞧见力气这么大的人,也未瞧过这么愚蠢的人,只觉又是惊骇,又是奇怪,突然大声道:“你能拉得倒我么?” 那大汉咧嘴一笑,竟真的用脖子去拉那长鞭,两边都用于力气,“啪”的一声,长鞭一折而断。 黑珍珠身子撞上了墙壁,大骇跃起,掠上横梁,只见那大汉铁塔般的身子已缓缓倒下,又黑又紫的脸上,舌头已吐了出来,眼珠子也凸在眼眶外,似乎还在瞪着黑珍珠,黑珍珠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个寒噤,苦笑道:“四肢发达的人,头脑为何总是这么简单?” 从梁上望下去,一点红和南宫灵就像是两个木头人似的,面对面地站在那里,到现在还没有动弹。 南宫灵眼睛盯着一点红掌中的剑,再也不敢去瞧别的,但旁边发生了什么事,他自然不瞧也可想到。 他额上已开始沁出了冷汗,突然大声道:“一点红,听说你只有为了钱才肯杀人,是么?” 一点红灰色的眼睛,死鱼般盯着他,并不说话。 南宫灵嗄声道:“你若肯助我杀死楚留香,我给你十万两。” 一点红嘴角动了动,咧嘴一笑,道:“十万两?楚留香竟如此值钱么?” 南宫灵道:“你杀了我,绝对没有人肯给你十万两的,是么?” 一点红冷冷道:“不错,只因你这人实在连一文都不值。” 南宫灵道:“既是如此,你更不该杀我。” 一点红嘴角露出一丝冷削的微笑,缓缓道:“你可知道,纵然是妓女,遇对了客人时,也会奉送一次的……我这次杀人,就是奉送的。” 话说完,剑已出手。 黑珍珠脸虽一红,却忍不住笑道:“这比喻又粗又脏,倒的确妙极。” 只见一点红霎时间已刺出七剑,他的剑法仍是犀利而独特,肘以上纹风不动,剑光却已如雨点般洒出。 南宫灵连退七步,嘶声狂笑道:“一点红,你难道以为我怕你?” 一点红冷冷道:“我并不要你怕我,我只要你死!” 南宫灵喝道:“死的只怕是你!” 他左手抄起张椅子,迎面掷了出去,右手自腰边抽出柄缅刀,刀亮如雪,刷刷刷,三刀劈下。 他刀法毫无花俏,但迅速、毒辣,实用已极。 一点红平生与人交手无数,自然知道只有这种武功,才是最可怕,你若认为他不好看,他已制了你死命。 这种刀法也许并没有什么优点,也没有什么别的用处,它惟一的用处,就是杀人,而且非常有效。 一点红眼睛亮了,大笑道:“不想我今日能遇见你这样的对手,倒也算不虚此行。” 刀光与剑气,逼得黑珍珠全身发冷,他虽也曾见过不少人交手,却从未见过像这两人一样的。 这两人简直不像是在交手,而像是两匹狼在搏斗,每一招使出手,只是想要对方的命,绝没有别的意思。 刀光、剑影,闪电般往来冲击,虽听不见兵刃相击声,但冷森森的杀气,却逼得黑珍珠连梁上都呆不住了。 他横掠三丈,才落下地,只见楚留香犹在为苏蓉蓉推拿,苏蓉蓉苍白的脸上,已渐渐有了血色。 黑珍珠忍不住走过去一拍楚留香肩头,冷冷道:“你可知道别人在为你拼命?”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32章 楚留香道:“知道!” 黑珍珠道:“你自己难道不管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中原一点红既已出手,还用得着别人去管?” 黑珍珠冷笑道:“你倒放心得很。” 楚留香道:“一点红的剑法,难道还不能令你放心?” 只听“嗤”的一声,一点红横掠七尺;肩头上的衣服,似已被刀锋划破,鲜血已缓缓沁出。 南宫灵大笑道:“一点红,你还不死心?” 一点红“啐”的吐了口口水在自己肩头上,长剑又已刺出,黑珍珠瞧得面色大变,厉声道:“你现在还放心么?” 楚留香苦笑道:“一点红动手时,谁若去帮忙,谁就是他的仇人,何况,这两人武功差不多,谁也休想伤得了谁。” 黑珍珠道:“所以你就索性不管了,是么?” 楚留香道:“不出十招,南宫灵必定也会挨上一点红一剑,不出三十招,他自己必定会要求住手的,不到时候,我管也没有用。” 黑珍珠冷笑道:“只怕你一颗心已全在这位姑娘身上,已管不了别人的死活了,我倒真未想到,堂堂的楚留香,竟是个重色轻友之徒。” 话未完,只听又是“嗤”的一声,南宫灵踉跄后退,衣襟已被划破,也似有鲜血沁出。 楚留香回头向黑珍珠一笑,道:“还未出十招,是么?” 黑珍珠默然半晌,目光缓缓落在苏蓉蓉脸上,他深沉的眼睛里,似乎又起了种复杂的变化,缓缓道:“她倒的确美得很。” 楚留香笑道:“何止美而已。” 黑珍珠冷冷道:“但以我看来,比她美的女子,还多着哩!” 楚留香道:“她也许并不能算是最美,但却是最温柔、最体贴,也最能体谅别人的女人,据我所知,世上只怕没有别的女人比得上她。” 黑珍珠脸色更苍白,似乎想说什么,却咬了咬牙,忍住了,霍然转过头去,再也不瞧他们。 只听南宫灵大喝道:“楚留香!这件事还是由你我两人单独解决的好,这话是你自己方才说的,你现在还记得么?” 楚留香道:“自然记得。” 南宫灵道:“你若还想知道那神秘的人物是谁,就快叫这冷血的小子住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既不能叫他动手,也不能叫他住手……一点红要杀人时,没有人能令他住手的。” 谁知一点红突然掠出一丈,冷冷道:“我住手了,只因他既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他,这场架再打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还是转让给你吧!” 楚留香笑道:“多谢。” 一点红瞪眼瞧了他半晌,缓缓道:“你也不必道谢,只要记住,一点红始终是你的朋友。” 话未说完,凌空一个翻身,掠出窗外,走得瞧不见了。 楚留香苦笑道:“你怎地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南宫灵这时才缓过气来,嘎声道:“楚留香,你若想解决这件事,就跟我走吧!” 楚留香瞧了瞧苏蓉蓉,道:“跟你走?” 黑珍珠大声道:“楚留香现在舍不得走的,为了这女子,别的事他都可以不管。” 南宫灵眼珠子一转,冷冷道:“你若不肯走,就怪不得我了。” 他竟转过身子,缓缓走了出去——他显然并不想逃,因为他知道“逃”,并不是办法,否则他早就可以逃了。 但楚留香却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他走出去,叹了口气,道:“黑兄,看来我只有将她交给你了。” 黑珍珠仰首向天,冷冷道:“你放心么?” 楚留香苦笑道:“她被人以重手点了穴道,但经我推拿之后,再过片刻,应可苏醒,黑兄只要告诉她,叫她自己赶紧回去,别的事都不必费心了。” 黑珍珠默然半晌,道:“好!你去吧,我会叫她走的,但我却还要等着你,我还有话问你。” 南宫灵直等着楚留香走了出来,才施开身法。 两人飞掠了段路途,南宫灵忽然道:“你倒放心将她交给别人。” 楚留香道:“我有何不放心?” 南宫灵道:“你怎知那小子不会害她?” 楚留香道:“你只当别人的心肠,都和你一样恶毒么?” 南宫灵冷笑道:“我只当你是个很谨慎的人,谁知你也有大意的时候。” 楚留香微笑道:“我本是个很谨慎的人,我若能想出黑珍珠有一点伤害蓉儿的理由,此刻纵然逼不得已,也不会将蓉儿交托给他的,你若想以此来扰乱我,令我心慌意乱,我劝你还是莫再打这主意。” 南宫灵嘿嘿冷笑,果然不再说话了。 只见前面水雾迷漫,又到了大明湖边。 垂阳下,一艘画舫里居然还亮着灯火,从敞开着的窗子瞧进去,舱里明烛高燃,竟已摆好了一桌酒菜。 南宫灵等楚留香走进船舱,长篙一点,将画舫荡入湖心,四面水雾,如烟如雨,画舫随波荡漾,无边静寂的天地中,充满一种神秘而浪漫的气息,令人不觉沉醉,又令人忍不住为之毛骨悚然。 楚留香在船舱中最舒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心里却一点也不觉得舒服,他总觉得这件事越来越不对了。 南宫灵为何要将他带到这里来? 那神秘的凶手,莫非在这画舫上? 但这画舫上除了楚留香和南宫灵之外,绝对没有第三个人,这点,楚留香从踏上画舫的一刹那,就已可断定。 清凉的晚风中,散发着酒香、菜香、垂杨的靖香,但楚留香呼吸到的,却是一种浓浓的杀气! 这无人的画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杀机? 南宫灵也坐了下来,凝注着楚留香,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带来这里?” 楚留香微笑道:“你自然不会是想在这里杀我,你若真想杀我时,自然距离水越远越好。” 南宫灵大笑道:“不错,没有人能在水里杀死楚留香的。” 楚留香沉思着,轻轻道:“莫非是‘他’要你带我来的?” 南宫灵道:“不错,他告诉我,等到我自己不能解决这件事时,就将你带到这里来,等他自己来解决。” 楚留香道:“你想他会来?” 南宫灵道:“自然会来。” 楚留香道:“你想他来了之后,就能解决这件事?” 南宫灵微笑道:“世上若只有一个能对付楚留香的人,那人就是他!”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他’是谁,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法子?” 南宫灵道:“他用的法子,没有人能想得出的。” 楚留香道:“你对他倒信任得很。” 南宫灵道:“世上若只有一个能令我信任的人,那人就是他。” 楚留香闭起眼睛,轻叹道:“这样的人会是谁呢?他既然明明知道在水上杀我,要比在别的地方困难得多,为何又要找到水上来?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究竟有什么对付我的法子……我实在等不及想瞧瞧他了。” 想到这人的阴险、诡秘和毒辣,就连楚留香心里都不禁泛起了寒意,他平生所遇的敌手,实在没有一个比这个更可怕! 南宫灵倒了两杯酒,悠然道:“我若是你,现在最好且饮一杯酒,多想反正也没有用的,何况,你能喝酒的时候,只怕已不多了。” 碧绿色的酒,在金杯里发着光。 南宫灵举杯一饮而尽,仰首长叹道:“但我宁愿发现这秘密的并不是你,无论是谁,若要杀死一个曾和他在一齐捉过海龟的人,总不是件愉快的事。” 楚留香连手指都没有碰那酒杯,又长叹道:“我也宁愿你永远是那和我一齐捉海龟的南宫灵。” 南宫灵笑了笑,忽又皱眉道:“你的酒……” 楚留香笑道:“我喝酒的时候还多得很,现在并不着急。” 南宫灵大笑道:“楚留香居然不急着喝酒了,这倒也是件怪事。” 楚留香微笑道:“你莫忘记,我是个很谨慎的人。” 南宫灵也微笑道:“这两杯酒是从一个壶里倒出来的,你若还不放心,这杯我替你喝了吧!”他果然将楚留香面前的酒,也喝了下去。 楚留香叹道:“看来谨慎的人虽然也许能活得长一些,却难免时常会错过一些喝酒的机会。” 南宫灵大笑道:“你本不该怀疑这酒中有毒的,世上又有谁会认为区区一杯毒酒,便能毒得死楚留香,他又怎会在酒中下……” “毒”字还未说出,他面色忽然大变。手臂、额角、脖子……每一根青筋都暴了起来! 楚留香失声道:“你怎么了?” 南宫灵颤声道:“这酒……” 楚留香动容道:“这酒中莫非果然有毒?” 他一步窜了过去,翻开南宫灵的眼皮瞧了瞧,却瞧不出丝毫中毒的征兆,但是南宫灵的身子,已烧得比火还烫。 楚留香心里一动,大骇道:“天一神水!这酒中下得有天一神水!” 南宫灵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嗄声道:“他……他怎会在酒中下毒?我不信!实在不能相信!” 楚留香跌足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他在这酒中下毒,要害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他明知我在处处提防,而你,你却绝不会对他有戒备之心。” 他仰天叹道:“我本已觉出这画舫上充满危机,却猜不出他有何法子来对付我,如今才知道,原来他要对付的不是我,而是你!” 南宫灵大声道:“但他……他为何要害我?” 楚留香苦笑道:“因为只要你一死,所有的线索便又断了,只要你一死,他依旧可以逍遥法外,只因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南宫灵身子一震,似又骇呆了。 这时他全身都已肿胀,肌肤已开始崩裂,甚至连血管都已绽破,眼角、鼻孔、指甲缝里,已开始沁出鲜血! 楚留香大喝道:“他既不惜下毒手杀你,你为何还要替他保守秘密?你此刻快说出‘他’究竟是谁还来得及。” 南宫灵眼睛死鱼般凸出来,喃喃道:“你说他要害死我……我还是不信……” 楚留香道:“自然是他要害你!否则他明知我绝不会喝下这酒,为何要 在酒中下毒?他在酒中下了毒,为何不告诉你?” 南宫灵似乎全未听到他的话,只是不住喃喃自语道:“我不信……我不信……” 楚留香一把抓住他衣襟,嘶声道:“你为何不相信?你难道……” 南宫灵绽裂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惨笑,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33章 楚留香道:“谁?他是谁?” 南宫灵一字字挣扎道:“这是个秘密,天下没有人知道的秘密,我……我也有个嫡亲的哥哥,‘他’就是我嫡亲的哥哥!” 楚留香整个人都呆了,后退半步,扶着桌子,整个人都似要倒下来,过了 半晌,才苦笑道:“难怪你如此信任他,难怪你如此听他的话,但……你的哥 哥又是谁?你到现在还不肯说出他的名字?” 南宫灵张开口,嘴里满是鲜血。 他舌头也已绽裂,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楚留香木然坐在椅子上,已不知坐了多久了。 现在,所有的线索又都断了,他又要从头做起。 他不知道遭遇到多少凶险,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发现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札木合这四人都是接着一封信后出门的,他又不知道经过多少挫折,才找出写这封信的人,揭破了丐帮的秘密。 这一段经过的艰苦,若非有极大的勇气和智慧,简直令人不能承受,但现在南宫灵一死,他心血便都白费。 他还是找不出那真正的主谋人是谁? 曙色又悄悄染白了窗纸。 湖上的迷雾更浓了。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自问:“现在,我知道的,还有些什么?” 现在,他所知道的,实在已不多了。 惟一剩下来线索是—— 那神秘的凶手,乃是南宫灵的嫡亲兄长,“他”手上还存着足以害死三十三个人的“天一神水”! 但“他”究竟是谁呢? “他”已用“天一神水”害死了任慈、札木合和南宫灵,“他”的下一个对象又会是谁呢? 那自然是个武功极高,足以在武林中举足轻重的人! 那人自然也必定和“他”有极深的关系,至少不会怀疑“他”要害自己,否则“他”又怎将“天一神水”下到这人的杯子里去? 第二十四回 南下追凶 楚留香闭起眼睛,喃喃道:“天枫十四郎,原来并不是一个人来到中土的,他还带着他的两个孩子,他死了之后,将一个孩子托给任慈,还有另一个孩子呢?他又将这孩子交托给谁?天下又有谁知道这事?” 这已是二十年前的秘密,现在几乎已毫无线索可寻。 楚留香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我知道,天枫十四郎既然将小儿子交托给任慈,大儿子自然是交托给那第一个和他动过手的人。我只要能找出这人是谁,便也可找出‘他’是谁了。” 现在,楚留香虽然不知道谁是任慈之前,和天枫十四郎交手的人,但已知道: 第一,这人名头必定极高,所以天枫十四郎才会先去找他,再找任慈——武林中比丐帮帮主名头还高的人并不多,这范围已缩小了。 第二,这人武功必定极强,所以才能伤得了天枫十四郎。 第三,这人的脾气也必定和任慈一样,博大宽厚,所以才会收留天枫十四郎的遗孤,而且传授他一身武功。 第四,这人必定不喜招摇,所以他虽然战胜了来自东瀛的刀法名家,江湖中却没有人知道。 第五,这人必定也在闽南一带,所以天枫十四郎和他交手负伤之后,还能及时赶去和任慈相见。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我知道的总算又不少了。” 他冲出舱去,执起长篙,将画舫荡到岸边,一掠上岸,突听马蹄声响,一人远远大呼道:“楚留香,是你么?” 呼声中,一人飞骑而来,翩然下马,正是黑珍珠。 楚留香道:“你居然找来了,她呢?” 黑珍珠默然半晌,冷冷道:“她果然听话得很,已乖乖地回家了。” 他突然瞪起眼睛,大声道:“但我却要问你,我爹爹现在究竟在哪里?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告诉我?” 楚留香垂下头,言道:“令尊大人已……已故去了。” 黑珍珠身子一震,嘶声道:“你……你说什么?” 楚留香叹道:“我已将令尊的遗体,好生保存在鲁东红石崖。海边渔村里,有个李驼子,你若赶到那里,可要他将你带到我的船上,等你见到苏蓉蓉时,便也可见到令尊大人的尸身了。” 黑珍珠一步窜过来,厉声道:“我爹爹的尸身怎会在你船上,莫非是你害死他的?” 楚留香苦笑道:“此中曲折,一时也难说得清楚,但蓉儿会详细告诉你的……至于杀死令尊的人,此刻就在这画舫上。” 他话未说完,黑珍珠已掠上画舫。 楚留香目光转动,突然大声道:“再借宝马一用,日后自当奉还……” 话声未了,已飞身上马,扬鞭而去了! 楚留香在尼山和秋灵素相见之后,便自山下的樵夫屋中,取出这匹马,骑回济南,他一心要寻南宫灵,所以并未先将马还给黑珍珠,只是将马寄在一家客栈里,等他到了丐帮的香堂后,这匹马却冲出马厩,寻到了主人,黑珍珠和一点红也就是因为这匹马,才知道楚留香已回到济南,才能及时救出了苏蓉蓉的。 也全靠了这匹马,楚留香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赶到了闽南,但到了闽南后,他却完全失望了。 二十年前的往事,人们早已不复记忆,至于雄踞闽南的陈、林两大武林世家中人,更完全没有听过天枫十四郎这名字。 这一日楚留香到了仙游,仙游风物虽盛,楚留香意兴却甚是萧索,竟连喝酒的兴致都没有,只想喝两杯苦茶。 闽南本是产茶之区,仙游镇上,茶馆很多,喝茶的器皿也甚是讲究,只见坐在茶馆里的人,一个个却闭着眼睛,用那比酒杯还小的茶盏,仔细品啜,用大碗喝茶的人,在闽南人眼中,简直像条牛。 楚留香也要了壶又香又苦,苦得发涩的铁观音,这茶人口虽苦,但喝下去后,却是齿颊留香,余甘满口。 两盅茶喝下去,楚留香浮躁的心情,也渐渐宁静下来,他这才知道,闽南人喝茶的规矩如此多,为的就是要人心情宁静,他们修心养性的功夫,便就是在这一小盅一小盅的浓茶里练出来的。 茶馆里的人虽多,但每个人都是轻言细语,和北方茶馆中的喧闹嘈杂,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时却有两条锦衣大汉,高声谈笑着走了进来,其中一个麻面大汉,背后斜背着个黄色包袱,一面走,一面笑道:“他乡遇故知,当真是人生一乐,小弟今日少不得要和冯兄喝两杯。” 另一人满面虬髯,哈哈笑道:“钱兄在闽南呆久了,难道已只好喝茶,不爱喝酒么?” 麻面大汉笑道:“酒!冯兄你天天都喝得到,但小弟今日要请冯兄品尝的,却是茶中仙品,不是小弟吹嘘,这样的茶,冯兄你只怕一辈子还没喝过。” 茶馆里的人,目光都已向他瞧了过去,但这麻面大汉却是旁若无人,自那黄布包袱里,取出个长长的竹筒。 他打开竹筒,便有一股清香传出,令人心神皆醉。 虬髯大汉笑道:“好香的茶!多年不见,不想钱兄竟变得如此风雅。” 那麻面大汉小心取出一撮茶叶,吩咐茶博士用上好的泉水冲一壶来,这才转过头笑道:“老实说,这茶虽在小弟身上,但若非遇见冯兄这样的老朋友,平日小弟自己可一点儿也舍不得喝的。” 虬髯大汉笑道:“钱兄既舍不得喝,为何又将之带在身上?” 麻面大汉微笑道:“只因这茶是一位武林前辈最最爱好之物,小弟昔日受过他老人家的大恩,无物可报,只有每年千方百计去寻此茶,为他老人家送去,聊表一点心意,别的东西,他老人家是万万不肯收的。” 虬髯大汉道:“却不知这位武林前辈是谁?竟能令钱兄如此倾倒?” 麻面大汉的微笑更是得意,缓缓道:“冯兄总该听过天峰大师的名字?” 虬髯大汉失声道:“天峰大师?……莫非是少林南支的掌门人,蒲田少林寺的方丈大师么?” 麻面大汉笑道:“正是他老人家。” 楚留香心头忽然一动,忍不住走了过去,笑道:“满天星,我是你的老朋友,你怎地不请我喝茶?” 麻面大汉瞧了他一眼,沉下脸道:“朋友是谁?在下看来倒眼生得很。” 楚留香微笑道:“七年前,北京城铁狮子胡同,钱兄莫非忘了么?” 他话未说完,麻面大汉已霍然长身而起,动容道:“阁下莫非是……” 楚留香哈哈大笑,截断了他的话,道:“你记得就好,何必提我的名字。” 麻面大汉竟扑地拜倒,恭声道:“七年前,若非……公子相救,我钱麻子早已栽在“梅花剑”方环和“双掌翻天”雀子鹤手里,我钱麻子虽然时刻想报公子的大恩,只恨公子侠踪飘忽,却不想今日终能见到公子,真是天幸。” 那虬髯大汉瞧见出名难惹的钱麻子,竟对这少年如此恭敬,也不禁为之动容,但他也是老江湖了,察言观色,已知道这少年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来历,他自然也绝不过问,只是抱拳含笑道:“在下冯天和,日后但望公子多赐教益。” 楚留香笑道:“夜游神的大名,在下早已如雷灌耳了。” 三个人喝了两盅茶,聊了几句不着实际的话,楚留香才慢慢转入正题,瞧着钱麻子沉声道:“钱兄方才提起的天峰大师,莫非就是四十年前掌歼八恶,独斗天门四老,威镇天下的少林苦和尚么?” 钱麻子拊掌道:“正是他老人家!” 楚留香微笑道:“这位大师据说久已隔绝红尘,不想竟仍有茶之一嗜。” 钱麻子笑道:“昔日慈心大师仙去后,本该由他老人家持掌少林门户,但他老人家却将掌门之位让给了他的二师弟天湖大师,自己反而远来闽南,据说为的就是此间的名茶。” 楚留香沉吟道:“天峰大师接掌莆田少林寺,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钱麻子道:“算来只怕已有二十年。” 楚留香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不错!就是他,必定是他,我本该早就想到的。” 钱麻子讶然道:“公子莫非也认识他老人家?” 楚留香满面喜色,道:“你说天峰大师的声名,是否还在丐帮昔日的任老帮主之上?” 钱麻子也不知他怎会突然问出这句话,茫然道:“他老人家可是当今武林的泰山北斗,任老帮主虽也名声响亮,但比起他老人家来,只怕还差一筹。” 楚留香道:“他老人家武功自然极高。” 钱麻子叹道:“武功之高,只怕连公子也……也比不上的。” 楚留香一笑,道:“他老人家修为功深,自然是博大宽厚,不露锋芒的。” 钱麻子笑道:“江湖中虽传说他老人家是为了品茶而来闽南的,但以在下想来,他老人家只怕还是为了淡泊喜静,所以才不愿接掌嵩山少林的门户。” 楚留香长叹道:“这就是了,在任慈之前,和天枫十四郎交手的人,除了他还有谁,天枫十四郎能将长子托给他,自然死也瞑目了。” 钱麻子更觉奇怪,忍不住问道:“天枫十四郎又是什么人?” 楚留香苦笑道:“那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自己虽然死得默默无闻,却能令天下最大门派和武林第一大帮的掌门人,代他抚养他的两个儿子。” 他心念一闪,突又失声道:“他向天峰大师和任老帮主挑战,为的莫非就是要将自己两个儿子分别交托他们,他自己莫非有什么伤心事,早已不想活了,只想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出人头地,莫非他早已决定要死在天峰大师和任老帮主手里,为的就是要他们尽心抚养这两个孩子成人?” 钱麻子越听越糊涂了,忍不住道:“公子是说……这天枫十四郎为了……竟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楚留香叹道:“他知道天峰大师和任老帮主这样的人,是绝不会随便收养别人的孩子,但他却死在他们手里,他们便万万不忍推辞……” 钱麻子动容道:“这样的父亲,倒当真伟大得很,却不知他的两个儿子是谁呢?” 楚留香黯然道:“一个是南宫灵。” 钱麻子倏然道:“莫非是丐帮的新任帮主?” 楚留香道:“正是!”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34章 钱麻子道:“还有一个呢?” 楚留香一字字道:“还有一个便是……便是……” 他忽然仰首长叹一声,惨笑道:“但愿我猜错,但愿那神秘的凶手,并不是他。” 钱麻子又是一惊,道:“凶手?” 楚留香叹道:“据我所知,他已杀死了九个无辜的人,他下一个……” 说到这里,楚留香突又跳了起来,失声道:“他下一个对象,莫非就是天峰大师?” 钱麻子笑道:“这个倒请公子宽心,无论这人是谁,他若想加害天峰大师,只怕便是他的死期到了,天峰大师虽已久久不问世事,武功却始终未曾搁下。” 楚留香长叹一声,苦笑道:“你若知道他是谁,便不会说这话了,他……” 钱麻子忍不住又问道:“他究竟是谁?” 楚留香似不愿说出他的姓名,沉吟半晌,忽又笑道:“我恰巧有事要面见天峰大师,正好替你将茶叶送去,不知你可放心么?” 钱麻子立刻将那黄布包袱送到楚留香面前,笑道:“莫说这区区一包茶叶,公子就是要我钱麻子将性命交给公子,我钱麻子也是放心的。” 楚留香笑了笑,还未说完,突见那茶博士匆匆走了过来,向楚留香躬身行了个礼,赔笑道:“那边角落里的桌子上,有位客官想和公子说句话,不知公子可愿移驾过去么?” 只见那边角落里一张桌上,一个灰衣人面对着墙角,坐在那里已有半个多时辰了,连动都没有动过。 他平戴着一顶铜盆般的大草帽,此刻将帽角挂在脖子上,整个头颅都被挡住,只露出一束花白的头发。 楚留香一走进茶馆,就觉得这人有些奇怪,茶馆里无论有什么动静,这人竟始终面对着墙角,未曾回过头来。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对楚留香瞧过一眼,楚留香也始终没有瞧见他的面目,他此刻又怎会突然要找楚留香说话? 楚留香心里一觉得奇怪,更是非过去瞧个究竟不可。 他刚走过去,那人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人虽然还是没有回过头,但背后却好像长着眼睛。 楚留香心念一动,忽然笑道:“阁下莫非是秃鹰吴老捕头?” 那人身子似乎微微一震,楚留香已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大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吴老捕头外,还有谁有如此惊人耳力。” 那人苦笑道:“普天之下,果然没有能瞒得过楚留香的事。” 只见他高颧深腮,目光炯炯,一对灰白色的耳朵,竟是合银所铸,若非他用草帽挡着,别人一眼便可认出他来。 楚留香微笑道:“京城一别,倏忽月余,不想吴老捕头连楚某的声音都未忘记……奇怪的是,在下那天好像并未在吴老捕头面前说过什么话,却不知吴老捕头又怎会听得出在下的声音?” 秃鹰笑道:“天下人不但说话声各不相同,就连走路的声音也是不相同的,楚留香轻功天下第一,那足音更是和别人大大不相同,小老儿若再听不出香帅的足音,这双耳朵当真要喂狗了。” 楚留香大笑道:“白衣神耳,果然名下无虚。” 他忽然放低语声,缓缓道:“吴老捕头万里追踪到这里来,莫非为的是那白玉美人?” 秃鹰赔笑道:“老朽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万万不敢在楚香帅手里讨东西的。” 楚留香目光闪动,微笑道:“那么,阁下又是为何而来的呢?” 秃鹰压低语声,道:“老朽本是追踪满天星钱麻子而来……” 楚留香皱眉道:“莫非还是为了七年前,铁狮子胡同的旧事?” 秃鹰苦笑道:“老朽本不知此事也和香帅有关,否则也不敢多事的。香帅自然也知道,一个人只要吃过一口公门饭,这辈子就休想再走得出六扇门了,有些事自己就算不想管,但却被逼得非管不可。” 楚留香沉声道:“七年前那件事,钱麻子虽有不该,但‘梅花剑’和‘双掌翻天’仗势欺人,却更可恨,何况,钱麻子为了这件事,早已洗手江湖,远避到这里来,吴老捕头又何苦定要赶尽杀绝,逼人太甚?” 秃鹰赔笑道:“老朽活了这大把年纪,又怎还会不知道眉眼高低,既已知楚香帅与此事有关,又怎会再来多事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又道:“老朽请公子到这边来,是为着另一件事。” 楚留香皱眉道:“还有什么事?” 秃鹰沉吟了半晌,一字字缓缓道:“丐帮的南宫帮主,十多天前已死在济南城的大明湖上,这件事,不知香帅你可知道么?” 楚留香微笑道:“吴老捕头总不会认为是我杀死南宫灵的吧?” 秃鹰赶紧又赔笑道:“老朽怎敢这样想,只不过……” 楚留香道:“只不过怎样?” 秃鹰叹道:“只不过南宫帮主死得实在太惨,据说死后还被人乱刀分尸,所以丐帮门下,俱都誓死要找出这凶手来!” 楚留香又皱了皱眉头,他自然知道将南宫灵分尸的人,必定就是那一心为父复仇的黑珍珠,他自然也想到丐帮门下,至今还不知南宫灵的阴谋,但这些事,他并不愿意对别人说出来。 只听秃鹰叹息着又道:“此等江湖高手的仇杀之事,本非老朽所能过问,所敢过问的,只不过老朽偏偏和丐帮门下几位长老是多年的朋友,这次在路上又恰巧遇着了他们。” 楚留香道:“难道丐帮门下弟子,竟疑心是我对南宫灵下的手不成?” 秃鹰赔笑道:“他们也绝不敢疑心到香帅你的,只不过,他们却说香帅你必定知道杀死南宫帮主的凶手是谁,是以他们便要老朽遇着香帅时,代他们问一声,无论香帅你是否知道,只要香帅说一句话,丐帮门下都绝无异言。” 楚留香目光灼灼,一字字道:“这件事,我的确是知道的!” 第二十五回 天峰大师 秃鹰动容道:“香帅既然知道,不知可否赐知?” 楚留香沉声道:“我纵然说出那凶手是谁,你也无法可施,只不过……” 他霍然长身而起,道:“三天后,你可在莆田城里的林家花园等我,到时我自然会将杀死南宫灵的凶手交给你。” 楚留香人不离鞍,马不停蹄,直奔莆田。 又是黄昏。 楚留香寄托了马,竟趁着暮色,掠入少林寺。他只觉时候已甚是急促,已来不及等候通报了。 莆田少林寺虽不如嵩山少林之气派宏伟,但这沉浴在茫茫暮色中的古刹,亦自有一种神秘的美。 微风中,隐隐有钟声梵唱传出,木叶的清香中,又隐隐有檀香的气息,天地间充满了庄严的沉静,哪里闻得到丝毫杀机? 秋风扫尽了石阶下的落叶,石阶尽头的大门,是开着的,从门外可以望见古木森森的幽静庭院。 再过去,便是那香烟缭绕,庄严宏伟的大殿。 这里是人人都可以进去的地方,但也是人人都不敢轻易进去的,少林之名,威重天下,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不免要生出敬仰警惕之心,这里的门虽是开着的,但可有谁敢妄越雷池一步? 楚留香也没有从大门走进去,他竟越墙而入——他心里只觉有种不祥的警兆,只觉纵是片刻之差,也等不得了。 满天夕阳如血,一重重高大的屋脊,在夕阳下望去,就像是一座座山峰,被血染红了的山峰。 天峰大师又是在哪一座山峰下? 楚留香燕子般飞掠的身形,不禁迟疑了下来。 他身形不过停了停,突听一声佛号宣起。 “阿弥陀佛”!这短短的一声佛号还未结束,屋脊四角的飞檐下,已同时闪出了四条人影。 这四人都是灰袍白袜,四十多岁的年纪,四张庄严威重的脸上,都有一双精光闪闪的眸子。 此刻这四双发亮的眼睛,全都刀一般瞪着楚留香。 楚留香暗中也不免吃了一惊忖道:“少林僧人,果然不可轻视。” 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大师们用过饭了么?” 这本是句最普通的问话,两人见面,无论是多年老友,抑或是点头之交,大多会这样问一句的。 但这句话在此时此刻问出来,四个少林僧人却都不禁愣了愣,左面年纪较长的一人沉声道:“二十年来,已从无江湖中人踏上少林寺的屋脊,施主今日既然破了例,想必绝非无故而来,但请将来意见示。” 楚留香一笑,道:“在下的来意,纵然说了,大师们也不会相信。” 那灰袍僧人厉声道:“施主若不肯将来意相告,就莫怪贫僧等要无礼了。”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生平最不愿和少林门下交手,大师们又何苦要逼我破例?” 那灰袍僧人怒喝道:“施主若不愿动手,就随贫僧下去吧!” 喝声中,他长袖突然挥出,飘忽如流云,劲急如闪电,笔直向楚留香面目咽喉之间卷了过去。 出家人身旁不便携带兵刃,这一双长袖,通常就是他们的防身利器,世上只知“流云铁袖”乃是武当绝技,却不知少林门下的袖上功夫,非但绝不在武当之下,而且强劲刚猛犹有过之。 灰袍僧人这一着飞袖功,既可刚,亦可柔,柔可卷夺对方掌中兵刃,刚能一着震断对方心脉。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少林门下别的都好,就是火气太大了些。” 他嘴里说着话,身形已冲天而起,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身子已如飞鹤凌空,远在四丈之上。 灰袍僧人一着击空,动容道:“施主好高明的轻功,难怪竟敢到少林寺中来撒野。” 四个人身形旋动,各据方位,他们算定楚留香身子总有落下来的时候,只要一落下来,便落入他们阵式之中。 谁知楚留香竟能不落下来。 他身子有如鱼在水中,一翻一挺,竟又横掠出四丈开外,头下脚上,扑入了屋脊下的黑暗中。 只听他远远笑道:“在下并非撒野来的,等事情办完后,自当再来向大师们请罪。” 少林僧人面上齐都变了颜色。 那年纪最长的灰袍僧人沉声道:“玄法传警应变,玄通、玄妙随我来。”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向楚留香语声传来处扑过去,但见星月在天,微风动树,哪里还瞧得见楚留香的影子。 楚留香知道此时若要求见天峰大师,这些少林和尚是万万不会带他去的,既然解释不清,他只有一走了之。 他身形掠入黑暗中,立刻又腾身飞起,别的地方不去,却反又掠到方才那重屋脊的飞檐下。 只见三个灰袍僧人,就从这飞檐上掠过去,谁也没有想到他又返回来了,连瞧都没有往这边瞧一眼。 楚留香又等了半晌,就听得这宽阔的寺院四面,都敲起了一阵阵低沉的木鱼声,不时有矫健的人影,凌空飞起。 这少林寺平时看来,虽是平和安静,但迎敌时应变之速,戒备之严,果然不愧为名重天下之武林禁地。 楚留香苦笑暗道:“我一心只想快些见着天峰大师,谁知此番反而要欲速则不达了。” 想到天峰大师的性命,实在危在瞬息,他心里不禁更是着急,怎奈直到此刻为止,他还不知道天峰大师的住处在哪里。 这时木鱼声已停止,沉静的古刹,更寂无声响。 但楚留香自然知道越是静寂,越是可怕,这看来已沉静下来的寺院,其实到处都隐藏着危机。 他已没有时间去静静思索,闭着眼睛想了想,突然从黑暗中冲出去,掠到最高的一重屋脊,最高的一座飞檐上。 他衣袂飘飘,似将临空飞起,整个寺院,都似已在他脚下,果然立刻就有人发现了他。 只见人影闪动,每重院落里,都有人向这边飞扑过来,惟有西面一重小小的院落,却毫无动静。 楚留香不等人来,又急掠而下,长笑道:“少林藏经,名重天下,大师们可以借给我瞧瞧么?”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35章 他笑声一顿,身形急转,选了株枝叶最是浓密的大树,躲了进去,只听四下纷纷低叱道:“此人果然是为藏经而来。” “留意藏经阁。” 少林藏经之丰,冠于天下,不惜犯险侵入少林寺的人,的确大多是为藏经而来的,莆田虽是少林南支,阁中藏经亦足珍贵,少林僧人自然以为楚留香也是为盗经而来,又有谁想得到他竟是在声东击西,故布疑阵。 只见人影纷纷东扑,楚留香立刻向西掠去。 这一次,他不再飞行屋脊,只是穿行在殿檐下、树影中,禅房里大多未燃灯火,枝叶间偶有蝉声。 无人的院落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寂寞之意,生活在这古刹中的僧人们,那岁月又岂是容易度过的。 楚留香身形不停,心里却在暗暗叹息,对于能忍受寂寞的人们,他心里总是十分崇敬。 只因他深知世上再也没有比寂寞更难忍受的事。 他穿过一重静寂的院落,经过一栋栋黑暗的禅房,地上那被星光洗得发亮的青石板,一块块从他脚下滑过去。 突听一声轻叱道:“施主留步。” 一道雄浑而猛烈的拳风,已扑面直击而来。 楚留香咬了咬牙,不闪不避,也不招架,竟以肉身挨了这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招“百步神拳”。 只见他身子被拳风震得纸鸢般直飞出去。 对面那灰眉长髯的少林僧人一招得手,方觉得有些意外,眼前一花,被他拳风震飞的少年竟又飞了回来,笑嘻嘻站在他面前,不但身法倏忽,来去如电,而且这隔山打牛的少林神拳,竟丝毫未能伤得了他。 这修为功深的少林监寺大师,竟也不觉被惊得怔住,呆呆地瞪着楚留香,半晌说不出话来。 楚留香故意挨他这一拳,正是要他暂时说不出话,免得惊动别人,否则他身子究竟不是铁打的,挨这一拳难道还会好受么? 只听那灰眉僧人终于缓缓道:“施主如此武功,老僧从来未见,不知可否示知名姓?” 楚留香微笑道:“在下若是说出名姓,大师只怕便要以为在下是为盗经而来的了。” 灰眉僧人道:“施主若为盗经而来,便不会走来这里。” 楚留香一笑,道:“在下楚留香。” 灰眉僧人动容道:“莫非是盗帅楚留香?”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大师远避红尘,不想竟也知道在下这见不得人的绰号。” 灰眉僧人阴郁沉重的面容,竟像是忽然变得愉快起来,冷锐的目光中,也开始有了些笑意,缓缓道:“老僧虽然久疏江湖侠踪,但却有个交游广阔的师侄,每当他来到此间,总会为老僧述说些新奇有趣的故事,而楚香帅的豪情壮举,正是所有的事件中最有趣,最能动人心魄的。” 楚留香道:“大师说的,莫非是无花?” 灰眉僧人微笑道:“数百年来,少林门下若论交游广阔的弟子,也不过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楚留香道:“他……他此刻是否已在这里?” 灰眉僧人道:“施主此来,莫非就是找他的?” 楚留香沉吟道:“在下此来,主要还为的是想拜见天峰大师。” 灰眉僧人道:“掌门师兄虽已久避外客,但楚施主这样的人,他想必还是乐于接见的,只可惜施主此刻来的甚是不巧。” 楚留香着急道:“莫非天峰大师已……” 灰眉僧人含笑道:“掌门师兄万念皆空,惟有茶之一癖,始终未改,他此刻正在品茶,那是谁也打扰不得的。” 楚留香松了口气,展颜笑道:“天峰大师若是独自品茶,在下也就不着急了,只要能先见着无花师兄,也是一样的。” 灰眉僧人道:“施主此刻既然见不着掌门师兄,便也见不着无花。” 楚留香动容道:“为什么?” 灰眉僧人微笑道:“少林门下,精于东瀛茶道的,也惟有无花一人,只要他来到此间,第一件事便是为掌门师兄汲水烹茶。” 楚留香面色早已大变,失声道:“无花此刻正在为天峰大师烹茶么?” 灰眉僧人颔首笑道:“楚施主想见他们,恐怕只好等到明晨了。” 楚留香心里简直要急疯了,面上却沉住了气,道:“他们品茶之处,莫非便是后院?” 灰眉僧人道:“正是。” 楚留香突然一指灰眉大师身后,笑道:“但大师身后来的,岂非就是无花?” 灰眉僧人道:“在哪里?” 他回过头,背后空空,哪有什么无花的人影,等他回过头来,面前的楚留香,竟也忽然不见了。 灰眉僧人的头一转,楚留香身子就飞窜出去。 这一窜他用尽了所有的功力,而且早已瞧准了落脚处,脚尖一点,又掠出四丈,灰眉僧人还未回过头,他人已到了十丈开外——楚留香天下无双的轻功,在紧急时施展出来,那速度简直不可思议。 等到灰眉僧人回过头,楚留香身形已到了短墙后。 短墙后,小院里竹叶森森,草木幽绝,竹丛里三间敞轩,竹帘深垂,从竹帘里瞧过去,可以隐约瞧见盘膝端坐在地上的两条人影。庭院寂寂,风吹木叶,竹帘上花影流动,两人看来仿佛已在天上。 右面的一人,正是无花。 他面前摆着一只紫泥小火炉,一把紫铜壶,一柄蒲扇,还有一套精致小巧的茶具,此刻三个酒杯般大小的茶盏里,已倒满了茶,一阵阵茶香自竹帘中传出,再加上花香、竹香,当真令人心神皆醉。 坐在无花对面的,是个须眉皆白的枯瘦僧人,此刻他正从无花手中,接过茶杯,闭起眼睛,缓缓送到唇边。 楚留香大喝一声,箭一般窜了过去,窜人了竹帘,大喝道:“这茶喝不得的!” 无花瞧见了,他面色一变,但瞬即恢复镇定。 天峰大师却连嘴角的肌肉都没有丝毫牵动,看来就好像纵然天崩在他面前,他面色也不会变一变。 他只是缓缓放下茶杯,缓缓张开眼睛,楚留香被他这双眼睛瞧了一眼,竟也不觉有些手足失措起来。 天峰大师淡淡道:“施主如此闯来,不觉太鲁莽了么?” 楚留香躬身道:“在下一时情急,望大师恕罪。” 天峰大师凝注了他半晌,缓缓道:“二十年来,能一路闯入老僧禅房中的,施主还是第一人,既能来此,自然不俗,先请坐下待茶如何?” 这少林高僧,修为果然已炉火纯青,居然还能如此丝毫不动火气,楚留香心里不觉暗暗赞美。 无花也立刻微笑道:“不错,楚兄既然来了,何不坐下来喝杯茶,以涤俗尘。”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原来是楚施主,难怪轻功之高,天下已不作第二人想了。” 楚留香道:“不敢!” 天峰大师含笑道:“老僧虽然久绝世事,但能见到当世俊杰之丰采,心里还是欢喜得很,寒寺无酒,楚施主何妨以茶作酒。” 他又端起了茶杯,楚留香忍不住又失声道:“这茶喝不得的。” 天峰大师道:“此茶纵非仙种,亦属妙品,怎会喝不得?” 楚留香瞧了无花一眼,忽然笑道:“在下受人所托,已为大师带来了绝妙新茶,而且在下自信对于烹茶一道,也颇不俗,大师难道不想先尝一尝么?” 天峰大师展颜道:“既是如此,老僧就叨扰了。” 这修为功深的高僧,对别的事虽都无动于衷,但听到有妙手烹茶,竟也不禁为之喜动颜色。 无花心里纵然惊怒,神色间也丝毫未表露出来,竟也微笑道:“不想楚兄竟也有此雅兴,妙极妙极。” 他立刻站起来,将烹茶的座位让给了楚留香,却将自己方才已烹好的茶,全都倒入院子里。 楚留香又瞧了他一眼,笑道:“如此珍贵的水,倒了不可惜么?” 他不说茶,而是说“水”,只差未说出“天一神水”四个字而已,无花竟还是神色不动,微笑道:“此水乃初雪所溶,虽也珍贵,寺中窖存却有不少,楚兄若有此嗜,不妨带一瓶回去。”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坐下来,引火烹茶。 天峰大师忽又淡淡一笑,道:“此刻水尚未煮沸,楚施主正好将来意说出,面对名茶,正是老僧心情好时,楚施主若是有事相询,也在此时问出为佳。” 楚留香忽然发现这高僧平淡的笑容中,实在蕴藏着无比的智慧,那双平静的目光,更能明察秋毫。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晚辈此来,只是想求大师说个故事。” 天峰大师微微皱眉道:“故事?” 楚留香道:“十余年前,有位扶桑武士天枫十四郎,渡海东来,曾与两位中土高手较量过武功,其中一位是丐帮任老帮主,还有一位,不知是否大师?” 天峰大师默然良久,方白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二十年前的往事,老僧都已几乎忘怀了,不想施主今日竟又重提此事……不错,施主说的,正是老僧。” 楚留香眼睛一亮,道:“天枫十四郎东渡求战,却无求胜之心,反似抱有必死之念,若是晚辈猜的不错,他莫非有什么伤心事?” 天峰大师又默然良久,缓缓道:“你猜得不错,他的确有些伤心的事。” 楚留香道:“大师若肯示知,晚辈感激不尽。” 天峰大师目光闪动,凝注了楚留香许久,叹道:“往事如云烟,老僧本已不愿提起,但施主你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只是问此事,其中关系,必定极大。” 楚留香俯首道:“大师明察秋毫,晚辈也不敢隐瞒,此事关系的确极大,但晚辈却可保证,晚辈相询此事,绝无丝毫私心恶意。”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施主若有私心恶意,又岂能坐在此地。” 楚留香心头一凛,恭声道:“大师明鉴。” 天峰大师合起眼帘,缓缓道:“天枫十四郎坚忍卓绝,嗜武成痴,却不幸又是个多情种子,二十多年前,华山与黄山世家两大剑派发生惨斗,血战连绵多年,黄山世家终致惨败,到后来战到只剩下李琦一人。”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此事与天枫十四郎有何关系?” 天峰大师道:“李琦姑娘为了避祸,便搭乘了海上商船,东渡扶桑,那时她已受了内伤,再加上海路艰难,到了扶桑岛上,已是不良于行。” 楚留香道:“难道这位姑娘竟遇着了天枫十四郎不成?” 天峰大师叹道:“正是如此,天枫十四郎暗对这李姑娘一见钟情,几日不眠不休,治澈了李姑娘的伤势,李姑娘自也难免被他真诚所动,就在她伤势痊澈的第四天,就和天枫十四郎结成了夫妇。” 楚留香微笑道:“良缘天定,结于海外,倒当真是段佳话。” 天峰大师黯然道:“只可惜他们幸福的日子并不长,李姑娘为天枫十四郎生了两个孩子后,竟又忽然不告而别,只留下封书信。” 第二十六回 法律庄严 楚留香失声道:“她难道又重到中土来了么?” 天峰大师叹道:“此事虽不能确定,但想来必是如此,只因就在这李姑娘离开天枫十四郎没有多久,华山七剑留下的四人,忽然全部惨死,江湖纷纷传言,都说是黄山世家中仅存的李琦,回来为父兄复仇的。” 楚留香沉吟道:“如此说来,这位李姑娘在扶桑岛上,必定学会了一种惊人的武功,也许正是天枫十四郎传授给她的。” 天峰大师道:“这点你并未猜对,天枫十四郎并未传授她武功,她必定是另有奇遇,而对于此事,她始终都是瞒着天枫十四郎的。” 楚留香叹道:“不错,这位李姑娘的遇合,必定甚是离奇,否则她在短短几年中,武功也绝不可能如此精进,竟一举杀死了华山四剑……但她大仇得报之后,难道就没有回到东瀛去瞧瞧她的两个孩子么?” 天峰大师道:“没有,那时她的幼子尚在襁褓中,天枫十四郎悲痛之下,就带着这两个孩子,来到中土。” 楚留香道:“难道那时江湖中竟没有这位李姑娘的消息?”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36章 天峰大师道:“奇怪的就在这里,这位李姑娘做出了那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后,竟突然销声匿迹,就好像突然在这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天枫十四郎苦苦寻找了她一年后,才终于绝望……这时他才来到这里。” 楚留香道:“原来他并非一到中土,就向大师求战的。” 天峰大师长叹道:“他苦苦向我挑战,我执意不允,到后来他竟放火去烧藏经阁,我被逼不过,才答应和他比对三掌,谁知……谁知我击出第三掌时,他竟然不避不闪,我收势不及,竟令他受了重伤。” 楚留香惨然道:“晚辈猜的果然不错,这时他已心灰意冷,无意再活下去,只想将自己两个儿子交托给适当的人,所以竟不惜故意伤在大师的掌下。” 天峰大师凄然道:“我伤他之后,立刻将他扶到这禅房中,谁知他竟又乘我去取药时,不辞而别,只留下封遗书,道出了这一段伤心事,又求我收留他的长子,我赶到他信中所说的地方,要将他遗孤带回给他时,竟在那里遇着任老帮主,我才知道,他竟已死在任老帮主的手里。” 这一段既哀艳又悲壮的故事,自一个沉静如佛的高僧口中说出来,更充满了一种窒息的沉痛与神秘。 无花始终静静地坐在那里,面上绝没有丝毫表情,天峰大师和楚留香,也始终没有去望他一眼。 他看来就像是个完完全全置身于事外的人,天峰大师所叙说的这故事,就像是和他完全没有丝毫关系。 禅房里静寂了片刻,接着就响起水沸的声音。 楚留香谨慎而缓慢地开始冲茶。 他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十分正确而小心,他正是想借这缓慢的动作,来澄清自己纷乱的思想。然后,他双手捧起一盏香茶,恭敬地送到天峰大师面前,沉声道:“多谢大师。” 天峰大师双手接过茶盏,缓缓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都已知道了么?” 楚留香道:“是。”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很好,老僧所能说出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竟没有问楚留香为何要知道这故事,只是开始去品尝茶的香气,在这一瞬间,他严肃沉重的面容,像是突然松弛了下来,但目中的悲哀之意却更浓厚,于是他又缓缓合起眼帘,喃喃道:“这杯茶,的确比方才那杯茶好喝得多。” 楚留香凝注了他许久,实在猜不透这睿智的老僧究竟已知道了多少,他忍不住脱口问道:“大师难道没有什么话要问在下的么?” 天峰大师默然半晌,淡淡道:“任老帮主是否已故去了?” 他并没有张开眼来,这句话像是随口而问出来的。 楚留香却长长吐出口气,道:“是。” 他再次奉上一盏茶,道:“大师所要知道的,现在只怕也全都知道了。” 天峰大师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楚留香喟然站起,道:“不知大师能不能让晚辈和无花师兄说几句话?” 天峰大师缓缓道:“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你们去吧!” 无花这才站起身子,他神情看来仍是那么悠闲而潇洒,恭敬地向天峰大师行过礼,悄然退了出去。 他并没有说话。 等他身子已将退出帘外,天峰大师忽然张开眼睛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中的含意似乎极为复杂。 但他也没有说话。 夜已很深。 后山的道路很窄,朦胧的星光,映着道旁的木叶,整个大地却似乎已浸浴在一种神秘而凄凉的雾里。 楚留香和无花并肩走在这条崎岖的窄路上,直到此为止,他们也始终保持着沉默,沉默得就如同黑夜中的山巅一样。 无花终于微微一笑,道:“你虽然没有当面揭穿我,但我却不感激你,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怕天峰大师饬心而已,是么?” 楚留香苦笑道:“你认为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譬如说,你我的友情……” 无花悠悠道:“你我的友情,到现在所剩下的,已不如眼睛里的沙粒多了。” 楚留香长叹道:“不错,眼睛里有了沙粒,就会流泪的。” 无花道:“你现在不妨告诉我,你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楚留香缓缓道:“我已知道了许多事,却也还有许多不知道。” 无花微笑道:“你知道些什么?不知道的又是什么?” 楚留香道:“我已知道你便是天枫十四郎的长子,南宫灵的兄长,但你又怎会知道南宫灵也是你的亲兄弟?天峰大师自然绝不会告诉你。” 无花道:“这原因你本可猜得出的,先父去世时,我已七岁,七岁的孩子,有的虽不懂事,但也有的已懂得许多,而且永远不会忘记。” 楚留香叹道:“你懂得也许太多了。” 无花微笑道:“你自然也知道,天一神水,是我盗出来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神水宫’虽然禁止男人出入,但一个文质风雅的出家人,自然是例外,在一般人眼中,都未将出了家的和尚再看成男人,其实这其中却是难免有其弊病,只可惜那位多情的姑娘为你而死……” 无花笑道:“一个从未接触过男人的女孩子,总是禁不得引诱的,她自觉死得很甘心,你又何苦为她可惜。” 楚留香凝注着他,叹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无论多卑鄙,多可恶的话,你竟都能用最温柔,最文雅的语调说出来。” 无花神色不变,又笑道:“你自也知道我费了这么多心血,盗取‘天一神水’是为的什么?” 楚留香道:“只因任老帮主和天峰大师都不是你轻易能杀死的,何况你还要他们死得不着痕迹,令人不致疑心。” 无花道:“你说得正确已极。” 楚留香道:“在那石梁上,扮成天枫十四郎的,自然是你,杀死“天强星”宋刚,以忍术遁入大明湖的,自然也是你。” 无花道:“不错!” 楚留香叹道:“那日我在大明湖中见到你时,本已该疑心你了,只可惜我纵然怀疑世上每一个人,也不会怀疑到连琴声都不愿沾着杀气的无花身上。” 无花微笑道:“你不必难过,每个人都难免有糊涂的时候。” 楚留香苦笑道:“乌衣庵中,素心大师那痴呆的徒弟,临死前本已揭穿了你的秘密,只可惜她只说了个‘无’字就死了,更可惜我始终认为她要说的是 ‘梧桐’的‘梧’,竟未想到她要说的本是‘无花’的‘无’。” 无花道:“我实也未想到她临死前神智居然又清楚起来,否则我在杀死素心大师的时候,就连她一起杀死了。” 楚留香道:“但你为何要杀死素心大师?” 无花道:“只要是和这件事有一点关系的人,我就不能让他们活着说话,你知道,我做事一向很谨慎,从来不愿意冒险。” 楚留香道:“所以你也想杀我?” 无花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愿意你牵连到这件事里,我早就对南宫灵说过,世上若只有一个人能揭穿我们的秘密,这人必定是楚留香。” 楚留香叹道:“在大明湖上,在乌衣庵里,在那石梁上,你已动过许多次手,你要杀我,我并不奇怪,但你为什么要杀蓉儿?” 无花道:“我早就想到你必定要派她到神水宫去打听消息,所以我立刻想到你在大明湖边约会的人必定是她,你总也该知道,我并不是个笨人。” 楚留香叹道:“一个人太聪明了,也并不是件好事。” 无花微笑道:“你自己难道很笨么?” 楚留香苦笑道:“我现在才知道,我实在没有自己所想像中那么聪明,否则我早就该想到,到了必要时,你必定会将南宫灵杀死灭口的。” 无花叹道:“我又何尝有自己所想像的那么聪明,我以为只要南宫灵一死,你的线索就全断了,再也不会牵连到我身上,否则我又怎忍杀他?” 楚留香道:“这其中最大的关键,就因为他说出你们乃是兄弟,若不是这点线索,我也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无花沉默了许久,山腰的雾更浓了,山风中已带来冬天的信讯,他身上只觉有些寒意。 楚留香叹道:“我始终不能了解的是,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要报仇,还是为了要争夺权力?这究竟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令尊未死前已留下遗言,要你这样做的?” 无花眉梢扬了扬,道:“你怎会想到先父有遗言留给我?” 楚留香道:“你既来到中原,你的忍术与剑法,自然是自令尊学到的,但他死时,你还小,绝对学不会如此高深的功夫,这自然就是他将武功秘笈留给了你,你秘密收藏了起来,连天峰大师都不知道。” 无花道:“嗯!” 楚留香道:“所以我立刻想到,他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你们投入少林和丐帮的门下,说不定是要你们长大后,先接天下第一大派和第一大帮的门户,再进一步而君临天下,这也许正是他自己一心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所以才要你们代他来完成,否则他又怎会甘心情愿地死去?” 无花又沉默了许久,微微一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喜欢你?就因为你有头脑,我常说只要认识你,无论为友为敌,都是人生一大快事。”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我猜对了?” 无花微笑道:“你猜的也许对,也许错了,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楚留香,道:“无论如何,现在你已揭穿了这个秘密,你想要怎么样呢?” 楚留香凝注着他,良久良久,长叹道:“你知道我从不愿杀人,更不愿杀你!” 无花笑道:“但你也该知道,现在你不杀我,我却要杀你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你只要杀了我,便可逍遥法外,只因世上能完全知道这秘密的只有我一个。” 无花缓缓道:“你是在等我出手?” 楚留香黯然道:“我虽不愿如此,但这只怕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两人不再说话。 他们知道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 山风更猛烈,吹得他们的衣衫头发俱都飞起,他们的神情仍然安静而从容,但彼此间已充满杀机。 突然一声霹雳击下,山雨欲来,大地更见萧瑟。 无花的双掌,已在这一声霹雳中,直击出去! 这正是名震天下的少林神拳,他第一着用的乃是本门拳法,隐浑拳势,再衬上霹雳之威,当真有惊天动地之力!若非亲眼所见,只怕谁也难以相信这文雅温柔如无花,竟也能发得出如此刚猛的招式。 楚留香身形一转,左掌斜斩无花脉门,他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与无花那一拳的声威简直无法相比。 但这平乎无奇的一掌,却偏偏能将无花拳势化解开了。 无花身法展动,一声霹雳还未停歇,他已击出四拳,降龙伏虎,无一拳不是少林神拳的精华。 楚留香却又一一化开,而且连消带打,犹有反击之力。 无花十八拳击出,竟然毫未抢得先机,右拳突然一缩,等到击出时,只听“嗤”的一声,竟已变拳为指。 这一指弹出,却是内家的“弹指神通”,一缕锐风,急划楚留香右胛下的“期门”、“将台”诸穴。 楚留香不必被他这一指点中,只要被指风扫及,半边身子也将动弹不得,只怕立刻要毙于无花左掌之下。 但楚留香身子一斜——只不过轻轻斜了斜,强锐的指风,便堪堪只能扫着他衣服过去。 他左掌已跟着到了无花胁下。 无花的攻势,立刻就只好变为守势,右手缩回,左手拍出时,已变为掌,掌缘立切楚留香的“曲池”。 楚留香横跨一步,左肘撞出。 无花只得撤招变招,刹那间但见掌影飘飞,如狂风中漫天飞舞,正是少林外家的绝技“风萍掌”。 顾名思义,这掌力已非以力见长,而是以巧取胜,掌势诡异飘忽,云谲变幻,竟是虚多于实。 但只要他一着实招击出,立刻就被楚留香的招式封死。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 楚留香系列之血海飘香 第37章 他一刻之间,便已换了“少林神拳”、“弹指神通”、“风萍掌’’三种功夫,这三种功夫或刚猛,或尖锐,或诡变,走的路子绝不相同,但却正都是当今武林中最负盛名,最具威力的武功。 而楚留香所用的招式,却是江湖中最普通,最平凡,江湖中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人能施展这种招式。 但明明是同样的招式,到了楚留香手里却不同了。 他每一个动作使出,却准确得毫沉不差,他每一个动作都要比无论什么人都快上三倍! 这些动作单独看来也许平淡无奇,但到了两人交手时,每一个动作都发挥了它不可思议的威力! 无花有时简直想不通自己如此的奇技招式,怎会被楚留香这种平凡的动作化解的?不但化解,还能反击! 又是一声霹雳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狂风、暴雨,大地呼啸,深山里黑暗得如同坟墓。 他们根本已瞧不见对方的身影,只凭掌风声来闪避对方的招式,但风雨呼啸,到后来他们连对方的掌风都听不见了。 霹雳击下,电光一闪,楚留香身形电光中一闪,无花身形却凌空飞起,数十点寒星,如暴雨般射了出去。 在如此黑暗中,要想闪避暗器,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无花身形落下时,嘴角不禁现出一丝微笑。 惊天动地的霹雳声中,楚留香似是发出了一声惊呼。 接着,又是电光一闪。 但楚留香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无花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着,大呼道:“楚留香!楚留香!你在哪里?” 只听一人就在他身后缓缓道:“我在这里。” 无花一惊,几乎连心跳都停止。 但他并没有回身,他只是静静地呆了半晌,然后垂下头,缓缓道:很好,我今日总算证实,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 他语声说得那么平淡,就像方才证实的,只不过是场输赢不大的赌博而已,任何人也听不出他已将生命投注在这场赌博中。 楚留香叹口气,道:“你虽已输了,但无论如何,你的确输得很有风度。” 无花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道:“我若胜了,会更有风度的,只可惜这件事已永远没有机会证实了,是么?” 楚留香黯然道:“不错,你的确永远没有胜的机会。” 无花悠然道:“作为一个胜利者,你的风度的确也不错,但只怕是因为你已作惯了胜利者,你像永远不会有失败的时候。” 楚留香沉声道:“一个人若站在对的这一边,就永远不会失败的。” 无花忽然狂笑起来,道:“我错了么?……我若成功,又有谁敢说我做错了……”震耳的霹雳,打断了他疯狂的笑声。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何不逃?” 无花的狂笑已变为喘息,道:“逃?我是个会逃走的人么?……一个人若想要享受成功,他得先学会如何去接受失败……” 他忽又狂笑起来,道:“无论多么大的胜利,都不会令我欢喜得冲晕了头,无论多么大的失败,也不能令我像只野狗般夹着尾巴逃走!” 楚留香叹了口气,黯然道:“你的确并没有令我失望。” 无花道:“你现在想要我怎样?” 楚留香缓缓道:“我只能揭穿你的秘密,并不能制裁你,因为我既不是法律,也不是神,我并没有制裁你的权力!” 第二十七回 自裁以谢 无花微笑道:“无论如何,你这种观念的确是令人佩服的,自古以来,江湖中只怕谁也没有这样想过。” 楚留香缓缓道:“等到许多年以后,这样想的人,自然会一天天多起来,以后人们自然会知道,武功并不能解决一切,世上没有一个人有权力夺去别人的生命!” 无花叹道:“这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你……” 楚留香道:“现在,我要将你交给能制裁你的人手上。” 无花大呼道:“你要将我交给别人?” 楚留香道:“不错。” 无花狂笑道:“你既不能制裁我,天下还有谁能制裁我?” 楚留香道:“他们这些人,虽然未见得如何高尚,但他们所代表的法律和规矩,却是无论什么人都须尊敬的。” 无花冷笑道:“你难道一向很尊重规矩?” 楚留香道:“我们蔑视的,只是少数人立下的规矩,这种规矩自然不值得尊敬,但道德和正义,无论任何人也不该轻视。” 无花叹了口气,道:“楚留香,你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但你无论如何,也休想将我交到那种人手上。” 楚留香叹道:“为什么?你本是个很高贵的人,那些人的手本不敢沾着你的衣衫,但又谁叫你犯了如此卑下的罪,‘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句话你难道不懂?” 无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微笑喃喃道:“楚留香,无论如何,你也休想要那种人沾着我的一根手指。” 说着说着,他身子竟已缓缓倒了下去 霹雳闪电,声震天地。 楚留香赶紧扶着他,在电光一闪中,瞧见了他的脸,这张温文俊美的脸,此刻已变得铁青而可怕。 楚留香大骇道:“无花,你……你为何这样笨!死,难道就不可逃避么?” 无花张开眼来,勉强一笑,道:“我这并不是逃避,我并不是不敢去面对他们,我只不过是不屑在那种卑贱的人面前低头而已。” 他日中又现出辉煌的光彩,道:“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事,我总是高贵的人,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高贵得多!楚留香,这点你承认么?” 他眼睛渐渐合起。 他已永远听不到楚留香的回答了,电光闪过,他面容又恢复了安详与平静,甚至嘴角都还带着一丝微笑。 林家花园里,花木葱笼。 名捕秃鹰正和一个面容凝重的丐帮长老,焦急地等候在树下。 那丐帮长老不停地问道:“你想他真的会来么?” 秃鹰微笑道:“无论楚留香这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但他既说要来,就一定会来,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休想挡得住他。” 只听树上一人缓缓道:“不错,无论秃鹰这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但他对楚留香的看法,倒是不错的……” 话声中,楚留香已飘飘落下。 他微笑着说道:“但秃鹰是不是已听到我在树上,才故意说这些话的?” 秃鹰大笑道:“楚香帅一诺千金,是小老儿早已知道的。” 丐帮长老忍不住道:“那凶手不知楚香帅已带回来了么?” 楚留香脸色立刻黯淡下来,叹道:“他已死了!” 秃鹰失声道:“死了?” 楚留香道:“不错。” 秃鹰道:“他……他是如何死的?” 楚留香叹道:“他既已死了,无论是怎样死的,岂非都是一样么?” 秃鹰道:“但……” 楚留香厉声道:“我说他死了,你难道还不信?” 秃鹰赔笑道:“楚香帅的话,小老儿怎敢不信?但他……他究竟是谁呢?” 楚留香默然半晌,缓缓道:“他虽然狠毒,但却并不卑鄙,他虽是个凶手,但却仍不失为君子,现在,他既已死了,你们何苦再问他姓名,人一死,就没有名字了。” 那丐帮长老忽然道:“但他的尸身在哪里?他就算死了,本帮弟子也要想办法将他的尸身……” 楚留香暴怒起来,喝道:“你要将他的尸身怎样?你竟想去对付一个死人,这想法岂非比那凶手还要卑鄙得多!” 他无论遇着什么事,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那丐帮长老从未见过他的怒容,竟不禁骇呆了。 楚留香大声道:“我告诉你他已死了,他的死,已洗清了他生前的罪,你们若不信,你们若还不满意,只管自己去想法子吧!但你们若再敢来打扰我,休怪我不客气!” 话还未说完,人已走远,只留下秃鹰和丐帮长老还怔在那里。 楚留香自己也不知道怎会突然变得如此暴躁,也许是因为他对无花的死,觉得太伤心,太难受。 也许是因为他太疲倦了。 无论如何,经过这么一件事后,他只想回到他那舒服的船上去,扬起帆,远远离开这些可厌的人群。 他只想在那美丽的海洋怀抱里,那温柔的海风中,那金黄色的阳光下,完全放松自己,安安详详地休息一段日子,喝几杯冰冷的葡萄酒,吃几样宋甜儿做的好菜,躺在苏蓉蓉身旁,听李红袖说一些结局美满的故事。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但他忽然发现,老天竟像是永远都不许他休息似的。 他还未回到船上,一件他平生所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惊人变故,已在等着他了,他做梦也未想到这种事竟会发生在他身上! ------------ 楚留香系列之大沙漠 第一回 沙漠遇故知 一堆黄沙上,有一粒乌黑的珍珠,这本是单纯而美丽的,又有谁能想到,竟因此而引起一连串复杂而诡秘的事…… 楚留香回到他的船,就好像游子回到了家,海上的风是潮湿而温暖的,暖得就好像他的心情一样。 海天深处,有一朵白云悠悠飞来,船,在碧波中荡漾,光滑的甲板,在灿烂的阳光下,比镜子还亮。他脱下衣服,脱下鞋袜,发烫的甲板,烫得他心里懒洋洋的,整个人仿佛要飘起来。 他忍不住放怀高呼:“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你们再不把好吃的东西端出来,我就要把船吞下去了。” 没有声音,没有回应,整条船上,根本一个人也没有,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都不见了。 一刹那间,楚留香心里所有的温暖舒适的感觉也都不见了,他把这艘船每一个角落都找过,甚至连衣橱里,米缸里都找过。 他连她们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找到。 她们会到哪里去? 有时,李红袖也会到岸上去买一匣檀香,宋甜儿也会去逛逛市场,但三个人一齐离开船,却是从来未有的事。 她们难道会不辞而别? 这更不可能,多年来,她们和楚留香已结成了一体,简直已经是楚留香生命的一部分了,那是谁也分不开的。 那么,她们怎会不在船上?莫非遭了别人毒手? 楚留香再冲入船舱。 他确信她们三个人的武功和机智,已足可应付任何变故,但他还是在船舱里,装置了四十九处巧妙的机关。 这些机关可以在一眨眼间,令人丧失抵抗能力——有的可令人晕迷,有的可锁人四肢,有的可将人送到海里去。 但是现在,这些机关都没有动过,船舱内外也丝毫没有零乱的情况,碧纱橱里,有三只烧好的鸡。他珍爱的葡萄酒,也仍吊在海水里,他喜欢的那只酒杯,也早已擦得发亮,李红袖床头,有一本“会真记”,书页折在惊梦那一段上,苏蓉蓉床头,有双她还没有做好的袜子。 她们显然是安安静静地离开这条船的,除非是有个人能在一刹那间,将她们三个人一齐制住。 但这样的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生出来哩! 楚留香更为不懂了。 他越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就越是焦急。 他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船上不停地跑进跑出,转来转去,转了七八十个圈子后,他才忽然发现—— 他喜欢的那张大椅子上,有堆发光的黄沙。 黄沙上有粒发亮的黑珍珠。 这本是最容易发现的地方,但一个人在焦急之中,却往往会将最明显的地方遗漏了。 楚留香抓起一捧黄沙,沙粒自他指缝里雨一般落下。 于是他又发现沙堆里还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楚留香湖边盗马。 黑珍珠海上劫美。 现在,楚留香就骑在黑珍珠的马上。 这里是马连河边的一个小镇。 烈日、风沙、黄土。贫穷的小镇,衣不蔽体的妇人,牵着面有菜色的儿童,在木板门后闪缩窥人。 但在贫瘠的黄土高原上,这小镇已可算是富裕繁华的了,因为在附近百里以内,这里是惟一有清水的地方。 所以,镇上居然也有几间砖屋,几间店铺,楚留香经历一段艰苦路途后,到这里已像是到了天堂。 他几乎是昼夜不停地赶着路,几乎已忘记了酒是什么滋味,睡觉,也好像是几天前的事了。 若非这匹马,他根本无法这么快就赶到这里,在这里,没有风的晴天里,已可遥望及长城的城堞。 但今天却有风,黄土在路上飞扬,街旁小酒铺的掌柜,正不停地用帚子拂着烙饼上的风沙。 他只要手一停,饼上就会积上一层牛油般的黄土,这样的饼,在这种地方,已可算是美味了。 楚留香轻抚着马的鬓毛,叹息道:“这两天苦了你,今天我们两个看来都该好好吃一顿了。” 一辆破马车自街道那边风驰过来,赶车的大汉,似乎要将那匹瘦得可怜的马,每分力气都鞭打出来。 就在这时,一只猫从酒铺里窜出,想过街,马车驰来,它想躲也来不及了,眼见就要被马蹄踏死。 也就在这时,又有一条人影自酒铺里窜出,快得好像是根射出来的箭一样,竟用身子盖在猫身上。 于是马蹄就从他身上踏过,车轮也从他身上辗过,路边的人,不禁惊呼出声,楚留香也变了颜色。 这人竟不惜用自己的命来救只猫,难道是个疯子? 赶车的大汉见到出了人命,也不觉吃了一惊,这才赶紧勒住了马车,跳了下来,奔回去瞧。 只见那人躺在地上,怀里抱着那只猫,正笑嘻嘻道:“小乖乖,下次过街要小心,这年头睁眼的瞎子多得很,被这种混蛋压死,岂非冤枉么?” 整个马车从他身上压过去,他从头到脚,竟连一丝伤损都没有,只不过身上穿的破衣服,变得更破了点而已。 赶车的人又惊又恐,大骂道:“谁是混蛋,你才是混蛋,你若死了,老子还陪你吃人命官司……”他越说越气,飞起一脚踹过去。 那人右手还在摸着猫,眼睛瞧也没有瞧,左手不过轻轻一托,赶车大汉整个人就被送上了屋顶。 路人又惊又笑,赶车的大汉在屋顶上又惊又怕,他却抱着猫慢腾腾地往酒铺走,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阳光,照着他满脸青惨惨的胡碴子,也照着他脸上那懒洋洋的笑容,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他方才身形比箭还急,当真是生龙活虎,现在却懒得连路都懒得走了,恨不得找个人抱他到酒铺去。 楚留香忽然从马上跳下来,大叫道:“胡铁花,花疯子,你怎会在这里?” 那人回头瞧见了楚留香,也跳了起来,大笑道:“楚留香,你这老臭虫,你又怎会在这里?” 他连手里的猫都顾不得了,飞也似的窜过来,一拳打在楚留香的肩膀上,楚留香也没吃亏,一拳打着他肚子。 两人都疼得直叫,却都几乎笑出了眼泪。 楚留香苦笑道:“难怪多少年都瞧不见你,我还以为你懒死了呢,原来你竟躲到这里来了!” 胡铁花笑道:“你这老臭虫怎么也到这里来了,难道被妞儿逼得没处走了么?” 两人又打又笑,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那小酒铺,在一张东倒西歪的桌子旁坐下来,那大花猫也“咪”的跳上桌子。 胡铁花却一把将它拎了下去,笑道:“小乖乖,你莫吃醋,这老臭虫是我的老相好,他来了,你只好到一边去蹲着吧……” 楚留香在他嘴里居然变成了老臭虫,他自己想想都要笑破肚子。 楚留香大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这条懒猫又交了个朋友……来!小乖乖,你既是他的朋友,就也跟我喝两杯吧!” 胡铁花瞪眼道:“喝两杯?今天我不灌你两百杯,就算我不够朋友。” 他拍着桌子大嚷道:“酒!酒!快送酒来,你们难道想把我朋友干死不成。” 一个又瘦、又小、又黑、又干的妇人,提着只锡酒壶走出来,“砰”地将酒壶往桌上一抛,转头就走了回去。 她连眼角也没有瞧胡铁花一眼,胡铁花眼睛却始终瞬也不瞬地盯在她身上,就好像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似的。 楚留香暗暗好笑道:“这懒猫想必是太久没有见过女人似的,漂亮的女子长得是什么样子,他只怕都已忘了。” 这妇人长得并不算难看,年纪也不大,眼睛也不小,只是瘦得全身没有四两肉,看来就是风干了的小母鸡。 只等她走得没了影子,胡铁花才转过头来,倒了两碗酒,笑道:“楚留香,你可得小心些,今日的胡铁花,酒量已非昔日可比了,我还记得你一共灌醉我八十八次,现在我可要开始报仇。” 楚留香笑道:“八十九次……你难道忘了酒缸里那次么?” 胡铁花大笑道:“我怎会忘记,那次我只不过在你酒里下了半斤巴豆,你却把我抛进张家的大酒缸里,害我醉了三天。” 楚留香悠悠道:“你可记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胡铁花笑道:“十八年……只怕已快十九年了,那时我才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若不是交上你这坏朋友,又怎么会学上喝酒。” 楚留香大笑道:“你莫忘记,咱们第一次喝的酒,还是你偷来的哩!” 胡铁花苦着脸道:“真的么?这倒忘了……” 他终于忍不住大笑道:“老实说,偷来的酒滋味最好,我一辈子再也没有喝过那么好的酒……”他只仰了仰脖子,那么一大碗酒,就忽然不见了。 楚留香也喝了下去,却皱着鼻子道:“这真的是酒?” 胡铁花道:“不是酒是什么?” 楚留香笑道:“我还以为是醋呢!” 胡铁花大笑,再倒酒,笑道:“在这种地方,有这种酒喝,已经算是你走运了。” 楚留香接过他的酒,喃喃道:“看来这懒猫不但忘了女子的样子,就连酒的滋味也已忘了。” 十几壶酒,转眼间已下了肚,那小妇人自然也走出来十几次,每次都把酒壶重重往桌上一摔,扭头就走。 到后来,只要她一走出门,楚留香就紧张起来,几乎忍不住要用手掩住耳朵,怎奈这双手却又得先去扶桌子,否则桌子就要被她摔垮。 但胡铁花却只要看见她走出门,眼睛就亮了,笑声也响了,懒洋洋的人也像是忽然有了精神。 楚留香忍不住叹道:“可怜的小子,你在这鬼地方究竟住了多久?”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道:“你可记得,我最后一次和你见面,几年了?” 楚留香叹道:“七年,想不到一眨眼就是七年!” 胡铁花目光凝注远方,悠悠道:“那时候是夏天,在莫愁湖……那一年莫愁湖上的荷花开得好美,咱们用荷叶卷成酒杯,喝一杯酒,抛一张叶,到后来咱们那条船都几乎被荷叶塞满了,你身旁的荷叶已堆得比鼻子还高。” 楚留香微笑道:“那一天夏天,过得可真快……” 胡铁花忽然笑道:“你记不记得那年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谁?” 楚留香大笑道:“我就算把别人都忘了,也不会忘记高亚男的,那时候她刚从华山学会一套“回风舞柳剑”,只要一喝醉,就要将这套剑法练给咱们看,害得金陵武林中人,成天等在咱们船边不走,为的就是要偷学她的剑法。” 胡铁花道:“说老实话,她剑法实在不太高明,到后来只要她一练剑,我就要去小便,我真奇怪,她那“清风女剑客”的名字是怎么得来的。” 楚留香笑道:“你说她剑法不好,但姬冰雁却总是说她剑法要比昔年华山掌门徐淑真还要高上三分。” 胡铁花拊掌道:“不错,这死公鸡可以三天不说—句话,一说话就是夸她的‘剑法’,我猜他八成看上她了。” 楚留香笑道:“但她看上的却是你,否则她又怎会找我们这些酒鬼混,你记不记得,那天你喝醉了酒,还答应要和她成亲。” 胡铁花苦着脸道:“我怎么不记得,第二天我酒醒了,也就把这回事忘了,谁知她还未忘记,竟逼着我和她成亲,还说我若赖账,她也没有脸活下去,她就要自杀,害得我只好连夜跳下湖,落荒而逃……” 他还未说完,楚留香已笑得伏倒在桌上,喘着气道:“难怪第二天天亮时,我就忽然发现你们两人都不见了,我还以为你们私奔了哩!害得姬冰雁借酒浇愁,当天晚上就险些醉死,第二天也走了,我直到现在还未再见过他。” 胡铁花苦笑道:“要不是高亚男拼命的追,我又怎会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楚留香失声道:“你从七年前逃到这里来,就没走么?” 胡铁花道:“她追了我三年后,我才逃到这里的。” 楚留香道:“那么,你在这里已呆了四年?” 胡铁花“咕”的喝了碗酒,道:“三年零十个月。” 楚留香道:“这鬼地方有什么事能留得住你这样的人,我真没法子相信。” 胡铁花“咕”的又喝了碗酒,忽然直瞪着楚留香笑道:“你真要我告诉你?” 楚留香道:“快说!” 胡铁花把头靠到楚留香耳边,道:“你可瞧见方才替我们送酒来的那女人?” 楚留香跳了起来,道:“你……你就是为她留在这里?”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赶紧用手扶着桌子,像是生怕要昏迷过去。 他上上下下,瞧了胡铁花几十眼,好像这辈子从来没有见到胡铁花似的,然后,他缓缓坐下来,倒了碗酒,喝下去,才缓缓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胡铁花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这女人全身上下,有哪一点比高亚男好,你能说出来么?” 胡铁花“咕”的再喝了碗酒,道:“告诉你,高亚男要追我,但我却要追她,而且追了四年都没追上,这就是她惟一的好处,你懂了么?” 楚留香眼睛盯着他的脸,直瞪了足足有盏茶功夫,才突又高兴起来,他伏在桌上大笑道:“报应,我现在才相信,世上是真有‘报应’这回事了。” 胡铁花恨恨道:“你笑什么,我就知道这种伟大的感情,像你这样的俗人,一辈子也不会懂的。” 楚留香捂着肚子道:“老天!伟大的感情!你饶了我好不好?” 胡铁花闷声不响,一口气喝了三碗酒,忽也大笑起来,两个人伏在桌上对面大笑,笑得全都流出了泪。 楚留香喘着气道:“这‘伟大的感情’是怎么发生的,你倒说来听听?” 胡铁花瞪眼道:“你听了可不准笑。” 楚留香道:“不笑!绝不笑!” 胡铁花悄声道:“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已经三个月没见到女人了,见到她,你可以说她不漂亮,但总得承认她在这地方已是最漂亮的了吧!” 楚留香道:“我承认。” 胡铁花道:“所以我就想和她……玩玩,在我想,那还不是手到擒来,谁知她竟把我看成死人一样,竟连瞧也不瞧我一眼。” 楚留香忍住笑道:“堂堂的风流教主花蝴蝶,竟被区区一个小女子视如无物,是可忍?孰不可忍?就连我都替你生气了。” 胡铁花道:“她越不理我,我越有兴趣,准备花一个月的功夫,谁知一个月后,还是毫无进展,我就准备三个月,谁知……” ------------ 楚留香系列之大沙漠 第二章 只见他骑着那匹马后,还跟着一匹马,他一个人拉着两匹马的缰绳,后面的一匹马上却坐着两个人。 这两人竟是迎雁和伴冰。 她们光亮的发髻,早已被风吹乱,美丽的脸上,也满是惊恐之色,柔嫩的小手,已被胡铁花捆住。 楚留香一直在那小店门口眺望着,但瞧见人马之后——他反而走回屋子里,背靠着门,坐了下来。 胡铁花等马飞驰到门口,才骤然下马,又乘势勒住了后面的那匹马,将马上两人扶了下来。 马,是好马,胡铁花的身手,又是那么漂亮,那么矫健,再加上两个被捆住手的绝色美女。 满街上的人,眼睛都瞧直了,若不是畏惧胡铁花那惊人的身手,只怕每个人都早已拥了过来。 但楚留香却没有回头,根本没有去瞧胡铁花一眼。 胡铁花逡巡了过去,搭讪着道:“我回来了。”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我还带了两位客人回来。” 楚留香站起来,拉开椅子,含笑让两位受惊的女孩子坐下,然后又沉下了脸,还是不理胡铁花。 胡铁花只有要了壶酒,自斟自饮,嘴里咕嚷着道:“我知道你不高兴,但姬冰雁实在太不够朋友,我若不揭穿他的把戏,我这辈子只怕都睡不着觉了。”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但你又何苦对付她们?” 胡铁花笑道:“我只能想得出这法子。” 楚留香道:“你去的时候,姬冰雁可是在睡午觉?” 胡铁花道:“我知道他这老毛病是改不了的,所以算准了时候去,他果然在睡觉,我想,只要将这两位姑娘请来,他必定也会赶来。” 他忍不住大笑道:“这正和你一样,别人把苏蓉蓉她们绑走,你不惜追到沙漠去,老实说,我这法子,正是借用黑珍珠的。” 楚留香叹道:“这法子未免太缺德了。” 胡铁花笑道:“他这样的人,不用缺德的法子,能对付得了么?” 他站起来,向那两个听得张大了眼睛的女孩子缓缓一揖笑道:“这次虽然委屈了两位姑娘,但由此却可证明他对两位姑娘的心意,两位多少有些收获的。” 迎雁抿嘴一笑,道:“如此说来,贱妾们反倒该感激公子了。” 胡铁花道:“你们正是该感激我,否则你们只怕一辈子也休想看到姬冰雁着急的样子……”说着,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楚留香也不禁大笑道:“若论脸皮之厚,只怕连我都比不上你。” 伴冰娇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公子们解开贱妾们的手吧,若不让贱妾敬公子两杯,又怎能表示出贱妾们对公子的感激。” 但是姬冰雁不但没有在一个时辰里赶来,也没有在两个时辰赶来,到了半夜三更,他还是没赶来。 迎雁和伴冰已渐渐笑不出来。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O*m 伴冰默然道:“也许公子猜错了,也许他并不如公子想像中对贱妾们那么关心。” 胡铁花也开始着急了,嘴里却笑道:“你放心,他一定会来的。” 迎雁道:“他若不来呢?” 胡铁花怔了怔,转头去瞧楚留香。 楚留香道:“你莫看我,这是你的事。” 胡铁花笑道:“这当然是我的事,你以为我着急么?我算准他必定会来……” 伴冰道:“但他若要来,岂非早已该来了?” 胡铁花又笑不出了,吃吃道:“也许……他许他找不着这条路。” 楚留香道:“他送我们上路的,怎会找不着?” 胡铁花叹道:“是呀!” 楚留香道:“除非他还未想到这是你动的手。” 胡铁花道:“我故意在那里留下好几处线索,别人就算瞧不出,但姬冰雁五岁时,只怕就能瞧出来了。” 楚留香皱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还不来?” 伴冰道:“他若真的不来,公子想拿贱妾们怎么办呢?” 胡铁花苦着脸道:“这……这个我……” 迎雁眼珠子一转,忽然笑道:“他不来也好,贱妾就跟着公子走吧!”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叫道:“这个不行!” 迎雁道:“难道公子嫌贱妾们丑么?” 胡铁花道:“我……我绝不是这意思,只不过……不过……” 迎雁道:“那么公子是什么意思呢?” 伴冰也接着道:“公子将我们擒来,又不要我们,我们……我们以后还能做人么?”说着说着,她眼睛就红了,像是随时都要流下泪来。 胡铁花着急道:“好姑娘,求求你,千万莫要哭,我一瞧见女孩子的眼泪,就更没有主意了。” 伴冰红着眼睛道:“那么,公子为何不要我们?”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叫道:“我只不过是要让那死公鸡丢个人的,并没有抢他老婆的意思,我……我虽然喜欢你们,但……” 伴冰展颜笑道:“公子若是喜欢我们,我们更要跟定公子了。” 迎雁也嫣然道:“反正他对我们一点也不关心,我们为何还要跟他?” 胡铁花急得直搓手,楚留香却心安理得的坐在那里,含笑啜着酒,胡铁花冲过去抢下他的酒杯,大吼道:“楚留香,你还不替我想个法子?” 楚留香悠悠笑道:“我早就说过,这是你自己的事,何况,有这样两位聪明而美丽的女孩子要跟着你,我正在为你高兴哩!” 胡铁花怪叫道:“楚留香,你这老臭虫,我不管你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但你若不陪我将她们送回去,我跟你拼命!” 一路上,迎雁和伴冰不住在吃吃的笑。 迎雁笑道:“既要把我们送回去,为何又要把我们抢出来呢?” 伴冰笑道:“若不是看你着急,我就根本不回去了。” 楚留香瞧着胡铁花的苦脸,也忍不住笑道:“胡铁花,我希望你以后知 道,世上的女孩子,并不是每个都像高亚男那么好对付的,你觉得高亚男好对付,只因为她喜欢你。” 胡铁花苦笑道:“不错,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敢说我会对付女人了,我现在简直恨不得跪在高亚男面前,去嗅她的脚。” 楚留香大笑道:“你能懂得这道理,总算还有救药。” 胡铁花撇着嘴道:“你既然那么聪明,你可知道姬冰雁为何不来么?” 楚留香笑道:“他若算定你会将她们送回去,又为何要来?” 胡铁花半晌没有说话,然后缓缓道:“他若真的这样想,他就错了!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笨人,只不过有些人不愿意做太聪明的事罢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就是姬冰雁为什么会发财,而你却永远不会有钱的原因,也就是为什么人人都说你可爱的缘故。” 胡铁花笑道:“原来我很可爱么,我直到今天才知道……” 他的笑声突然顿住,只因远处忽然出现了一长列队伍,有车,有马,还似乎有七八匹骆驼。 此刻已是深夜,路上简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一大队人马,为何要在如此深夜赶路? 胡铁花眉头皱起来了,他全身流着的都是爱管闲事的血,遇着奇怪的事,若不让他去瞧个究竟,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楚留香望着他笑道:“你心里又在转什么念头?” 胡铁花皱着眉,摸着下巴,喃喃道:“深更半夜,赶着这许多车马骆驼,为的自然要避人耳目,依我看,这些人不是土匪,就是强盗。” 楚留香道:“你莫非想黑吃黑?” 胡铁花笑道:“这主意可是你提醒我的!” 他一提缰绳,就打着马迎了上去。 只见这一列队伍马虽有不少,骆驼也有好几匹,但人却只有两个,一个是坐在马车上的车夫,另一个却是条黑凛凛的大汉。 这大汉手里捉着条一丈多长的鞭子,反穿老羊皮背心,露出一身比铁还黑、还结实的肌肤。 他走在队伍最后,虽只有一个人,却把这十多匹牲口照顾得服服帖帖,一匹跟着一匹,沿着路旁走,竟没有一匹乱跑乱叫的,也没有一匹走出队伍来,就好像一队久历训练的老兵似的。 那辆大车样子也十分奇怪,方方正正的,就好像是具棺材,门窗关得紧紧的,也瞧不出里面有什么。 胡铁花越瞧就越觉得这列队伍怪得邪气,既不像强盗土匪,也不像买卖人,更不像是保镖的。 他忍不住将马赶到铁塔般的大汉身旁,笑着搭讪道:“朋友半夜里还急着赶路,也不怕辛苦么?” 那大汉瞪眼瞧着他,也不说话。 胡铁花这才发觉他那一张脸竟像是风干了的橘子皮,凸凸凹凹,没有半寸光滑干净的地方。 再看他一双眼睛,灰蒙蒙的,简直连眼白和眼珠子都分不出来,谁也想不到世上会有人生着这样的眼睛。 他眼睛虽在瞪着胡铁花,却又好像并没有瞧见胡铁花似的,眼睛里显似充满邪气,却又似空洞得什么都没有。 深更半夜,骤然在路上见到这么样一个人,那实在不是件有趣的事,胡铁花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但他却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人家越是不理他,他越是要问个清楚,掉转马头,又追上去,大声道:“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不愿回答别人的话,朋友你该不是心里有鬼么?” 那大汉这次连瞪都不瞪他了,根本就不理他。 第四回 直奔大戈壁 胡铁花冷笑道:“有些人你的确可以不理他的,他虽生气也拿你没法子,但我却不是这样的人,我若生气起来……” 车厢里忽然伸出一个头来,瞧着他淡淡笑道:“你不必生气,他根本听不见你的话,他是个聋子。” 胡铁花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大叫道:“姬冰雁,是你!你这死公鸡,到底在弄什么花样?” 马车里竟真的是姬冰雁。 他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打了一个手势,队伍就立刻停了下来,然后他就推开车门,缓缓走下马车。 胡铁花更要气疯了,大吼道:“你的腿不是断了么?现在怎么又能走路了?” 姬冰雁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向刚走过来的楚留香迎了上去,楚留香也下马迎了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姬冰雁道:“我来了。” 楚留香道:“很好。” 姬冰雁道:“我因为准备出关的事,所以来迟了些。” 楚留香瞧了队伍一眼,笑道:“你准备得太多了。” 姬冰雁道:“多些总比不够的好。” 楚留香道:“你经历自然比我多,我听你的。” 姬冰雁道:“车上也可以休息,明天早上再让你检视装备好么?” 楚留香道:“好。” 两人竟是绝口不提“断腿”的事,再未提伴冰、迎雁,就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些事发生似的。 胡铁花早已气得脸发青,忍不住冲了过来。 姬冰雁却淡淡笑道:“车上有酒,你若未醉,再喝几杯吧!” 胡铁花瞪着眼瞧了他半晌,终于也大笑道:“好!你虽让我上了个当,但我对你也并非很够朋友,我们现在可算已扯平了,上车后,我敬你三杯。” 到了车上,胡铁花才懂得姬冰雁为什么要将马车造得像个棺材,因为这样,车厢里的地方才大。 这简直已不像是辆马车,而像是间屋子。 车厢里有张又大、又舒服的软榻,还有几张锦垫,一张桌子,每样东西显然都经过苦心安排的,所以东西虽多,也并不显得很拥挤。 胡铁花刚想问道:“酒呢?” 姬冰雁已伸手在榻边按了按,这锦榻下就弹出个抽屉来,抽屉里有六只发亮的银杯,还有十个用白银铸成的方瓶子。 姬冰雁道:“这里有十种酒,从茅台、大麴、竹叶青,到关外羊乳酒都有,瓶子看来虽不大,却可装得下三斤十二两,你要喝什么?说吧!” 胡铁花已瞪着这抽屉呆住了,过了半晌,才叹道:“一弹手,各种酒都来了,这简直就是每一个酒徒的梦想,难怪人们都想发财,发财果然是有好处的。” 三个人喝了两杯酒,胡铁花又忍不住道:“现在若是有江北的大虾米,和金华火腿脚爪来下酒,这地方就简直像是在天上了,只可惜……” 他话还未说完,锦垫下又有个抽屉弹了出来,里面不但有江北的大虾米,金华的火腿,还有福州糟鱼、福州烧鹅、海宁海臭虫、无锡肉骨头、长白山的梅花熊掌……总之,只要你想得出来最好吃的下酒菜,这抽屉里就有。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你这是在变戏法嘛!” 姬冰雁淡淡道:“人活着,就要享受,尤其是受过太多罪的人,有一次我饿得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剁下来吃,所以现在无论我在哪里,总要先将那里堆满了吃的东西,甚至在我睡觉的床下面,都是有酒有肉的。” 胡铁花听得本想笑出来,但仔细一想,却非但再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可笑,反而有些想哭了。 这平平淡淡几句话里,实在是充满了酸苦,等到一个人对“饥饿”如此恐惧时,他以前所遭受的艰苦与悲惨,只怕已不是别人所能想像的了!胡铁花默然许久,才喝下第三杯酒,仰面长叹道:“也许我本不该逼你来的。” 姬冰雁冷冷道:“你并没有逼我,我若真的不愿来,任何人也无法逼我。” 胡铁花苦笑了笑,忽又问道:“那两位姑娘呢?为什么不请她们也来喝一杯?” 姬冰雁道:“她们已回去了。” 胡铁花道:“你何苦急着把她们赶回去,我和楚留香都是很知趣的人,我们总会找个机会让你和她们道别的。” 姬冰雁淡淡道:“现在已没有道别的时间,我们从现在起,已开始直奔大戈壁,从此以后,这辆马车绝不会停歇超过两盏茶的时间,而且每天最多只停三次,我相信以我们现在的耐力,已可严格地控制大小便了。” 胡铁花耸然道:“难道连下车走走都不行么?” 姬冰雁道:“绝对不可以。” 胡铁花道:“为什么?” 姬冰雁道:“我们虽不知对方是否已在各路都布下暗卡,来侦察楚留香的行踪,我们却必须要提防他这一着。” 胡铁花道:“但这也不必……” 姬冰雁道:“我们若要成功,就要将每一个可能都计算进去,只因对方既然敢惹楚留香,就绝不是普通的人。” 胡铁花道:“难道我们已是普通的人么?” 姬冰雁道:“我早已说过,这些生长在沙漠里的人,已被沙漠锻炼得比骆驼更能忍耐,比狐狸更精,比狼更狠,而我们在沙漠里,却软弱得不及一只兔子。” 胡铁花笑道:“你这未免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吧?” 姬冰雁道:“这只因我不想死在沙漠里,让兀鹰来吸我的尸身,让狼来啃我的骨头,我活得还有趣得很。” 胡铁花道:“但我还是认为……” 姬冰雁冷笑道:“我并不想知道你的意思,只想知道,你们既然要我来,是不是一切都愿意听我的?” 楚留香一直在听着,这时才微笑道:“你能活着从沙漠里带出这许多财富来,你说的话必然有理,有道理的话,我总是愿意接受的。” 姬冰雁瞪着胡铁花道:“你呢?”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能说本不该逼你来,你既已来了,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姬冰雁道:“好!” 他忽将酒菜都从桌上拿了下来,伸手一按,那桌面竟整个翻转过来,背面竟刻着幅详细的地图。 姬冰雁用筷子蘸着酒,在地图上划了条线,道:“我们本不该由这里出关的,只因为你不认得路,已来到这地方,所以我们现在只有沿着这条路走。” 楚留香道:“这条是黄河么?” 姬冰雁道:“不错,这里正是黄河的上流,我们可以沿着河一直走到银川,我知道札木合昔日的势力,并未到过阴山以南,所以在这段路上,我们不必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线索,但却必须要防备他们的耳目。” 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没有打断他的话。 姬冰雁接着道:“所以,明天我们到老龙湾时,你就要将马寄存下来,我在那里也有伙计,你可以放心。” 楚留香忍不住道:“这匹马我必定要带去。” 姬冰雁道:“不行!” 楚留香道:“为什么?” 姬冰雁道:“这匹马不但太招摇,太惹眼,而且本是对方所有,我们带着这匹马走,简直无异带着块招牌,我们绝不能冒这个险。” 楚留香想了想,不再说话。 姬冰雁道:“你要知道,现在对方不但是在暗中以逸待劳,而且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根本连一丝有利的条件都没有,若想得胜,只有以奇兵出其不意,所以在我们找到他的下落之前,绝不能被他发现我们的行踪,否则他们若仗着沙漠的地利来暗袭,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 楚留香系列之大沙漠 第三章 这人道:“你放心,等你快死的时候,自然会见着他老人家……我可以跟你打赌,你一定活不过五天。” 胡铁花怒道:“我跟你打赌,你若不肯说实话,连五个时辰都活不了。” 这人竟然又笑了,道:“我根本不想再活五个时辰。” 胡铁花倒不禁怔了怔,道:“你不怕死?” 这人大笑道:“我为什么要怕死,能为他老人家而死,我简直比什么都开心。”他笑声忽然微弱下去,眼睛里却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辉。 楚留香动容道:“不好,这人嘴里藏着自尽的毒药。” 胡铁花提起他时,就立刻发觉这人已不再呼吸。 过了很久,胡铁花才将他放下去,转头望着楚留香道:“你见过如此不怕死的人么?” 楚留香道:“没有。” 胡铁花道:“我也知道有许多人被敌人抓住时,都会服毒自尽,但他们都是出于无奈,而这人却死得开心得很。” 楚留香叹口气,没有说话,只因他不禁想起服毒自尽的无花,一想起无花,就忍不住叹息。 胡铁花也叹息气道:“我看这人头脑必定有些毛病,否则……” 他忽然瞧见了姬冰雁,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姬冰雁只是俯首望着地上的尸身,根本没有瞧他。 胡铁花忍了好久,搭讪着喃喃道:“他们暗器是藏在头发里的,这点我现在也想到了,但他们明明已被晒得皮焦肉绽,半死不活,又怎么会有力气动手呢?” 姬冰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俯下身,提起这尸首的头发抖一抖,立刻就有一张皮,奇迹般地褪了下来,露出里面光滑平整的肌肤。 第六回 救人害己 胡铁花瞪着眼怔了半晌,才苦笑道:“原来这也用了易容术,而且手法不在楚留香之下,沙漠里也有这样的人才,我们真想不到。” 他这话是向姬冰雁说的,但话没说完,姬冰雁已走了。 胡铁花也只得走回去,已见那十几个羊皮袋虽然都被打穿洞,但里面的水并没有漏光。 姬冰雁和小潘已将羊皮袋都解了下来,平放在地上,有洞的一面朝上,每袋里至少都还有半袋水。 胡铁花大喜道:“原来这两人白送了性命,并没害到咱们,咱们还是有水喝。” 姬冰雁也不说话,却提起水袋,将水都倒在地上。 胡铁花大骇道:“你这是做什么?” 姬冰雁还是不说话。 楚留香却走过来,沉声道:“暗器有毒,毒已溶入水里,水自然喝不得了。” 胡铁花踉跄后退了两步,几乎跌在地上。 楚留香道:“我已找着了他们射暗器的针筒,构造之精巧,竟似还在昔年名震天下的‘九天十地,天魔神针’之上,我实在想不出江湖中谁能造得出这样的暗器?”他摊开手掌,双手中各有一个黝黑的铁筒。 姬冰雁只瞧了一眼,淡淡道:“这且留到晚上再说,现在还是赶紧走吧!” 他还是不去瞧胡铁花一眼。 胡铁花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大叫道:“这全是我不好,是我爱多事,是我瞎了眼,你……你为什么不骂我?不说话?你痛骂我一顿,我反会好受些。” 姬冰雁终于转过头,静静地瞧着他,缓缓道:“你要我骂你?” 胡铁花道:“你不骂,你就是混蛋!” 姬冰雁还是神色不改,缓缓坐上骆驼,淡淡道:“我为何要骂你?救人总是好事,何况,瞎了眼的不只是你一个,上当的也不只是你——个。” 胡铁花这次才真的怔住,许久说不出话。 楚留香从后面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道:“这死公鸡并不如你想像中的可恶,是么?” 这天晚—亡,胡铁花也和石驼一样,坐在明亮的星光下,坐在热气散尽的沙粒上,坐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中。 风中不再有大蒜、胡椒和牛羊肉的香气。因为他们所剩下的,只不过是永远不离姬冰雁身边的一小袋水。 没有水,就没有热菜,没有享受,没有生命。 石驼就坐在不远,经过这次事件后,他虽然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却像是也变了。 他永远笔挺的身子,像是变得萎缩了起来,他那如麻石雕成的脸上,也像是忽然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但胡铁花并没有留意到他的改变。 胡铁花只是在自己怪自己,自己生自己的气。 帐篷里有盏水晶灯,灯光温柔得像星光,在如此温柔的星光下,楚留香和姬冰雁讨论的事却无丝毫温柔之意。 那黝黑的针筒,在灯光下尤其显得丑恶而冷酷。 楚留香望着这针筒,苦叹道:“这实在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可怕的几种暗器之一,我想,世上只有三个人能造得出这样的暗器。” 姬冰雁道:“三个人?” 楚留香道:“第一个是蜀中唐门的掌门人。第二个是江南九曲塘的朱老先生,这两人自然绝不会到沙漠来。” 姬冰雁道:“不错……还有一个人呢?”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还有一个就是我,这暗器自然也不会是我造的。” 姬冰雁连眼睛里都没有笑意,一字字道:“你虽只知道三个人,但我认为必定有第四个人的,只不过这人是谁,你我都不知道而已。” 楚留香默然半晌,叹道:“能造出这样的暗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人竟能令他手下心甘情愿地为他而死。” 姬冰雁道:“你认为这绝不是你那对头黑珍珠?” 楚留香道:“绝不是,黑珍珠没有这么强,也没有这么狠。” 姬冰雁道:“你想这会是什么人?” 楚留香沉思着道:“我想,这人或许是自中原出关的一个极厉害的黑道朋友,或许是沙漠中流寇的首领,他并不是冲着我楚留香来的,也不是冲着你姬冰雁来的,他只是将我们当做一队‘肥羊’,要从我们身上刮些油水。”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道:“他算准我们要从这条路走过,就先在这里布下了陷阱,也许 他本来是想要我们命的,但那两人发现我们不是普通客商时,生怕一击不中,才临时改变了主意,暗器不射人而射水袋。” 他苦笑着接道:“他要等我们渴得半死不活时,再来下手,那时我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岂非只有任凭他宰割。” 姬冰雁悠悠道:“也许他根本不想一下子要我们的命,他根本就是要我们活着慢慢受苦的。” 楚留香皱眉道:“你为何会这样想,你……” 他骤然停住嘴,只因他忽然发现,姬冰雁深沉冷漠的眼睛里,此刻竟似藏着极大的恐惧和不安。 这实在是姬冰雁从未有的情形,能令他这种人恐惧不安的事,那必定已严重得可怕。 楚留香立刻也开始不安了,试探着问道:“你难道已猜出这人是谁?” 姬冰雁似乎想说什么,但瞟了帐篷外的石驼一眼,立刻将想说的话忍了下去,却笑了笑道:“不管这人是谁,他若想渴死我们,就打错主意了。” 楚留香也没有问下去,他也笑了笑,道:“有你在,我从来没有怕会被渴死。” 姬冰雁笑道:“我知道就在百里外,有个秘密的水源,明天日落之前,我们就可以赶到那里,我方才没有说,只因我想让胡铁花着着急。” 他笑着躺下去,很快就像是睡着了。 楚留香却悄悄走出了帐篷,坐在胡铁花身边,他不是想来和胡铁花说话,只不过想坐近些来观察那神秘的奇人。 他已隐约觉出,在石驼那岩石般胸膛下隐藏的秘密,只怕比那见血封喉的毒针还要可怕十倍。 第二天,姬冰雁将剩下的水平均分成五份,淡淡道:“水只有这么多了,你们可以现在一口气喝下去,也可以留着。反正这点水最多也不过只能支持两三天。” 胡铁花望着那空了的水袋,大声道:“这是你自己留着的水,我不喝。” 他扭头就要走,楚留香拉住他笑道:“你莫和姬冰雁赌气,和他赌气是会上当的。” 胡铁花忽也大笑道:“我和他赌什么气,昨天晚上,我已听到他今天能找到水,只不过我自己还有一壶酒,我为什么喝这淡出鸟来的淡水。” 姬冰雁不觉也笑了,小潘瞧着这三个在一起把臂的朋友,忽然觉得自己也勇气百倍。 跟着这么样三个人走,他还用得着怕什么,只有石驼的脸色,却越来越阴郁,他这没有眼睛的人,却仿佛能瞧见别人瞧不见的危险。 姬冰雁只挥了挥手,石驼就立刻使队伍停止,骆驼伏下,胡铁花从驼峰上跃下,就立刻跑去找姬冰雁,问道:“是你要石驼停下来的,是么?” 姬冰雁道:“不错。” 胡铁花道:“你只一挥手,他就懂你的意思了?” 姬冰雁道:“嗯!” 胡铁花大叫道:“但你却说他又瞎又聋,他怎么能看得见?”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我自有方法让他知道我的意思。” 胡铁花道:“你有什么见鬼的法子?为何不说出来?” 姬冰雁道:“你真的瞧不出?” 胡铁花道:“王八蛋才瞧得出。” 姬冰雁转向楚留香,道:“你呢?” 楚留香缓缓道:“你用一颗小石子来传达你的命令,你若要队伍停下,便用石子打石驼的左肩,若要队伍走,就打他的右肩。” 他微微一笑,瞧着胡铁花笑道:“这法子并非只有王八蛋才瞧得出的,是么?” 胡铁花平举双手,苦笑道:“你不是王八蛋,我是,我现在发觉我实在未见得比王八蛋聪明多少。” 这里看来也是一片黄沙,和沙漠上任何一块地方都没什么两样,惟一扎眼的,只是一株树。 树生长在一堆风化了的岩旁,早已枯了。 胡铁花瞧了半天,忍不住笑道:“这里有水?” 姬冰雁道:“嗯!” 胡铁花摸着脑袋道:“水在哪里,我怎地瞧不见?难道我不但脑袋不灵,连眼睛也不灵了?” 他抓住楚留香道:“你老实说,你瞧见了没有?” 楚留香沉吟着道:“听说沙漠里有许多秘密的水源,是藏在地下的。” 姬冰雁道:“不错,你……” 他瞧着胡铁花,想说话,说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话,但话未说完,胡铁花已又高举双手道:“你莫说了,我承认我什么都不懂好吗?” 他摸着脑袋笑道:“我本来不是很聪明的吗?怎地和这两人在一起,就变成了呆子,莫非是被人传染上呆病。” 小潘忍不住笑道:“胡爷若真的染上了呆病,那一定是我传过去的。” 姬冰雁板着脸道:“你怎会传给他,他比你还要呆得多。” 话未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他们并没有能笑多久——他们花了一个时辰,来挖掘这地下水源,谁知地下连一滴水都没有。 姬冰雁像石头般怔住了。 胡铁花擦着头上的汗,想说两句俏皮话,笑一笑,看到姬冰雁面上的神色,想到立刻即将到来的危机。 他哪里还说得出?哪里还笑得出? 楚留香尽量将声音放得平淡自然,道:“你再想想,有没有弄错地方?” 姬冰雁跳了起来,吼道:“你不信任我?” 楚留香知道他此刻心里一定比任何人都难受十倍,也不忍再说什么,姬冰雁却像突然软了,斜斜倚在那枯树上。 小潘赔笑道:“地下的水源,有时会忽然干枯,有时会忽然改道,这是老天爷开的玩笑,什么人也没法子。” 楚留香道:“我知道。” 姬冰雁瞧着楚留香,终于黯然道:“你莫怪我,我的……” 楚留香微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我若是你,不但也会拿你出气,说不定发的脾气更大。”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一个人难受时,不拿好朋友出气拿谁出气,好朋友若不能谅解他,谁还能谅解他?” 小潘瞧着这三个人,喉咙里像是忽然堵着块东西,哽声道:“小人斗胆插嘴说句话……谁若能交着楚爷和胡爷这样的朋友,他可实在是这世上最运的人了。”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蹄声传了过来。 胡铁花—惊,就想迎上去。 但楚留香即拉住了他,沉声道:“此时此刻,咱们绝不能妄动,先静观待变。” 那边姬冰雁、小潘、石驼已将骆驼全拉入沙坑里——他们方才四下寻找水源,所以沙坑挖得很大。 沙坑前,还有一堆岩石挡着对面的视线,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上,当真再也找不着比这更好的藏身处。 楚留香和胡铁花刚藏起来,便瞧见几匹飞奔着的健马,在漫天飞舞的黄沙中,现出了身影。 但这几匹马发狂般直奔而来,马上人整个身子都贴在马背上,像是在逃避什么可怕已极的追兵。 但放眼望去,一片大沙漠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下,灿烁如金,除了这几匹马外,后面再也没有人马的影子。 胡铁花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在逃避什么?” 姬冰雁面色沉重得可怕,沉声道:“沙漠上常会有一些诡秘之极的事,只要不惹到咱们身上,咱们最好还是装做瞎子,只当没瞧见。” 但马匹却直向他们奔来。 胡铁花道:“若是惹到咱们身上的呢?” 姬冰雁还未说话,那几匹疯狂飞奔的马,已力竭而倒,马上人在地上一滚,随即跳了起来。 一共有五匹马,却只有四个人,四个人都是中原武师的打捞,劲装佩刀,四个人身手看来都不弱。 胡铁花简直从未见过比他们更狼狈的人。 四个人满头满身都黄沙,瞪大了眼睛,喘息着瞪着前方,脸上那种惊骇恐惧之色,真是谁也描述不出。 胡铁花等人瞧见他们这种神态,自己心里也不禁紧张起来:“这些人究竟瞧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为何会如此恐惧了” 突听一声狂吼,四个人一齐拔出了腰刀,疯狂般飞舞、砍杀!将一生本领,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 但他们对方却没有人。 他们的刀砍杀的竟只是空中的尘沙。 他们用尽了力气,竟只是来和“虚空”搏斗,这敌人却是任何人永远也砍不到,打不倒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这些人莫非瞧见了鬼么?” 姬冰雁沉着脸不说话。 小潘打了个寒噤,颤声道:“我曾听说沙漠中有种隐形的恶魔,专门吃人的心肝,他们莫非……” 姬冰雁轻叱道:“不许胡说。” 小潘闭起了嘴,但寒噤却打得更厉害。 胡铁花求助地去瞧楚留香,楚留香却在凝视着石驼。 这听不见、瞧不见的人,此刻身子竟也缩成了一团,正在不停地发抖——他又是为了什么? 胡铁花只觉掌心冷冷的,湿湿的,不觉也淌出了冷汗——这无情的大沙漠里,竟真有这么多诡秘可怕的事。 再看那边,四个人中已有两个倒了下去。 另两个也筋疲力竭,牛一般喘着气,但他们只要有最后一丝力气,就不肯住手,他们的刀舞得更急。 姬冰雁忽然沉声道:“这是彭家刀法。” 楚留香叹道:“我也看出来了,彭家的人,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胡铁花仔细瞧了瞧,也失声道:“不错!这竟真的是五虎断门刀!而且瞧这四个人的刀法功力,一定是彭家子弟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姬冰雁道:“五虎断门刀素来不传外姓,这四人多半就是彭云的子侄,“彭门五虎”中的兄弟,这大胡子也许就是彭一虎。” 楚留香道:“彭门五虎现在是否已继承了彭云的镖局?”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道:“若是如此,他们必是走镖而来的。” 小潘道:“一定是这样,在沙漠上只有走镖的人,才不骑骆驼。” 只听一声嘶吼,又是一人倒了下去。 胡铁花霍然站起,大声道:“彭云为人不错,我不能眼看着他儿子发狂而死,我要去救他。” 第七回 极乐之星 姬冰雁冷冷道:“你如何救他?你救得了他么?” 胡铁花因准备跃起而紧张的肌肉,立刻松下来了,他呆了半晌,还未说话,第四个也已倒下了。 楚留香沉声道:“这四个人若只是脱力而倒还不至于死,就只怕……” 胡铁花道:“无论他们会不会死,咱们至少得先去瞧瞧。” 姬冰雁道:“现在不能去。” 胡铁花道:“为什么?” 他撇了撇嘴道:“难道这四个人也是装出来的?” 这四人自然不会是在行诈,因为这样子谁也装不出。 胡铁花这次已看准了,心里有十分的把握,只等着姬冰雁如何回答。 姬冰雁道:“这四人自然不会是无缘无故发疯的,是么?” 胡铁花道:“这当然是有人在害他们。” 姬冰雁道:“害他们的人也自然不会没有原因,是么?” 胡铁花道:“不错,说不定就是要抢他们保的镖。” 姬冰雁道:“既是如此,他们现在既已倒下,那些人难道会不来收获战果?你我此刻若是出去,岂非就变成了那些人的对象。” 胡铁花道:“但现在一眼瞧出去,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难道那些人真的能隐形……” 话未说完,忽然觉得有一片黑影从头上掠过。 接着,急风骤响,一只鹰急飞而来,在那边倒下来的人马上空打了个盘旋,双翼一束,流星般自空中俯冲下,从马背上衔起了个箱子,再次飞起,两只大翅扇了扇,碧空中就只剩下一个黑点。这只鹰来得快,去得更快,胡铁花还未弄清这是怎么回事,它已飞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楚留香叹道:“好周密的计划,好厉害的手段,竟连一个人也未出手,就将彭门七虎所保的一箱红货劫走了。” 胡铁花道:“你认为那箱子里是珠宝?” 楚留香苦笑道:“不是珠宝,难道还是肥肉?” 胡铁花道:“若是肥肉,倒还合理些,否则这只鹰就算是那些人派来的,它难道还能认得出箱子里是珠宝么?” 楚留香摇头叹道:“箱子上自然已做上能令那只鹰认得出的标布,那只鹰自然是他们早就训练好的,这点你都想不到?” 胡铁花呆了呆,苦笑道:“看来我的呆病已越来越重了。” 姬冰雁道:“这些人既已得手,便不致再来,你要瞧,现在可以去了。” 四个人中已死了三个,只有那最后倒下的大胡子,胸膛还有些跳动,但也已十分微弱,随时都可能停止。 胡铁花掰开他的嘴,将剩下的半壶酒都灌了下去,这颗已将完全停止的心,才又开始跳动了起来。 胡铁花赶紧道:“你是不是彭一虎?你们究竟遇见了什么事?” 那人张开眼睛,胡铁花只觉得他眼睛里仍满是惊恐之色,楚留香却已发现他瞳孔至少已奇异的放大了一倍。 他喘息着,挣扎着,似乎要站起,却连手指也不能动一动,他全身上下已不再有丝毫力气。 胡铁花擦着头上的大汗,大声道:“说话呀,你还能不能说话?” 这人喉结上下滚动着,终于从那已干裂的嘴唇中,吐出了一丝声音,却已不像是人类说话的声音。 那只是一种几乎无声的嘶喊,绝望的嘶喊:“恶魔……恶魔,成千成百个魔鬼……杀……杀!” 胡铁花汗越流越多了,大声道:“这哪里有恶魔?恶魔在哪里?” 这人眼睛空虚地瞪着前方,嘶声道:“你休想抢得走!你……你……” 他忽然从胡铁花怀里跳出来,向前冲了出去,但只冲出两步,便扑地倒下,永远不能动了。 胡铁花的酒,激发了他身体里最后的一丝潜力。 现在,他连这最后一丝力量也用完。 小潘整个人都软在地上,颤声道:“他瞧见了,他瞧见了那隐形的恶魔,就在这里,逃命……咱们再不赶快逃命,只怕就迟了。” 胡铁花虽然明知他在胡说八道,却也不禁打个冷颤,再看石驼那麻石般的脸上,竟也开始流下了汗珠。 姬冰雁蹲在一具尸身旁,已仔细观察了许久。 此刻他才缓缓站起,却久久没有说话。 楚留香道:“你已查出了他们的死因?” 姬冰雁缓缓道:“脱力、饥渴,似乎还中了一种奇怪的毒,那毒性有些像大麻、罂粟,不致令人丧命,却可使人发狂。” 楚留香沉思道:“害他们的人,也许就是害我们的人,用的也是同样的方法,先令他们没有水喝,一个快干死的人,眼睛里时常会生出幻象。” 姬冰雁道:“海巾蜃楼就是其中之一种。” 楚留香道:“但他们在此之前,还中了一种毒,所以在他们眼中生出的幻象,是好像有成千成百个恶魔在向他们攻击,他们就拼命逃,等到逃不了时,就拼命抵抗,直到他们将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光为止。” 胡铁花道:“咱们……咱们若是一直没有水喝,也会变成他们这样子么?” 楚留香和姬冰雁都没有回答这句话。 胡铁花瞧了瞧他们,又瞧了瞧地上的死尸,也说不出话来了。 放眼望去,只有黄沙。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黄沙,没有水,没有生命,也没有希望。 酷热的白天终于过去了。 他们将人和马的尸体,都抬入了那沙坑,用沙将尸体掩埋起来,然后,他们就坐在岩石上,等着星光升起。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说话的心情。 “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再到哪里去找水?” 这句话在胡铁花嘴里打了好几次转,却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纵然说出来,也未见得有人能回答。 饥渴、疲倦……各种致命的感觉,都已随着夜色而来。 小潘想吃干粮,却被姬冰雁打落了。 “不能吃东西,吃了东西,渴得更难受。” 胡铁花揉着胸膛,忽然笑道:“方才我拖着那彭一虎时,只觉得他肩头上像是多出来一块,又圆又硬,就好像个鸡蛋,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他这是在没有话找话说,他自己也知道这话无聊得很。 姬冰雁霍然站起来,走到石驼身旁,握着石驼的手,两人就这样手握着手,对面坐了很久,谁也没有动。 石驼的脸色在逐渐沉重的夜色中,看来更可怕。 胡铁花忍不住道:“你看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楚留香道:“他们在谈话。” 胡铁花奇道:“谈话?” 楚留香道:“要想和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人谈话,自然只有用奇特的方法,他们也许是彼此在对方的掌心打手势,以传达思想。” 胡铁花叹道:“到底你还是个鬼灵精,什么都知道。” 楚留香苦笑道:“我只希望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只见姬冰雁终于走了回来,神情更是沉重。 他在楚留香身旁坐了下来,又等了很久,忽然道:“现在害我们的人,就是以前害石驼的那个人。” 胡铁花一惊,楚留香却悠然道:“这点,昨天晚上我已想到了。” 胡铁花大声道:“这人究竟是谁?” 姬冰雁叹了口气,道:“石驼死也不肯说出这人的名字,据我所知,这人不但武功强得可怕,而且手下至少有几百个甘心为他死的人。” 胡铁花道:“他武功高我不怕,他手下人多我也不怕,但他这种鬼鬼祟祟的毒计,可实在令我受不了。” 他跳了起来,大吼道:“现在我非但连他将要怎么样对付我都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他长得是什么模样,我若这样被他害死了,可有点冤枉。” 姬冰雁冷冷道:“你若能沉住气,也许不会死的。” 胡铁花颓然坐了下来,抱着头道:“看来我也快发疯了,你们莫要理我。” 姬冰雁黯然半晌,沉声道:“现在我们最大的困难不是水,而是这个人,有石驼和我在,水必定可以找到的,但这个人……” 他叹了口气,接道:“这个人既已看上了我们,就绝对不会放手,现在的局面是,不是我们毁了他,就是他毁了我们。” 楚留香道:“我们难道不能先避开他,找到黑珍珠后,再来找他?” 姬冰雁一字字道:“没有人能避开他的,在这件事没有了结之前,我们什么事都休想做,何况,他也许就是黑珍珠找来对付你的。” 楚留香长吸了一口气,沉思半晌,忽然一笑,道:“既是如此,咱们就和他拼一拼吧,也用不着就怕了他,再厉害的对手,咱们也遇见过,是么?” 胡铁花霍然抬起头来,拊掌笑道:“这才像是楚留香应该说的话,这简直是我两天来听到的第一句人话。” 姬冰雁皱眉道:“只不过该如何……” 他忽然顿住语声,楚留香和胡铁花也不出声了。 三个人虽然都坐着不动,却像是三柄出了鞘的刀,全身都充满了危险,随时都能要别人的命。 他们在这种情况时,聪明的人,最好莫要惹他们。 有人来了。 二十多条人影,四面八方地拥了过来,他们的脚步轻得像猫,踏在沙子上,没有发出声音。 但这又怎能瞒得过胡铁花、姬冰雁和楚留香。 他们三个人很快地交换了个眼色,立刻一致决定:“以静制静,静观待变。” 他们之间虽然没有说话,但这三个昔日也不知道曾经并肩作战多少次的老战友,行动间自然有一种非人能及的默契。 于是他们垂下头,像是在打瞌睡。 二十多条人影很快就将他们包围在中间,他们却像是丝毫也没有觉察,这二十多人反而觉得有些奇怪了。 这些人都穿着紧身黑衣,头上包着黑巾,每个人行动都矫健得很,显然没有一个不是危险人物。 这些人也在交换着手势。 然后一个人忽然沉声道:“各位若是聪明的话,最好坐着莫要动,连手都莫要抬起来,我不想吓你们,但你们只要动一动,立刻就没有命。” 他语声说得很缓慢,像是不愿惊吓到别人,但这却是最厉害的手段,老江湖都深知只有用这种口气最能吓得住人。 楚留香、姬冰雁和胡铁花自然都没有动,石驼更不会动,只有小潘是真的被吓得不敢动了。 黑暗中,隐约可以瞧见这些人每个人手里都有件东西发着黑黝黝的光,这自然就是那要命的暗器。 说话的人大步走了出来,又道:“很好,你们都很识相,现在,把东西拿出来吧。” 楚留香这才抬起头,吃吃道:“东西都在驼背上,大王爷要什么,只管拿吧!” 这人冷笑道:“你不必装傻,你自然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我……我实在不知道。” 这人怒道:“你再装傻。” 他顺手一掌向楚留香捆了过去,楚留香顺着他手掌就倒下,但打人的人,反而怔住了。 他这一掌已明明打着了对方,却又像是打空了,明明已打到对方的脸,手掌上却连一点着力的地方都没有。 胡铁花瞧着他吃惊的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竟想打得到楚留香,你若真打到他,早已没命了。” 这黑衣人心里也知道有些不对,语气也缓和下来笑道:“我们这批人的任务,只是要得到这件东西,东西到手,任务就完成,我们立刻就走,绝不伤害你们。” 他笑了笑,道:“你看,我们若要杀死你们,岂非早就可以下手了?” 楚留香也知道他说的不假,这些人的任务必定是分开的,他们只负责对付“彭门七虎”,没有得到命令之前,就绝不敢伤害别人——他知道自己这几人现在绝不会有危险,于是心里就更放心了。 黑衣人等了半晌,没有看到反应,就又接着道:“所以,只要你们把那东西交出来,我非但保证不伤你们毫发,不拿你们任何东西,而且……而且还可以送给你们一壶水。” 他说这句话时显然已下了很大的决心,这已不是威胁,而是妥协,是诱惑,这“东西”显然很重要。 他们若得不到这“东西”,回去显然要受到致命的惩罚。 “水”的诱惑实在不小,楚留香、姬冰雁和胡铁花若是知道这“东西”,说不定真的会和这人交换的。 只可惜他们真的不知道。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你到底要的是什么?只要说出来,我一定给你,现在无论要我拿多少珍贵的东西来换壶水,我都愿意。” 黑衣人瞪着眼,道:“你真的不知道?” 胡铁花道:“谁知道这见鬼的东西是什么,谁就是王八羔子。” 楚留香暗暗好笑道:“这小子竟到这时还不忘骂人。” 黑衣人却一点也不知道别人已将他骂做王八羔子,沉下了脸,道:“你们难道真没有从死尸上搜出东西来?” 胡铁花叫道:“哎哟!老天,我们就是再混蛋,也不会想偷死人的东西呀!” 他这话可又将对方骂了,而且骂人不带脏字。 黑衣人这次总算懂了这等于就是在骂他混蛋,怒道:“你还不承认,好,来人搜。” 胡铁花全身立刻绷紧,立刻就要发作。 但楚留香却又拉住了他,淡淡道:“让他们搜吧,反正他们什么也搜不出来的。” 这时黑暗中又窜出了几个黑衣人,将他们全身都搜了一遍,胡铁花强忍着怒气,不懂楚留香为何要如此忍耐。 姬冰雁却懂得:“楚留香现在也犯了老毛病,又动了好奇心,不瞧个究竟,弄个明白,他怎么舍得出手。” 无论在哪里,无论对什么人,不到万不得已时,楚留香是绝不愿出手的,他并不是个喜欢打架的人。 黑衣人们搜完了人,又搜骆驼,他们自然没有搜出那“东西”来,其中有个人想了想,忽然道:“说不定那东西还在彭家七虎的身上。” 于是他们竟将已埋在地下的尸体都挖出,他们用刀将尸体的衣服挑起,胡铁花咬紧牙,扭转了头。 只听一人道:“这些人身上也没有。” 为首那黑衣人已有些慌张,跺脚道:“不可能没有的,再找,若是找不出,回去该如何交代?” 黑衣人的眼中都露出惊慌恐惧之色,再找,还是找不到,他们越来越着急,几乎忘了再监视楚留香等人。 姬冰雁目光闪动,忽然缓缓道:“你们要找的究竟是什么?说出来也许我们能帮上些忙的。” 那黑衣人早已急慌了,脱口道:“极乐之星。”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这极乐之星又是什么?” 那黑衣人道:“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彭家—七虎这次保的一批红货中,有件最珍贵的,就叫做极乐之星。” 胡铁花失望地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原来只不过是件珠宝而已。” 无论多珍贵的珠宝,在他们眼中都算不了什么的。 那黑衣人道:“我们受命而来,按照计划夺到了那箱红货,谁知道那‘极乐之星’竟不在箱子里……”他情急之下,什么都说了出来。 姬冰雁忽然道:“我若知道这极乐之星在哪里,你们肯用水来交换?” 黑衣人又惊、又急、又喜,大声道:“当然。” 姬冰雁悠悠道:“你们真的有水么?” 黑衣人道:“自然有的。” 胡铁花道:“在哪里?拿来瞧瞧。” 黑衣人变色道:“你难道还信不过我?” ------------ 楚留香系列之大沙漠 第四章 姬冰雁想了想,道:“好,我就相信你这一次,先把极乐之星拿给你,但是水……” 黑衣人大喜道:“只要你拿出极乐之星来,水绝不成问题。” 胡铁花在旁边瞧得真是满肚子奇怪,他既不懂姬冰雁怎会如此轻易就相信了别人,更不懂姬冰雁如何能拿出那极乐之星来。 他们根本连极乐之星的影子都没有瞧见过。 只见姬冰雁已回头走过来,脸上竟像是很有把握的样子,再瞧楚留香,也是面带微笑,一点也不着急。 胡铁花忍不住迎了上去,悄悄道:“你真的知道极乐之星在哪里?” 姬冰雁缓缓道:“方才你说。抱着彭一虎时,只觉得他肩头上多出来又圆又硬的一块,是么?” 第八回 荒漠绿洲 胡铁花更莫名其妙,道:“不错,但……” 他话未说完,姬冰雁已走到一处尸身旁——彭一虎衣服已被挑开,赤裸的身子上,哪有什么极乐之星? 但姬冰雁却蹲了下去,用手指在彭一虎肩头上轻轻一划,闪动的星光下,他肩头竟有光芒一闪。 接着,便有一粒鸽蛋般大小,光芒闪烁的宝石,从彭一虎肩头绽开的皮肉中,落在姬冰雁手上。 原来这极乐之星已被彭一虎缝在肉里。 大家都不禁瞧得怔住了。 天上虽有繁星无数,但地上这极乐之星的光华,却似能令天星俱为之失色,就连姬冰雁也不禁动容道:“好美的金刚石,难怪有许多人不惜为你拼命。” 那黑衣人饿狗般扑了过来,一把从姬冰雁手上将这极乐之星抢了过去——姬冰雁像个呆子似的,眼睁睁瞧着别人从他手上将东西抢走,那黑衣人简直也未想到事情竟如此容易,开心得几乎合不拢嘴来。 胡铁花又奇怪,又生气,还未发作。 只听姬冰雁道:“极乐之星已给了你,水呢?” 黑衣人仰天狂笑道:“大爷们出来办事,哪里带有水,你要水,不会自己去找,大爷们现在不宰你,已对你很客气了。” 他一面大笑,一面挥手作势,竟带着那些大汉,狂笑着呼啸而去,胡铁花简直气破了肚子。 他想出手,却被楚留香拉住,想追,又被姬冰雁拦住,他实在不懂,他这两个老朋友怎会变得这样没胆子? 楚留香和姬冰雁瞧着这批人扬长而去,竟连丝毫生气的样子都没有。 胡铁花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冷笑道:“可笑呀可笑!堂堂的楚香帅,今日竟会变得胆小如鼠,可笑呀可笑!自以为聪明的姬冰雁,今日也会上别人的当。” 姬冰雁悠悠道:“谁上别人的当了?” 胡铁花冷笑道:“你既然那么聪明,能知彭—虎将极乐之星藏在哪里,为何就不知道那些王八蛋根本就不会给你水的?”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我早巳看出他们身上根本就没有水囊的。” 胡铁花怒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他们没有水,为何要将极乐之星给他们?你放的是什么马后炮?” 姬冰雁也不理他,却向楚留香道:“行走在沙漠上的人,唯有两样东西缺少不得,第一是水,第二是骆驼,缺少了这两样,性命便难保存,是么?”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 姬冰雁道:“但这些人非但身上没有水,而且还是徒步而来的,这就是表示他们住的地方,必定离此不远,是么?” 楚留香道:“正是。” 姬冰雁道:“他们得到所求之物后,必定无暇再管我们,急着便要回去报功,是么?” 这次不等楚留香说话,胡铁花已拊掌大笑道:“不错,我们只要跟踪他们,便可直捣他们的老窝,与其等那恶魔来找我们,不如由我们先去找他……是么?”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这就叫做先发制人。” 胡铁花一跃而起,道:“既是如此,咱们还等在这里干什么?” 姬冰雁缓缓道:“沙漠之中,跟踪不可太近,反正他们是逃不了的。” 他听了听风声,微微一笑,又道:“你若着急,现在就可以去了。” 距离他们此刻的出发地只有半个多时辰的路,有几间木屋,这本是昔日巡边戍卒的守望塞,如今竟变为绿林豪强的啸聚处。 木屋已十分陈旧,有几扇窗子没有关,屋子里早已有了灯光,想来屋子里一直都有人留守的。 楚留香他们在距木屋十丈外的三株枯树后停了下来,只见那些黑衣大汉们欢呼狂笑着走—了进去。 但一走进屋子,他们的笑声就停顿了。 从开着的窗子里,可以望见他们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恭敬,一个个低垂着头,连话都不敢说。 胡铁花喜道:“瞧他们这副样子,他们的头目果然就在这屋子里。” 姬冰雁道:“嗯。” 胡铁花道:“咱们现在就冲进去吧,我们要瞧瞧那恶魔究竟是什么变的!” 姬冰雁皱眉道:“再等一等。” 胡铁花道:“还等什么?” 姬冰雁沉声道:“这情况有些不对。” 胡铁花道:“这主意是你出的,怎地现在又觉得不对了?” 姬冰雁缓缓道:“我见到这木屋,才觉得不对……你想,以那恶魔的声势,会住在如此破烂的木屋里么?” 胡铁花刚怔了怔,还未说话,木屋里忽然一阵低迷的乐声传了出来,婉转销魂,欲仙欲死。 乐声乍起,那些垂首肃立的大汉,身上突然起了一阵扭曲,像是要随着这销魂的节拍起舞。 但骤然间,他们却全都倒了下去。 销魂的乐声,仍在继续着,只不过声音更低。 倒下去的人,久久未站起来。 胡铁花听得心跳面热,却瞧得又惊又奇,嗄声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姬冰雁寒着脸,不说话。 楚留香脸上却忽然变了颜色,失声道:“不好!” 喝声未了,他已向那木屋飞掠了过去。 胡铁花哪里还肯再等,也飞扑了过去,楚留香还在窗口探望,胡铁花却已一脚踢开门,大喝道:“你休想……” 他只说出三个字,声音就在喉咙里凝结住了。 这屋子里已没有一个人。 严格说来,这屋子里已没有一个活人。 方才那二十几条黑衣大汉,此刻已全部倒毙在地上。 他们的身子扭曲着,但脸上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奇异光辉,他们死得毫无痛苦,而且还像是开心得很。 胡铁花怔了许久,才长长叹出口气,道:“疯了……这些人也疯了。” 楚留香跌足道:“我早该想到他们会自杀的。” 残旧的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却供着个很大的神龛,神龛里有尊佛像,使得这屋子看来更是诡秘。 风吹起神龛的黄幔,胡铁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失声道:“但他们为何要自杀?” 楚留香叹道:“那恶魔必定猜出他们的行踪已被我们跟住了,为了怕我们再跟踪下去,他只有逼他们死。”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l a 胡铁花道:“他们既然是被人逼自杀的,又为何死得如此开心?” 楚留香目中竟似也有了恐惧之色,喃喃道:“这其中必定有个神秘的原因,那销魂的死亡乐声,也许……” 话未说出,突听小潘在屋外嘶声狂呼道:“石驼发疯了……石驼发疯了……” 呼声中充满了恐惧,在这无情的沙漠中,孤立而残破的木屋里,遍地死尸间,骤然听得这样的呼声,当真令人毛骨悚然。 胡铁花又是一惊,楚留香、姬冰雁一齐冲出去,只见小潘面容扭曲,满头大汗,嘴里还在不住大呼道:“石驼发疯了。” 姬冰雁反手一掌掴过去,厉声道:“你不准发疯,说,是怎么回事?” 小潘被一个耳光打得怔了怔,才定过神来,颤声道:“你们进屋后,我忍不住也想过来瞧瞧,又怕将石驼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实在有些不放心,就拉他一起来。” 姬冰雁冷笑道:“你哪是不放心他,你只怕是想拉他来壮你的胆子吧?” 小潘垂下了头,嗫嚅接道:“谁知……谁知石驼刚走到这屋子前面,就好像瞧见鬼似的,转身就跑,他那样子也不知有多可怕,我虽然什么也没有瞧见,但也被他吓得忍不住叫了起来。” 有眼睛的人都未瞧见,瞎子又能瞧见什么可怕的事呢? 但这时楚留香等人已无暇再深究这问题,小潘的话还未说完,他们已向石驼逃的方向追了出去。 风在呼啸,沙在飞卷。 沙漠中的夜,已开始在显示它可怕的威力。 他们终于瞧见石驼踉跄狂奔的身影。 一个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瞧不见的人,在这无情的风沙中,可怖的深夜里亡命飞奔,这景象是何等凄惨,何等诡秘。 楚留香和姬冰雁双双飞掠过去,双双挟住了他,但他却像只负伤的野兽般挣脱了,再往前奔。 他那疯狂的力气,竟连楚留香都抓握不住。 胡铁花已从后面扑了过去,拦腰抱住了他,两个人竟一齐跌倒在地,姬冰雁赶过去按住了他肩头。 石驼本来还在挣扎着,直到姬冰雁用力握住他的手,他才渐渐平息下来,但犹在野兽般喘息。 胡铁花大声道:“你赶紧问他,他究竟发现了什么?” 星光下,只见石驼麻石般的脸上,流满了汗,充满了极度的恐惧,这种脸莫说小潘看见了害怕,就连胡铁花见了,也不觉自心底生出寒意。 过了半晌,姬冰雁才抬起头,道:“我已问过他,但他什么都不肯说。”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黑暗的远方,缓缓道:“莫非他有种奇异的触觉,已觉出害他的那恶魔就在木屋里?” 胡铁花道:“但木屋里根本就没有活人呀……那木屋里简直什么都没有,那恶魔就算躲起来也不可能。” 楚留香一字字道:“那木屋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么?” 胡铁花道:“除了几张破桌破椅外,只有那神龛。” 楚留香道:“你可瞧见那神龛里供着什么?” 胡铁花道:“好像是一尊很大的观音菩萨石像。” 他语声忽然又凝住了,整个人像是忽然挨了一鞭子。 然后,他也像发了疯似的,奔回木屋去。 木屋里景况依旧,风依旧在吹动着褪色的黄幔。 但神龛却是空的。 那石塑的佛像,竟已赫然不见了。 比黄豆还大的汗珠,一粒粒自胡铁花头上滴下来,他怔了很久,才发现木屋上多了一只铁锅。 锅里还在冒着热气,散发出一阵阵肉香。 锅下面竟还压着张字条: 诸君不远千里而来,妾本当洁樽以待佳客,怎奈属下顽劣,竟 以凡俗之眼,视非凡之人,此妾之过也,谨备肉羹一具,聊表妾歉疚 之心,稍涤诸君子之征尘,盼诸君子勿却是幸。 龛中人裣衽百拜 龛中人? 这龛中人究竟是谁? 胡铁花转过头,便瞧见楚留香和姬冰雁的四只眼睛,也在盯着他手里的这张纸,似已看出了神。 过了半晌,楚留香终于苦笑道:“你我的行藏,还是被人瞧破了。” 胡铁花叹道:“但这龛中人是谁,我们却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那已空了的神龛,一字字沉声道:“是石观音。” 胡铁花耸然失声,道:“石观音?你说的难道就是昔年那被江湖中公认最美丽、最毒辣、最无情、武功却又最高的妇人?” 楚留香苦笑道:“除她之外,还有谁能造得那么精巧的暗器?还有谁有那么高明的易容术?还有谁能想得出如此高明的毒计?” 姬冰雁缓缓接道:“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凝精敛气,身化木石,扮成一具石塑的佛像,瞒过你我的眼睛?” 胡铁花怔住了。 他虽然没有见过石观音,但江湖中有关她的种种传说,每一段都几乎令他从脚跟一直凉到脖子上去。锅内的香气更浓,浓浓的肉汤上,浮着一层如珠光般的光晕,这正是他们最需要的。 胡铁花忽然大笑起来,道:“江湖传言果然不错,这石观音果然是个害人精,她什么都不留,却留下锅肉羹,让我们只能瞧着流口水,却不敢动一动。” 突见一条黄狗从屋外窜进来,跳到桌子上,伸头在锅里舔了舔,又咬起块大排骨。 胡铁花笑骂道:“你饿疯了么?你难道不怕被毒死?” 他将狗从桌上拎起来,但这狗却已连咬带啃,把一块肉排都吞下了肚,胡铁花、楚留香、姬冰雁,三人六只眼睛都盯着这条狗,直过了两三盏茶功夫,姬冰雁翻开狗的眼皮瞧了瞧,又瞧了瞧它舌头,缓缓道:“汤没有毒。” 胡铁花用力一拍桌子,大叫道:“这害人精算准咱们不敢喝这汤,还弄条狗来气咱们,她竟想叫咱们来吃狗剩下来的汤。” 姬冰雁淡淡道:“狗喝过的汤,人难道就不能喝了么?” 他眼睛瞧过楚留香,楚留香还是没有说话。 胡铁花已提起那铁锅扔出窗子,大叫道:“咱们绝不能喝狗剩下来的汤,咱们就算饿死也不能这么丢人。” 姬冰雁叹了口气,冷笑道:“我若能活着回去,一定好好为你立一座牌坊,上面刻八个大字:饿死事小,丢人事大。” 胡铁花大笑道:“我若能活着回去,我就……我就……”他也想找两句话来回敬姬冰雁,一时间偏偏又想不出。 姬冰雁已冷冷道:“像你这样的狗熊脾气,只怕是很难活着回去的了。” 胡铁花笑道:“那倒也……” 话未说出,突听得木屋外一声惨呼,三人一齐冲出去,只见在外面看守着石驼的小潘,此刻已滚倒在地。 那肉锅就在他身旁,他嘴角还沾着些肉糜,但一张白生生的脸,却已涨紫扭曲,嘴里不住惨嗥,道:“肉……毒……” 原来他在外面听得汤里无毒又瞧肉锅飞了出来,他就把还没有泼出来的小半锅汤,一口气喝了。 楚留香赶到他身旁,刚想瞧瞧他的毒势,但小潘身子一阵痉挛,竟将性命断送在这半锅肉汤上。 在这无情的沙漠里,人命竟是如此卑贱。 楚留香轻轻阖上他眼皮,黯然道:“好厉害的毒,毒性之烈,竟然无救。” 姬冰雁沉思道:“好厉害的人,竟将毒丸藏在狗嘴里,狗一喝汤,毒丸便落入汤锅,外面的蜡封受热溶化,无毒的汤,就变成有毒的了。” 胡铁花骇然道:“那狗难道也是她训练好的?”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苦笑道:“看来你我还多亏胡铁花的狗熊脾气,才没有中石观音的毒计。” 三个人想到这连环毒计的巧妙,方才实在是生死俄顷,间不容发……三个人掌心都不觉沁出了冷汗。 第二天,仍没有水。 他们不敢让身体里剩下的水量被太阳蒸发成汗,直到太阳已将落山时,才开始行动。 石驼,这神秘而可怜的人,此刻又恢复了他那无穷无尽的神力,而胡铁花等人却已似将萎缩了。 人世间再高的武功,也无法和大自然的威力相抗。 夕阳西下,石驼不时伏下来,用鼻子嗅着地上的沙,像狐狸般爬行着,胡铁花舐了舐已干裂的嘴唇,忍不住问道:“他这是在干什么?” 姬冰雁道:“他在找地下的水源。” 胡铁花道:“他难道能闻得出来?” 姬冰雁道:“有水,就有温度,可以闻得出。” 胡铁花还想说话,却已没有人再理他了。 因为说话不但浪费精力,也浪费唾液,这两样东西在他们看来,已几乎是和生命同样珍贵。 到了晚上,石驼忽然发狂般地用力挖着沙子。 胡铁花狂喜道:“有水了。” 他们一齐跳下骆驼,用各种可以找得到的器具来挖掘,但他们辛苦地工作了一今多时辰后,还是失望了。 没有水。 胡铁花惨笑道:“他的鼻子只怕不太灵吧?” 姬冰雁沉着脸,不说话。 只有石驼还不死心,还在挖着。 突然,他跳起来,捧了一捧沙粒,送给姬冰雁。 姬冰雁将沙子放人嘴里,脸上竟露出喜色。 沙子是温的。 他们将沙子含在嘴里,拼命吮吸着沙子的水分。 水,虽然少得可怜,但对一个快要渴死的人来说,已足够救命了,他们努力挖掘,拼命吮吸。 晚上,他们就睡在这微带潮湿的沙坑里。 胡铁花吮吸得舌头都发麻了,忍不住诅咒着道:“我简直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竟还是无法从这鬼沙子里多咂出一滴水来,这样吮法,不是急死人么?” 姬冰雁道:“在沙漠中,能够每天找到一些温沙,已经是运气了,这沙子的水虽少,但没有它,你就活不成。” 他说的不错,第三天,他们连湿沙都找不到,就几乎连路也走不动,幸好第四天清晨,石驼又寻着一处。 这里沙子的水分更多,姬冰雁道:“石驼是沿着一条水脉一直找过来的,瞧此地的情况,距这里不远,必定有一处更大的水源。” 于是他们振起精神,再往前走。 忽然间,他们瞧见远处一片青绿,竟有个绿洲。 第九回 琵琶公主 胡铁花拼命揉着眼睛,道:“我难道是眼花了么?” 楚留香苦笑道:“希望这不是我们眼中的海市蜃楼。” 只听绿洲上的林木间,竟有一阵阵笑声传了过来。 这本是欢乐的笑声,但在这残酷无情的大沙漠中,一个快被渴死的人耳朵里,这笑声却比什么都要诡秘可怖。 胡铁花又紧张起来,道:“这里难道就是石观音的秘窟?除了这害人精外,沙漠中又怎会有如此快乐的人?” 他等了等,没有别人说话,自己就又接着道:“何况,这两天她都没有来找咱们的麻烦,莫非是早已算准咱们必定会自己找到这地方来的?” 楚留香默然半晌,长身而起,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瞧瞧。” 胡铁花也站起来,道:“我去。” 姬冰雁冷冷道:“你的轻功,难道比楚留香高?” 胡铁花坐下来,不说话了。 这绿洲不但美丽,而且还不小,在这丑恶的沙漠中,突然出现如此美丽的地方,简直就像是神话。 青葱的木叶间,不时有银铃般的笑声传出来。 这难道真是神话中的幻境、魔境? 隐藏在这青葱木叶里,难道就是神话中那些专门诱惑孤独的旅人去吞噬的吃人女妖? ------------ 楚留香系列之大沙漠 第五章 楚留香怔了怔,道:“怎么不行?你难道不答应?” 胡铁花笑也不笑了,瞪着眼道:“我当然不答应。” 楚留香奇道:“看你如此开心,又早已对那位公主倾倒得五体投地,人家替你倒酒时,你几乎连骨头都酥了,现在你又为何不答应?” 胡铁花道:“老实说,我对那位公主的确有点喜欢,她瞧上的若不是我,我或许会比老臭虫更伤心失望,但她若真要嫁我,那却万万不可以。”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可以?” 胡铁花着急道:“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姬冰雁悠悠道:“我看他只怕是老毛病又犯了,别人不喜欢他,他却像苍蝇见了血似的盯住人家,别人喜欢他,他反而要摆架子了。” 胡铁花着急道:“孙子才有这意思,我只不过……只不过……” 他越急越说不出话来。 姬冰雁道:“只不过怎样?” 胡铁花满头大汗,道:“你们想想,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娶个公主做老婆?我养得活她么?若要我乖乖地跟着她做驸马,那更是死也办不到。” 楚留香失笑道:“你想得未免太远了,而咱们的问题却是现在。” 姬冰雁道:“不错,人家如此盛意,你若不答应,我们的计划便要落空,我看你无论如何,这次都非答应不可。” 胡铁花大吼道:“你们若逼我,我可要逃了。” 姬冰雁微笑道:“有我和楚留香在这里,你逃得了么?” 胡铁花跳了起来,道:“这是我的终身大事,你们为何要逼我?你们还算是我的老朋友么!你们……你们简直卖友求荣。” 楚留香和姬冰雁对望了一眼,楚留香忽然站起来,道:“既然如此,我就去替你回绝他吧!” 姬冰雁叹道:“这本是我们三个人的事,他既不肯替朋友设想,我们又有什么法子,明天被人家一齐赶走也就算了。” 楚留香叹道:“我只是有些替他可惜……倾国倾城的美丽公主,又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这样的妻子他不要,不后悔一辈子才怪。” 两人一搭一档,一吹一唱,胡铁花不觉听呆了。 楚留香已摇着头往外走,嘴里还不住喃喃道:“只可怜那多情的公主,她听了这话,又不知该多伤心?” 胡铁花忽又大声道:“慢走。” 楚留香道:“为何慢走,让她早些死了心不好么?” 胡铁花挺了挺胸道:“我考虑很久,已决定为朋友牺牲了,谁让咱们有这么多年的交情呢?” 楚留香向姬冰雁挤了挤眼,却也大声道:“不行!不行!婚事乃终身大事,我们做朋友的怎能让你牺牲自己,我还是去回绝了他们吧!” 说着话,他又往外走。 胡铁花却已拉住了他,赔笑道:“除此之外,还有……” 楚留香故意装不懂,道:“你还有什么?” 胡铁花摸着脑袋,吃吃道:“我想,娶个公主虽麻烦,但总比在沙漠里兜圈子麻烦少得多,何况,我……我也实在不忍令人家伤心。” 他说的一本正经,别人却已笑破了肚子。 姬冰雁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这毛病了,敬酒是不吃的,偏偏总要去吃罚酒。” 只听一人在帐外笑着接道:“什么敬酒罚酒?在下只是在等着吃喜酒哩!” 夜虽已深,但每个帐篷里却还亮着灯火。 石驼仍和他的骆驼在一起,他细心地照顾着它们,似乎他只有在照料别人时,才能忘记自己心里的痛苦。 而世上又有谁愿意接受这丑陋、古怪又残废的人的照料呢?他只有将这双温情的手,加在牲畜身上了。 现在,骆驼们都已入睡,但他却还是呆呆的坐在那里,满天星斗—下,坐着个如此狼狈孤独,如此寂寞的人。 这景象又是何等凄凉? 但其实他此刻并非完全孤独,就在不远处,竟有一人在出神地瞧着他,而且已注意了许久。 石驼自然没有察觉,但楚留香却瞧见了——他刚走出帐篷,就发觉王冲在凝注着石驼。 王冲实在也是个神秘的人物。 他为何会对一个残废的牧人如此留意? 楚留香皱了皱眉头,想走过去,王冲却也发现了他,立刻逡巡着走开了,楚留香还是想追过去问个究竟。 他刚追出数步,突听银铃般一声娇笑。 一个黄莺般的语声带笑道:“你不是早就想睡觉了么?怎地却又变成了夜游神?” 楚留香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琵琶公主。 他勉强笑了笑,道:“这里的夜游神,只怕也不只在下一个吧?” 琵琶公主吃吃笑道:“别人我不管,你半夜三更不睡觉,是不是又想偷看人家洗澡?” 楚留香干咳了一声,道:“我本来也许真有这意思,但现在夜游神实在太多了,我还是去睡吧!”他始终没有回头,一面说,一面走。 却听琵琶公主叹道:“喂……你回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只得停住脚,缓缓回过头。 星光下,只见她眼波明亮得有如银河,美丽的脸上却带着娇嗔,嘟着嘴瞪着楚留香,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不理我?” 楚留香嘴里好像有些发苦,苦笑道:“在下怎会不理公主?只不过,既然没什么事,在下还是想去睡了。” 琵琶公主眼睛瞪得更大,道:“谁说我没有事找你?” 她的纱衣在星光下白得像是已透明,她的面靥,她的手,她的头……在星光下也像是白得透明了。 就连这无情的风,到了这里,都像变得分外温柔,温柔地吹动着她的衣袂。 她整个人都像是变成了水晶塑成的仙子。 楚留香的心忽然狂跳起来,他虽然在拼命遏制着自己,但还是无法不联想到在黄昏时,夕阳下,水池中,那有如一朵盛开的芙蓉般美丽的胴体,那一连串流过她晶莹胸膛的晶莹水珠。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犯罪,只有拼命咳嗽,特别大声道:“公主有什么事找在下?” 琵琶公主咬着嘴唇,忽然展颜一笑。 满天的星光,在这一刹那中,都像是更灿烂辉煌了。 琵琶公主嫣然笑道:“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别人叫你老臭虫?” 星光如此温柔,夜风如此温柔,她的眼波更温柔如水,而楚留香既不是圣人,也不是呆子。 但就在片刻前,这多情的美丽公主,已和他最好的朋友订下了亲事,为什么现在却又偏偏来找他? 楚留香只有拼命揉鼻子,他实在无话可说。 琵琶公主的眼波却还是不肯放过他。 楚留香只有垂下头,却又偏偏瞧见了被微风吹起的衣角下,那一双赤裸着的,纤白玲珑的足踝。 琵琶公主柔声道:“我问你的话,你为何不说?” 楚留香无可奈何地一笑,道:“这话你本不该问我的,是么?是谁叫了我这名字,你就该问谁去,是么?” 琵琶公主歪头想了想,似乎还未猜出他话中的深意,就在这时,那位大媒人吴青天已匆匆走过来了。 楚留香这才松了口气,大声笑道:“吴兄大功告成了么?” 吴青天笑道:“在下已回复过王爷,王爷实在开心得很,他虽然知道三位旅途劳顿,但却又实在开心得非和三位聊聊不可。” 楚留香笑道:“这也无妨,如此大喜之日,反正我们也是睡不着的。” 他有意无意间瞧了琵琶公主一眼,这意思实在已很明显,谁知琵琶公主却还是不懂,竟向他撇了撇嘴,娇笑道:“不管你说什么,这句话我非得问出来不可,你逃也逃不了的。”她轻盈地转过身,飞也似的走了。 楚留香却怔在那里,实在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只听吴青天笑道:“既是如此,王爷已在他帐篷里备好了宵夜的酒,就请三位过去吧,做媒的两条腿已快跑断了,这杯酒少不得也是要喝的。” 帐蓬里,明烛高照。 琵琶公主正依在他爹身旁,替他倒酒,她瞧见楚留香、姬冰雁和胡铁花进来,就抿嘴一笑。 胡铁花的脸却红了。 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准新娘子居然还敢在人前露面,更想不到他这未来的妻子居然比他还要大方十倍。 龟兹王已大笑道:“你们来了,好!好!菜是热的,快坐下来喝一杯。” 吴青天笑道:“且慢坐下来,未来的女婿,总该先拜见岳父才是。” 琵琶公主居然也娇笑道:“是呀!快跪下磕头。” 胡铁花简直做梦也想不到她也会开自己的玩笑,他本来自命脸皮比城墙还厚,现在却红得像是块红布。 楚留香和姬冰雁使了个眼色,后面轻轻一推。 胡铁花就“噗咚”跪了下去,脸却已红到脖子上了。 龟兹王大笑道:“好!好!” 他一连说了七八个好字,自怀中取出一块大如鸽卵,碧光流动的宝石,向胡铁花送了过去,又笑道:“天方之石,佩之吉祥,你收下吧!” 灯光下,只见这宝石光芒流转不息,胡铁花纵不十分识货,也看得出这宝石乃是价值连城之物,红着脸讷讷道:“如此厚赐,怎敢拜领?” 楚留香微笑道:“老泰山所赐的见面之礼,若不拜领,便是不敬,你还是收下吧!” 他却是识货的,一眼便看出这宝石竟是中土极为罕见的猫儿眼,价值之珍贵,绝不在那“极乐之星”之下。 这龟兹王随随便便地就将如此珍贵之物送给别人,为何偏偏又对那“极乐之星”的下落,看得那般严重? 楚留香面上虽仍带着微笑,心里可又添了几分疑虑。 突见一个明眸善睐,巧笑嫣然少女,从后面盈盈走出,拜倒在地,黄莺儿般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龟兹异语,别人也听不懂。 只听龟兹王捋须笑道:“王妃的病体已有了起色,就让她出来坐坐也好。” “吴氏双侠”中的二侠“白云剑客”吴白云笑道:“莫非王妃也想出来瞧瞧女婿么?” 龟兹王笑道:“正是如此,她缠绵病榻已有许久,不想今日有了喜事,她竟能出来走动了,莫非这就是中土人士所谓的冲喜所致?” 笑声中,已有几个锦衣少女,扶着个长裙曳地,云鬓微乱,仪态高贵,不可方物的丽人,缓缓走了出来。 她星眸微晕,面上还带着三分病容,却更平添几分娇艳,她年纪虽已不小,但看来却仍是艳光照人,天姿国色。 众人都不禁垂下了头,不敢平视。 只有楚留香,他认为上天既造出了这样的绝色,你若不能欣赏,这不但辜负了上天的好意,而且简直是在虐待自己。 琵琶公主已巧笑着迎了过去,龟兹王也站了起来,一叠声道:“还不快扶王妃坐下,快……外面的帘子为何还不拉起?” 这位风流自赏的龟兹王,对他的王妃,却显然爱之已极,就像是生怕她忽又凌风而去。 龟兹王妃盈盈坐了下来,她虽然坐着不动,但眼波一瞬间,已是风情万种,令人几乎不能呼吸。 琵琶公主竟指着胡铁花笑道:“就是他。” 胡铁花只觉全身的血都“轰”的冲到头上来了。 龟兹王妃嫣然道:“好!很好!” 她伸出白玉般的纤纤玉手一挥,后面的少女已托着个玉盘过来,玉盘上宝光灿烂,也不知道有多少宝物。 琵琶公主笑道:“这是我母亲给你,收下吧!” 这次胡铁花非但不敢推辞,连客气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十二回 变生肘腋 龟兹王举杯大笑道:“高朋满座,家有喜事,人生的乐事,还有什么更甚于此,来!来!来!各位且与小王痛饮三百杯。” 于是大家欣然举觞,果然是喜气满堂,其中只苦了胡铁花,眼见美酒当前,却像个小媳妇似的,连头都不敢抬起。 常言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但这位龟兹王妃的眼睛,有意无意间,却总是在打量着楚留香,她只浅浅啜了两口酒,就盈盈站起,嫣然道:“但望各位尽欢,我体力不支,要先告退了。” 楚留香目送着她走出去,竟似发起呆来。 姬冰雁悄声道:“别的女人你都不妨去打主意,但这是人家的王妃,你可千万不能转糊涂心思。” 楚留香笑了笑,像是想辩驳,却又闭住了嘴。 只听吴青天忽然道:“那位杜大侠呢?” 龟兹王叹道:“他像是很觉无趣,小王虽然再三挽留,他还是连夜要走,最可恼的是,那司徒流星也踪影不见,连人影都找不着了。” 楚留香却忍不住问道:“还有那位王兄呢?” 吴白云苦笑道:“这人脾气有些古怪,我再三叫他来,他竟不理我。” 龟兹王沉着脸道:“此人不来也罢,他知道小王求才若渴,毛遂自荐而来,却又有些鬼鬼祟祟的,小王就对他不甚相信。” 他清了清喉咙,展颜笑道:“但此刻在这里却都是自己人了,小王有几句心腹之言,想趁着这团喜气说出来,说出之后,更望各位替小王守秘。” 楚留香和姬冰雁相互交换了个眼色,心里暗道:“果然有花样来了,这酒 果然不是好喝的。” 吴氏双侠已齐声道:“王爷只管说,我兄弟绝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龟兹王目光立刻转到楚留香三人身上。 楚留香微笑道:“驸马的好友,怎会背叛王爷?” 龟兹王大笑道:“正是!正是!小王实在太多虑了。” 他忽然停住笑声,沉声道:“但各位必须体谅小王的处境,小王自从被叛臣所欺,过着被放逐一般的日子,遇事都不能不分外小心了。” 楚留香和姬冰雁又交换了个眼色,暗道:“我们猜的果然不错,这龟兹王的国土,果然已被人夺去了,看来他结交武林人士,竟是在找保镖的。” 只听龟兹王慨然叹道:“小王虽然流浪在外,但心在故国,叛臣们自然也知道此点,是以一心想将小王除之而后快,一年以来,小王已屡次涉险,而且来行刺的并非我龟兹国的武士,而是那些叛臣们自中原找来的刺客。” 吴青天神情有些紧张起来,沉声道:“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龟兹王道:“中原侠踪,小王自不熟悉,只知道有一人叫做什么‘神刀无敌’,还有一个叫‘八臂哪吒’。” 吴青天松了口气,傲然笑道:“王爷只管放心,莫说还有胡兄等三位高人,就凭我兄弟在这里,这些人也休想伤得了王爷毫发。” 龟兹王道:“但据小王所知,那批叛臣最近又自中原重金请来了四五个一流高手,据说其中有一人,剑法之高,简直天下无敌。” 吴青天紧张起来,道:“王爷可知道他们的名字?” 龟兹王道:“小王只知道其中有四个人在七天前便已来到这附近,还有最厉害的那个人,行踪却诡秘得很。” 吴白云道:“这消息王爷是从何处得来的?” 龟兹王长叹道:“小王目前虽流浪在外,众叛亲离,但宫中还有几个忠贞之士,在暗中为小王传递消息。” 胡铁花忽然大声道:“无论这些人有多厉害,只要他们敢来行刺,就休想活着回去。” 他话未说完,琵琶公主含笑瞪了他一眼。 他的脸就又飞红了起来。 龟兹王大笑道:“正是!正是!有各位这样的豪杰在此,小王还怕什么,只不过……小王有些怀疑,那姓王的说不定就是叛臣派来的刺客之一。” 吴白云沉声道:“不错,此人藏头露尾,形迹实在可疑。”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若是真的刺客卧底,反而更会做出光明磊落之态,以免引人怀疑,面上有些不自然的,反而显得他心中无愧。” 龟兹王拊掌道:“不错,阁下果然目光如炬,小王倒险些错怪好人了,只不过……” 他面色又沉重下来,叹道:“除此之外,小王还另有件心事。” 吴青天道:“王爷还有什么心事?” 龟兹王道:“各位可曾听过‘极乐之星’这名字?” 楚留香等三人心里齐地一动,这件事又是他们早已猜到的。 吴青天却道:“在下未曾听过。” 龟兹王道:“那‘极乐之星’乃是一粒价值连城的宝石,小王本是委托那彭氏五虎保送的。” 吴白云动容道:“可是那五虎断门刀的传人么?” 龟兹王道:“正是!” 吴白云笑道:“这兄弟五人倒当真可说是武林一流高手,彭家镖局,更是信誉卓着,从未失手,王爷若将东西交给他们,大可高枕无忧,又何必担心?” 龟兹王长叹道:“小王也知道他们十分可靠,是以才敢将这天大的责任交给他们,想不到的是,这兄弟五人此刻俱已丧命,‘极乐之星’自然也落入别人手中了。” 吴青天惊然道:“这消息当真?” 龟兹王长叹道:“绝不会假,小王属下已有人看见了他们的尸体。” 吴氏双侠对望一眼:顿时沉默下来——能将“彭家五虎”杀死的人,他们可是万万惹不起的。 楚留香却微笑道:“王爷可是想要我等去将那‘极乐之星’夺回来么?” 龟兹王苦笑道:“小王并非此意。” 楚留香倒不禁怔了怔,沉吟道:“王爷的意思是……” 龟兹王叹道:“不瞒各位,将‘极乐之星’劫走的人,方才已传讯与小王。” 楚留香动容道:“传讯的人在哪里?” 龟兹王道:“据小王属下所报,那人轻功之高,有如鬼魅,将一封信交来之后,立刻就连影子都不见了。” 楚留香失望地叹了口气,道:“若是如此,那封信呢?” 龟兹王道:“就在这里。” 这封信上只简简单单地写着几行字:“‘极乐之星’,已归我手,若想复得,三日后正午,送黄金五千两,明珠五百粒,玉璧五十面,西行五十里后,自有人持‘极乐之星’与君交换,珠若不明,璧若有瑕,意若不诚,则‘极乐之星’一去永不复返矣。” 下面自然没有具名,只画着个千手千眼的观音佛像。 吴青天耸然道:“单只一枚宝石,能值得了这许多东西么?这人莫非疯了?” 龟兹王叹道:“他并没有疯。” 吴青天愕道:“王爷难道答应了他?” 龟兹王道:“正是。” 吴青天倒抽了口凉气,喃喃道:“其实在下等也可为王爷将那宝石夺回来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眼见到龟兹王要将这些可以买下一个城池的财富送给别人,他胆子也忽然大了。 龟兹王却叹道:“小王也并非不信各位没有夺回宝物之力,怕的只是对方知道后,立刻挟宝而逃,天下之大,却叫小王再到哪里去找……” 他苦笑着接道:“是以小王宁可牺牲些财物,只要将‘极乐之星’得回来也就罢了。” 楚留香沉吟道:“王爷的意思,是想要我等在三日后的正午,将明珠、白玉送去和他交换么?” 龟兹王道:“不错,小王虽然一心守约,却又怕他们得到这批财物,反而食言背信,各位若肯为小王去走一趟,小王就放心了。” 楚留香一笑道:“在下等义不容辞,王爷只管放心。” ------------ 楚留香系列之大沙漠 第六章 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她们在哪里?直到现在,楚留香竟还是得不到她们的丝毫消息。 但他的敌人却已越来越多,那诡秘而又可怕的石观音,那行踪飘忽、武功却深不可测的刺客…… 他难道真要葬身在无情的大沙漠里? 楚留香喝了一大口酒,想起胡铁花,嘴角不禁泛起了微笑,想道:“这小子,福气倒真不错。” 他忽然发现有个人向他走过来,身上裹着条又厚又大的鹅毛被,看上去就好像个小帐篷在移动。 楚留香道:“谁?” 这人没有说话,却“噗哧”一笑。 这人竟是琵琶公主,“新娘子”竟溜出洞房来了。 楚留香脸上最后一丝笑容也冻结住,失声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琵琶公主带着那床鹅毛被,拖拖拉拉地走过来,吃吃笑道:“你能来这里,为何我就不能来子” 楚留香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琵琶公主眨着眼,道:“为什么?” 楚留香板着脸,一字字道:“你若不立刻回到洞房去,我就……” 话未说完,已被琵琶公主银铃般笑声打断了。 她格格娇笑道:“你……你要我到……到洞房去干什么?” 楚留香大声道:“到洞房去自然是……自然是……”下面的话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只有用力去揉鼻子。 琵琶公主瞟着他笑道:“说呀,自然是去干什么?” 楚留香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平生简直没有遇过这样子的女孩子,琵琶公主却娇笑着接道:“我若真的到洞房去,不被新娘子打出来才怪哩!” 这次楚留香真的怔住了,吃吃道:“新娘子?你……难道你不是?” 琵琶公主笑道:“谁说我是新娘子?” 楚留香道:“但,但明明……” 琵琶公主道:“龟兹国的公主,又不止我一个,要嫁给胡铁花的,是我的姐姐呀!呆子……” 楚留香失声道:“你姐姐……你为什么不早说子” 琵琶公主眼睛亮得像星星,咬着嘴唇笑道:“我为什么要早说,我就是要你生气,要你着急……” 她银铃般娇笑着,被子也在“叮叮当当”的响,她从被子伸出手来,原来手里拿着两个酒瓶。 她晃着酒瓶,笑道:“呆子,还不来接我的酒瓶,再揉鼻子,鼻子就要被你揉破了。” 楚留香瞧着她,缓缓道:“你真是个又顽皮、又滑头的小坏蛋。”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站了起来,伸出了手。 琵琶公主吃吃笑道:“你……你想怎么样?” 楚留香瞪着眼睛,道:“你猜猜看。” 琵琶公主笑道:“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我不……” 她像是要往后退,又没有退,忽然“嘤咛”一声,手已被楚留香抓住,身子也扑入楚留香怀里。 鲜红色的鹅毛被,像是要往下滑,滑下了她肩头,露出了她光滑的,像缎子般的皮肤。 被又往下滑,又露出了她鲜嫩的,柔软的胸膛。 她身子竟是赤裸的。 被,还是往下滑…… 楚留香却又怔住了,手也不敢再动。 琵琶公主颤声道:“呆子,你想冷死我吗?” 她双手分开,张开了棉被。 楚留香只瞧见一个完美的胴体,完美的胸膛,完美的腰肢,完美的腿,然后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他整个人也被包进这床鹅毛被里。 两个人都倒了下去,倒在他方才坐着的毯子上,鲜红的鹅毛被,又变成了个小帐篷,世上最小的帐篷。 帐篷里在动,又不动了。 琵琶公主的娇笑声却又传了出来:“我不怕你,你反而怕我么?” 楚留香像是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小坏蛋。” 琵琶公主道:“你可曾瞧见过世上有我这么美丽的小坏蛋?”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没有。” 琵琶公主吃吃笑着道:“我也没有瞧见过世上还有比你更可爱的呆子……呆子……呆子……” 她声音越说越小,终于听不见了。 过了半晌,被里抛出个空了的酒瓶。 接着,又抛出个酒瓶,却还有半瓶酒。 又过了半晌,一双纤美而玲珑,像是白玉雕成的脚,颤抖着从被里伸了出来,却又很快就缩了回去。 他们是不是很冷,怎么在发抖? 阳光终于渐渐升起。 初生的阳光,温柔得如同婴儿的呼吸。 被里又有了声音。 楚留香道:“天好像已亮了。” 琵琶公主道:“没有,没有……就算天亮了也没关系,这里的人昨晚一个个都喝得躺了下去,现在怎会起得来?” 她说话的声音,简直有些像呻吟。 楚留香不说话了,像是也不反对她留下来。 琵琶公主忽然又道:“我这样对你,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楚留香笑笑道:“我虽然不是个自我陶醉的男人,但我实在想不出一个女孩子这么做,除了喜欢那男人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琵琶公主幽幽道:“我自然是喜欢你的,但是若没为别的原因,我也不会……不会这样子。” 楚留香道:“你还为了什么?” 琵琶公主默然半晌,缓缓道:“因为我绝不能嫁给你。” 楚留香道:“哦!” 琵琶公主道:“我非但不能嫁给你,而且以后……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只怕不多了。” 楚留香道:“哦……” 琵琶公主忽然叫了起来,道:“哦,哦,哦……你难道只会说哦,你难道没有别的话说?” 楚留香道:“你叫我说什么?” 琵琶公主道:“你……你……你至少也该问我,我为何不能嫁给你?” 楚留香道:“我问你,你会说么?” 琵琶公主像是怔了怔,过了很久,才叹口气,道:“我不能说。” 楚留香道:“我就知道你不能说,所以我也不问。” 琵琶公主道:“你……你难道一点也不难受,你就算心里不难受,也该说几句。” 楚留香笑了笑,截口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会说谎的。” 琵琶公主颤声说道:“你……你这恶棍,你真的不觉难受?”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道:“老实说,你就算一定要嫁给我,我会不会娶你,还是个问题哩!” 突听“啪”的一记掌声。 ------------ 楚留香系列之大沙漠 第七章 说到“半天风”三个字,已有两个人从骆驼上跌了下来,这两个人从骆驼背上跌下来后,连动都不能动了。 忽然有个人嘶声大呼道:“我不管,我还是要去,我宁可被杀死,也不愿再受这样的罪了。” 他拼命打着骆驼发狂般冲了过去,大家面上都露出惊恐之色,像是知道他这一去,就永不复返了。 这时风沙中却忽又出现了三条人影,一个身材瘦削,面容像是用石头雕成的黑衣人,手里拉着两条绳子,将另外两个人像拉狗似的拉着走,被绳子柄住的这两个人,一个又瘦又长,却生着一张金钱大麻子脸,嘴唇猪一般向上掀起,那样子令人一见就要作三日呕。 另一人长得也未见高明,还是个驼子,两人四只手都被紧紧的绑着,跌跌撞撞地走在后面。 那黑衣人却是神色倨傲,脚步轻健,竟像是将这满天风沙的大沙漠,看成平坦宽阔的通衢大道一般。 快被渴死的旅人们,瞧见这三人不觉又怔住了,也不知是谁忽然惊呼了一声,嘶声道:“半天风……半天风……” 在沙漠上拿人不当人拉着走的,除了半天风和他的部下还有谁?大家骇极之下,转眼间就逃得干干净净。 那驼子却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这些人竟对半天风如此畏惧,竟宁愿渴死,也不愿去那里。” 这人语声又低沉,又清朗,带着种奇异的煽动力,和他的模样大不相称,奇怪的是,这竟似楚留香的声音。 那麻子道:“如此看来,那地方必然凶险已极。” 这人的声音,竟像是姬冰雁的。 原来他们为了刺探对方虚实,为了不让对方怀疑,竟扮成一点红的俘虏,只不过区区一条绳子,又怎能真的绑得住他们,就算万一被人瞧破,还是照样可以全身而退的,这法子岂非比冒充一点红的朋友又高明得多。 楚留香默然半晌,道:“我这里还有大半袋水,去送给他们吧!” 这人当真是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扮起驼子来,就活像是两头都不能着地,一点红若非亲眼瞧见他改扮,简直无法相信风流潇洒,令人着迷的“盗帅”楚留香,半个时辰里就会变成这样子。 姬冰雁却微微一笑道:“有那老头子带路,这些人绝不会被渴死的。” 楚留香道:“你认得那老头子?” 姬冰雁道:“这人算得上是沙漠上的老狐狸,别的本事也没有,但却在沙漠中来来回回,也不知走过多少次,他的鼻子竟像是能嗅得出哪里有危险,哪里才安全,商旅若能请得到他做向导,就算贴上护身符了。” 他一笑又道:“十年前我就见过此人,那时他积下的钱已足够让他孙子都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了,我本以为他早已洗手不干,在家纳福,谁知他直到今天还在干这老行当,看来他竟似觉得这种生活有趣得很。” 楚留香笑道:“千里良驹,岂甘伏枥,这种人你若真的要他在家纳福,他反而会觉得全身难受的。” 前面两里外,突有一座石山耸天而起,山虽不高,但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却显得分外扎眼。 山上怪石如犬牙交错,满山寸草不生,看来自也分外险峻,半天风的沙漠客栈,就正是靠山而建的。 虽有石山挡住了风沙,这客栈仍是建筑得坚固异常,全都是以两人合抱的大树做桩子,深深打入地下,四五丈高的木桩,露出地面的已不过只剩下两丈,空隙处灌的竟是铅汁,其坚固何异铜墙铁壁,若有人被关在里面,要想逃出来就是难如登天。 这屋子虽不小,门窗却又小又窄,门口的一张棉门帘子,闪闪的发着油光,看来竟似比铁板还重。 没有招牌,只在墙上用白阂写着:“馍馍清水,干床热炕。” 这八个字在沙漠中的旅人看来,实比“南北口味,应时名菜,原封好酒,招待亲切”任何的魔力都大十倍。 掀开门帘走进去,不大不小的一间屋里,摆着四五张木桌子,十几二十张长条板凳。 这时正有七八条大汉围着桌子在推天九,左边的柜台里,坐着个三角脸,山羊胡子的小老头,正在打瞌睡,嘴里一管旱烟,火早已熄了,那边的呼么喝六之声,几乎把房顶都震垮,他却似完全没有听见。 突听蹄声响过,一个人没头没脑的撞了过来,嘶声狂呼道:“水……水……” 掌柜的还在打瞌睡,赌钱的大汉们,更没有一个回头的,这人踉跄冲到柜台前,嗄声道:“掌……掌柜的卖些水好么?我有银子。” 这掌柜的眼睛还没有张开,嘴里却笑了,道:“有银子还怕咱们不卖水?财神爷上了门,还会往外推么?” 这人大喜道:“是……好……” 他嘴里含含糊糊的,竟连话都说不清了,一只手已往怀里掏银子,当的,搁在柜台上,竟足足有二十两。 掌柜的眼睛这才眯开一线,但立刻又闭了起来。 那人吃惊道:“不……不够?” 掌柜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人咬了咬牙,又掏出二十两。 掌柜的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人眼睛里几乎已冒出火来,但瞧了那边的大汉一眼,立刻又软了下去,狠了狠心,又往怀里掏银子。 他一面掏,一面冒汗,那掌柜的却还在叹气。 这人大喝道:“一……一百六十两银子,还……不够?” 掌柜的笑嘻嘻道:“客官若只想买一百六十两水,自然也可以。” 这人喜道:“好,就……就这么多吧。” 掌柜的咳嗽了一声,道:“老颜,替这位客官送一百六十两银子的水来。” 那老颜正在推庄,桌面上银子已堆得像一蒸笼馒头,他“叭”的将手里两张牌一翻,竟是副“炮十”。 做庄的“炮十”,心情可想而知,只见这老颜一咧嘴,竟连两张牌都咬在嘴里,一面咬,一面骂道:“你这龟孙子,兔崽子,混账王八蛋,谁叫你来的,害得老子输钱,老子等会不把你蛋黄都挤出来才怪。” 他不知是在骂牌,还是骂人,挨骂的也只好装不懂,过了半晌,他总算提了只茶壶来。 这茶壶居然不小,那人狂喜道:“多谢……多谢……” 他一把抢过茶壶,就往嘴里灌,果然有一滴水落在他舌头上,他舌头一凉,水已经没有了。 茶壶虽不小,里面的水却只有一滴。 这人颤声道:“这……这壶里没有水。” 老颜瞪眼道:“谁说没有水,你方才喝的不是水么?咱们做生意可是规规矩矩的,如果想赖账,只怕就是你活得不耐烦了。” 这人又惊又怒,嘶声道:“但水只有一滴。” 老颜道:“一百六十两银子,本来就只能买得一滴水,你还想要多少?” 这人再也忍不住大喊起来,道:“一百六十两银子一滴水,你们这算是在做买卖么?” 老颜道:“自然是在做买卖,只不过咱们这买卖三年不开张,开张就要吃三年。你若嫌贵,谁叫你要走进来。” 他忽然一把抢过茶壶来,狞笑道:“但壶内说不定还有水,我替你挤挤,看能不能挤出来。” 嘴里说着话,两只大手将茶壶一拧一绞。 这青铜茶壶立刻像面条似的被绞成一团,那人只瞧得张大嘴合不拢来,哪里还敢出声? 掌柜的却悠悠然笑道:“客官若嫌水不够,不会再买些么?” 那人口吃道:“我……我已没有银子。” 掌柜的道:“没有银子,别的东西也可作数的。” 那人咬了咬牙,转身就往外跑,谁知道还没跑出门,已被人一把拎了起来,一只大手已伸入他怀里。 这只手出来的时候,已带着条装得满满的皮褡裢。 只听老颜大笑道:“想不到这小子还肥得很。” 那人颤声道:“我……我不买了。” 老颜怒道:“你不买来干什么?咱们这地方难道是你开玩笑的么?” 那人呆了半晌,流泪道:“既然这么样,就拿水来吧!” 老颜哈哈大笑道:“你袋子里现已空空如也,老子哪里还有水给你,滚出去喝尿吧!” 他两手一扬,竟将这个人直抛了出去,只听棉门帘“噗”的一声,几十斤重一个人已穿门而出。 老颜拍了拍手,大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你这不是瞎了眼么?” 话犹未了,突听又是“噗”的一声,棉门帘一卷,那人竟又从门外飞了回来,“砰”的坐在桌子上。 老颜一惊,倒退三步,道:“嘿!想不到阁下竟是真人不露面,竟还有两下子。” 掌柜的冷冷道:“你说别人瞎了眼,你才是瞎了眼,有两下子的人,还在门外哩!” 老颜再仔细一瞧,只见那人坐在桌子上,两眼发直,已被骇呆了,这一来老颜也瞧出他是被人从门外抛进来的,只是门外这人竟能轻轻松松的接住他,将他抛回来,不偏不倚抛在桌子上,而且不伤毫发,这份手力也就骇人得很,老颜呆了半晌,又后退两步,大喝道:“门外面的小子,快进来……” “送死”两字还未说出,他语声就突然顿住,只因门外己走进个人来,眼睛只不过瞪了他一眼。 他竟已觉得全身发凉,再也说不出话来。 门外虽是烈日当空,屋子里却是阴沉沉的。 阴沉沉的光线中,只见这人惨白的一张脸,绝无丝毫表情,像是没有任何事能打动他的心。 但那双眼睛,却尖锐得可怕,冷得可怕,自从他一走进来,屋子里的空气就像是突然凝结住,赌钱的停住了呼喝声,掌柜的也睁开眼睛,大家都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却不知自己为何要害怕,怕的是什么? 只见这人扬长走了进来,根本就未将满屋子的人瞧在眼里,他手里还牵着两根绳子,绳子一拉,门外又有两个人跌了进来,一个弯腰驼背,一个又丑又麻,一跤跌在屋子里,还在不住喘气。 老颜深深吸了口气,道:“朋……朋友是来干什么的?” 他虽已壮起胆子,但也不知怎地,声音还是有些发抖。 黑衣人道:“你这里是干什么的?” 老颜怔了怔,道:“咱们……咱们这里是客栈。” 黑衣人已坐了下来,“叭”的一拍桌子,道:“既是客栈,还不奉茶来?” 老颜眼珠子一转,只见旁边七八个人都在瞧着自己,他心里暗道:“我怕什么?你小子一个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想到这里,胆子又壮了几分,冷笑道:“咱们这里一向讲究先钱后货,要喝茶得先拿银子。” 谁知这黑衣人却冷冷道:“没有银子。” 老颜又怔了怔,本想说几句狠话,突见这黑衣人眼睛刀一般地瞪着,他心里一寒,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掌柜的却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笑道:“这位客官既然要喝茶,还不快倒茶来。” 老颜竟真的低着头去倒茶了。 被抛在桌上的那人,瞧得又是惊奇,又不禁在暗中称快:“原来这批强盗,还是怕恶人的。” 茶倒是来得真快,黑衣人端起茶壶,大喝一口,突然将满嘴茶都喷在老颜脸上,怒道:“这茶叶也喝得的么,换一壶来。” 老颜七尺高的身子,竟被这一口茶喷得仰天跌倒,只觉满脸热辣辣的发疼,忍不住跳起来怒吼着扑过去。 旁边七八条大汉见他动了手,也立刻张牙舞爪,纷纷喊“打”,有的搬起了板凳,有的卷起了袖子。 黑衣人双手按在桌子上,忽然吸了口气,连桌带板凳,竟立刻随着滑开了好几尺。 老颜本来瞧得准准的,谁知这一扑却扑了个空,反而撞在对面的大汉身上,那大汉手里的板凳刚好往下打。 只听“砰”的一声老颜的身子已矮下去半截,若不是头恰好往外边一偏,保险脑袋已开了花。 他跳起来怒吼道:“小黄,你这狗养的疯了么?” 那小黄脸也红了,道:“谁叫你瞎了眼撞过来,你才是狗养的。” 这人正是大赢家,老颜瞧他本有些不顺眼,这时半边肩膀已疼得发麻,更觉气往上撞,大吼道:“老子倒要瞧瞧谁是狗娘养的?” 吼声中,两人已扭在一团,你一拳,我一脚,“砰砰蓬蓬”打了起来,两人出手都不轻,只顾了打人,竟忘了闪避,霎眼间已打得鼻青脸肿。黑衣人反而在旁边看起热闹来,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那掌柜的居然也沉着脸,没有说话。 旁边的六七条大汉,有的和老颜相好,有的和小黄交情厚,居然也都在旁边拍掌,为两人助威。 突听黑衣人又“叭”的一拍桌子道:“叫你们换壶茶来,谁叫你们狗咬狗的。” 老颜和小黄这才想起自己要打的人还在那边,两人俱都一怔,讪讪的停住了手,老颜更是恼羞成怒,狂吼道:“老子和你拼了!” 他疯了似的扑过去,那黑衣人身子一缩,连桌子带板凳,又滑开了好几尺,老颜又扑了个空。 这次大家都学了乖,谁也没有过去帮手,只见老颜拳打脚踢,左冲右扑,却沾不着别人一片衣袂。 那桌子和板凳竟像是长在那黑衣人身上似的,他身子往哪里动,板凳和桌子就跟着往哪里走。 这地方并不大,又摆着不少桌椅,但他却偏偏能在小小的空隙里游走自如。 老颜眼睛也红了,脸也肿了,此刻更是满头大汗,跳脚道:“你小子若有种,就站起来和老子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谁要再逃走,谁就不是人,是畜生!” 黑衣人冷冷一笑道:“凭你也配和我动手?” 老颜怒道:“你要再说风凉话,你也是畜生。” 黑衣人眼睛突然一瞪,寒光暴射,一字字道:“你真要我出手?” 老颜道:“我……我……” 他本来狠得很,但此刻被黑衣人一瞪,只觉两腿发软,竟转身冲到那些大汉面前,怒吼道:“你们这些龟孙子,瞧什么热闹?你们的手难道断了么?” 大家被这一吼,也不好意思再不动手了。 只见那黑衣人缓缓自背后解下一柄又长又细,黑皮剑鞘,看来就像毒蛇般的长剑,放在桌上,轻轻抚摸着,冷冷道:“此剑不轻出,出必见血,见血必死!”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众人却听得身上冷汗直冒,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敢先去动手。 那掌柜的忽然叹口气,道:“既不敢动手,还不快滚,留在这里丢人现眼么?” 大汉们全都垂下了头,那掌柜的瞧着黑衣人哈哈一笑,道:“朋友好俊的身手,是存心来这里拆台的么?” 黑衣人眼角都未瞧他,冷冷道:“哼!” 掌柜的大笑,道:“好,朋友既来了,咱们不能让朋友失望。” 柜台上有个小铃铛,他握在手里摇了摇。 一阵清悦的铃声响过,四壁七八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子,全都打了开来,窗子外有人头闪了闪,接着,每个窗子里都放出一根利箭,箭头正对着那黑衣人,显见已是箭在弦上,引弓待发。 那被人抛进抛出的旅人,方才乘别人打得热闹时,早已偷来壶水喝了,此刻正在喘着气,又不禁暗暗为那黑衣人担心。 黑衣人自己却仍是神色不动,这些强弩硬箭正对着他,他却似根本没有瞧见,只是不住冷笑。 只听门外有人哈哈大笑,道:“朋友好大的胆子,难道真的不怕死?” 笑声如钟巨鼓,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屋子后的一扇门里,已大步走出一个人来。 只见这人身长九尺开外,满脸虬髯如铁,那门虽不大,却也不小,这人却得弯着身子,低着头才走得进来。 他身上衣襟敞开,露出了黑铁般毛茸茸的胸膛,手提一柄九环金背刀,长达五尺,看来竟似有四五十斤重。 这样的人,这样的兵刃,当真教人见了胆寒。 黑衣人却只淡淡瞧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就是半天风?” 虬髯大汉狂笑道:“好小子,原来你知道这里有个‘半天风’,原来你真是成心来捣蛋的,好,老爷子索性成全了你!” 狂笑声中,五十斤重的金背砍山刀已直砍而下,刀锋劈空声,刀环响动声,震得人魂魄全都飞散。 那黑衣人似乎也被这一刀之威慑住了魂魄,眼睁睁瞧着刀锋劈下,竟连动也没有动。 四下大汉们面上不禁都露出了喜色,只道这一刀砍下,那黑衣人不被活生生劈成两半才怪。 只听得“咯嚓”一声,金刀已砍下。 第二十回 沙漠行舟 一张沉重结实的木桌子,果然被生生劈成两半,那黑衣人却还是好生生地坐在那里,大家明明看到他动也未动,但也不知怎地,这一刀竟偏偏砍不着他,大汉们面面相觑,老颜突然大笑,道:“你们还没有看出来么?这是二哥刀下留情,故意先吓这小子一跳,然后再让他脑袋搬家。” 大汉们立刻又高兴起来,欢呼笑着道:“不错,二哥的下一刀,可就不会再留情了,是么?” 那虬须大汉擦了擦头上汗珠,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刀怎会砍空的,只有格格干笑,道:“弟兄们瞧着,二哥这一刀就要他的命!” 黑衣人忽然冷冷道:“像你这样的刀法,最多也只配用来劈桌子砍板凳,若想杀人……嘿嘿!还差得远哩!” 虬须大汉涨红了脸,怒道:“要怎样的刀法才能杀人,你说?” 黑衣人轻轻抚摸着乌鞘长剑,淡淡道:“杀人的刀法,要像这样。” 语声中,众人似乎见到他长剑出鞘,剑光一闪,但短短九个字说完后,那柄毒蛇般的剑,还是静静地躺在他膝盖上。 那虬须大汉也还是好生生站在那里,只是面容却在一阵阵扭曲,一双眼睛也似乎要凸了出来。 黑衣人再也不瞧他一眼,淡淡道:“现在你明白了么?” 虬须大汉嗄声道:“我……我明白了……” 语声未了,“哗啦啦”一声响,金刀已撒手,接着,他巨大的身子,也如推金刀、倒玉柱般仰天跌倒。 他身上全无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点鲜红的血。 致命的伤痕,竟只有一点。 大汉们张口结舌,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过了半晌,一个个的目光才偷偷瞟过去,去瞧窗口的箭。 箭头还是在对着黑衣人的头颅和胸膛,但这黑衣人却连瞧也不去瞧一眼,还是在轻抚着膝上的长剑。 老颜一步步往后退,忍不住颤声道:“还……还不放箭?” 那掌柜的不知何时已走出了柜台,此刻突然拎起了他衣襟,正正反反,掴了他十几个大耳光。 老颜简直被打晕了,嘶声道:“老大……你为什么打人呀?” 掌柜的怒道:“我不打你打谁?你方才说了什么?” 老颜道:“我……我只不过要弟兄们放箭。” 掌柜的冷笑道:“你要他们放箭,你可知道箭放出来后,死的是谁?” 老颜道:“自然是这小子……” 话犹未了,掌柜的又是几个耳光掴了过去,怒道:“凭你也敢叫他小子,你可知道这位朋友是谁?” 老颜道:“他……他是谁?” 掌柜的却不答话,反而松开手,走到那黑衣人面前,恭恭敬敬,当头一揖,赔着笑道:“弟兄们不知道中原一点红大驾光临,失礼之处,还望阁下恕罪。” ------------ 楚留香系列之大沙漠 第八章 胡铁花蒙在被里,大笑道:“我要睡就睡,要起来就起来,谁也管不着。” 琵琶公主跺了跺脚,走过去就掀他毡子。 胡铁花大叫道:“我可不是老臭虫,你莫瞧错了人呀!” 琵琶公主的脸红了红,口气却软了,道:“王妃要见你,快起来跟我去!” 胡铁花怔了怔,一骨碌坐起来,道:“王妃要见我?她要见我作甚?” 琵琶公主道:“她素来不喜见人,此番要见你,自然是有要紧的事!”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笑道:“她既然要见我,就叫她来吧!” 嘴里说着话,人又倒了下去。 琵琶公主跺脚道:“你……你这人怎地像是没骨头似的。” 胡铁花翘起脚,悠然道:“你莫忘了,是她想见我,不是我想见她。” 琵琶公主咬了咬嘴唇,忽然冷笑道:“我知道了,你莫非是做贼心虚,不敢去见她?” 她话尚未说完,胡铁花已跳了起来,大声吼道:“我有什么做贼心虚?我如何不敢去见她?” 琵琶公主忍住笑道:“你若有这胆子,就跟我来吧!” 龟兹王妃的帐篷,实在比胡铁花想像中还华丽得多,帐篷里充满了檀香、药香,香得令人几乎透不过气。 珍珠罗帐里,龟兹王妃半倚半卧,仿佛弱不胜衣。 虽然隔着层纱帐,她看来仍是风华绝代,不可逼视,连胡铁花到了这里,都似觉得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龟兹王妃微微一笑,道:“残病之身,不能下床迎接,盼公子恕罪。” 胡铁花清了清喉咙,道:“不……不客气。” 他本想说两句话,道:“我是你的阶下之囚,你用不着客气。”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但话到嘴边,竟说不出来了。 龟兹王妃叹了口气,道:“前夜的不幸之事,的确令人遗憾。” 一提到这件事,胡铁花的火气就往上撞,冷笑道:“王妃莫非是要来审问我的么?在下恕不奉陪了。” 他转身就走,龟兹王妃却笑道:“公子留步,公子太多疑了。” 胡铁花冷笑道:“多疑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王妃又叹了口气,道:“我等错疑了公子,确是不该,但请公子恕罪。” 胡铁花反倒怔了怔,道:“你……你们已承认人不是我杀的了?” 王妃柔声道:“人自然不是公子杀的,否则公子又怎会还留在这里?公子若是想走,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胡铁花默然半晌,长叹道:“快被人冤死了的时候,忽然还见个明白事理的人,实在令人开心得很。” 王妃道:“公子如今还在生气么?” 胡铁花笑道:“在下本来的确有些生气的,但王妃这么样一说,在下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王妃嫣然一笑,过了半晌,又道:“贱妾请公子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胡铁花挺胸道:“士为知己者死,王妃要在下做什么,只要在下能做得到,要水里就水里去,要火里就火里去。” 王妃道:“公子高义,贱妾先谢过了。” 胡铁花忽然发现,帐篷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和王妃相对,琵琶公主和丫鬟们竟都已悄然退去。 也不知怎地,他一颗心竟忽然“怦怦怦”跳了起来,似乎觉得纱帐中的王妃,正在向他微笑。 当下大声道:“王妃不必客气,有什么吩咐,请说就是。” 龟兹王妃道:“公子不知是否还记得,明天就是对方与我等相约,交换‘极乐之星’的日子了,不知公子是否能……” 胡铁花虽然拼命抑制自己,但也不知怎地,竟忽然想起了洞房花烛的晚上,那温存缠绵的一夕。 帐中的龟兹王妃,竟似乎已变成了…… 胡铁花再也不敢瞧下去,再也不敢想下去,大声道:“王妃莫非是要在下将那极乐之星换回来么?” 王妃叹了口气,道:“我一家大小流离在外,实在众叛亲离,竟不得以此等琐碎的事来牵累公子,贱妾于心实是难安。” 胡铁花慨然道:“在下若不能将那极乐之星换回来,情愿将这颗脑袋摘下来充数。” 王妃道:“公子如此大义,实令贱妾……贱妾……” 她语声哽咽,竟连话都说不出了,却突然自纱帐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来,灯光下,只见她纤纤指尖,不住微微颤抖,就像是一朵在狂风中挣扎的小小兰花,若无人扶持爱护,眼见就要被暴风雨摧残。 胡铁花但觉心里一阵热血上涌,脑袋一阵迷糊,等头脑清醒时,才发觉不知怎地自己竟也握住了这只手了。 龟兹王妃居然也没有退缩,没有闪避,只是颤声道:“公子此去千万小心,贱妾已将一切都托付给公子了。” 胡铁花只觉一颗心已快跳出胸腔,也不知该放下这只手来,还是该继续握住,嘴里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只觉龟兹王妃的手,反而握起他的手,柔声道:“除此之外,贱妾还有一件私事想托付公子。” 胡铁花脑子里还是昏昏的,想也不想,大声道:“在下早已说过,只要是王妃的事,在下万死不辞。” 他天生就是热情冲动,顾前不顾后的脾气,别人若是对他好,他简直可以把心都掏出来送人的。 此刻他只觉得这龟兹王妃不但是他平生第一知己,而且是天下对他最好的人,以王妃之尊,居然对他一个江湖人如此宠遇,他不但感激零涕,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 龟兹王妃道:“贱妾只求公子为贱妾打听出那极乐之星的秘密。”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秘密连王妃都不知道么?” 王妃叹道:“我和王爷多年夫妻,彼此虽然可称得上是相敬如宾,但只有这一件事,他却始终不肯告诉我。” 胡铁花想了想,道:“王爷若连王妃也瞒着,又怎样肯将这秘密告诉在下?” 王妃缓缓道:“古老相传,龟兹国上代本有一宗巨大的宝藏,平时谁也不可动用,只有在国家到了危急存亡之秋,才能将之用来复国中兴,至于宝藏所在之地,也唯有身继龟兹国王位大统的人才知道。” 胡铁花恍然道:“王妃莫非是认为这极乐之星的秘密,就和宝藏有关么?” 王妃道:“想来必是如此。” 胡铁花苦笑道:“若是如此,王爷只怕更不会将这秘密告诉我了。” 王妃道:“但以王爷一人之力,是绝对无法将那宗巨大的宝藏运出来的,是么?” 胡铁花道:“不错。” 王妃道:“这不但要人搬运,而且还必定要人保护,是么?” 胡铁花道:“是。” 王妃又叹了口气,道:“贱妾方才已说过,现在王爷属下已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手,更没有一个能有力量护送这宝藏的。” 胡铁花沉吟道:“王妃的意思,是认为王爷会找我来护送这宝藏?” 王妃道:“正是。” 胡铁花苦笑道:“王爷若是信得过我,也不会冤枉我是杀人犯了。” 王妃柔声道:“王爷对公子虽有误会,但公子将那极乐之星换回来后,他的看法必然会改变的,何况,他除了公子之外,更绝对没有别人可以信任。” 胡铁花笑道:“王妃可知,王爷对我那朋友,就比对我信任得多。” 王妃沉默了半晌,道:“但王爷若将此事交托公子,公子肯将其中的秘密告诉我么?” 胡铁花道:“在下岂非早已答应……” 王妃截口道:“王爷若要公子严守秘密呢?” 胡铁花想了想,笑道:“在下却是先答应王妃的,是么?” 这件事有些不合规矩道理,若换了别人,必定不会答应,但胡铁花做事可从来不管是有理,还是无理的,只要是他认为该做的事,他就非做不可,现在他一心只认为龟兹王妃是天下第一个好人,那位王爷是个混账,他若为了一个好人来骗骗混账,那岂非正是天经地义,合理已极? 至于这龟兹王妃又是为了什么一定要知道这秘密呢?这一点,胡铁花却连想也不去想,自然更不会去问的。 正午,骄阳如火。 胡铁花带领着三匹骆驼,直奔西行。 他头上虽重重叠叠地缠了条很长的白布,还是不免被太阳晒得发昏,跟随他同行的三个龟兹武士,武功虽远不及他,但却久已被沙漠中的风沙烈日磨练成一副钢筋铁骨,看样子竟比他舒服多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只怕是酒喝得太多了,怎地像是娇滴滴的大姑娘似的,一晒太阳就头昏,这样下去,还得了么?” 其实这也是因为他久日劳累太剧,不但酒喝得太多,而且那一夜缠绵,更大大消耗了他的体力。 昨天晚上,他虽然很早就上床了,但想起纱帐中那如烟中芍药般的倩影,想起那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他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心里越是觉得不该胡思乱想,唐突佳人,越是骂自己好色无耻,但也不知怎地,那美丽的王妃竟仿佛本就是他相思入骨的情人,他要不想都不行。 胡铁花平日不是这样子的,到后来他只有自己安慰自己:“我只怕是被那多情的老臭虫传染了。” 但一想起楚留香,他更睡不着了。 楚留香已去了两天多,非但没有回来,而且连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和姬冰雁难道都遭了那神秘刺客的毒手? 一眼望去,千里无垠的大沙漠,连一点生机都没有,没有人.没有鸟兽,没有云,没有风。 间或有一两只令人恶心的大蜥蜴,自岩石中爬出,爬过骆驼蹄下,但却更为这沙漠平添几分死亡的气息。 第二十三回 酒醉误事 胡铁花左拳打着右拳,喃喃道:“就算老臭虫和死公鸡,也不会在这见鬼的沙漠上放荡两天,都不回去的,他们不回去,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变故。” 突见一骑骆驼赶上来,驼峰上的武土道:“前面有个阴凉处,可要歇息歇息么?” 胡铁花沉吟道:“咱们已走了多少路了?” 那武士道:“约莫十里。” 胡铁花皱眉道:“走了十里,就想歇下来,五十里路岂非要走到明天么?” 那武士赔笑道:“在沙漠上走五十里,可比别的地方走五百里都要累人,何况,骆驼上还驼着几千两重的金子。” 胡铁花笑道:“无论如何,现在歇息还嫌太早了,咱们一定要在天黑以前赶出五十里路去,我倒想瞧清楚那个来和我们换东西的人,长得是何模样?” 他嘴里说着话,已将骆驼加紧赶了出去。 那武士叹了口气,喃喃道:“像你这样赶路,到了地头时,只怕人和骆驼都要被晒昏了,对方若是忽然翻脸,看你怎么办?” 另一名武士也赶了上来,接口道:“反正责任也不在咱们,他想逞强,就让他去吧,到时候,对方若动了手,咱们远远的躲到一边去就是。” 第三个武士往地上啐了一口,撇嘴道:“这种南蛮子连屁都不懂,就想在沙漠上逞强了,这岂非是自讨苦吃?” 这些武士们吃了胡铁花和楚留香几次亏,此刻竟在暗中幸灾乐祸起来,只不过他们说的自然是龟兹土语,胡铁花就算听到,也是全然不懂。 但他们说的并不错,这五十里走起来的确是够人受的,幸好在正午过后,烈日之威已稍退。 到了太阳落下去时,胡铁花还是有些受不了,虽喝了好几次水,嘴唇还是干得发裂。 只见前面一片岩石林立,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看来,宛如一只不知名的狰狞怪兽,在那里等着择人而噬。 胡铁花心里也有些发冷,回头道:“现在咱们已走出多少里了?” 那武土仰首瞧了瞧天色,道:“只怕已有五十里。” 胡铁花道:“信上说得明白,西行五十里后,自有人来和我们交换,咱们不如就在这里等着吧!等他们来了,咱们也好以逸待劳,好歹给他们个教训。” 那武士缓缓道:“他们若早已在这里等着咱们,以逸待劳,要给咱们个教训呢!” 胡铁花怔了怔,笑道:“这话倒也有理,咱们倒真该小心些才是。” 那武士冷冷道:“方才小人说要在途中多歇息些时,正是为了提防对方这一着。”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我性子急,你莫怪我。” 他是条直肠汉子,若是知道自己错了,立刻就会认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其中分际,他绝不推诿。 那武士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也笑了笑,道:“幸好小人们还带了酒来,可以提提神。” 胡铁花大喜道:“在哪里?” 那武士立刻送了个羊皮水袋来,笑道:“这是大宛葡萄酒,喝醉也不伤人的。” 胡铁花笑道:“我知道,我那朋友老臭虫,就最喜欢喝这种酒了。” 他拔开塞子,喝了两口,长长吐了口气,又笑道:“这次出来,我本来不准备喝酒的,但既有好酒,哈哈……”嘴里立刻又灌满了酒,连话都说不出了。 那三个龟兹武土,静静地站在他对面,出神的瞧着他,竟好像一辈子都没有瞧见过人家喝酒似的。 胡铁花将大半袋酒都灌下肚,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用袖子擦了擦嘴,搭讪着笑道:“你看,酒都快被我喝完了,你们也来喝两口吧!” 三个龟兹武士同时咧嘴一笑,不但笑的神态完全相同,而且同时笑,同时闭口,就像是在唱傀儡戏似的。 其中一人望了望他的两个同伴,又笑道:“这点酒三个人分也不够,不如还是胡爷一个人喝了吧!” 胡铁花大声道:“那怎么好意思?那怎么好意思?”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手里紧紧捏着酒袋,非但没有送过去的意思,简直就像生怕别人来抢似的。 三个武士对望了一眼,又笑了,这次笑得更开心些。 还是方才说话的人笑道:“胡爷跟小人们还客气什么?” 胡铁花大笑道:“既是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本来的确是不想喝酒,也怕喝酒误了事,但半袋酒下了肚之后,却把肚子里的酒虫都勾了起来。 喜欢喝酒的人,只怕大多全都有这个毛病,酒多的时候,总是拼命劝别人喝,想把别人灌醉。 酒少的时候,就生怕别人也来分他的酒喝了。 三个龟兹武士瞧着他把一袋酒全都喝了下去,三个人竟是眉飞色舞,远比自己喝还要开心一倍。 胡铁花抹着口笑道:“好酒好酒,只可惜非但太少,而且也太淡了些。” 三个龟兹武士笑嘻嘻道:“胡爷觉得这酒太淡了么?” 胡铁花道:“以我看来,还是烧刀子喝起来过瘾得多。” 那武士道:“但烧刀子却醉不死人的。” 胡铁花大笑道:“难道这淡得出鸟来的酒,还能醉得死人么?” 那武士笑道:“醉不死,也差不多了。” 胡铁花笑道:“但我喝了这么多酒,却连一点酒意也没有,难不成是我的酒量又进步了么?” 那武士忽然不笑了,瞪眼道:“胡爷真的连一点酒意也没有?” 胡铁花斜着眼笑道:“这点酒就能灌醉我,嘿嘿!再来个七袋八袋也没关系。” 三个武士眼睛都直了,话也说不出。 胡铁花道:“你们不信的话,我就让你们瞧瞧我是不是喝醉了?” 其实他会说出这种话,就已表示他喝醉了,真正没有喝醉的人,永远不会想证明给别人看的。 三个武士却吃惊得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瞧着。 只见胡铁花摇摇摆摆站了起来,在地上划了条线,又蜷起一条腿,用一条腿从这条线上跳过去。 他来回跑了两次,大笑道:“你们看,喝醉了酒的人,还能这样跳么?” 那武土眼珠子一转,笑道:“真正没有喝醉酒的人,还会翻斤斗的。” 胡铁花哈哈笑道:“翻斤斗,那有什么困难?” 他嘴里说着话,身子早已凌空翻了起来,以他这样的武功,莫说翻一个斤斗,就算翻七八十个,也像吃豆腐一般,稀松平常得很。 谁知他这个斤斗才翻到一半,竟突然往半空中跌了下来,“叭”的摔在地上,沙地都被摔出个坑。 胡铁花摇了摇头,揉了揉眼睛,咧起嘴笑道:“这次我腰扭了筋,不算数的。” 那武士笑道:“对,这次不算,再来一次。” 胡铁花又挣扎着爬起来,身子又拼命一翻,只听又是“叭”的一声,好像半空中忽然掉下块石头。 这次他可再也爬不起来了,吃吃笑道:“奇怪,今天怎地有些不对劲?” 那武士眼睛亮了,道:“胡爷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胡铁花大笑道:“只怕是被太阳晒昏了。” 那武土道:“不对不对。” 胡铁花斜着头想了想,道:“也许是这两天太累。” 那武士道:“也不对。” 胡铁花瞪眼道:“你只知道不对?你知道个屁!” 那武士大笑道:“我当然知道,只因就是我亲手在这酒里下药的。” 胡铁花怔了怔,道:“下药?下什么药?” 那武士笑嘻嘻道:“咱们角,兹虽是小国,但做皇帝的也和你们一样,免不了喜欢女人,你们国里不是有句话是,是什么‘寡人好色’,是么?” 胡铁花道:“是又怎么?” 那武士道:“所以咱们皇宫内院里,也准备着一种药,是专门准备对付那些烈女贞妇的,这种酒又香又淡,跟糖水差不了多少,但无论谁吃了,立刻就会全身发软,再也没有丝毫力气。” 胡铁花道:“你……你方才给我喝的就……就是?” 那武士笑道:“不错,在下方才给胡爷喝的就是这种酒,我好不容易才从里面偷出来一袋,胡爷再嫌少,我也没法子了。” 胡铁花怔了半晌,忽然大笑道:“我也不是什么贞妇烈女,你们的老头子也不会看上我的,为何要用这种酒来对付我,这岂非糟蹋了?” 那武士笑道:“有趣有趣,这话当真有趣极了,一个快要死的人,还能说得出如此有趣的话,倒也难得的很。” 胡铁花大笑道:“我这是跟那死臭虫学的,一个人一生下来就哭,活着时笑的机会也不多,临死时不大笑几次,岂非白活了一辈子?” 那武士道:“胡爷也知道自己快死了么?” 胡铁花笑道:“我还知道你们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驼骆上的金银珠宝,是么?” 那武士大笑道:“想不到胡爷的头脑突然变得清醒了,不错,我们就是为了这个,王爷被人赶了出来,这辈子已算完了,我们可犯不着一辈子跟着他在这种鬼地方受苦,不如弄些财宝,到别的地方去享受下半辈子。” ------------ 楚留香系列之大沙漠 第九章 一点红走到曲无容前面,忽然顿住脚步,道:“你不丑,你很美。” 他虽只说了短短六个字,但这六个字自他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却当真比别人的千言万语都有力量。 曲无容似也想不到这从未说过一个字的人,竟会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她身子竟似微微一震道:“你……你说什么?” 一点红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大步走了下去。 曲无容出神地瞧着他,深邃冷漠如井水般的眼波,竟似已被投入了一粒石子,而生出了一片片涟漪。 石峰中竟有条小路,蜿蜒曲折,如羊肠盘旋。 押着楚留香等人的一条大汉,向曲无容躬身道:“是否此刻就扎起他们的眼睛来?” 曲无容已恢复了冷漠镇定,冷冷道:“用不着费事,这秘谷鬼径,我就算再带他们走几次,他们也无法辨出方向的……普天之下,无论谁到了这里,也休想自己走得出去。” 她最后几句话,自然是向楚留香等人说的了。 楚留香一笑道:“真的么?” 曲无容冷冷道:“你要想出去,除非被抬出去。” 其实楚留香也已隐约看出,这些石峰,半由天生,半由人力,其中道路盘旋,竟隐含生克变化之理,正如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一般,除了尽人力之极致外,还加以天道之威,当真是鬼斧神工,人所难测。 风,卷起了黄沙,弥漫在狭谷间,更平添了一种凄秘诡谲之意,两山夹立,天仅一线。人行在狭谷间但见黄沙,却连天也瞧不见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好险恶的地势,其实石夫人本用不着再费这么多心力,摆下这阵式的。” 曲无容淡淡道:“这里已算险恶了么?……真正险恶的地方,还没有到哩!”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在哪里?” 曲无容却不再答话,当先领路而行,只见她东转西折,走得似乎十分容易,并没有什么艰难凶险之处。 但楚留香却知道,若非有她带路,就算走上一年,走到你生命终结时,只怕还是在原地未动。 这时弥漫的黄沙中,突然出现了三五人影,似乎正拿着帚把在扫地,他们的动作是那么缓慢,却又是那么有规律,看来就像是一群没有生命的傀儡,像是自古以来,就在那里扫着地,一直要扫到世界的末日。 走到近前,楚留香竟赫然发现,这些卑贱的奴隶们,虽然蓬头褛衣,竟无一不是绝世的美男子。 只不过他们的面上满是痴呆迷惘之色,目中也早已失去了生命的光辉,看来不但已忘去了自己的身世,简直已忘记自己是个人了。 但楚留香却知道,像这样的美男子,昔日必定都有着一段辉煌的往事,有他们自己的欢乐和荣誉。 他们现在却已完全麻木,但必定还有许多人没有忘记他们,仍在为他们相思,为他们流泪。 楚留香忽然想起“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句凄恻的诗句,心里更不禁为之黯然。 若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又怎配做英雄侠士? 但这些人却只是在扫地,不停地在扫着地,似乎他们本就是为了扫地而生,为了扫地而活。 除了扫地外,他们竟似已忘了生命中还有别的事。 楚留香忍不住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头,道:“朋友,你为何不坐下来歇息歇息?” 那人抬起头,只茫然瞧了他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开始扫地,道:“不歇息。” 楚留香笑道:“朋友,你难道喜欢扫地么?” 那人头也不抬,道:“喜欢。” 楚留香怔了怔,长叹道:“但这里地上的沙子,是永远也扫不完的。” 那人道:“我扫的不是沙子。” 楚留香道:“是什么?” 那人想了想,道:“是死人的骨头。” 楚留香笑道:“但这里并没有死人的骨头。” 那人又抬起头望着他,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可怕的微笑,缓缓道:“现在虽没有,立刻就会有的。” 也不知怎地,楚留香心里竟忽然有一股寒意升起,他本想再问这人许多话,问他究竟是什么人?问他怎会变成这模样? 但他忽又发觉自己根本不需要问的。 他似已从这人身上,瞧出了“石驼”的影子;除了面貌有些不同外,这人和石驼又有什么两样? 他们俱已忘记了过去,忘记了一切,他们的躯壳虽存,生命却已死,只不过是一具能走动的死尸而已。 他们早已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石观音。 楚留香但觉手脚有些发冷,暗中叹息忖道:“石观音,石观音,你真有这么大的魔力吗?” 走了也不知多久,风中忽然传来一阵阵甜蜜的花香。 这花香不是牡丹,不是玫瑰,也不是梅,不是菊……这花香甜蜜得竟非世间所有,而似来自天上。 气温却越来越暖,简直近于燠热,这整个山谷,竟似已变得一股洪炉,要炼出人们的灵魂。 但再走片刻后,山谷却豁然开朗。 万峰合抱间,竟是一片花海,放眼望去,但见天地间仿佛已被鲜花充满,却连楚留香也认不出这些花究竟是什么花? 他只觉这些花无比的鲜艳,无比的美丽,忍不住叹道:“想不到荒漠之中,竟有这样的花海。” 曲无容冷冷道:“此花本非凡俗之人所能梦想。” 楚留香笑道:“这花种难道是来自天上的?” 曲无容竟点头道:“正是来自天上的。” 楚留香瞧了姬冰雁一眼,笑道:“如此说来,咱们的眼福倒真不浅了。” 姬冰雁没有说话。 他此刻只觉得脚发软,眼前发晕,整个人竟已昏昏欲睡,那情况仿佛醉酒,却又比醉酒甜蜜得多。 姬冰雁终于发觉这花香中有古怪了,但此刻发觉却已太迟,楚留香还在说话,姬冰雁暗暗忖道:“到底是他的功力深,定力强……” 只听楚留香道:“姑娘方才说真正凶险处还未到,现在只怕已到了吧?” 曲无容默然半晌,缓缓道:“你认为这里很凶险?” 楚留香微笑道:“特别美丽的事物中,往往都隐藏着凶险,特别甜蜜的香气中,往往都有毒……” 话未说完,他的人忽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姬冰雁只有在暗中苦笑,道:“原来他也并非我想像中那么高明。”再瞧一点红,那双冷漠坚定的眼睛,也开始迷乱。 姬冰雁像是又回到孩子时,做了场梦,只因唯有在孩子时做的梦才会如此舒适,如此甜蜜。 他醒来时,发觉自己已在一间梦境般美丽的屋子里,曲无容就坐在对面,出神地瞧着。 但她瞧的却非姬冰雁,而是一点红,她瞧得竟是那般出神,竟没有发现姬冰雁已醒来在瞧着她。 姬冰雁瞧见她这双痴痴的眼睛,心里又是吃惊,又觉有趣,暗道:“这丑丫头难道已爱上了这石头人?” 等到一点红醒来时,曲无容立刻避开了目光,但一点红的眼睛却开始在瞪着她,姬冰雁更觉得有趣了。 只可惜楚留香什么也没有瞧见。 他还是晕晕迷迷的,有时还在发着呓语,屋子里又有两个少女走了进来,其中一人黄衣黄裙,瞧着他笑道:“这就是传说中那英俊的强盗,最潇洒的流氓么?” 另一人绛衣绣履,笑嘻嘻道:“传说中只怕将他说得太厉害了,他若真有那么厉害,此刻怎会躺在这里?” 黄衣少女笑道:“但他看来却比传说中还更迷人,难怪有许多女孩子生怕他不去偷自己家里的东西,为的只不过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被女孩子称丑,只怕是天下最令人愉快的事了——但这女孩子若是太丑,这种愉快也免不了要大大打个折扣。 这两个少女衣裳穿得漂亮,面貌却实在不敢恭维,所以楚留香尽管醒了,却也打不起精神来,只在暗中苦笑忖道:“幸好你们容貌平凡,才不致和曲无容一样遭毁容之痛,我常听人说丑人总比较有福气,现在才知道这句话真不错。”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向她们微微一笑。 那黄衣少女一张平凡的脸,忽然变得有了光采,本来很自然的表情,也忽然装作忸怩起来。 那绛衣少女一直不停的笑,似乎再也没法子停止。 曲无容皱了皱眉,扭头走了出去。 黄衣少女撇了撇嘴,啐道:“丑丫头,知道自己被人喜欢,就故意做出这副假道学的样子……哼!你看不惯我们,我们还看不惯你哩!”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故意压低声音,道:“姑娘说话最好小声些,莫要被她听见了。” 黄衣少女冷笑道:“听见了又怎样?” 楚留香道:“以在下看来,那位曲姑娘似乎是这里的大人物,两位姑娘看来都入门不久,若是得罪了她,岂非大是不便?” 黄衣少女瞪了瞪眼睛,忽又嫣然笑道:“你用不着替我们担心,师傅对徒弟倒全都一视同仁,我们不怕她。” 绛衣少女吃吃笑道:“只要你对我们好,我们也一样有法子可以让你在这里过得舒服些的。”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她,忽然长叹了口气。 绛衣少女道:“你叹什么气?” 楚留香叹道:“只可惜在下全身一丝气力也没有,否则……” 他悠悠顿住了语声,直视着她们的眼睛。 绛衣少女一张脸渐渐红了起来,轻咬着嘴唇,缓缓道:“你不用着急,总有一天……” 楚留香悠悠笑道:“你难道不着急么?” 绛衣少女格格笑道:“你呀……果然名不虚传,是个又可恶、又可爱的风流贼。” 楚留香叹道:“我真不懂自己中的究竟是什么迷药,怎地如此厉害?” 他忽又顿住语声,苦笑道:“两位姑娘想必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迷药的,我方才本该问问那位姑娘才是。” 一点红早已闭起眼睛,姬冰雁却已懂得楚留香的意思了,只见这两位姑娘的脸果然已被激得发红。 绛衣少女冷笑道:“你以为只有她知道?” 楚留香笑道:“姑娘们难道也知道么?” 黄衣少女忽然发觉楚留香的一双眼睛总在瞧着她的同伴,很久都没有向自己这边瞧过来了。 她立刻抢着道:“你可瞧见那些花么?” 楚留香叹道:“在下若是没有瞧见,此刻又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第二十六回 丽质天生 黄衣少女道:“你可知道那是什么花?” 楚留香摇头道:“这种花我从来也未曾见过。” 黄衣少女得意地一笑,道:“告诉你,那花叫罂粟花,那些草叶叫大麻草,是我师傅白天竺移植过来的,也只有在这燠热的地方才能生长。” 楚留香暗中吃了一惊,口中却道:“罂粟、大麻?这名字倒奇怪得很。” 黄衣少女道:“你中的迷药,就是从罂粟花和大麻叶中提炼出来的,这种药吃得多固然要发疯,但若吃得恰到好处,简直可以令人飘飘欲仙,比什么都舒服。” 楚留香故意骇然道:“吃得多会发疯么?” 黄衣少女道:“若是吃得多了,不但会发狂,而且眼睛里还会生出许多幻觉,会看到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绛衣少女也发觉风头已被别人抢走,立刻也抢着道:“再加上他们这时心神已极为迷乱兴奋,所以常常会跳起来和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人打架,直打到自己筋疲力竭为止。” 她一笑接道:“根本不存在的人,是谁也打不倒的,所以纵是天下第一高手,若是中了这迷药,也不过只能多支持片刻而已,迟早还是要倒下去。” 黄衣少女也抢着道:“所以你只要会用这种迷药,自己就等于也已变成谁也无法打倒的人,你说这是不是比世上任何武功都厉害得多?” 姬冰雁听得心下骇然,楚留香却笑道:“但在下此刻眼睛里,却只瞧见两位美丽而甜蜜的姑娘,并没有瞧见什么可怕的敌人……只望两位姑娘莫要是在下的幻觉才好。” 绛衣少女吃吃笑道:“这只因你中的迷药并不多,所以现在只不过是身子发软而已。” 黄衣少女道:“这种药最神奇之处,就是它的效果,竟是随着所用的分量之轻重而改变的,分量用得多,它就是致命的毒药,分量用得少,就是快乐的仙丹。”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两位姑娘当真是博学多才……” 突听一人淡淡接着道:“只可惜她们的话却说得太多了。” 这语声虽然十分淡漠,却是无比的优美,这种清雅的魅力,远比那种甜蜜娇媚的语声都要大得多。 听惯了女人撒娇声音的楚留香,听见这声音,精神顿觉为之一爽,但两位少女听了这声音,面上却立刻变得全无丝毫血色。 只见一个修长的白衣人影,随着语声缓缓走了进来。 她走路的姿态也没有什么特别,但却令人觉得她风姿之美,世上简直没有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她身上穿的是纯白色的,一尘不染的轻纱,屋子里虽然没有风,但却也令人觉得她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她面上也蒙着轻纱,虽然没有人能瞧得见她的脸,却又令人觉得她必定是天香国色,绝代无双。 曲无容的风姿也十分优美,身材也和她差不多,但若令曲无容也穿着她这样的纱衣,面上也蒙起轻纱,别人还是一眼就可分辨得出。 只因她那种风姿是没有人能学得像的,那是上天特别的恩宠,也是无数年经验所结成的精粹。 没有人能有她那么多奇妙的经验,所以她看上去永远是高高在上,没有人能企及,没有事能比拟。 楚留香在暗中长长叹了口气,道:“石观音,我终于见着你了!一个男人能见到这样的女人,实在是眼福不浅,但我却宁愿世上没有你这个人才好。” 那两个少女已伏地拜倒,道:“叩见师傅。” 石观音淡淡道:“我对你们素来是一视同仁的,你们自己方才也说过,是么?” 少女们以首伏地,颤声道:“这是你老人家的慈悲。” 石观音道:“很好。” 她忽然向曲无容招了招手,淡淡道:“你若不能杀了她们,就让她们杀死你吧!” 她竟用如此淡漠的语声,来决定别人的生死,别人的生命在她心目中的价值,简直连犬猪都不如。 曲无容缓缓走出来,面上竟也是毫无表情,冷冷道:“你们还不站起来动手?” 楚留香忍不住道:“她们只不过说了两句话,夫人就要她们的命,不觉太狠心了么?” 石观音淡淡道:“我对她们一视同仁,这就是场公平的搏斗,怎么能算是狠心呢?” 她说的话还是那么平淡,却又令人永远不能辩驳。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苦笑道:“无论如何,还是求夫人饶了她们吧!” 石观音道:“你可知她们自己为何不来求我?” 那两个少女果然已站了起来,没有再说一句话,身子虽在发抖,但已在准备动手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还未说话。 石观音已缓缓接着道:“这只因她们知道我说出的话,是永无更改的。” 楚留香叹道:“如此说来,她们岂非为我而死?” 石观音淡淡道:“这你倒用不着难受,我要她们死,并非因为她们说出了那秘密。我若不愿你听到这秘密,早就可封住她们的嘴了。” 楚留香叹道:“不错,一个反正快要死了的人,无论听到什么秘密,都没有关系的。” 石观音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夫人为何又要她们死?” 石观音冷冷道:“并不是我要她们死,而是她们自己找死。” 楚留香愕然道:“她们自己找死?” 石观音再不答话,姬冰雁却暗暗忖道:“你怎的忽然变呆了?她既已看上了你,这些傻丫头却要先来打你的主意,不是自己在找死么?” 这时黄衣少女和绛衣少女已双双猝然一着击出。 她们的功力并不深厚,所以楚留香早已看出她们入门未久,但这一招击出,却是奇诡迅急,出人意外。 要知道她们这场搏斗,既非为了名誉,乃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她们又怎会不拼命。 只见绛衣少女十指尖尖,竟好像已变成了一双饿狼的爪子,咬牙切齿,向曲无容咽喉攫了过去。 黄衣少女更是连眼睛都红了,右拳如刀,拼命切向曲无容的胸肋,左拳紧握得指节都发了白,一拳击向曲无容的丹田下腹。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这一拳一掌看来虽没有什么变化,但出手的部位,却奇诡已极,简直令人猜不透她拳掌是从哪里打出来的。 楚留香暗暗叹道:“石观音的武功,果然是奇诡神妙,在这种人手里使出来,却有这般威力,她自己使出,那还得了。” 只见曲无容身形闪动,堪堪避开了这两人三招。 她武功虽比对方高出很多,但似也不愿和这种拼命的招式硬拆硬拼,是以避而不迎,守而不攻。 那两个少女的招式却是一招比一招紧,一招比一招怪,连楚留香这样的人,都未瞧出她们的招式来历。 这种招式竟和天下各门各派的招式完全不相同,绛衣女所使的招式,看来有些像是鹰爪功,却又有些似擒拿手,再仔细一看,却又仿佛是蒙古的摔跤手法,但却又没有那么强横霸道。 黄衣女所使的掌法,看来用的有些像内家掌法中“截、切、劈”三字诀,但出手后却又完全不同了。 那手法竟是在“斩”,但中土武林中,无论哪一门哪一派的掌法,也没有用这“斩”字一诀的。 只有用刀时,才有“斩”字诀。 楚留香暗惊忖道:“瞧她们的手法,石观音的武功莫非传自异邦不成?” 这时双方已拆了数十招,曲无容仍未着刀进击。 石观音突然冷冷道:“无容,你的心几时开始变软了的?难道还舍不得下手么?” 话未说完,曲无容已反手一掌击出。 这招击出,和那两个少女已大是不同了。 黄衣少女哪敢硬接她这一掌,腰肢一拧,翻身错步,自她左肩外滑过,滑到她身后,掌缘直斩背脊。 这一着她脚步轻灵,身法自然,两人身形交错时所踏的步法,又快又准,一跳到曲无容身后,掌缘已反斩而出,有如水到渠成,丝毫也没有生硬勉强之处,单以这一着而论,实已隐然有名家风范。 要知武功出手,最难得的便是“妙造自然”四字,否则招式奇诡,使出时却带了三分勉强,也算不了高手。 这面容平庸,言语乏味的少女,竟突然使出这一着高招来,楚留香见了,却不禁在暗中喝彩。 ------------ 楚留香系列之大沙漠 第十章 大沙漠小说结局 他猝然一回首,身子已伏了下来,贴在石壁上,此时此刻,大家已都唯他马首是瞻,立刻也跟着紧张起来。 胡铁花掌中握着他自黑衣大汉手里夺过来的刀,悄悄绕过皇甫高,贴在石壁上,屏息静气的等着。 无边的黑暗中充满了杀机。 胡铁花就像是一匹在等着择人而噬的恶狼。 过了半晌,山峰那边,果然隐约传来了人的呼吸声,胡铁花掌心沁出汗,刀握得更紧。 呼吸声渐渐近了。 胡铁花闪电一刀砍了下去,他几乎已将全身力气,都用在这一刀上,这一刀的快与狠,只怕很少有人能躲得开。 他存心要将对方的头颅一刀砍成两半。 他自然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一刀砍的竟是楚留香。 楚留香本来也许也走不到这里的。 幸好他们在最危险的关头,没有遇上石观音,也没有遇上石观音其他的弟子,竟偏偏遇上了曲无容。 “……就凭你们三人这样子,也想走得出去么?” 这句话正是曲无容说出来的。 她一身都是雪一般的白,断臂用白绫悬着,面上也蒙着雪白的丝巾,使人但能看见她绝美的风姿,而忘却了她脸上丑陋的伤痕。 楚留香、姬冰雁、一点红,三个人张大了眼睛瞧着她,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将要怎样。 只要她一声呼唤,他们三个人就走不成了。 但曲无容居然也只是静静的瞧着他们,没有开口。 一点红忽然道:“我说的,你听见了?” 曲无容道:“哼!” 一点红道:“你走不走?” 曲无容冷笑道:“你明知自己逃不出去,想要我带路么?” 一点红瞪眼瞧她半晌,忽然纵声狂笑起来。 一个终年面上不见笑容的人,居然会大笑,这本是件非常令人感动的事,只可惜他笑得太不是时候,笑声若惊动了石观音,这笑的代价就是三条命。 姬冰雁怒道:“你是不是想以死来向她表明心迹?但我们可犯不上这样,她对我们无论怎么想,无论将我们看成怎么样的人,我都不放在心上。” 一点红骤然顿住笑声,道:“好,你们走吧!我不走了。” 他竟用出他剩下的全部力气,拼命一推,挣开了那缚着的腰带,自姬冰雁背上滚落了下来。 楚留香动容道:“你……你这是何苦?” 一点红道:“少了我,你行动也方便些。” 楚留香跺脚道:“但我又怎能将你留在这里?” 一点红淡淡道:“我从未觉得性命很珍贵,随时都在准备着死的。” 他戛然顿住语声,那冷漠的神情却很像在对曲无容说:“我绝不会为了求生而骗你的,你若是这样想,非但看轻了我,也看轻了你自己。” 曲无容蒙面的丝巾仿佛湿了。 这比冰还冷的女子,难道也会泪流满面? 她忽然取出个小瓶子,抛给楚留香,扭转了头,嗄声道:“这是解药,你们都走吧!” 楚留香却叹了口气,道:“姑娘现在才让我们走,已太迟了。” 曲无容道:“为什么?” 楚留香叹道:“红兄的脾气我知道,他说过不走,就绝不走的,他不走,我们两个人难道能走么?” 曲无容道:“他……他还想怎么样?”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缓缓道:“他已表明了心迹,姑娘若相信他,就该和咱们一起走,他若知道姑娘已不再对他有所怀疑,自然也就会走了。” 曲无容道:“我……我不能走。” 她不但声音颤抖,身子也剧烈的颤抖起来。 楚留香道:“这里还有什么值得姑娘留念之处?” 曲无容没有答话,似已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们四个,谁也休想走。” 一个紫衣少女,不知何时竟已在长廊尽头瞪着他们,楚留香、姬冰雁,纵然镇定,也不禁为之失色。 曲无容失声道:“四妹你……” 紫衣少女打断她的话,冷笑道:“谁是你的四妹,你这不要脸的丑丫头,平时一面孔假道学,谁知一瞧见男人就昏了头,难道你忘了师傅会怎样对你?” 曲无容反倒镇定下来,淡淡道:“但你也莫忘,师傅现在并不在。” 紫衣少女怒道:“师傅不在又怎样,凭咱们几十个姐妹难道还对付不了你们?” 她的手在墙上一按,立刻便有一阵震耳的铃声。响了起来。 楚留香知道铃声一响,石观音门下弟子必将倾巢而出,这些少女武功俱都不弱,而且显然每个人都有一两着石观音秘传的杀手,凭他们四人之力,要对付这些少女们,胜算实在不多。 何况姬冰雁和一点红现在简直连出手之力都没有。 姬冰雁现在刚吞下去解药,悄声问道:“这药要多久才能发挥效力?” 曲无容道:“多则一个时辰,少则半个。” 姬冰雁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对方片刻就要来了,他气力纵能在半个时辰内恢复,又有什么用? 他已将剩下的解药递给一点红,一点红也没有拒绝,只叹这两个当代武林的绝顶高手,纵然服下了解药,也只有等着听凭人来宰割。 铃声还在响着。 紫衣少女厉声笑道:“你们此刻若是束手就缚,也许还可少受些罪,否则……” 曲无容冷冷道:“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先宰了你。” 紫衣少女脸色发青,却真的不敢再说一个字。 姬冰雁忽然道:“楚留香,你今天还不肯杀人么?” 楚留香摇了摇头,微笑道:“我若要杀人,早就杀了,何必等到今天。” 姬冰雁冷冷道:“但今天你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你。” 楚留香叹息道:“今天我就算杀人,只怕也还是难免被人杀的。” 连楚留香都说出如此泄气的话来,事态之凶险,可想而知,姬冰雁也知道,他们实在连一分胜算也没有。 一点红忽然道:“是我害了你。” 他这话虽然没有指名,但谁都知道他是在向什么人说的。 过了半晌,曲无容终于冷冷道:“你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我难道很珍惜么?” 一点红道:“很好。”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互相看过一眼,但两人却就这样已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对方。 楚留香也曾见过不少多情的男女,也曾见过各式各样不同的爱情,却还未曾想到世上竟有他们两人这样的。 这一份奇特的感情,虽是那么淡漠,但在这生死一发的危险中,看来却 分外强烈,分外令人感动。 只不过这究竟是甜是苦,恐怕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了。 忽然间,两个少女自长廊尽头狂奔而来。 她们竟是完全赤裸着的,身上还沾着水珠,显然就是方才在沐浴的那两个。她们明明已被楚留香点住了穴道,此刻的来势却疾如狂风。 楚留香又惊又奇,紫衣少女则皱眉轻叱道:“警铃虽然急,你们至少也该先将衣服穿上呀!” 叱声未了,赤裸的少女已奔到楚留香面前,面对着她们成熟的青春胴体,三个男人正不知如何是好。 谁知这两个少女刚奔到面前,就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手,迎面给了她们一拳。 这变化不但使得紫衣少女面色大变,楚留香等人也吃了一惊,只见她们自背脊至足踝,都仍是光滑完整的。 曲无容忍不住翻过她们的身子,也瞧不出有任何伤痕,但一张脸,却已变成紫色,一丝鲜血,从她们的嘴角缓缓流了出来。 再看她们的脖子上,竟有一圈很细的红印。 曲无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失声道:“她们莫非是活活被人勒死的?” 楚留香皱眉道:“看来只怕是如此。” 姬冰雁道:“既然已被勒死,怎么还能奔来这里?” 楚留香沉吟着道:“勒死她们的人,用的手法很妙,而且也算准了力量,存心要她们奔到这里后再断气。” 他似乎忽然发现了什么,一面说着话,一面俯下身去,扳开那少女紧握的手掌,取出一张翠绿的纸。 曲无容道:“是谁勒死了她们?为什么还要她们奔来这里?” 楚留香眼睛凝注那张纸,脸上的肌肉,似乎在抽搐,过了半晌,才长长吐出口气,一字字道:“这只因那人要将她们的死尸送给我。” 曲无容失惊道:“将死尸送给你?你……你……” 楚留香苦笑着将那张翠绿的纸递了过去。 只见上面竟写着: 楚香帅笑纳: 画眉鸟敬赠 紫衣少女虽未看见这张纸,但也不禁全身汗毛直竖,满头汗出如雨,忽然转身狂奔出去,大呼道:“来人呀!来人……” 她身形眨眼就转过长廊,瞧不见了。 只听她呼声突然中断,接着她身子竟又退了回来。 楚留香等人忽也紧张起来,只见她脚步一步步向后退,竟一直快退到楚留香他们面前,始终也没有回过头。 曲无容只觉得手心发冷,嗄声道:“你……” 一个字才说出口,紫衣少女竟已仰天跌倒。 只见她满脸俱是鲜血,鼻梁正中,竟赫然插着一柄翡翠雕成的小剑,剑柄上也飘着张翠绿色的纸。 纸上竟也写着: 楚香帅笑纳: 画眉鸟敬赠 大家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翡翠脆而易折,鼻梁却最是坚韧,这“画眉鸟”竟然以翡翠制的剑掷入别人的鼻梁中,这份腕力又是何等惊人。 楚留香忽然道:“朋友屡赐厚赠,为何不肯相见?” 话声中,人已轻烟般掠了过去。 曲无容等人紧紧相随,转入另一条长廊,但见楚留香脸上发白,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竟像是被吓呆了。 自他脚跟开始,每隔两步,就倒着一具少女的尸体,这条数十丈的长廊,竟然摆满了尸身。 数十具尸身整整齐齐地摆着,就像是陈列什么货物一样,这景象的诡秘恐怖,无论谁见了,都难免毛骨悚然。 曲无容到底是个女人,这些死去的少女,到底曾经是她的同伴,她只觉两腿发软,已晕了过去。 姬冰雁也几乎忍不住要吐了出来,他虽然心肠冷酷,但这一生中却也从未见过这么多死人。 就连手下从来不留活口的中原一点红,也似骇呆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才长长吐出口气,长叹道:“这画眉鸟好辣的手。” 姬冰雁喃喃苦笑道:“他知道你不杀人,所以就替你杀了,只不过……他实在未免杀得太多了些。” 只见这些少女,有的颈上红印宛然,是被勒死的,有的血肉模糊,是被刀剑所伤,有的一颗头软软挂在一边,是被拧断了脖子,有的口吐鲜血,是被人以重手法击毙,有的被割下舌头,有的被挖去眼睛…… 这“画眉鸟”竟似觉得杀人是种很有趣的享受,很有趣的娱乐,竟然想出各种方法来杀人。 每个被他杀死的少女,身上都有张翠绿的纸: 楚香帅笑纳: 画眉鸟敬赠 姬冰雁苦笑道:“画眉鸟,画眉鸟……想不到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竟取了 个如此可爱的名字。” 第三十回 断臂论交 楚留香叹道:“你仔细瞧瞧她们的脸。” 姬冰雁摇了摇头,道:“我不喜欢看女人,活的都不看,何况死的。” 楚留香沉声道:“你若仔细一瞧,就可发现她们各个的死法虽不向,但却有一样相同之处。” 姬冰雁终于忍不住还是瞧了一眼,脸色忽然大变,失声道:“不错,这些少女都没有眉毛。” 楚留香叹道:“她们本来是有眉毛的,只不过被人削去了。” 姬冰雁抽了口凉气。道:“难道他杀人之前,先要将别人的眉毛削去么?” 楚留香道:“这只怕就是画眉鸟杀人的标布,看来他不但以杀人为享乐,而且还要使人都知道,人是他杀的。” 姬冰雁默然半晌,缓缓道:“但他这次杀人却是为了你,好歹总帮了你的忙,是么?” 楚留香皱眉道:“嗯!” 姬冰雁又道:“他为什么要帮你的忙?你认得他?” 楚留香道:“不认得。” 姬冰雁道:“他总不会无缘无故的,来了就杀人,杀了人就走?” 楚留香道:“这其中自然有原因。” 姬冰雁道:“什么原因?” 楚留香长叹一声,道:“到目前为止,我简直连一点迹象都猜不出,但我相信,无论他的用心是好是坏,都不会就此一走了之的。” 姬冰雁道:“你想……他不久会现身么?” 楚留香道:“说不定他时时刻刻都在等我们,只是我们都瞧不见他罢了。” 姬冰雁只觉背后有些凉飕飕,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像这样的人,我倒宁可永远莫要瞧见他才好。” 他忽又笑了笑,道:“但无论如何,现在石观音的弟子,总算已死尽死绝了,我们已可大大方方的走出去了。” 他永远不会想到,外面还有致命的一刀,在等着他们哩! 当先领路的是曲无容。 但她却绝不是为了怕楚留香他们在这秘谷中迷失,她只是自己想快些离开这充满了惨痛回忆,充满血腥的地方。 她痴痴的走着,目光茫然直视前方,整个人像是已完全麻木,她的同伴全都死了,她却还活着。 她也许并不是为了她们的死而难受,只不过是为了自己没有死而歉疚,她好像觉得自己本也应该死在这里的。 跟在她后面的,是一点红、姬冰雁,最后面才是楚留香,他们能活着走出这里,的确值得欢喜。 但也不知怎地,每个人心情却十分沉重。 就在这时,突见刀光一闪,向曲无容直劈下来。 曲无容竟然视而不见,完全不避不闪。 一点红大惊之下扑了上去,一把将她拉过来。 中原一点红身法之疾,反应之快,固然可称独步中原,但这一刀的来势之急,更非言语所能形容。 一点红终于还是迟了一步。 他只有将曲无容拉倒在地上,自己也扑上去,以身子护卫着,反手向刀锋迎了上去。 只听“卡嚓”一声,鲜血箭一般喷了出来。 他一条左臂已被生生砍断。 楚留香、姬冰雁,大惊之下,双双抢出。 只见刀锋如金芒闪电,又向他们砍了过来。 楚留香身形一曲,一闪,已抢入刀光之中,将这人手臂向上一托、一拧,刀便已到了他手里。 这一招的迅速、准确、灵活,当真已到了武功的巅峰。 姬冰雁立掌如刀,已向这人咽喉切了下去。 楚留香、姬冰雁,两人连手,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这一招出手双飞,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一个人能闪避得开。 胡铁花一刀得手,方待乘胜追击,突觉疾风扑面,一人已抢入怀中,出招之险,竟是他生平未遇。 普天之下,有谁能在一招间就将胡铁花制住? 胡铁花心念一闪,失声道:“老臭虫。” 这一声“老臭虫”叫了出来,楚留香和姬冰雁俱是大吃一惊,“呛啷”一声,楚留香掌中刀跌在地上。 姬冰雁切出去的手,也硬生生顿住,嗄声道:“小胡,是你?” 胡铁花道:“除了我这倒楣鬼还有谁?” 楚留香和姬冰雁跺一跺脚,一齐松开了手。 胡铁花站起来松了口气,笑道:“好家伙,老臭虫你可真有两下子,但若非我已累得半死了,你们也休想这么快就得手。” 楚留香和姬冰雁俱是面色沉重,闭口不语。 胡铁花笑道:“你们没有杀了我,本该谢天谢地才是,为什么……” 他忽然觉出了气氛之沉重,这才想起方才自己那一刀,立刻也笑不出来,干咳两声,讷讷道:“刚刚……刚刚……刚刚……” 他嘴里“刚刚”说个不住,好像在敲锣一样。 楚留香叹道:“你刚刚真是闯出祸来了。”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悄声道:“是谁受了伤?” 楚留香还未答话,火光一闪,柳别飞已亮起了火折子,这时用不着楚留香再说,胡铁花也看见受伤的人了。 只见血泊中,一个白衣女子痴痴的坐着,动也不动,身上虽然溅满鲜血,但受伤的并不是她。 一个修长、黝黑,硬得像铁,冷得像冰的黑衣人,已缓缓自血泊中站了起来,他左臂的伤口还在滴着血,但苍白的脸上却全无表情,身子竟也能像枪一样站得笔直,看来你就算是砍断他两条腿,他也不会倒下去。 胡铁花瞧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一点红也在瞧着他,忽然一笑道:“好刀法。” 他若是埋怨怒骂,无论骂得多么凶,胡铁花也还觉得好受些,但这一声称赞,却令胡铁花脖子都红了。 一点红缓缓道:“你不必难受,这不能怪你,我若是你,也得砍这一刀。” 他越是不怪胡铁花,胡铁花越是觉得难受,这当然并不是胡铁花的错,但胡铁花现在却觉得自己实在错了。 姬冰雁忽然走过去,拍拍他肩头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胡铁花长叹道:“我只知道他是条好汉,天下少见的好汉。” 姬冰雁道:“他就是一点红。” 胡铁花耸然道:“中原一点红?” 姬冰雁道:“正是。” 胡铁花跺脚道:“我真该死!该死!该死!” 他瞧着地上的断手,简直快要哭了出来,只因这不是一只普通的手,中原第一快剑,就是这一只手使出来的。 天下又有几只这样的手?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o m-- 现在这只手已被他砍断了,又有什么能够代替?又有什么能够补偿?胡铁花忽然拾起地上的刀,一刀向自己手臂上砍了下去。 但姬冰雁却拉住了他,道:“你用不着这样做。” 胡铁花嘶声道:“你放手,我用不着你管。” 姬冰雁叹道:“你可知道,不只是你欠他一只手,我也欠他一条腿,但我们用不着现在急着就还他,以后等他需要时再还,岂非更好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笔账,但愿你能还得清才好。” 一点红忽然道:“这不是账,谁也用不着还的。” 他拾起自己的断臂,瞧了半晌,忽又一笑道:“这只手反正已杀得太多了,让它休息休息也好。” ------------ 楚留香小说画眉鸟 第一回 无眉画眉 <<旧雨楼·古龙《楚留香系列·画眉鸟》——第一章 无眉画眉>> 古龙《楚留香系列·画眉鸟》 第一回 无眉画眉 现在,是黄昏。 这里是个很热闹的城市,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扶着老人的,抱着婴儿的…… 大多数的人看来都很愉快,因为他们经过一天工作的辛劳,现在正穿着于净的衣服、舒服的鞋子,囊中多多少少都有些自节俭的生活中省下来的钱,所以他们已经可以尽情来享受闲暇的乐趣。 另一些人,却从来不知道工作的辛劳,自然也不知道闲暇的趣味,所以看来就有些没精打采。 一个人不去耕耘,就想求收获,是永远也不会愉快的。 这条街道的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有的卖杂货,有的卖茶叶,有的卖衣服,有的卖花粉,大多数店铺都将他们最好的货式陈列出来,来引诱路人的眼睛。 他们也在瞧着路上的行人,那眼色就好像行人瞧货物一样,路人的兴趣在他们的货物,他们的兴趣却在路人的钱袋。 这些人彼此打量着,彼此微笑着,大多数人都彼此相识,只有两个人,在这里是完全陌生的。 那就是胡铁花和楚留香。 楚留香和胡铁花甚至连这个城市的地名都不知道,他们既没有打听,也绝不关心,因为他们的兴趣并不在这城市。 他们的兴趣就在这些人的身上。 自一望千里无人迹的大沙漠归来,再见到这些和气的、愉快的、善良的人,实在比什么事都能令他们开心。 这热闹的城市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这条街,这条街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这家酒楼,他们就选了这地方,坐在临街的窗子旁,望着楼下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望着人们的笑容,闻着人们的呼吸。 他们就这样坐着,这样望着,也不知望了多久,桌子上已堆满了锡酒壶,酒壶已都是空的。 胡铁花那张被大漠烈日晒得发黑的脸上,已透出了红光,等到酒壶已开始往地下摆的时候,他才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世上最可爱的,就是这些平凡的人,你终日和他们相处在一起,也许还不会觉得他们有什么可爱,但你若是到那见鬼的大沙漠去了一趟,你就会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人更可爱的东西了。” 楚留香笑了,笑着道:“这也正是你可爱的地方,一个对人类如此热爱的人,绝不会是坏蛋,一个坏蛋绝不会有你这样的想法。” 胡铁花大笑道:“多承夸奖,我只希望老姬也能听到你这句话。” 提起姬冰雁,他开朗的笑脸上忽然有了阴影,连灌了三杯酒下肚,重重拍了拍桌子,大声道:“我真不懂这死公鸡为什么不肯和咱们一齐走,为什么要回家?” 楚留香微笑道:“你若知道家里有人在等着你时,你也会急着回家的。” 胡铁花许久没有说话,又灌了三杯酒下去,才长叹道:“不错,无论如何,一个男人若知道他的家里随时都有人在等着他、想念他,那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楚留香笑道:“但最重要的,还是他心里必定要有个值得他怀念的人,否则他的家就算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你就算用鞭子去赶他,他也不会回去的。” 他虽然还在笑着,但笑容看来却已有些沉重。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起了蓉儿她们,是么?” 他不等楚留香回答,就又接着道:“其实她们既已回来了,你根本就用不着再为她们担心,就凭她们三个人,南七北六十三省,又有谁敢动她们一根头发。” 楚留香只有苦笑,胡铁花也不说话了,因为他已瞧见有个青衣少年正在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这少年本来就坐在他们旁边一张桌子上的,人长得不但很英俊,而且看来很斯文、很秀气,穿的衣着虽然并不十分华丽,但剪裁得却极合身,质料也很高贵,显然是很有教养的世家子弟。 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会惹人注意的,何况他身边还有个非常美丽的妻子。 楚留香和胡铁花也早已注意到这夫妻两人了,他们在喝着酒时,这夫妻两人也在喝着,他们的酒虽然喝得令人吃惊,这夫妻两人喝的竟也不少,丈夫喝酒时,妻子居然能陪着他,胡铁花早就觉得羡慕得很。 现在这少年居然抛下他的妻子走过来,胡铁花正不知他是为了什么,青衫少年却已走到他面前,抱拳微笑道:“小弟本不敢过来打扰二位喝酒的雅兴,但见到两位这样的好酒量,却又忍不住要过来请教,但望两位莫要怪罪才好。” 爱赌钱的人,就算连裤子都输光,也还是喜欢别人说他赌得精、赌得好;爱喝酒的人,更没有一个不喜欢别人说他酒量好的。何况这少年自己酒量也不错,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自然更令人听着开心。 胡铁花早已站了起来,大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肯过来,就是你瞧得起咱们,咱们若还要怪你,那就简直不是东西了。” 青衫少年笑道:“小弟若非早已看出两位是豪迈不羁的侠士,也万万不敢过来的。” 胡铁花忽然沉下了脸,正色道:“你本来就不该过来的。” 青衫少年刚怔了怔,胡铁花已接着道:“你若想找咱们喝酒,叫咱们过去就是,怎么能将嫂夫人一个人留在那边桌子上,这至少该先罚三杯。” 青衫少年拊掌笑道:“两位若肯移驾过去,就算罚小弟三十杯也没关系。” 三杯酒下肚,胡铁花已和这少年称兄道弟起来。 楚留香虽没有胡铁花这么容易就能和别人交朋友,却也不是个古怪孤僻的人,何况这少年夫妻两人,又实在令人觉得愿意和他们亲近。 这少年不但风度好、酒量好,而且口才也好,他的妻子蛾眉淡扫,不施脂粉,更美得不带丝毫烟火气。 只不过眉宇间总像是带着三分忧郁,脸色也苍白得不太正常,竟像是在生病,而且病得还不轻。 但这种病态的美,却最迷人。 酒楼上十个人中,倒有九个人的眼睛在瞪着她的。 只要她眼波一转,四座男人们的眼睛都发了直,若还有人不瞧她,那人也定已醉得人事不知。 这青衫少年竟然毫不在意,别人这么样瞧他的妻子,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像是觉得很高兴。 最奇怪的是,这夫妻两人看来虽都很斯文秀气,甚至可以说是弱不禁风,但一双眼睛却是神光充足,明如秋水。 楚留香知道只有内功极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这夫妻两人无疑是武功极高明的人物。 但他们无论是言谈和举动,却又偏偏不带半分江湖气,无论怎么看,也绝不像是武林中人。 楚留香也不禁越来越觉得这两人有趣了。 对别人的妻子,他自然不便瞧得太仔细,但此刻这少年正向胡铁花频频劝酒,他的妻子也垂着头在轻轻咳嗽。 灯光斜斜照过来,正好照在她的脸上。 楚留香的目光,也和灯光同时落在她脸上。 这几乎是一张毫无瑕疵的脸,脸上的轮廓和线条,简直完美得和一件精心的雕刻一样。 但这张秀美的脸上,竟缺少了样东西。 从楚留香这方向看过去,恰巧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双眉,但她竟然是没有眉毛的,她的眉毛竟完全是画上去的。 楚留香连呼吸都停住了。 “画眉鸟”!这美丽的少妇难道就是画眉鸟? 在这一刹那间,秘谷中那些少女们的尸身忽然又出现在楚留香眼前,每一个人都死得那么惨,每一个人脸上眉毛都已被人削去……这难道就是因为她自己没有眉毛,所以她每杀死一个女人时,都先将她们的眉毛削光? 楚留香只瞧了一眼,就立刻抬起头,那青衫少年已微笑着向他举杯,楚留香也举起酒杯,微笑道:“小弟已叨扰了兄台许多杯了,却连兄台的尊姓大名还不知道。”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不错,我只顾喝得痛快,却将这件事忘了,这实在该罚三杯。” 青衫少年等他喝完了三杯酒,才笑着道:“小弟李玉函……” 他话还未说完,那少妇竟也举杯笑道:“两位为何不问我的名字呢?难道因为我是个女人?还是因为女人嫁了人后,就不该再有名字了么?”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笑道:“看来咱们又该罚三杯了。” 李玉函笑道:“贱内柳无眉,两位莫看她好像弱不禁风,其实她不但脾气和男人一样,打起架来,也绝不会输给男人的。” 胡铁花道:“哦!想不到大嫂还是位女中豪杰。” 柳无眉嫣然道:“其实我本来连名字也和男人一样,只不过小的时候生了场大病,虽然没死,但眉毛却掉光了……我现在的眉毛是画上去的,两位难道看不出么?” 楚留香本以为她一定要将这件事极力隐瞒,谁知她竟自己说了出来,楚留香不禁又觉得很意外。 只听李玉函道:“现在该轮到小弟请教两位的大名了。” 胡铁花道:“我姓胡,叫胡铁花,他……” 楚留香正不知是否应该让他说下去,就在这时,竟忽然有个人直冲了过来,指着楚留香大叫道:“各位可瞧见了么,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楚留香,楚香帅,各位有幸能见到楚香帅的真面目,实在都应该站起来喝一杯。” 他嗓子就像是卖狗皮膏药的,这么样直着喉咙一嚷,满楼的酒客都吃了一惊,虽然有些人根本不知道楚香帅是何许人也,但只要是在江湖上跑跑的,听到楚留香这名字,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最吃惊的人,自然还是楚留香自己。 只见这人蓝衫灰裤,用黑布裹着裤脚,却敞开了衣襟,左边太阳穴上,贴着块金钱膏药,看来正是个标准的流氓地痞,这句话嚷完了,居然转身就要走,楚留香还沉得着气,胡铁花却已一把拉住他膀子,笑嘻嘻道:“朋友贵姓呀?怎会认得楚留香的?” 这人还想挣脱他的手,但胡铁花轻轻一用力,他已疼得头上直冒汗珠子,咧着嘴笑道:“小的只是个卖膏药的,怎么会认得楚留香这样的江湖高人,这不过是有人给了小的十两银子,叫小人来这里嚷一嚷的。” 胡铁花知道他这话说得不假,因为就凭他这点本事,想认识楚留香也不可能,楚留香已皱着眉问道:“是谁给了你十两银子,叫你来的?” 这大汉苦着脸道:“那人说是楚香帅的朋友,小人也未瞧清他的模样。” 胡铁花瞪着眼道:“你难道是瞎子不成?” 这大汉道:“他将小人拉到一个黑黝黝的角落里,又背着光,小人只瞧见他手里提着个鸟笼子,笼子里好像有只画眉鸟。” 胡铁花失声道:“画眉鸟”! 他立刻转过去瞧楚留香,楚留香却完全不动声色,只是笑了笑,道:“不错,那人是我们的朋友,他这是和我们开玩笑的,你走吧!” 胡铁花只有放开手,这大汉就一溜烟似的逃下楼去。 李玉函像是也怔住了,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拊掌道:“眉儿眉儿,你听见了么?你最钦佩的楚香帅,现在就坐在你面前了,你还不敬他一杯。” 柳无眉笑道:“我当然想敬一杯,只怕楚香帅现在已喝不下去了。” 李玉函道:“喝不下去了?为什么?” 柳无眉道:“你若被这么多双眼睛直勾勾的瞪着,你还喝得下酒么?” 她又向楚留香嫣然一笑,道:“所以香帅你也用不着再陪着我们,你若要走,我们也绝不会怪你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本不愿走的,但现在……现在也只好告辞了。” 一走到楼下,胡铁花就用力一拍楚留香肩头,道:“老臭虫,你不是见过的女人很多么,但像柳无眉这样的女人,你只怕也没有见过吧?她人长得漂亮还不说,而且……而且又豪爽、又妩媚、又体贴,她对你都那么体贴,知道你坐不住了,立刻就让你走,何况对她的丈夫。”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这点倒的确很难得。” 胡铁花道:“难得?又何止难得而已,像她这样的女人,我敢说天下再也找不出有第二个。”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有些女人也有许多好处,但女人就是女人,每个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有的啰啰嗦嗦,有的装腔作势,有的冷若冰霜,有的却又太水性杨花,有的不许丈夫喝酒,自己却拼命吃醋。” 楚留香笑道:“既然每个女人都有毛病,她难道不是女人么?” 胡铁花一拍巴掌,道:“妙就妙在这里,所有女人的好处,她全有了,但女人的毛病,她却一样都没有,所有男人的好处她也全有了,却又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若是还有第二个,我拼命也要娶她做老婆。” 楚留香道:“你才见了她一面,就对她如此清楚了么?” 胡铁花挺了挺胸,大声道:“你莫以为只有你了解女人,我姓胡的比你也未必就差了许多。” 楚留香淡淡道:“你难道没有想到,她可能就是画眉鸟么?” 胡铁花简直要跳了起来,瞪眼道:“她是画眉鸟?你可是有毛病么?她若是画眉鸟,那提着鸟笼子的人又是谁呢?……她若是画眉鸟,我就将脑袋切下来给你当夜壶。” 楚留香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因为他自己现在也对自己的想法有了怀疑,过了半晌,才喃喃道:“今日我们吃了人家一顿,明天总该想法子还人家一顿才是。” 胡铁花拍掌道:“你说了半天,只有这句话还像是人话。” 他们本就准备在这里住一宵的,所以早已找了家干净的客栈,定下了两间干净的屋子。 月光照着窗前的梧桐,秋意已经很浓了,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阵桂子的清香,似乎在催人入梦。 但胡铁花还坐在楚留香屋子里没有走,楚留香也没有催他去睡,因为楚留香知道他最怕的就是寂寞。 何况,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一个人身旁也实在不能没有个好朋友。楚留香望着窗外的明月,悠然道:“桂花这么香,中秋只怕已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胡铁花恬然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有多少事都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又何止中秋呢……”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嘈杂的人声传了过来。 接着,一人大呼着道:“楚香帅就住在这里么?姚长华特来拜访。” 楚留香皱眉道:“不好,原来画眉鸟叫人在那酒楼上一嚷,是想替咱们找麻烦的。” 他一句话刚说完,院子里已闯入一大堆人来。 这些人有的手里提着灯笼,有的竟抱着酒坛子,有的已醉态可掬,有的却是睡眼惺忪,像是刚从床上被人拉起来的。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手长脚长,又黑又瘦,三两步就抢到窗子前,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抱拳笑道:“哪一位是楚香帅?在下姚长华,本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现在在这里开了家小镖局,久仰楚香帅的大名,楚香帅既然光临此地,若不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那就太瞧不起在下了。” 这人说话又急又快,就像是连珠炮,说到“少林门下”四个字时,他一张黑脸上已满是得意之色。 对付这种自命不凡的人,胡铁花实在一点法子也没有,他正想悄悄溜开,谁知楚留香竟拍着他肩头笑道:“看来你的面子真不小,竟劳动这许多朋友来看你。” 胡铁花眼睛却发直了,但这时窗外一大堆人都在向他抱拳施礼,他再想否认,已来不及了。 只听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说什么:“久仰楚香帅的大名啦!今日能见到楚香帅,实在太高兴啦……” 胡铁花见到楚留香已躲到一边去,只恨得牙痒痒的,眼珠子一转,忽然大笑起来,道:“不错,在下就是楚留香,但楚留香只不过是个强盗小偷而已,又怎敢劳动各位的大驾到这里来看我。” 他一面说,一面瞟着楚留香,怎奈楚留香还是笑嘻嘻的负手站在那里,竟然一点也不生气。 姚长华却听得怔了怔,过了半晌,才皱眉笑道:“楚香帅实在太谦了,江湖中谁不知道楚香帅劫富济贫,大仁大义,这“强盗小偷”四个字,谁敢用在香帅身上?” 胡铁花哈哈笑道:“你们当着我的面不敢,背后只怕在骂楚香帅不但是强盗,还是个混蛋哩!” 姚长华又怔了怔,干笑道:“香帅当真风趣得很,风趣得很。” 他像是生怕这位楚香帅又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赶紧接着道:“在下先替香帅引见几位朋友……这位毛健光,人称“神拳无敌大镖客”,这位赵大海……” 他一口气说了十来个名字,其中不是“神拳”,就是“神刀”,不是“无敌”,就是“威镇”。 胡铁花瞧着这些人的尊容,再听到这些响当当的外号,简直连大牙都要笑掉,忍住笑道:“各位此番前来,究竟有何指教呀?” 赵大海抢着道:“在下等久仰楚香帅非但轻功天下无敌,酒量也是天下无双的,这次有了机会,大家都想敬香帅几杯。” 胡铁花大笑道:“错了错了,你们全错了,我楚留香轻功虽马马虎虎,但酒量却比老臭虫也大不了好多,真正酒量无敌的人,在那里哩!” 他的手往那边一指,大家的眼睛都跟着瞧了过去,楚留香再想走也走不了,胡铁花大笑着接道:“喏喏喏!这位胡铁花胡大侠,才真正是酒中的大豪杰、大英雄,各位若不多敬他几杯,那才真是遗憾得很!” 他话未说完,一群人已都拥进屋子里,十个人中已有五个人向楚留香那边挤过去。 胡铁花这下子才算报了仇了,也不等别人敬他,自己先抢过酒杯,咕嘟咕嘟灌了三杯下肚,又大笑道:“其实我楚留香非但酒量不如这位胡大侠,武功也不如他的。有天我定要和他比武,五十招内就被他摔了个大筋斗,头都摔破了……你们看,这里还有个大疤哩,若不是他手下留情,这疤只怕还要大三倍。” 大家听得都瞪大了眼睛去瞧楚留香,纷纷道:“真的么?胡大侠你……” 楚留香头都被吵晕了,也听不出这些人乱嘈嘈的在说什么,只有摸着鼻子苦笑,心里却恨不得将胡铁花的这张大嘴用草塞住。 就在这时,突听“呼”一声,一样黑忽忽的东西自窗外飞了进来,带着一股强风,将窗子都震得“吱吱咯咯”的响。 众人大惊走避,这样东西已“砰”的落在桌子上,将桌子上的东西都震得飞了起来,竟是摆在院子里的大金鱼缸。 这个金鱼缸少说也有三五百斤重,此刻竟被人自窗外抛了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桌子上,而且缸里的水竟半点没有溅出,这份手力腕力,实在令人吃惊,众人不禁一齐向窗外瞧出去。 繁星满天,月光如水,院子里的梧桐,就像被水洗过了似的,苍翠欲滴,梧桐下却已多了两条人影。 这两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从哪里来的?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面上却各戴着个面具。 矮的一人戴的面具,正咧开大嘴在哭,高的一人戴的面具,却撇着嘴在笑,两个面具一哭一笑,一青一白,在白天看来,也许很滑稽,但在这静静的黑夜中看来,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第二回 英 雄 会 晚风吹过,将两人黑色的长袍吹得猎猎飞舞,也将一阵寒气吹进了窗户,姚长华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吃吃道:“这……这两位也是香帅的朋友么?” ------------ 楚留香小说画眉鸟 第二章 第四回 暴雨梨花钉 胡铁花笑道:“没关系,我知道这‘暴雨梨花钉’从来不上毒的,只因它用不着上毒,已足够要人家的命了。” 两人回到屋里,胡铁花就将梨花钉全倒在桌上,端起酒杯笑道:“现在我总可以喝杯酒了吧!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喝茶。” 他放下灯,去拿茶壶。 这时胡铁花已将酒杯举到嘴边。 他既未瞧见那只被毒气熏得掉下来的小虫,自然也不知道只要这杯酒一下了肚,他这人就算报销了。 这已是他最后一杯酒,眼见他就要喝下去。 谁知就在这时,楚留香忽然一挥手,将这杯酒打得飞了出去。胡铁花吓了一跳,失声道:“你发了羊癫疯么?” 楚留香也不理他,却道:“你瞧见这茶壶吗?” 胡铁花道:“我当然瞧见了。” 楚留香道:“你再瞧瞧我的手。”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你究竟有什么毛病?为什么叫我瞧你的手,你这只手上难道忽然长出一朵喇叭花来不成?” 楚留香道:“我这只手,本来是来拿茶壶的,但你可留意到,现在茶壶的把子却不在我的手这一边。” 胡铁花道:“不在你手这边又怎样?” 楚留香道:“我方才就坐在这里,倒过一杯茶,又将茶壶放在原来的地方,但现在茶壶的把子却不在我的手这边了。” 胡铁花笑道:“这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也许换了只手去拿茶壶。” 楚留香道:“我倒茶一向是用左手的,久已成了习惯,绝不会改变。” 胡铁花道:“这……这又怎样呢?” 楚留香道:“这就是说,我倒过茶后,这茶壶一定有人动过,而你除了生大病的时候外,是绝不会动茶壶的。” 胡铁花道:“我就算生大病时,也绝不会碰茶壶的,只因别人喝酒醉,饮茶解酒,我却一嗅到茶的味道就更醉了。” 楚留香道:“你既然未动茶壶,这茶壶自己也不会动,却又怎会变了位置呢?” 胡铁花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 楚留香沉声道:“这就是说你我方才出去时,一定有人进来动过茶壶,他无缘无故的进来动这茶壶干什么呢?” 胡铁花动容道:“他莫非是在茶壶里下了毒?” 楚留香道:“不错,他算准我们回来时一定会口渴,一定会喝茶,所以就在茶壶里下了毒,但他却未想到我一向都是用左手倒茶的,所以下过毒后,随手将茶壶放了回去,茶壶的把子才会换了个方向。” 胡铁花听得呆住了,过了半晌,才说道:“他既在茶里下了毒,酒里自然少不了也有毒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否则我为何要将你的酒打翻?天下虽有各式各样的酒鬼,但每个酒鬼都有个同样的毛病,那就是将酒看得比命还重,你烧了他的房子他都不会生气,但你若打翻他的酒,他就要气得发疯。” 胡铁花苦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楚留香笑道:“我并不是骂你,只不过要你知道我并没有发羊癫疯而已。” 他将半壶茶都倒入酒壶里,只听“嗤”的一声,青烟骤起,就好像将冷水倒入热油锅里一样。 胡铁花倒抽了口凉气,道:“好厉害的毒,看来竟和石观音使的毒差不多。” 楚留香沉住脸没有说话。 胡铁花又道:“如此看来,放暗器的人和下毒的人必然是一路的,是么?”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默然半晌忽又笑了,道:“我实在也没有留意你是用左手倒茶的,你做别的事都用右手,为什么要用左手倒茶呢?” 楚留香道:“因为这许多年来,我一直住在船上,船舱里的地方很小,所以每样东西都一定要放置在最合适的地方,尤其是茶壶这种东西,若是放得地方不对,就常常会被打翻,所以蓉儿就在我常坐的那张椅子左边,做了个放茶壶的架子,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他笑了笑,接着道:“经过这许久,我就养成了用左手倒茶的习惯。” 胡铁花笑道:“妙极妙极,但蓉儿为什么不将那架子做在你右边呢?” 楚留香道:“这道理简单得很,只因右边已没有空地方可安装那架子了。” 胡铁花叹道:“想不到住在船上还有这么多好处。” 楚留香道:“住在船上虽然有时会觉得太拘促了些,但住的地方越小,越容易养成你不随手乱放东西的好习惯,做事也会渐渐变得有规律,这种习惯在乎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但在危险时,却往往会救了你的命。” 胡铁花笑道:“如此说来,我若搬到鸽子笼里去住,岂非就一定会变成世上最有规律的人了?” 他忽似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失声道:“李玉函的屋子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莫非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楚留香笑道:“不会的,无论谁要害死这夫妇两人,都不是件容易事。” 胡铁花道:“但他们来的时候,柳无眉正在发着病,只怕已没有抵抗之力……无论如何,我都得瞧瞧他们去。” 楚留香沉吟道:“去瞧瞧也好,也许他们会听见什么声息……” 胡铁花不等他话说完,已冲了出去。 这时天虽还没有亮,但远处已有鸡啼。 胡铁花呼唤了两声,李玉函已燃起灯,开了门,披着衣服走出来,面上虽有些惊奇之色,却还是带着笑道:“两位起来得倒真早。” 胡铁花见到他活生生走出来,已松了口气,笑道:“我们倒不是起得早,而是还没有睡哩!” 李玉函目光闪动,道:“莫非出了什么事么?”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你既已起来,索性到我们屋里去聊聊吧!” 李玉函回头瞧了一眼,悄悄带起房门,也叹了口气,道:“内人有些不舒服,小弟其实也刚睡着。” 胡铁花道:“嫂夫人的……病不碍事么?” 李玉函苦笑道:“这是她的老毛病,每个月都要发作两次,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只不过麻烦得很。”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好像是对他说:“你猜错了,她并没有中毒,只不过是老毛病发作而已。” 楚留香笑了笑,却道:“李兄既然刚睡着,不知可曾听到了什么响动?” 李玉函叹道:“内人一直在翻来覆去的叫苦,就像小孩子似的,我只好想尽法子去哄她,别的事倒没有留意到。” 他刚停住口,忽又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莫非……” 胡铁花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是有两个人想要楚留香的命而已,这也是他的老毛病了,每个月都要发作几次的。” 李玉函动容道:“有人想来暗算楚兄?是什么人有如此大的胆子?” 胡铁花苦笑道:“我和他追了半天,却连人家的影子都没追上,江湖中功夫高的好手,看来竟像是一天比一天多了。” 这时他们已走回屋里,李玉函瞥见桌上的银钉,忽又变色道:“这桌上的暗器莫非就是那人要用来暗算楚兄的?” 楚留香凝注着他的脸,道:“这暗器李兄莫非也认得?” 李玉函道:“这看来竟似是暴雨梨花钉。” 楚留香道:“不错。” 李玉函叹息着微笑道:“楚香帅果然是名下无虚,据小弟所知,这暴雨梨花钉势急力猛,可称天下第一,每一射出,必定见血,江湖中至今好像还没有一人能闪避得开,连昔日纵横南荒的一尘道长,都是死在这暗器下的,而楚兄能安然无恙,由此可见,楚兄的武功竟比昔年那位一剑平南荒的大剑客还高出一筹。” 胡铁花笑道:“他只不过是运气一向比别人好些而已。” 李玉函道:“在这暴雨梨花钉下,绝无‘运气’两字,除了楚兄外,别人的运气就算再好,也是万万避不开这二十七枚银钉的。” 胡铁花道:“你对这见鬼的暗器倒好像知道得还不少。” 李玉函道:“这是天下最有名的暗器,家父在小弟启蒙学武时,就曾将有关这暗器的一切告诉了我,还叫我以后分外留意,他老人家说,天下有六样最可怕的东西,这‘暴雨梨花钉’就是其中之一。” 楚留香道:“李老前辈见识渊博,想必也曾将这暗器的出处告诉过李兄了。” 李玉函道:“制造这暗器的人,也是位武林世家的子弟,叫做周世明,他的父亲就是当时极负盛名的南湖双剑。” 胡铁花道:“据我们知道,制作这暗器的人,一点武功也不会,‘南湖双剑’的儿子,又怎会不通武功呢?难道传闻有误?” 李玉函道:“胡兄听到的传闻并没有错,这周世明的确不会武功,只因他从小就患了一种极奇异的软骨麻痹症,非但不能学武,而且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胡铁花叹道:“可怜!” 李玉函道:“他们家一共有五兄弟,周世明排行第三,他的智慧本比另四个兄弟都高得多,只恨身子残废,眼见他的兄弟们都在江湖中成了大名,心里自然难免悲愤,就发誓总有一天要做件惊人的大事给别人看看。” 楚留香道:“他的兄弟莫非就是昔年人称‘江湖四义’的四位前辈么?” 李玉函道:“正是。” 他接着又道:“这周世明终年缠绵病榻,除了看书之外,就以削木为戏,他不但天资绝顶,而且一双手更巧得很,据说他住的那间屋子里,到处都是极灵巧的消息机关,而仿造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做出许多可以活动的木人,只要他一抓机簧,这些木人就会为他送上茶水。” 胡铁花笑道:“这屋子一定有趣得很,若非这位周先生早已物故,我们真想去拜望拜望这位奇人。” 李玉函道:“这么过了许多年,他以木头削成一个机簧匣子,要他的兄弟去找个巧手的银匠来同样打造一只,他兄弟以为这又是他的玩具,也未在意,就替他在姑苏找来个当时最著名的银匠,叫巧手宋的。” 他歇了口气,才接着道:“这巧手宋在周世明那屋子里一呆就是三年,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屋子里干什么,只不过周世明每个月都令人将一笔数目很大的安家费,送回去给巧手宋的家人,所以他的妻子也就很放心。”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她只怕不知道这些钱就是周世明用来买她丈夫命的。” 李玉函道:“不错,三年后,巧手宋一走出那屋子,就倒地不起,据说是因为心力交瘁而亡,但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南湖周家在当时也是财雄势大,赫赫有名,是以巧手宋的家人也不敢追问。” 楚留香叹道:“这巧手宋既然知道制作‘暴雨梨花钉’的秘密,周世明自然绝不会让他再活在世上的,他只怕就是为‘暴雨梨花钉’而死的第一个人了。” 李玉函道:“又过了半个月后,周世明忽然发了很多帖子,将当时最有名的几位暗器高手都请了来,那日正是中秋,月色甚明,江湖人看在江南四义的面上,到的人可不少,正在纷纷猜测,不知这位从未涉足江湖的周公子,是为什么要请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赴宴的?” 胡铁花似乎想插口,但终于又忍了下去。 只听李玉函接道:“谁知酒过三巡之后,周世明忽然要求侯南辉来和他一较暗器。” 胡铁花还是忍不住插口道:“这侯南辉可是人称‘八臂神猿’的那一位么?” 李玉函道:“正是,此人不但全身上下都是暗器,据说同时竟可发出八种暗器来,而且接暗器的功夫也出类拔萃,宛如生着八只手似的,实在可称得上是武林一等一的暗器名家,这样的人怎肯和一个残废来比暗器功夫?何况他又是‘江南四义’的朋友。” 胡铁花道:“不错,他就算胜了,也没什么光彩。” 李玉函道:“大家也都以为周世明是在说笑的,谁知周世明竟非要侯南辉动手不可,而且还说了许多很尖刻的话,逼得侯南辉脸上渐渐挂不住了。” 胡铁花道:“后来呢?” 李玉函道:“长话短说,后来非但侯南辉死在这‘暴雨梨花钉’下,还有几位暗器高手也一起送了命,大家明知道暗器是从周世明手里一个小银匣子里射出来的,竟偏偏就没有一个人能闪避得开。” 楚留香叹道:“这位周公子好辣的手!” 胡铁花道:“这人从小残废,性情自然难免偏激古怪,但‘南湖双剑’和‘江南四义’难道也不管他么?” 李玉函道:“那时南湖双剑老兄弟两人都已物故,江南四义却别有居心。” 胡铁花道:“什么居心?” 李玉函道:“他们见到自己的兄弟有如此厉害的暗器,竟也想藉此树立太湖周家的威名,他们却未想到,这么样一来,江湖中人人都将周家兄弟视为公敌,谁都不愿这种暗器留在周家兄弟手里,正是人人都想除之而后快,因为大家都怕他们用这种暗器来对付自己。” 胡铁花道:“尤其是那些平时和周家兄弟有些过节的人,知道他们手里有如此歹毒的暗器,只怕晚上连觉都睡不着了。” 李玉函道:“所以这些人就先下手为强,想尽各种方法,将江南四义一一除去,又放了把火,将周家庄烧得干干净净,周世明也葬身在火窟之中。” 楚留香到这时才忍不住问道:“那么后来这‘暴雨梨花钉’是落到什么人手里了呢?” 李玉函道:“谁也不知这暗器究竟落到谁手里了,因为无论谁得到它,都万万不肯说出来的,但每隔三五个月,江湖中总有个人会死在这‘暴雨梨花钉’下,而持有‘暴雨梨花钉’的人,也并不能保存很久,因为只要有一丝风声漏出,就会有人将暗器夺去,将他的人也杀死。”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这暗器岂非已变成不祥之物了?” 李玉函叹道:“不错,数十年来,这暗器也不知易手过若干次,得到它的人,总是不得善终,直到多年前,这暗器忽然销声匿迹,想必是因为这次得到它的人,并没有使用它,是以这一代的武林豪杰虽仍时常都会听到有关‘暴雨梨花钉’的传说,甚至还有许多人知道它的形状和威力,但却已没有一个人真正瞧见过它。”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笑道:“如此说来,咱们的运气倒不错了。” 李玉函皱眉道:“此次这人想必是为了要对付楚兄,是以才设法将这暗器弄来,由此可见,这人必定和楚兄有极大的仇恨,因为他无论是借、是抢、是盗,能将这暗器弄到手都绝不是件容易事。” 胡铁花道:“这就更奇怪了,他辛辛苦苦才将这暗器弄到手,为什么又随随便便就丢了呢?” 李玉函沉吟道:“这也许是因为他见到这暗器既然伤不了楚兄,留着也没有用了,也许是因为这暗器本是他偷来的,他生怕暗器的主人找他算账,所以索性随手一抛,好叫别人再也查不出是谁偷的。” 胡铁花拊掌道:“不错,一定就是这原因。” 李玉函道:“而且听说这暗器发出必定要见血,否则就会对主人不利,他想必也已久闻这暗器之不祥,怎敢再将之带在身边?” 胡铁花道:“不错,这也有可能,可是……” 李玉函道:“可是此人究竟是谁呢?楚兄难道连一点也猜不到么?” 楚留香微笑道:“我既未能见到此人面目,妄加猜测只不过徒乱人心而已,但他既然如此处心积虑的要杀我,一次不成,必有二次,我总有一天会知道他是谁的。” 只听一人银铃般笑道:“不错,这么多年来,我还没听说过有一个人能逃得过楚香帅掌心的。” 杀人的夜,奇诡的暗器,神秘的刺客,血腥的故事,这屋子里的气氛本来已沉重得令人窒息。 但柳无眉一走进来,这屋子就似乎忽然变得有了光彩,有了生气,连那盏已摇摇欲灭的油灯,都似乎变得明亮起来。 她只是将头发松松的挽了个髻,淡扫峨眉,虽未施脂粉,但面上却丝毫没有憔悴疲倦之色。 胡铁花几乎不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这艳光照人的女人,方才还在痛苦中挣扎搏斗,辗转呻吟。 最妙的是,她手里竟还捧着壶酒。 胡铁花的眼睛又亮了,忍不住就要去将这壶酒接过来。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楚留香忽然闪电般扣住了他脉门,掉转他手臂,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你又犯了什么毛病?” 这句话还未说完,楚留香出手如电,已点了他“天泉”、“侠白”、“尺泽”、“孔最”、“大陵”五处穴道。 第五回 病困英雄 胡铁花非但手不能动,连半边身子也发了麻,“噗”地坐到椅子上,睁大了眼瞧着楚留香。 李玉函夫妇也觉得很惊奇。 柳无眉嫣然道:“楚留香难道怕我这壶酒里也有毒么?” 楚留香道:“酒中纵然无毒,他身子里却已有毒了。” 李玉函动容道:“胡兄方才难道已喝下了那杯毒酒?” 楚留香道:“这次倒不是酒害了他,而是他的手。” 大家这才发现,胡铁花的一只手已肿了起来,而且还似隐隐有黑气透出。李玉函失色道:“胡兄是怎么中的毒?” 胡铁花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鼻子,苦笑道:“我只怕是撞见了个大头鬼。” 楚留香道:“你方才可是用手将那暴雨梨花钉一枚枚自地上拔出来的么?”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长叹道:“这就对了,你以为你的手既没有破,毒气就不会自手上透入,却不知针上的毒已由你指甲缝里透了进去。” 李玉函忍不住插口道:“可是,据我所知,这暴雨梨花钉上,从来不淬毒,只因这暗器力道实在太猛,纵然无毒,中人也必死无救。”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李兄话虽说得不错,但这位仁兄却还生怕我死得不够快,所以又在无毒的暴雨梨花钉上淬了剧毒。” 李玉函夫妇对望一眼,不再说话,却将油灯移到那堆梨花钉旁,柳无眉 自头发上拔下一根银簪,轻轻挑起了一枚梨花钉,仔细瞧了半晌,灯光下,只见两人的脸色都越来越沉重。 胡铁花轻轻咳了两声,道:“上面可是真的有毒么?” 李玉函夫妇又对望了一眼,柳无眉道:“嗯!” 楚留香道:“久闻李老前辈学究天人,虽从不屑以毒药暗器伤人,但对此道却极有研究,李兄家学渊源,所知自也非泛泛之辈可比。” 胡铁花苦笑道:“不错,你们两口子既然也说钉上有毒,那是万万错不了的了。” 楚留香沉声道:“是以在下想请教李兄,不知这暗器上淬的是哪一种毒?” 李玉函也叹了口气,道:“世上毒药的种类实在太多,就连家父只怕也未必能一一分辨得出。” 楚留香呆在那里,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瞪了瞪眼睛,道:“如此说来,我这毒是没法子可解的了?” 柳无眉勉强笑道:“谁说没法子?” 胡铁花缓缓道:“你们何必瞒我,难道当我是小孩么?你们既然连我中的是什么毒都不知道,又怎么能为我解毒?” 李玉函夫妇面面相觑,也都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忽然大笑道:“你们一个个都哭丧着脸干什么,至少我现在总还没有死呀!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先痛痛快快喝一顿再说。” 他还有一只手可以动,居然就想用这只手去拿酒壶,可是楚留香又将他这只手拉住了。 胡铁花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趁这时候多喝两杯,等我死了,你就算天天将酒泼在我的坟头上,我也连一滴都尝不到了。” 楚留香道:“我现在已将毒气全都封闭在你手臂里,只要你不喝酒,一个对时之内,毒性就绝不会蔓延……” 胡铁花道:“一个对时之后呢?在这十二个时辰里,你难道就能找得到为我解毒的人么?” 楚留香垂下了头,道:“无论如何,这总比绝望了的好。” 胡铁花又大笑起来,道:“好兄弟,你也用不着为我窝窝囊囊的去求人,只要让我把这壶酒喝下去,我一定死不了的。” ------------ 楚留香小说画眉鸟 第三章 只听楚留香的呼吸声有时微弱,有时沉重,微弱时如游丝将断,沉重时却又有如牛喘。 这黑衣人听了半晌,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里,露出满意之色,他已听出楚留香的病势非但没减轻,反而更重了。 但他还是没有急着掠入窗户,先在窗外伸臂作势,“唰”的刺出一剑,长剑劈空,风声刺耳。 若在平时,楚留香必定早已警觉。 但现在,他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黑衣人这才长身而起,他身材看来比方才那黑衣人“画眉鸟”高得多,也壮得多,但轻功却似差了一筹。 所以他特别谨慎,分外小心,并没有一掠而入,却用手一按窗台,借着这一按之力窜了进去。 屋子里黑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黑衣人宛如已和黑暗融为一体,就算站在窗外,也瞧不见他的身形。 他站在黑暗中又静静等了半晌,床上的楚留香呼吸还是极不规则,甚至已可说是奄奄一息。 黑衣人这才一步步向床前走了过去。 他脚步极轻、极稳,可是外面的路很湿,他鞋底也难免沾上了水,走了两步,忽然发出“吱”的一响。 这声音虽然极轻微,但在此时此地听起来,却实在比生了锈的刀剑摩擦还要刺耳得多。 楚留香似乎被惊醒,竟在床上动了动。 黑衣人整个人都冻结住了,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楚留香却只不过翻了个身,反而面朝着墙。黑衣人暗中松了口气,又等了半晌,忽然一个箭步窜到床前。 他掌中剑已毒蛇般,向楚留香刺了出去。 胡铁花一面狂奔,一面不停的骂着自己,楚留香此番若被人暗算,他就算能活下去,也没有脸见人了。 他只望背生双翅,一下子能飞回去。 可是,忽然间,他又停住了脚。 他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出回那客栈的路了。 方才那画眉鸟引着他东折西转,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也完全分辨不出方向。 在这黑漆漆的雨夜里,在这陌生的城市中,每条街看来都差不多,每间屋子看来都几乎完全一样。 他想拍开一家人的门,问问路,但忽又发现自己竟连那客栈的名字都已忘记,要问路都无从问起。 胡铁花简直快急疯了,木立在雨中,全身都已湿透,脸上也淌着水,已分不出是雨,是汗,还是急出来的眼泪? 黑衣人一剑已刺了出去。 这一剑如蛇蝎,快如闪电,而且直取楚留香的要害,显见得此人实在是杀人的老手。 只听“噗”的一声,雪亮的剑锋已直刺而入——但却不是刺入楚留香的身子,而是刺入一个枕头中。 原来就在方才那间不容发的刹那间,奄奄一息的楚留香忽然一个翻身,以枕头迎上了长剑。 黑衣人大惊,拔剑,拔不出,就想逃。 他应变已不能算不快,怎奈楚留香却比他更快,他还没有来得及撒手,楚留香已扣住了他的手腕。 黑衣人左手立掌如刀,反向楚留香腕子上斩下。 谁知楚留香忽然将他的右手往前一拉,他这一掌就斩在自己的手臂上,疼得忍不住哼出声来。 这时,楚留香的左掌已到了他的胁下,轻轻一切,他半边身子立刻都发了麻,连动都不能动了。 黑暗中,只见楚留香的一双眸子比明星更亮,哪里有丝毫病容?黑衣人身子发抖,嗄声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下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在下早已算准阁下必定要来的,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黑衣人满头汗出如雨,颤声道:“你……你没有病?” 楚留香笑道:“我身子虽没有病,却有个心病,若不弄清楚阁下的来历和来意,我这心病是再也不会治好的。” 黑衣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楚香帅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有两下子,今天我已认栽了,你要怎么样,我无不从命。” 他忽然一笑,又道:“我知道楚香帅手下是从不伤人的,是么?” 楚留香道:“不错,但你若不说出你的身份来历、为何三番几次的来暗算于我,我纵不伤你性命,只怕也要得罪了。” 黑衣人道:“我和你本无冤仇,更没有几次要来杀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还是第一次来杀我么?” 黑衣人道:“自然是第二次。”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又问道:“你难道只不过是受人指使而来的?” 黑衣人道:“不错,我只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来,突听“嘶”的一声,黑暗中似乎有极细的光芒闪了闪,又消失不见。 楚留香只觉这黑衣人的手腕忽然一阵痉挛,身子忽然一阵颤抖,目中忽然现出了惊惧欲绝之色,嗄声道:“是……是……是……” 楚留香变色道:“是谁?快说!” 第七回 职业杀手 黑衣人咽喉中“咕嘟”一响,什么声音都再也发不出来,这秘密就又随着他最后一口气咽了下去。 这时外面已传来了李玉函焦急的呼唤声,道:“楚兄,楚兄,你可曾受伤么?” 呼声中,李玉函和柳无眉已双双掠了进来。 柳无眉随手亮起了个火折子,瞧见楚留香好生生的坐在床上,就长长松了口气,展颜笑道:“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及时赶回来了。” 这两人全身也已湿透,而且神情看来十分劳累,显见这一日一夜间赶路必定十分劳苦。 楚留香盯着他们瞧了半晌,也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不错,两位回来得的确恰是时候。” 柳无眉燃起了灯,瞪着地上那黑衣人道:“我们要看看这人究竟是谁,为何要苦苦暗算楚兄。” 楚留香道:“只可惜现在永远也无法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了。” 柳无眉道:“为什么?” 楚留香冷冷道:“只因死人是绝不会说话的。” 柳无眉怔了半晌,长叹道:“不错,我的确不该杀了他的,可是我骤然见到一个人提剑站在楚兄床前,又不知楚兄病势已痊澈,情急之下,竟忘了本该留下他的活口。” 李玉函皱眉叹道:“我就知道你这种轻率的脾气,总有一天会误事的。” 楚留香一笑道:“这怎么能怪嫂夫人?” 柳无眉垂首道:“这实在应该怪我,但望香帅你……” 楚留香道:“嫂夫人救了我性命,我心中只有感激,绝无他意,嫂夫人若再说这样的话,反倒令我无地自容了。” 李玉函终于也展颜一笑,道:“想不到楚兄的病竟好得这么快,可见吉人必有天相。” 楚留香笑道:“说来惭愧,我糊里糊涂的睡了一天,病居然就好了,却累得贤夫妇为我着急,实在抱歉得很。” 柳无眉忽然掀起了那黑衣人蒙面的黑巾,恨恨道:“楚兄你认得这人是谁么?” 灯光下,只见这人青渗渗的一张脸上,虽然还存有临死前的惊骇之色,但自眉目间犹可看出他生前的剽悍和残酷。 楚留香叹道:“我非但不认得此人是谁,而且连见都未见过。” 李玉函皱眉:“既然如此,他为何要来暗算楚兄呢?难道幕后还有别人主使?” 楚留香也不答话,却自枕头里拔出了那柄剑,在灯下凝注了半晌,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这柄剑当真是杀人的利器。” 李玉函道:“不错,这柄剑比江湖中通常所用的剑,至少要长三寸,但却薄得多,也窄得多,几乎比海南剑派的灵蛇剑还要窄两分,使这种剑的人,剑法想必也和海南剑派一样,走的是轻捷狠毒那一路。” 楚留香微笑道:“李兄见解精辟,果然不愧为第一剑客的传人。” 李玉函似乎想谦谢两句,楚留香却又接着道:“使剑的这人,我虽不认得,但这样的剑我却见过一次。” 李玉函道:“哦?” 楚留香道:“不知李兄可听起过‘中原一点红’的名字?” 李玉函动容道:“楚兄说的莫非是那只认钱,不认人的职业刺客,人称‘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的么?” 楚留香道:“不错。” 李玉函道:“家父评价当代名家剑法时,也曾提起过此人的名字,说他的剑法自成一格,本可和薛衣人薛大侠争一日之短长,只可惜他的为人偏激,行事也太毒辣,是以剑法不觉也走入了邪路。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所以无论他天资多么高,用功多么勤,也必然无法登峰造极。” 楚留香叹道:“就凭这一番话,李老前辈已无愧为当代第一剑客,普天之下,只要是学剑的人,都该将这番话牢记在心,终生奉行不渝。” 李玉函道:“心正则剑正,心邪则剑邪,这的确是千古不移的道理。” 柳无眉忽然道:“这刺客用的剑,莫非和中原一点红同样的么?” 楚留香道:“除了剑柄略有不同,其余无论长短、宽窄都完全一样。” 柳无眉眼波流动,道:“如此说来,这刺客竟是中原一点红派来的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这倒绝无可能。” 柳无眉轻轻咬了咬她那轮廓优美的嘴唇,道:“那么楚兄的意思是……” 楚留香道:“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说,这刺客本身和我绝没有什么瓜葛,甚至根本不认得我,他这次来行刺,只不过是被别人收买的。” 柳无眉沉吟了半晌,点头道:“不错,这人用的剑既然和一点红完全一样,想必就是一点红的同门,自然也和一点红同样是以杀人为业的。” 李玉函皱眉道:“江湖中真有这许多以杀人为业的人么?” 楚留香叹道:“看来只怕是如此。” 他忽然解开了这刺客的衣襟,里面是空的,这种人自然绝不会将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带在身上做累赘。 --竒@ 書#網¥q Ι & &δ u& # ω ā Ν g &. ℃ ǒ M-- 但楚留香却在他贴身的小衣里发现两样东西——一张数目很大的银票,和一面形状很古怪的铜牌。 银票是当时最通行、最可靠的一种,无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提现。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二十万两,这就难怪他要来杀我了,为了二十万两,我说不定自己会将自己杀了的,我倒未想到我这条命竟如此值钱。” 李玉函叹道:“这人竟然不惜花费二十万两来取楚兄的性命,看来他和楚兄的仇恨必定不小。” 柳无眉忽然道:“我已经可以查出这人是谁了。”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道:“这么大数目的银票,任何银庄都不会随便用出来的,他帐本上一定有记载,我们只要到这银庄去查查这张银票是付给谁的,岂非就可知道这人是谁了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倒不必。” 柳无眉眼睛瞪得更大,道:“为什么?难道楚兄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楚留香道:“我若要收买刺客去行刺别人,也绝不会用自己银票的,所以我们就算去查,非但没有用,而且还会被诱人歧途,找到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去。” 柳无眉默然半晌,轻叹道:“不错,这也有道理。” 楚留香微笑道:“但我现在已至少查出来一件事。” 柳无眉立刻问道:“楚兄已查出了什么?” 楚留香缓缓道:“现在我至少已知道这人必定是个富翁,因为随随便便就能花得起二十万两的人,这世上毕竟是不多。” 李玉函已沉默了许久,此刻忽然问道:“这铜牌却是什么东西呢?” 只见这铜牌正面的花纹,雕刻着十三柄剑环绕着一只手,剑的形状,正都和这刺客所使的完全一样。 铜牌的反面,却只刻着个“八”字。 李玉函皱眉道:“这十三柄剑是什么意思呢?” 柳无眉目光闪动,拍手道:“这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李玉函沉吟道:“十三柄剑,难道就是象征十三个人么?” 柳无眉道:“不错,这十三个人想必都是以杀人为业,这只手代表他们的首脑,这人在同门中排行第八,所以反面有个‘八’字。” 她向楚留香一笑,道:“而那中原一点红,只怕就是其中的第一把交椅了。” 楚留香叹道:“看来只怕正是如此。” 柳无眉道:“但最可怕的,自然还是那只手,他虽不出面,却在暗中控制着这秘密的集团,利用这十三个人做杀人的买卖。” 李玉函骇然道:“江湖中竟有了以杀人为业的集团,那岂非可怕得很?” 柳无眉叹道:“这只怕已不算是近百年来最可怕的事了。” 楚留香虽未说话,心里却很难受:“难怪一点红看来像是心事重重,原来他就是因为陷身在这血腥的秘密集团中,不能自拔。” “难怪他决定不再冷血杀人后,就立刻远走穷荒,逃入大漠,因为他知道,那只手绝不会放过他的。” 任何人只要加入这种组织,除了死,只怕就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脱离了。 楚留香现在才知道一点红的眼睛为何总是那么深沉、那么忧郁,他只后悔自己以前为何一直没有想到。 只听柳无眉忽又笑道:“但这集团现在已没有什么可怕了。” 李玉函道:“为什么?” 柳无眉道:“因为用不着再过多久,这只手上就要被加上一副手铐。” 李玉函想了想,展颜笑道:“不错,现在他们既然已惹到楚香帅头上来了,楚兄还会放过他们么?” 柳无眉道:“何况,这集团的组织既然如此严密,每一票买卖就必定都要经过那只‘手’的,楚兄只要查出这只手,也就能查出收买刺客的人是谁了。” 楚留香忽然一笑,道:“我并不急着找他。” 柳无眉纵然最能控制自己情绪,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失声道:“为什么?” 楚留香微笑道:“这种人连杀人都不敢自己动手,我见了他反而生气,我现在只想拜见当代第一剑客的风采,这岂非比苦苦去找那种跳梁的小丑愉快得多?” 他凝注着柳无眉的脸,缓缓接着道:“何况,他反正迟早还要来找我的,我又何必急着去找他?” 柳无眉却抿嘴一笑,嫣然道:“最主要的,只怕还是楚兄怕苏姑娘她们等得着急吧?” 两人相视而笑,李玉函面上却忽然变了颜色,失声道:“胡兄呢?胡兄到哪里去了?” 他似乎直到此刻才发现胡铁花已不在这屋子里,楚留香居然也一直没有着急,等他问起,才淡淡道:“他方才好像也发现了个可疑的人,就追出去了。” 柳无眉也失声道:“胡兄已有一只手不能动弹,怎么可以轻身追敌?” 楚留香道:“这倒无妨。” 柳无眉道:“无妨?楚兄难道不怕他遭了别人毒手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他绝不会有意外的。” 柳无眉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别人只不过想要我的命,并不想要他的,方才只不过是要将他诱出去,好动手杀了我而已。” 柳无眉道:“但——但他为什么直到此刻还没有回来呢?” 楚留香悠然道:“他若不是在外面偷喝酒,就一定是迷了路。” 柳无眉叹道:“楚兄倒真沉得住气。” 楚留香笑道:“我倒不是真沉得住气,只不过是已听见了他的声音而已。” 很少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这并不奇怪,因为能像诸葛亮那样上知天文的人毕竟不多。 奇怪的是,也很少有人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 雨好像总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就停了。 静夜的微风中,果然传来胡铁花的声音,道:“就是这一家。” 另外竟还有个苍老的声音道:“这次不会错么?” 胡铁花道:“错不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人已掠入院子,就像是只刚被人踩着尾巴的猫一般冲了进来。 接着,就是一声欢呼,道:“原来你们已回来了。” 欢呼过后,又瞪起眼睛,道:“老臭虫,你怎么忽然爬起来的?” 楚留香还未说话,外面又已传来那苍老的声音,道:“楚香帅没什么事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多谢阁下关心,为何不请进来一见?” 外面的人道:“老朽其实早就想见香帅一面了,但后来细细一想,现在还是莫要见面的好。” 楚留香道:“为什么?” 那人笑道:“现在我一见你,至少也该磕十七八个响头才对,可是我老头子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到别人面前叩头实在不好意思,还是等我以后想法子报了你的大恩之后,再来找你痛痛快快喝几杯吧!”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语声已远在数丈外。 楚留香讶然道:“此人究竟是谁?我几时有恩于他?” 胡铁花道:“你对他倒没什么好处,但对丐帮却有。” 楚留香失声道:“他也是丐帮弟子?” 胡铁花笑道:“不是弟子,是长老,而且算起辈份来,好像连昔年的任慈也比他要小上一辈。”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耸然道:“你说的莫非是‘万里独行’戴老前辈么?”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怎会认得这位前辈奇人的?” 胡铁花道:“难道只有你才能认得这些前辈奇人,就不许我认得一两个么?” 他大笑接着道:“你若吃醋,我不妨再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还遇见了一个人,也是你早就想和他见面的。” 楚留香道:“谁?” 胡铁花道:“画眉鸟。” 他还想再说什么,谁知楚留香忽然塞了样东西到他嘴里去,胡铁花吐也吐不出,吃吃道:“这……这是什么?” 楚留香微笑道:“这就是李兄伉俪辛辛苦苦为你取回来的解药,你还是先老老实实睡一觉再说话吧!” 曙色好像也总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来到的。 为了大家都要赶路,所以天一亮就上道,为了大家都要睡觉,所以楚留香他们就不能再和李氏夫妇同乘一辆马车。 可是胡铁花怎么睡得着?车马一开始行走,他就瞪着楚留香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你究竟有什么事要瞒人家?” 楚留香道:“我要瞒谁?” 胡铁花冷笑道:“你以为人家还看不出来么?人家故意不和咱们同乘一辆车,就为的是要让你我鬼鬼祟祟的说话。” 楚留香微笑道:“你怎知道不是他们自己想鬼鬼祟祟的说话呢?” 胡铁花道:“人家有什么鬼鬼祟祟的话好说?” 楚留香道:“也没什么别的话好说,只不过是在猜我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胡铁花道:“知道多少什么?” 楚留香道:“知道他们暗中所玩的花样诡计。” 胡铁花几乎跳了起来,怒道:“人家当你是好朋友,非但请你吃、请你喝,还要招待你到他家去,有人来害你,人家就替你将刺客杀了,现在你却说人家在对你玩花样诡计,我问你,人家贪图你什么?要你什么?” 楚留香淡淡道:“也不要我什么别的,只不过要我的命而已。” 胡铁花瞪了他几眼,反而笑了起来,摇着头笑道:“我看你这人真和曹操差不多,只要别人瞧你一眼,你就以为人家又是在打你的主意。” 楚留香道:“那么我问你,蓉儿她们若在‘拥翠山庄’,他们为什么要出来游山玩水?又‘恰巧’遇见了我们,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么?” 胡铁花道:“就算他们是故意出来找你的,也是人家的一番好意。” 楚留香道:“既然是好意,为什么不明说?” 胡铁花又开始摸鼻子,皱眉道:“难道你认为蓉儿是被他们劫去的不成?” 楚留香点了点头,又道:“还有,我的忽然病倒,并没有别人知道,那个刺客是怎么来的?” 胡铁花道:“这也许是他们已在暗中窥探到了,也许是店小二在通风报信。” 第八回 欲取先予 楚留香道:“不错,这也有可能,只不过,他们一赶回来,刚掠入院子,就将那刺客杀了,而那时院子还有些灯光,屋子里却是一团漆黑,他们若非早已知道那刺客在屋子里,根本就连人影也瞧不见的。” ------------ 楚留香小说画眉鸟 第四章 胡铁花道:“但李观鱼究竟为何要杀你呢?” 楚留香黯然道:“一个老人为了他的子媳,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胡铁花默然半晌,忽又笑道:“你方才是怎么样胜他的?我非但没看出来,连想都想不出。” 楚留香叹道:“此人剑法实已登峰造极,已将有形之剑,化为无形之气,我全身都已被他笼罩,几乎连气都已透不出。” 胡铁花道:“连我都透不过气来了,何况你?” 楚留香道:“我若不先设法冲出他的剑气,就只有任凭他宰割,所以我也只有冒一冒险了,乘他换气时,忽然跃起。” 他苦笑着接道:“你总该知道,对付帅一帆这样的高手,这不但是在冒险,简直和送死差不多。” 胡铁花道:“是呀!这种凌空飞击的招数,只有在以强搏弱时才能用的,因为只要一击不中,就要自陷绝境,所以我看你使出这种招式来,也吓了一跳。” 楚留香道:“我身形凌空后,更看出他剑气凝练,实是无懈可击,所以我只有先以树枝上的叶子,来诱发他的剑气。”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这道理我就不懂了。” 楚留香道:“那时他剑气已完全发挥,正如弓已引满,箭在弦上,只要轻轻一触,弦上的箭便不得不发。”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我所用的就是这道理。” 胡铁花直着眼道:“什么道理?我还是不懂。” 楚留香道:“我将树叶以内力逼出,触及他的剑气,他剑气本已饱涨,只要被外物触及,就立刻要发作。”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剑气一发,便不可收拾,非但那几片树叶要被完全毁灭,就是整个一个人,只怕也要被辗得粉碎。” 胡铁花骇然道:“好厉害。” 楚留香道:“但剑气被引发后,就有了空隙。”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他力量已集中在那几点上,别的地方自然就难免要露出空隙,所以我就乘隙以树枝在他头上轻轻一点。” 他长笑着接道:“但饶是如此,我还是被那剑气反激过来,震得飞了出去。” 胡铁花擦了擦汗,展颜笑道:“可是无论如何,你还是一招就胜了他。” 楚留香苦笑道:“这一招看来虽轻松,其实却比千万招还要艰苦,何况,我那树枝虽点着了他,却绝对无法伤得了他,他本来不必认输的。” 胡铁花动容道:“如此说来,他那时若不认输,再乘势追击,你岂非就完蛋了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倒也未必。” 胡铁花道:“为什么又未必了呢?” 楚留香道:“只因我这一着,已将他剑气破去,他若想再将剑气凝练,我也不会给他机会了,所以他若再追击,只有凭招式和我动手。” 胡铁花道:“你怎知他招式就胜不了你?”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若论招式之精,普天之下,只怕至今还无一人能胜得过石观音的。” 胡铁花眨了眨眼,忽又问道:“若要帅一帆和石观音交手呢?” 楚留香道:“石观音必胜无疑。” 胡铁花道:“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因为帅一帆还是未能将剑气练得出神入化,收放自如,也未能将剑气融入剑的招式变化中。” 胡铁花道:“他若能将剑气融入剑招中呢?” 楚留香道:“那就无敌于天下了!” 第十回 奇异夫妻 胡铁花笑道:“我但愿世上有这么样一个人,让你也吃吃苦头,你总是打胜仗,若不败一次,只怕武功永远也不能登峰造极的。” 他这本是句开玩笑的话,谁知楚留香却肃然道:“正是如此,这正是武功中至深至妙的道理,只可惜我生来喜欢冒险,遇见高手时,情不自禁总要使出险招,只要出手一败,就必死无疑,所以我虽然知道这道理,却还是想行险侥幸以求胜。” 胡铁花见他说得如此郑重,反而怔了怔,道:“你也并非只想求胜,而是你若不行险,也必死无疑,只因你虽不杀别人,别人却要杀你。” 楚留香叹道:“所以我迟早总有一天,要死在别人手上的。” 胡铁花笑道:“你放心,能杀你的人,到现在只怕还未生出来哩!” 暮色越来越浓,秋意也越来越浓。 他们在暮色中登山,经过了鸳鸯桥、孝子墓、断梁殿、憨憨泉、试剑石、二仙亭、仙人洞…… 但他们却找不到直上“拥翠山庄”的途径。胡铁花几乎已忍不住要怀疑这“拥翠山庄”是否在虎丘山上了。 白杨萧萧,秋声一片,宿草没径,秋色满天。 胡铁花皱眉道:“你也没去过那拥翠山庄么?” 楚留香道:“没有,我只听说这拥翠山庄怀抱远山,遥望太湖,沙鸟风帆,烟云竹树,乃是全山风物最美之处。” 胡铁花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发现远处挑起了一盏红灯,随风摇曳,似乎在山巅最高处。 胡铁花皱眉道:“这又是什么花样?” 楚留香道:“我们好歹也得去瞧瞧。” 两人展开身形,掠了上去,只见巨塔巍峨,矗立在晚风中,塔高七层,每一层都有飞檐斜出。 那一盏红灯,就正正挂在塔檐上,但四下凄凄冷冷,但见白杨株株,却瞧不见有人的影子。 这灯笼是谁挂在这里的?为的是什么? 灯光如血。 血红的灯光中,石塔上竟还写着一行字。但却写在石塔的最上层,从下面望上去,根本就瞧不清楚。 胡铁花皱眉道:“你眼睛比我好,你看不看得清那写的是什么?” 楚留香似在思索,只摇了摇头。 胡铁花道:“我上去瞧瞧。” 他身子刚要跃起,就被楚留香一把拉住。 胡铁花道:“我也知道这必定又是他们的诡计,但若不上去瞧瞧,心里更难受。” 楚留香道:“我去。” 他也不与胡铁花争论,身形已掠起,他自也知道这必定又是个陷阱,是以行动丝毫不敢大意。 只见他身子轻轻落在第六层塔檐上,终于看清了上面写的字——写的赫然竟是:“楚留香毕命于此。” 这七个字他一眼便已扫过,心里虽有些吃惊,但却丝毫不乱,再也不瞧第二眼,便待跃下。 谁知就在这时,塔顶上忽然撒下一片巨网来。 胡铁花一直在仰首而望,只见这片网光芒闪动,似乎是以金丝铁织成的,虽然极轻极软,来势却极快。 眼见楚留香就要被这张网包住,胡铁花不禁惊呼道:“小心!” 喝声中,楚留香身子已猛然下坠,巨网的落势虽急,楚留香的下坠之势却更快,胡铁花刚松了口气。 谁知第五层石塔中,忽然闪电般飞出一根银光,竟是柄极少见的外门兵刃“钵镰枪”,枪尖直勾楚留香的双膝。 楚留香大惊之下,身法仍不乱,骤然出手,在第五层塔檐上一拍,身子已跟着倒翻而起。 但这么样一来,他虽避开了钵镰枪,却再也躲不过那张巨网,整个人都被巨网包住,翻滚着落了下来。 那柄钵镰枪再乘势一勾,便将巨网挑起,于是楚留香就被吊在半空中,纵然用尽全力,也挣扎不脱,那网丝竟一根根勒入他肉里。 胡铁花和楚留香并肩作战,一生也不知面对过多少危机,但却也从未见过如此诡秘的兵刃,如此诡秘的出手。 他应变本极快,此番竟还不及这变化发生之快,他甚至没有看清楚楚留香是怎么落入网里的。 只见银光闪动不息,楚留香已被吊起。 胡铁花一探手,拔出靴筒中的短刀,身子已乘势跃起,刀光化做一道飞刃,向那张巨网割去。 但楚留香在网中大喝道:“快退下去,这两人不可力敌……” 喝声未了,塔顶上已飞鸟般,坠下一个人来。 夜色中虽然看不清他模样,但已可看出他身形之高大,竟像是个上古洪荒时代的巨人一般。 胡铁花只觉眼前一暗,仿佛整个一座石塔都已向他压了下来,他无论向哪方闪避,都在这团黑影笼罩之下。 若是换了泛泛之辈,此刻惊惶之下,身子必定要向下面逃避,那就万万逃不过这势如泰山压顶之一击。 但胡铁花究竟不是等闲,身子非但没有向下滑,反而连人带刀,一齐迎着黑影向上撞了过去。 这种存心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拼命招式,本为高手不屑,但有时却的确能扭转逆势,抢得先机。 只因对方既已稳操胜算,自然不愿再和他拼命,可是无论谁要在这快如白驹过隙的一刹那间改变招式,都不是件容易事。 谁知道这黑影人虽是个庞然大物,身法却灵巧已极,忽然间身形一转,已凭空滑开了四五尺。 也就在这刹那之间,那柄钵镰枪忽然缩了回去,被吊在半空的楚留香,就连人带网一齐掉了下来。 楚留香往下落,胡铁花往上撞,眼见胡铁花非但人要撞到楚留香身上,刀也要戳进楚留香的胸膛。 他这一撞用尽全力,再也收势不及了。只有骤然将全身真气全都发出,他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伤了楚留香。 只听“砰”的一声,楚留香整个人都撞上了胡铁花。 这时胡铁花全身已无丝毫气力,被这么样一撞,只撞得他脑袋发昏,乱冒金星,竟被撞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他只觉楚留香已压在他身上。 对方简直连一招都没有出手,他就已被击倒。 过了半晌,只听一人格格笑道:“别人都说这两人是如何如何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人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又快,就像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但每个字说出来,远处都能传送出去,内力之强沛,至少也得有几十年的纯功夫。 另一人缓缓道:“江湖中多的是徒有虚名之辈,这两人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这人说话的声音,却如洪钟大吕一般,而且缓慢已极,他说一句话,另外那人至少可以说三句。 胡铁花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张开眼睛一看,就瞧见面前已并肩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 矮的这人就算踮起脚尖,也未必能够得着高的那人肩头,身子也又瘦又干,头上却戴着顶车轮般的大草帽。 就像是半截筷子上顶着个菜碟似的,整个人都笼罩在这草帽的阴影下,根本瞧不见他的面目。 高的那人却是眼如铜铃,腰大十围,满头乱发,松松的挽了个髻,看来就像是山神庙里的丈二金刚。 这两人的衣服本都十分华贵,剪裁也显然是上等手工,但一穿在他们身上,就变得不成样子。 矮的这人好好一件水湖缎衫上,到处都是油渍,明明是第一粒扣子,他却扣到第三个钮洞里。 高的那人一件袍子竟是水红色的,而且至少小了三号,短了两尺,穿在身上,就像是偷来的。 这么样两个人,竟有那么高明的功夫,胡铁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 他话未说完,那矮子已叫了起来,道:“你连我都不认得么?” 胡铁花冷笑道:“堂堂的胡铁花胡大侠,怎会认得你们这样的人?” 那矮子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这小子在江湖中混了这么多年,竟完全是白混的,竟连我老人家他都不认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将头上那顶大草帽摘了下来,道:“你再看看我是谁?” 胡铁花这才发现,这人头上光秃秃的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而且一个头至少比别人要大一半。 这又像在半截筷子上插着个馒头,胡铁花若非全身发麻,此刻真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那矮子道:“现在你还未看出我老人家是谁么?” 胡铁花道:“我只不过已看出你是个秃子而已,这也没什么稀奇。” 那矮子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道:“秃子就没有什么?” 胡铁花怔了一怔,道:“没有什么?……自然是没有头发。” 那矮子道:“没有头发,就是‘无发’,对不对?” 胡铁花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啰嗦的人,简直懒得理他了。 这矮子已又将那顶大草帽戴在头上,抬起头来,笑嘻嘻地道:“天在哪里,天怎么不见了?” 他戴了顶这么大的草帽,的确再也瞧不见天,胡铁花又忍不住要笑,但转念一想,脸上的肉忽然全都僵住。 那矮子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老人家是谁了吧?” 胡铁花嗄声道:“你……莫非就是‘无法无天’屠狗翁?” 那矮子拍手大笑道:“你小子总算还有点见识,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他又伸手向那巨人一指,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屠狗翁和杜渔婆素来秤不离锤,锤不离秤,我怎么会不知道?” 屠狗翁大笑道:“不错,这就是我的老婆:‘天罗地网’杜渔婆,我老人家虽然无法无天,但一进了她的天罗地网,就再也翻不了身。” 这巨灵神般的庞然大物,竟是个女人,已令人不可思议了,她竟会是这株儒的老婆,更令人要笑破肚子。 可是胡铁花却已笑不出来了。 只因他知道这两人模样滑稽,却是百年来武林最负盛名,武功也最高的四对夫妻之一。 这两人非但用的都是江湖中极罕见的外门兵刃,而且武功诡异,行事难测,从来没有人知道这夫妻两人的师承,也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有时这两人就会像一阵风似的,突然消失,二三十年都听不到他们的消息,更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宁可得罪天王老子,也不能得罪这夫妇两人,无论谁若得罪了他们,就休想再过一天好日子。 只见屠狗翁还在哈哈大笑,笑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但杜渔婆瞪了他一眼后,他就立刻再也不敢笑一声。 她不瞪眼睛还好,这一瞪眼,一生气,全身的衣服都像是要胀裂了,胡铁花也不懂她为何要穿这么小的衣服。 却不知大脚的女人一定都喜欢穿小鞋子,胖的女人也一定喜欢穿小衣服,高的女人若嫁了个矮丈夫,更恨不得将自己的腿锯掉一截——腿既不能锯,将衣服做短二尺,心里也是舒服的。 胡铁花忽然冷笑道:“别人都说屠狗翁夫妻如何如何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屠狗翁道:“我老人家连手都没有动,你已经躺下了,难道还不服气?” 胡铁花厉声道:“你若敢和我光明正大的动手,能胜得了我一招半式,我自然没有话说,但用这样的诡计伤人,却算不了英雄。” 屠狗翁大笑道:“你说的这就是外行话了,两人动手,只要能将对方打得躺下,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是本事,我老人家若能放个屁就将你熏死,你更该服气才是。” 胡铁花竟被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忽然发觉,此刻非但自己全身发麻,压在他身上的楚留香,更是连动都没有动,像是连气都没有了。 他大骇之下,失声道:“老……老楚,你为什么不说话?你难道……” 屠狗翁格格笑道:“你说的这又是外行话了,你难道未瞧见,我老人家方才将枪抽出来的时候,已顺手打了他两处穴道?” 他笑着走了过来,又道:“这也许是我老人家方才出手太快了,所以你没有瞧清楚,现在……” 他话还没有说完,人刚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间,楚留香的一双手竟闪电般自网眼里伸了出来。 屠狗翁显然做梦也未想到有此一着,大惊之下,一双腿已被楚留香抓住,顺手一抖,他的人也躺了下来。 杜渔婆怒吼一声,飞扑而起。 只听楚留香叱道:“站住,否则你的老公就没有命了。” 杜渔婆果然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目光中充满了关切焦急之色,显见她对这矮小的丈夫,实是情深爱重。 屠狗翁已破口大骂道:“小杂种,用这种手段,算不得英雄!” 楚留香笑道:“两人动手,只要能将对方打得躺下,就是本事……这话是你自己方才说的,你现在难道就忘了么?” 屠狗翁怔了怔,胡铁花已忍不住大笑,道:“妙极妙极,这就叫自搬砖头自砸脚,自己放屁自己嗅。” 谁知屠狗翁也大笑起来,道:“好好好,楚留香果然有两下子,难怪别人怕你。” 楚留香道:“岂敢岂敢。” 屠狗翁道:“但有件事我实在不明白,我方才明明点了你的穴道,算准你在一个对时中连屁都放不出的,你怎么忽然能动手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你点了我穴道时,我身子已落了下去。” 屠狗翁截口道:“你非但立刻就掉了下去,而且立刻就撞上了这姓胡的小子,哪里有机会能行功运气,自己解开穴道?” 楚留香道:“在下还没有那种行功运气,自解穴道的绝顶功夫,阁下未免过奖了。” 屠狗翁道:“那么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楚留香道:“任何人在穴道被点后的一刹那间,都还能动一动的,是么?” 屠狗翁道:“不错,因为那时他穴道虽已被封死,但身子里还有一丝残余的真气流动,但这也只不过能动一下而已。” 楚留香道:“动一下子就已足够了。” 屠狗翁眼睛一亮,失声道:“我明白了,那时你知道自己“气血海穴”被点,就立刻将身子动了动,让这姓胡的小子撞开了这两处穴道。” 楚留香微笑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听得又惊又喜,又大笑道:“你这老头子总算还有些见识,真是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屠狗翁叹了口气,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果然是个鬼灵精,想不到我老人家活了六七十岁,今天竟栽在你这毛头小伙子手里。” 杜渔婆眼睛始终瞪着楚留香,嗄声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这时胡铁花已自楚留香身子下爬了起来,而且已经解开了那面巨网。 杜渔婆也只有眼睁睁的瞧着。 楚留香长身而起,缓缓道:“两位和在下有什么冤仇么?” 杜渔婆立刻道:“没有。” 楚留香笑了笑,道:“两位既然和在下素无冤仇,为何要对在下如此?” 杜渔婆默然半晌,长叹道:“我夫妻做事素来恩怨分明,本无伤你之意,只不过……” 楚留香接口道:“只不过两位昔年曾受过李观鱼的恩,所以要将我捉住,送到‘拥翠山庄’去,是么?” 杜渔婆还未说话,屠狗翁已大笑道:“不错,我老人家本来是想将你们两个小娃儿送去做人情,所以你现在若要杀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若不想杀你呢?” 屠狗翁道:“我劝你还是杀了我好,我这人气量最窄,今日既然栽在你手里,你就算放了我,以后说不定我还是会来找你麻烦的。” 杜渔婆变色道:“你……你这是在劝别人杀你么?” 屠狗翁笑道:“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做男人已经做腻了,早死早投胎,下辈子一定投胎做个女人,再嫁给你,让你也尝尝做丈夫的滋味,这样我们两个人才算扯平。” 杜渔婆脸色气得铁青,嘶声道:“你真敢对我如此说话?” 屠狗翁道:“一个人若是反正都要死了,还有什么话不敢说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楚留香若是将你放了呢?” 屠狗翁道:“他为什么要放我?” 胡铁花道:“他为什么不能放你?” 屠狗翁道:“我那样对付他,他若还会放了我,他就是个疯子。” 胡铁花笑道:“他并不是疯子,只不过是个君子而已,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以为他会杀你。” 屠狗翁怔了怔,道:“他若不杀我,那就真的糟了。” 第十一回 剑道新论 屠狗翁夫妻已走了,红灯却还悬挂在那里,雾已笼罩着山巅,乳白色的浓雾在红灯映照下,看来就像是一片飞溅出的血花。 但四面仍是无边的黑暗,仍然和楚留香他们来的时候一样,胡铁花凝望着远方,像是还想找出那夫妇两人的去向。 ------------ 楚留香小说画眉鸟 第五章 胡铁花立刻展动身形,向那边掠了过去。 花棚后就是这庭园的围墙,墙外又有重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晒满了一竿竿衣裳,旁边有两排瓦房,显然正是“拥翠山庄”中奴仆家丁们的居处,此刻正有几人在檐下磨刀擦枪,整理着刀柄枪杆上的红绸。 还有几个赤着上身的壮汉,正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练拳,一面还喃喃抱怨着院子里晒的衣服太多,害得他们拳脚施展不开。 再过去,又有一排平房,房顶上有好几个烟囱,其中有三个正在冒着烟,这显然就是李家的厨房了。 胡铁花本来还有些紧张,但立刻就发现这院子里的人虽多,神情却都很悠闲,甚至都有些懒洋洋的。 因为这里已是他们的天下,他们既用不着担心上面的人会来查勘,也用不着担心强盗小偷。 世上最笨的强盗,也不会照顾到他们这些人身上来的,就算真的有人敢来找“拥翠山庄”的霉气,也绝不会拿他们做对象,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放心得很——于是胡铁花也就放心得很。 他眼珠子一转,忽然脱下身上的衣服,精赤着上身,自树丛中窜了出去,找了个太阳晒不到的墙角坐下,伸着懒腰,喘着气,做出一副刚练拳练完了的模样,里里外外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只见厨房那边的树阴下,也坐着一堆人,有男有女,男的正在想法子逗女的说话,女的却假装不理。 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的奴仆也全都一样。“拥翠山庄”的规矩虽严,但只要一离开主子的眼睛,他们的胆子也就大了,若想要奴才不向丫头勾搭,那只怕比要狗不吃粪更困难。 胡铁花瞧得暗暗好笑,只觉这些小丫头的脸长得虽不大怎么样,体态倒还动人,其中有两个看来还满不错。 尤其等太阳一照在她们身上,紧绷在身上的薄绸衣服,就好像变得透明了,连红红的肚兜都可以看得到,直瞧得那些精力过剩的大男人们,一个个眼珠子都凸了出来,不停的咽着口水。 过了半晌,厨房里忽然传出一阵铁板响。 树下的男男女女一齐站了起来,有个小伙子笑嘻嘻道:“他们饭怎地越煮越快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哩!” 那俏丫头就抿着嘴笑啐道:“今天饭吃完了,明天就不吃了么?” 那小伙子眼睛一亮,悄声道:“明天你肯不肯……” 这时别的人已一窝蜂向厨房拥了过去,脚步声淹没了他们的语声,一条挺胸凸肚的大汉走出来,往门口一站,若非满身都是油,看来倒像是个巨无霸似的,手叉着腰,瞪大了眼睛吼道:“人人都有份的,抢什么?一个个来。” 有个马脸汉子大声道:“我们马房里的人天没亮就得起来服侍畜生,每天起来得最早,肚子饿得最快,赵老大,你就帮个忙吧!” 那赵老大连望都不望他,转身提了食盒出来,道:“上房的姑娘们来了么?” 那马脸汉子脸都气红了,道:“你明明知道只要少庄主一回来,上房的姑娘就都跟着吃小厨房的伙食了,为什么还要准备她们的?” 赵老大还是不理他,却向那俏丫头笑道:“上房的姑娘不来,这就便宜了你吧!” 那俏丫头一扭一扭的走过去,抓起食盒的盖子瞟了一眼,又向赵老大瞟了一眼,俏笑道:“菜还不错,但只有这么几个包子,八个人怎么够吃?” 赵老大大笑道:“小丫头们,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也不怕把肚子吃大了没人要么?” 那俏丫头跺着脚道:“好呀!你吃我的豆腐,看我不告诉翠凤姐,叫她今天晚上罚你跪夜壶。” 赵老大赶紧道:“好了!好了!小祖宗,算我怕你,再加一笼够了么?” 那俏丫头这才笑道:“这还差不多。” 于是她就提起食盒,一扭一扭的走了,临走时还不忘了送赵老大个媚眼,自然也送了那小伙子一个。 另外几个丫头也都拿到食盒走了,有的屁股上还被赵老大那只油手捏了一把,那马脸汉子吼道:“还没有轮到马房么?” 赵老大像是根本没听见,慢吞吞提起个食盒,一个脸上长着几粒白麻子的老妈子立刻赶过去,笑道:“姑娘们的一分完,我就知道该轮到咱们了。” 她也抓起食盒一看,又笑道:“咱们房里的人干的是粗活,不比那秀里秀气的姑娘们,这么点菜饭怎么够吃?咱们也不要菜好,饭……” 赵老大沉着脸道:“饭就只有这么多,吃不吃随便你,庄子里的人若都像你们这样吃法,李家岂非早就被吃穷了?” 那老妈子还是赔着笑道:“是,是,是,我们实在吃得太多,但我们也不是没有心的人,大家早已准备好几匹布,替厨房里的大哥们做棉袄了。” 赵老大哼了一声,脸色果然大为缓和,只挥了挥手,就有两只大海碗被塞入那老妈子的食盒里。 胡铁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忖道:“连一个厨子都如此作威作福,他若做了官,那还得了?” 只见一房房的食盒都被提走,最后才轮到马房,那马脸汉子忍住气,拿到自己的一份,掀起盖子一看,立刻变色道:“房里五个大人,四个孩子,就只有这一锅稀粥馒头么?” 赵老大道:“不错,就只这么多。” 马脸汉子气得手直发抖,道:“姓赵的,你……你未免太欺负人了!” 赵老大冷冷道:“你想怎么样?不想吃这碗饭了么?” 马脸汉子狂吼一声,道:“老子宁可不吃这碗饭,今天也要和你拼了!” 他抡起那食盒,就往赵老大头上摔了下去。 谁知这赵老大竟有两下子,身子一转,反手一巴掌扇了过去,底下跟着又是一脚,厉声道:“你竟敢找厨房的麻烦,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那马脸汉子挨了一脚,又爬起来,还想拼命,但厨房里已拥出七八个人来,他眼看就要挨一顿痛打。 胡铁花等了半天,也未见到有人是为苏蓉蓉她们送饭的,心里正在着急,忖道:“她们莫非根本不在这庄子里?” 他等了半天,竟白等了,正想到别处去找找,但见到这马脸汉子被人如此欺负,实在怒气难忍。 他也知道现在不是管闲事抱不平的时候,但还是忍不住冲了过去。赵老大正提着碗大的拳头,往那马脸汉子身上招呼,突见一个人冲了过来,反手一个耳光,就将厨房里的二把手打了个大斛斗。 另外几个人立刻怒吼着围了上去,有的手上还提着菜刀,但胡铁花怎会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他就算不便使出真功夫来,但三拳两腿,七个人已被他打倒了四个,赵老大脸都骇白了,道:“你……你小子也是马房里的么?” 胡铁花冷笑:“不错,你以为马房里的人都好欺负?” 赵老大忽然捡起把菜刀,向他腿上砍了下去,谁知胡铁花一抬脚,就将他的刀踢飞,再一脚就将他的人踢倒。 那马脸汉子立刻骑到他身上,给了他十来拳,方才威风不可一世的赵老大,竟被打得喊起救命来。 胡铁花正打得痛快,突听一人叱道:“你们要造反么?全给我住手。” 有些人本已端着饭碗在旁边看热闹,一听到这人的声音,立刻全都溜走了。那马脸汉子也骇得面无人色,拳头已提起来,竟不敢放下去。 但这人的声音却是又娇柔、又清脆,非但一点也不可怕,而且还好听得很,她不但声音好听,人也很好看。 只见她柳眉杏眼,俏生生的一张瓜子脸,此刻虽然在生气,但看来也还是那么地妩媚动人。 看她的装束打扮,和别的丫头也差不了多少。最多也只不过是比较体面的丫头而已。 胡铁花真不懂这些人为何会如此怕她。忍不住多瞧她两眼,这大姑娘的眼睛正也瞪着他,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在打架?”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我们也不是想打架,只不过这赵老大太欺负人了,我们马房里没有东西孝敬他,他就找我们的麻烦,不给我们吃饱。” 赵老大抢着道:“平姑娘,你千万不能听他的,他……” 平姑娘脸一沉,冷笑道:“我听不听他的,是我的事,用不着你多嘴,我早就知道你们厨房里的人越来越不像话了。” 赵老大哭丧着脸,竟真的不敢再开口。 平姑娘上上下下,又瞧了胡铁花几眼,淡淡道:“你的功夫倒不错嘛,我怎地一直没见过你?” 胡铁花笑道:“小人们整天跟马打交道,姑娘自然瞧不见的。” 平姑娘冷冷道:“想不到马房里的人也有你这么好的身手,看来你倒是大材小用了。” 她忽然回头瞪着那马脸汉子,厉声道:“他真是马房里的人么?” 那马脸汉子垂着脸,偷偷瞟了胡铁花一眼。胡铁花脸上虽然还在笑,但已准备打一场真的了。 只因他已看出这平姑娘长得虽然很秀气,但眼睛炯炯有光,竟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看来很不好对付的。 谁知那马脸汉子居然点了头,赔笑道:“不错,他就是小人的大舅子,这几天才来帮忙的。” 平姑娘目光回到胡铁花身上,脸色也大为缓和,道:“你来帮忙可以,但要帮他打架却不行,知道么?” 胡铁花暗中松了口气,笑道:“是,只要姑娘吩咐,小人一定听话。” 平姑娘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悠然道:“看你的身手,在马房里做未免太可惜了,过两天来找我,我想法子替你安插个好位子。” 那马脸汉子推着胡铁花,道:“平姑娘在少庄主夫人面前说话,将来只要平姑娘肯栽培你,你就算走运了。” 胡铁花只有赔笑道:“多谢平姑娘,过两天我一定去拜谒平姑娘。” 他瞧着这平姑娘纤细的腰肢、笔直的腿,和那双又白又嫩的小手,心里倒实在很想去“拜望拜望”她。 赵老大这时才赔着笑道:“平姑娘难得到这里来,莫非有什么吩咐么?” 平姑娘立刻又沉下了脸,道:“马房里的差使虽不好,但只要是庄子里的人,口粮就全是一样的,你以后若再苛扣他们,小心你的饭碗。” 赵老大道:“小……小人不敢。” 平姑娘道:“好,我叫你做的几样点心,你准备好了么?” 赵老大一惊,头上又急出了冷汗。 平姑娘眼睛一瞪,冷笑道:“怎么回事,你难道连我们姐妹的伙食都想吞了下去么?” 赵老大苦着脸道:“小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叉烧包、虾饺、滑鸡粥,全都照姑娘吩咐做好了,只不过……不过……” 平姑娘道:“只不过怎样?” 胡铁花心里一动,忽然笑道:“这倒不能怪他,他以为少庄主既然已经回来,姑娘一定也在小厨房开饭了,所以将准备好的点心送给了别人了。” 平姑娘又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道:“想不到你竟然还是个好心人,反倒帮他说起话来了。” 胡铁花忽然发觉自己一定长得不难看,而且还很有吸引力,否则这位平姑娘绝不会用这样的眼光来瞧着他的。 被一个陌生的漂亮女人用这样的眼光瞧着,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铁花也不禁觉得有些飘飘然。 幸好他还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倒还未忘记自己的任务,眼珠子一转,又笑着道:“小厨房里师傅做点心的手艺,难道还没有大厨房好么?” 平姑娘道:“小厨房的手艺当然比大厨房好,但师傅却都是本地人,只会做汤包干丝,不会做虾饺鸡粥这种广东点心。” 胡铁花眨眼道:“汤包干丝,岂非比那什么虾饺要好吃得很多?” 那马脸汉子再也想不到他竟如此哕嗦,以为平姑娘定难免听得不耐烦了,谁知平姑娘竟连一点不耐烦的样子也没有,反而笑道:“我们的口味,自然觉得汤包干丝好吃,但上房里有几位客人,却一定要吃广东点心,尤其早上这一顿,更不肯马虎,听说老广都是这样子,饭可以不吃,但早晚两顿点心一定要考究。”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年纪大的人,实在是难伺候。” 平姑娘道:“你以为他们是老头子吗?” 胡铁花心已经开始跳,但还是沉住气,道:“不是老头子,难道还是大姑娘不成?” 平姑娘笑了笑,道:“不错,这几位大姑娘,实在比老头子还要难伺候得多。” 胡铁花究竟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虽然还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已忍不住眉飞色舞,喜动颜色。 幸好平姑娘已转过目光,瞪着赵老大道:“所以今天你若不照我吩咐交出点心来,就是在跟我过不去,我就没法子向上面交代!” 赵老大满头大汗,苦着脸道:“这……” 胡铁花忽又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担心,你若到里面去找找,我敢担保还有些点心留下来。” 赵老大道:“哦?” 胡铁花道:“一个大师傅做了几味家乡口味的点心,若不留下一份给自己享用,这大师傅的手艺就一定差劲得很。” 平姑娘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胡铁花笑道:“因为只有自己也好吃的人,才能做得出好口味来。” 厨房里果然还藏着有几样广东点心。 平姑娘瞟了胡铁花一眼,道:“想不到你还是个聪明人。” 胡铁花笑道:“小人也不聪明,只不过非但很好吃,而且也干过厨子的,若要厨子不揩油,简直比要狗不吃屎还困难。”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提起那食匣,道:“这盒子分量不轻,还是小人替姑娘提着吧!” 平姑娘目含笑意,悠然道:“你若能一直都那么勤快,将来一定有你的好处。” 胡铁花等她转过身,才向那马脸汉子望了一眼,目中满是感激之色。那马脸汉子点了点头,悄声道:“小心些,上房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若出了什么纰漏,连我也要跟你倒楣的,知道么?” 走出后院,穿过条花荫夹道的小径,就是上房的回廊,雕花的窗户里,静无人声,满院浓碧静悄悄的洒在洁白的窗纸上,回廊上的地板,擦得比镜子还亮,将远处的山色,全都收在眼底。 胡铁花的眼睛却只是盯着走在他前面的平姑娘,他觉得那扭动着的纤细腰肢,比什么景色都美丽得多。 第十四回 恩将仇寺艮 带着花香的微风吹在他身上,平姑娘还不时向他回眸一笑,他心里实在愉快极了,也得意了。 楚留香找了几个月都没有找到的人,现在他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找到,然后,他就可以带着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和黑珍珠四个人去帮楚留香的忙,以他们六个人之力,还怕不能将“拥翠山庄”闹个天翻地覆? “到了那时,那老臭虫还能不佩服我么?” 胡铁花只觉全身轻飘飘的,一颗心都似要飞上了天。 他目光移到平姑娘那浑圆的、丰满的,被薄绸裤子紧绷的臀部,又禁不住偷偷的笑了起来。 他想:“到了那时,我一定要在上面轻轻扭一把,这多情的大丫头还不立刻就会扑到我怀里来?” 他不但心里痒痒的,手上也在发痒,已走过些什么地方,已走到哪里,他根本就连瞧都没有瞧一眼。 忽听平姑娘道:“到了,你还往前走干什么?” 胡铁花这才回过神来,赔笑道:“就在这里么?” 平姑娘道:“嗯!就在这屋子里。” 只见珠帘低垂,屋子里也是静悄悄的,不时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飘过来,也不知是花香,还是人香? 平姑娘“噗嗤”一笑,道:“你还发什么呆,快将食盒交给我吧!” 她一只手去接胡铁花提的食匣,一只手却搭上了胡铁花的肩头,悄悄道:“今天晚上来找我,知道么?” 胡铁花心里虽然欢喜,却又不禁觉得有些惋惜,因为他已不得不辜负这多情姑娘的好意了。 他正想说两句婉转的话之后再动手,谁知…… 谁知这多情的平姑娘竟先动手了。 她的手忽然自胡铁花的肩头滑下去,一连点了他左臂四处穴道,他的右手还提着那食匣,连动都不能动。 等他甩开这食盒时,右腕的脉门也被扣住。 只听平姑娘悠然道:“多情的小伙子,你虽然对我不错,我却不能不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了。” 她反手一掌,将胡铁花打倒,还在胡铁花屁股上捏了一把——胡铁花简直连肚子都快气破了。 此时他非但再也笑不出来,简直连哭都哭不出。 平姑娘拍了拍手,道:“来人呀!” 屋子里立刻走出了几个青衣垂髫的童子。 平姑娘道:“将这厮抬进去,用牛筋捆上,再去回禀少庄主夫人,就说她要我留意寻找的人,现在已经找到了。” 青衣童子躬身道:“是。” 平姑娘道:“还有,叫张管家到马房去,将马脸王三先打五十板子,再送到黄管家那里,给他一个欺上通敌之罪。” 胡铁花满嘴都是苦水,忍不住道:“你……你难道早已知道我是谁了?” 平姑娘嫣然一笑,道:“鼎鼎大名的胡铁花胡大侠,还有谁不知道?” 胡铁花道:“但你……” 平姑娘道:“少庄主夫人算准了你要来找那四位姑娘,所以就要我留意你,我想,现在正是吃早饭的时候,你也许就会从‘吃饭’这线索上着手,因为除此之外,你实在没有什么别的线索。” 她又笑了笑,接着道:“若非如此,我怎会如此轻易就信任了你呢?这也许是因为天下的男人总有这种毛病,总以为自己三言两语,就可以将女人骗过了,却不知女人要骗男人,实在比男人骗女人容易得多。” 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明明早已懂得这道理,为什么还会如此轻易就信任了你呢?” 楚留香以手指捏着剑尖,以剑柄攻击。 剑尖是握不住的,非但难以把握,也使不上力,以剑柄来攻击,自然更远不及剑尖便捷锋利。 普天之下,绝没有一个人会用这种姿势来握剑,除非他意存轻侮,根本未将对手放在眼里。 但现在,楚留香所面对的却是无可比拟的可怕对手,而且剑阵发动后还不到盏茶功夫,他已屡经险招,有两次对手的剑锋简直就是贴着他的肋骨擦过去的,他竟还是保持这笨拙的握剑姿势不变。 他这是为了什么呢? 谁也猜不透他的用意。 别人虽然明知楚留香绝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但谁都没有去仔细思索他的用意,更没有去问。 因为现在既不是用心思索的时候,也不是用嘴问的时候。 现在是用剑的时候。 剑光的流动有如紫虹闪电,剑式的变化更是瞬息万千,这其间根本就不容人有思索的机会。 每个人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全都已贯注在手中的一柄剑上,每个人的心与剑都已合而为一。 那六柄长短不一,形式各异的剑,已化为一柄,六个人的精、气、神、力,也都已融为一体。 剑网已编织得更密,已渐渐开始收缩,楚留香就是这网中的鱼——他又一次落入网中。 这一次,他业已无路可走。 远远望去,只见剑气千幻,如十彩宝幢,森严的剑气使室内的温度骤然降低,忽然变为寒冬。 柳无眉的面也一直在变幻不停,直到现在,她才露出一丝微笑,因为她已看出楚留香是无论如何也冲不出这剑阵了。 这剑阵的威力实是无坚不摧,无懈可击。 甚至连那垂死的老人目中,都已露出了激动之色,这逼人的剑气,似已激发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丝活力。 他的平常在颤抖着的、枯瘦的手指,不住的伸曲,他似乎也想奋身而起,重握剑柄,投身于战役之中。 他似已不甘坐视。 这时剑网收缩得更紧,楚留香身上的衣服都被剑气撕得粉碎,他几乎已完全没有回手之力。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垂髫的童子,沿着墙角悄悄走了进来,在柳无眉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柳无眉现在知道,胡铁花也已落入网中了。 于是她笑得更愉快,在彩霞般流动不息的剑光中,她的笑容看来是那么残酷,却又是那么美丽。 就在此时,流动的剑气忽然凝练,满天剑气已凝练为六道飞虹,交错着向楚留香剪下。 剑阵的威力,已先将楚留香逼入死角。 这一剑刺出时,楚留香实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无论用什么身法闪避,都难免要被刺穿胸膛。 ------------ 楚留香小说画眉鸟 第六章 胡铁花一拍巴掌,道:“莫非是他气极之下,那一股久已被憋死的真气,竟又被怒火所激动了么?” 楚留香笑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笑道:“后面的事,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柳无眉正要杀你时,瞧见李老前辈忽然又能走动说话了,自然要大吃一惊,一个人眼见自己的阴谋就要被揭穿,谁都会害怕的。”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等她再想杀你时,那五个老头子自然就不会再让她下手,那时李玉函只怕史吓得连魂郡没有了,所以立刻就追到这里来。” 楚留香微笑道:“十成中你居然猜中了九成,这倒真难得的很。” 胡铁花道:“但你既然能找到这里,为什么不将那几个上了当的老头子也带来呢?” 楚留香缓缓道:“我自己的事,自然还是应该由我自己来解决。” 胡铁花道:“你能解决得了么?” 楚留香淡淡笑道:“我也不知道世上是否真的有解决不了的事,至少我到目前还未遇见过。” 这件事可留到以后慢慢再说,但他们两人却一直在说个不停,竟似忘了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地方,更好像全未瞧见李玉函和柳无眉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宋甜儿她们一旁实在瞧得奇怪得很。 最令她们伤心的是,楚留香非但没有对她们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们一眼,反而和胡铁花说个不停。 这其中只有苏蓉蓉知道楚留香的心意,她知道他们此刻正是想用这些活来分散李玉函的注意力。 只要李玉函稍有疏忽,楚留香立刻就可以夺下他手里的“暴雨梨花钉”,楚留香出手之快,苏蓉蓉更清楚得很。 怎奈李玉函的眼睛还是瞬也不瞬的瞪着楚留香,他的手还是紧紧扣住那一匣“暴雨梨花钉”。 楚留香无论说什么,他竟似全都听不见,但只要楚留香的手一动,他的暴雨梨花钉,立刻就会发射出来。 苏蓉蓉不禁在暗中叹了口气,因为她已看出楚留香若想夺下李玉函手里的梨花钉,只怕比在虎口拔牙还要困难。 突听李玉函厉声道:“你们说完了么?” 胡铁花道:“你难道也想说话?好,那么我先问你,楚留香究竟和你有什么仇恨?你为什么要如此害他?” 李玉函居然也长叹了一声,道:“他和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要杀他,实在情不得已。” 胡铁花怒道:“你这是在说话,还是在放屁?” 李玉函也不生气,竟又叹息了一声,道:“有许多事,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懂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许多事我本来的确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现在却渐渐想通了。” 李玉函道:“哦?” 楚留香道:“最令我想不通的就是,你们既然救过我,为什么又要杀我呢?”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后来我才想通这道理,因为我已发现你们根本没有救过我。” 柳无眉道:“你……你难道忘了那天在石观音的秘谷中……” 楚留香听到了她的话,道:“不错,那天你的确杀了不少人,但却并不是为了救我,只因那时我已经逃出来了,你不杀那些人我也可以逃得出去的。” 柳无眉冷笑道:“你既不肯承我的情,我也没法子。” 楚留香道:“你虽未救过我,我还是很感激你,只因若非你出手相救,龟兹王父女和胡铁花他们只怕已死于石观音的毒酒。” 柳无眉道:“你居然还未忘记这件事,倒也难得的很。” 楚留香道:“我自然不会忘记,因为我一直在奇怪,你们是见到苏蓉蓉她们之后到沙漠去的,怎会一到沙漠,就能找得到石观音那秘谷里?那秘谷不但地势偏僻,人迹罕至,而且谷中道路错综复杂,但你们却像是轻车熟路,来去自如,这岂非是件怪事?” 胡铁花耸然道:“不错,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了。” 楚留香道:“还有,石观音用毒的功夫极精,她配制出来的毒酒,别人自然无法化解,所以她瞧见胡铁花他们喝了她的毒酒后,就立刻走了,因为她认为世上绝没有人能解得了他们的毒,所以才会那么放心。” 他眼睛盯着柳无眉,缓缓接着道:“但你却轻描淡写的就将他们中的毒解了,这岂非又是件怪事?” 胡铁花拍手道:“不错,她若不知道石观音那种酒的毒性,怎么能为我们解毒呢?” 柳无眉一双春花般的手,紧紧捏着她自己的衣襟,道:“这两年事你难道……难道已经想通了么?”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这两件事虽然很难解释,但却也是你们留下来的惟一漏洞,若非这两件事,我只怕永远也猜不出你的真实身份。” 柳无眉的指节已捏得发白,但一双手还是在不停的发抖,道:“你……你现在难道已猜出了我真实的身份?” 楚留香道:“我先问你,一个人若是根本就没有去过石观音那秘谷,他能在谷中来去自如么?” 柳无眉咬了咬嘴唇,道:“不能。” 楚留香道:“一个人若不知道石观音那杯毒酒的成分,能解得了那杯酒的毒么?” 柳无眉道:“不能。” 楚留香道:“若非是石观音很亲近的人,既无法知道那秘谷的出入道路,也不会知道那毒酒的成分,是么?” 柳无眉忽然大笑起来。 她似乎已不能控制自己,一直神经质的格格笑个不停。 胡铁花忍不住道:“她……她究竟是什么人呢?”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一字字道:“你难道还想不到她也是石观音的门下弟子?” 柳无眉竟也是石观音的门下弟子。 这句话说出来,连胡铁花都大吃了一惊。 李玉函更是面色大变,厉声道:“她若也是石观音门下子弟,那天为何要将她的同门全都杀死?” 楚留香冷笑道:“石观音既然已经想到龟兹国去称王称霸了,带着这么多徒弟,岂非反成了累赘?” 李玉函道:“你……你认为那是石观音要她将那些人杀死的么?” 第十七回 残暴之尤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他立刻接着又道:“就因为那些人也想不到她会下这毒手,所以才对她全没有防备,否则以一人之力,又怎能在片刻中杀死那么多人……” 李玉函道:“如此说来,你认为就因为她是石观音最亲近的人,所以她才想要杀你,是么?”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似乎再也没有别的解释。” 李玉函道:“那么我呢?” 楚留香叹道:“你只怕也上了她的当,被她利用了……也许她根本就是石观音派到江南来卧底的奸细,所以才嫁给你,用‘拥翠山庄’少庄主夫人的名义来作掩护,自然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李玉函道:“她既是石观音的死党,为何却去解了胡铁花他们中的毒?” 楚留香道:“只因那时我已杀了石观音,她见到大势已去,所以才去救了他们,也好为日后留个退步,反正胡铁花他们若是死了,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李玉函忽也大笑起来。 他笑声中竟充满了悲愤之意,像是有满心怨气。 他大笑着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实在太聪明了,只可惜聪明得过了度。” 楚留香道:“我难道说错了么?” 李玉函嘶声道:“你自然没有说错,无所不知的楚留香怎会错呢?现在无论你怎么说,反正已全都没什么关系了。” 他日中似已冒出火来,大吼着道:“只因你现在反正已非死不可,否则我就立刻杀了她们。” 胡铁花吃惊道:“你疯了么?” 李玉函吼道:“不错,我的确疯了,但你若换了我,你只怕比我疯得更厉害。” 他的手颤抖着,随时都可能将那“暴雨梨花钉”的机簧拨动,若换了别人,怎么敢再刺激他。 但胡铁花却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大吼道:“到现在为止,你还要庇护她?” 李玉函也大吼道:“当然。” 胡铁花的吼声更大,怒喊道:“到现在为止,你难道还不相信她是石观音那女魔头的门下?” 柳无眉本已垂下头,忽又抬起头来,厉声道:“不错,我本是石观音门下,但我从来也没有瞒着他。” 胡铁花怔了怔,瞪着李玉函道:“你早已知道她是石观音派到江南来卧底的奸细,还要娶她作老婆,除了她之外,天下的女人难道都死光了不成?” 柳无眉紧紧握着李玉函的手臂,不让他说话。 她自己的手也在发抖,颤声道:“什么恶毒的话都被你们说尽了,能不能也让我说几句话?”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正在洗耳恭听。” 柳无眉道:“石观音所收的弟子,只有我和曲无容是从小就跟着她长大的,我们两人都是孤儿,甚至连自己父母的名姓都不知道,她本来替我取了个名字,我到这里后,才指柳为姓,易名无眉。” 楚留香道:“曲无容的名字,莫非也是容貌被毁之后才更改的么?” 柳无眉道:“不错,她本来叫无思,我本来叫无忆。”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无思、无忆、无花……唉!” 柳无眉道:“她虽然想要我们无思无忆,怎奈我们却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每个人长大了都会思念自己的父母,我们自然也不例外,怎奈她却始终不肯说出我们的父母是谁,我们只要一提这件事,她就会发脾气。” 楚留香叹道:“她对她门下子弟的手段,我是亲眼瞧见过的。” 柳无眉道:“她只有对我和曲无容两人特别好些,不过曲无容的性情比较孤僻刚强,又不会说讨她欢喜的话,我却比较……” 胡铁花冷笑截口道:“你却比较会拍人的马屁,这我倒知道的,你若想讨人欢喜时所说的话,听得入耳朵都要流出油来。” 柳无眉根本不理他,只是接着道:“在别人眼中看来,石观音好像真的是石头雕成的,但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她也有人的弱点。”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道:“有时候,她也会觉得忧愁烦恼,寂寞痛苦,到了这种时候,她也会借酒浇愁,而且常会喝得大醉。” 胡铁花失声道:“想不到石观音还有这么样一件好处。” 柳无眉道:“就因为她对我比较亲近,所以常常要我陪她一起喝酒,有一天她又喝醉了,竟对我说出一件秘密。” 楚留香道:“什么秘密?” 柳无眉道:“那天喝到天快亮的时候,她已醉得眼睛发直,忽然告诉我,曲无容的父母就是被她杀死的。” 楚留香动容道:“她难道就为了要收曲无容做徒弟,所以杀死她的父母?” 柳无眉道:“正是如此。” 她的声音已因激动而嘶哑,沉默了半晌,才接着道:“我听了她的话,又是吃惊,又是害怕,当时我就想到,曲无容的父母既是被她杀死的,那么我的父母呢?” 听到这里,胡铁花也不禁为之动容,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趁她喝醉时问问她?” 柳无眉道:“我自然问过她,她却说,我的身世和曲无容不同,我是别人的弃婴,连她都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再问她,她就搂着我痛哭起来,说她自己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始终将我当做她亲生的女儿一般看待。” 胡铁花忍不住又道:“她一哭,你就相信了么?” 柳无眉揉了揉眼睛,道:“我虽然不信,却也找不出什么证据,更不敢将这秘密告诉曲无容,因为我若告诉了她,反而等于害了她。” 楚留香叹道:“不错,石观音若知道曲无容已发现这秘密,她是绝不会再留她活在世上的。” 柳无眉道:“从那天晚上之后,我表面上看来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其实我的心里已经变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么样和她亲近了。” 她幽幽的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曲无容的变化却比我更大,她年纪越长,对石观音就越疏远,她就好像是一朵在空谷中的幽兰,看来总是那么冷漠,那么高贵,那么忧郁,那么美,我虽然是个女人,但连我都觉得她实在是真美,美得令人不敢去沾染她,更不敢去攀折她。” 胡铁花扼腕长叹道:“只可惜我们竟无缘一睹她那时的颜色。” 柳无眉黯然叹口气,道:“只可惜天妒红颜,我……我实在也未想到石观音竟会毁去她的容貌……” 胡铁花道:“你也知道那是石观音下的毒手?” 柳无眉道:“我知道。” 她咬着牙接道:“我知道这件事后,更觉得无法和石观音相处了,她虽然再三告诉我,叫我放心,说她绝不会向我下毒手的,可是在我眼中,她已变成了一条毒蛇,她只要瞧我一眼,我都无法忍受。”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你难道是逃出来的么?” 柳无眉道:“我没有逃,我若想逃,也就活不到现在了。” 楚留香道:“那么你……” 柳无眉道:“我只是说:‘我已是大人了,已经应该出来见见世面。’我从小就生长在那荒漠的穷谷中,连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所以我求她放我出来。” 楚留香道:“她怎么说?” 柳无眉道:“她什么都没有说,只问我,什么时候要走?” 楚留香道:“你怎么说?” 柳无眉道:“那时我只觉连一天都呆不下去了,我就说:‘最好是明天’。” 楚留香道:“她难道居然答应了么?” 柳无眉道:“她听了我的话,沉默了很久,忽然说:‘好,我今天晚上替你饯行。’我也想不到她居然会答应,真是开心极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开心得只怕还太早了些。” 柳无眉道:“当天晚上,她果然准备了酒莱为我饯行,我……我究竟是她养大的,想到明天就要和她分别,心里也不免有些伤感,想到她竟如此爽快的让我走,又不免对她很感激,所以那天晚上,我又陪她喝了一夜。” 听到这里,胡铁花似也隐隐觉出她话中的恶意,心里竟也有些为她紧张起来,忍不住问道:“第二天呢?” 柳无眉面上却木无表情,淡淡道:“第二天早上,她就送我出谷,放我走了。” 胡铁花怔了怔,道:“她就这样放你走了么?” 柳无眉沉默了很久,面上虽然什么表情都没有,脸色却苍白得可怕,眼睛里更充满了怨毒之色。 她一字字缓缓说道:“她就这样放我走了,因为她算准我一定会回去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 柳无眉道:“我还未走出五百里,就觉得腹痛如绞,就好像有条极小的毒蛇在我的肠子里蠕动着,用毒牙在咬着我的心肝。” 胡铁花听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道:“酒……酒中有毒?” 柳无眉咬着牙,道:“不错,酒中有毒,所以她算准我一定会爬着回去求她,否则我就要死在沙漠里,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胡铁花怒道:“她既已答应放你走,为什么又要在酒中下毒?” 柳无眉嘶声道:“因为她要我知道她的厉害,要我永远不敢背叛她,要我跪在地上求她……她喜欢看别人哀求她的样子。” 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这人现在已经死了。” 柳无眉已接着道:“她虽然阴险毒辣,却还是忘记了一件事。” 胡铁花道:“什么事?” 柳无眉道:“她忘了自己喝醉酒的时候,曾经告诉我许多秘密。” 胡铁花道:“她难道将解毒的秘密也告诉了你?” 柳无眉冷冷道:“我是她的门下,自然也学会不少下毒解毒的本事,否则阁下只怕也活不到现在了。” 胡铁花只有揉鼻子,无话可说。 楚留香道:“但她对你下的毒,却必定是她未曾教给你解法的,你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她下的是什么毒,又如何去解?” 柳无眉道:“这道理我自然明白,可是她却告诉过我,罂粟虽能使人沉沦,但有时却也是止痛解毒的良药,因为它能使人完全麻醉,根本忘记了痛苦,所以我早就偷偷藏了一匣自罂粟提炼出的白色粉末,因为我随时都在提防着她下毒手。” 楚留香道:“一旦一个人若是终日在麻醉中,又与死何异?” 柳无眉道:“我自然也知道若以罂粟来止痛,实在无异饮鸩止渴,但是那时我实在已痛得无法忍受,而且我宁死也不愿再回去求她,永远做她的奴隶。” 楚留香长叹道:“于是你就做了罂粟的奴隶。” 柳无眉黯然垂下了头,她不愿被人看到她的脸。 她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 听到这里,苏蓉蓉、宋甜儿、李红袖目中竟都已不禁流下了眼泪,黑珍珠脸上也不禁露出悲痛之色。 女人与女人之间,虽然很难交朋友,但女人却总是同情女人,因为她们觉得只要是女人,就值得同情。 苏蓉蓉幽幽叹道:“这些年来,你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那天半夜你在那客栈中呻吟呼号,也是因为病毒发作,并不是假装的了?” 柳无眉道:“不错,以前我毒发时只要一服罂粟,痛苦立止,但最近这些日子,就算用比以前多两倍的罂粟来止痛,也不如以前那么有效。” 楚留香叹道:“这并不是因为罂粟已失去止痛之力,而是因为你整个人都已渐渐被它麻木,就正如上了酒瘾的人,酒必定越喝越多。” 胡铁花抢着道:“一点也不错,以前我喝酒时,只要喝上个三五杯,就会觉得飘飘欲仙,忘却了所有烦恼,但现在我就算喝上三五斤烧刀子,还是好像没喝一样。”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笑,他知道一个喝酒的人,随时都会找机会吹嘘吹嘘自己的酒量。 只听胡铁花又道:“那天你既然是真的有病,用暴雨梨花钉来暗算我们的人又是谁呢?” 柳无眉沉默了半晌,淡淡道:“也是我。” 胡铁花怔了怔,道:“我明明听到你在屋里穷叫,又怎能出来暗算人呢?你……你总不至于会分身术吧?” 柳无眉道:“罂粟止痛虽已不如从前有效,但也用不着那么多时候,我听得你们已走出院子,就要一个丫头装出我的呻吟声,每个人痛苦时声音都会变样子的,所以你们就算觉得声音有异,也不会怀疑。” 胡铁花道:“你将暴雨梨花钉抛在树林里,自然也是为了怕被我们发现了。” 柳无眉道:“嗯!” 胡铁花道:“你们根本没有去找那七根指头的老前辈,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么样一个人,是么?” 柳无眉笑了笑,道:“非但没有他这个人,就连‘熊老伯’也是杜撰的。” 胡铁花道:“你们故意说要去找人,就因为你们已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买了个凶手,他行刺的时候,你们一定不能在场,否则你们就不必找他来了。” 柳无眉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道:“谁知他却被楚留香捉住了,你们怕泄漏机密,就只有将他杀了灭口。” 柳无眉道:“一点也不错。” 胡铁花瞧着楚留香,苦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你真是个活诸葛,简直料事如神。” 柳无眉面上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道:“这些事,你难道早已猜到了么?” 楚留香叹道:“但我实在猜不出你为何要杀我?你既非为石观音报仇,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柳无眉又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是为了我自己。” 楚留香讶然道:“你自己?你自己难道和我有什么仇恨?” 柳无眉道:“我和你并没有仇恨,但是你不死,我就得死。” 楚留香更惊讶,道:“为什么?” 柳无眉黯然道:“近年来,我毒发的次数越来越密,需要的罂粟也越来越多,我带出来的那一匣早已用完了,要到江湖上去搜购,更不知有多么困难,我也知道像这样子下去,我纵不死于石观音之毒,也要死于罂粟之毒。” ------------ 楚留香小说画眉鸟 第七章 柳无眉接着道:“何况,黄老前辈以诚待人,所以好朋友极多,江湖中老一辈的英侠,差不多全是他老人家的知交,所以就算是他的对头,也不敢伤他。” 她长长叹了口气,道:“各位请想想,这种人说出来的话,我能不相信么?” 胡铁花苦笑道:“如此说来,你去的那地方也必定是神水宫,绝不会错了。” 苏蓉蓉默然半晌,叹道:“只可惜黄老剑客此刻不知在哪里,否则我倒真想向他请教几件事。” 楚留香一直在静静的听着,此刻忽然笑了笑,道:“你想请教什么事,不妨说出来,黄老剑客也许能听得到也未可知。” 苏蓉蓉瞪大眼睛,道:“他难道就在附近么?” 楚留香又笑了笑,却不说话了。 只听地道的石级上有人轻轻咳嗽了两声。 接着,就有三个人缓缓走了下来。 这三人身上都穿着黑色的袍子,腰边都悬着剑,胡铁花立刻就认出他们正是方才和楚留香动手的人。 只不过现在他们已将蒙面的丝巾取了下来,三个人气度虽同样的沉稳,但形貌却大不相同。 当先而行的,是位眉清目秀,面如银盆的老人,现在虽然已发福了,想当年却必定是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他眉间犹带着怒色,似乎余怒未消,脾气又显然很刚烈,这人不问可知,就是名满天下的“玉剑”萧石了。 他身旁一人身材颀长,面容清瞿,几乎比他整整高了一个头,神气看来很严肃,但目光却很慈和。 此刻他双眉微皱,仿佛有些心事。 后面还跟着一人,身材既不太高,也不算矮,容貌很平凡,很平和,甚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这三人中,只有他看来没有那种名剑客慑人的风采,但也只有他神情最冷漠,令人不敢亲近。 李玉函夫妇一见到这三个人,又倏地跪了下去,连头都不敢抬起,那人也未瞧他们一眼,却向楚留香抱拳一揖。 “玉剑”萧石长叹道:“老朽方才为竖子所愚,几乎铸下大错,实已无颜再见香帅。” 楚留香立刻躬身道:“前辈言重了,在下怎担当得起。” 那颀长老人也叹道:“老朽平生自信还未做出过什么负人之事,但此番……唉!此番实令老夫无地自容,但望香帅恕罪。” 楚留香只有连声道:“不敢,不敢……” 萧石跌足道:“长话短说,老朽等本都已没有脸再见人了,但若就此一走了之,更不像话,是以转来向香帅负荆请罪。” 胡铁花本来还对他们很气愤,但此刻见到他们竟不惜移尊降贵,来向个后生小子请罪赔礼,又不禁暗暗赞美。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错了就认错,绝不推诿……这种武林前辈的风范,的确令人佩服。” 楚留香的神情也很惶恐,谦谢了几句,立刻就问道:“李老前辈的情况已好些了么?” 萧石叹道:“观鱼兄此次虽因皇天有眼,因祸得福,但他久病之后,精气已虚,此番又动了真怒,旧病虽去,新病又生,虽经我们几个人合力将他真气引入正轨,但一时间只怕还是难以康复。” 楚留香道:“铁山道长呢?” 萧石黯然道:“这位道兄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却未想到自己究竟已非少年了,怎经得起如此重创,方才虽然还能勉强支持,但此刻的情况却似比观鱼兄更严重,幸好凌飞老乃是治伤的名家,此刻还在照料着他。” 听到这里,李玉函已是泪流满面,柳无眉更早已泣不成声,夫妻两人一起以首顿地,哽声道:“晚辈该死!都是晚辈该死!” 他们不说话反倒好,这一说话,萧石怒气立刻又发作了,厉声道:“你两人还有胆子敢留在这里?你两人居然连我们都骗了,难道就不怕你们李家祖宗留下的家法?” 李玉函流泪道:“晚辈也知道罪无可赦,应该伏法,只求前辈饶了她一命,她……她……她本和此事无关的。” 萧石怒道:“她若和此事无关,谁和此事有关?‘拥翠山庄’的声名已被你们毁尽了,难道还要留下她来丢人么?” 柳无眉伏地痛哭道:“不错,此事全因我而起,和他无关,请前辈们饶了他吧!” 苏蓉蓉她们听了这凄惨的哭声,不禁为之侧然,不知该如何为这一双同命的鸳鸯求情。 谁知那颀长老人却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也不必难受,我们受观鱼兄之托,本想来以家法处置你们的,但方才我们在上面已听了你们的话,也觉得你们的遭遇很可怜,并非没有可以原谅之处,我们已决定替你们去向观鱼兄求情了。” 萧石连连跺足,苦笑道:“我方才已说过,要多教训教训他们的,你此刻怎地又对他们说实话了?” 那颀长老人叹道:“他们看来已有痛悔之意,你何必再叫他们着急呢?” 苏蓉蓉忍不住和李红袖相视一笑,只因听到这里,她们已猜出这颀长老人必是“君子剑”无疑了。 可是莫说苏蓉蓉她们,就连楚留香竟也看不透那容貌平凡,神气冷漠的剑客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年纪看来仿佛比萧石、黄鲁直他们年轻些,但楚留香方才被困在剑阵中时,已觉出这人功力之深厚,剑法之老辣,绝不在萧石、铁山道长、凌飞阁、黄鲁直和帅一帆这些前辈名剑客之下。 何况他既是李观鱼的好友,也自然是成名已久的前辈,但楚留香却偏偏想不起前辈名家中有这样一个人来。 楚留香正要探问他的名姓来历,谁知他却已转过身子,背负着双手,抬着头出神起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石和黄鲁直居然也没有将楚留香引见给他,他似乎是个很神秘的人物。楚留香也不禁对他越来越好奇了。 这时“君子剑”忽然望着苏蓉蓉道:“这位姑娘……” 苏蓉蓉立刻实裣衽作礼道:“晚辈苏蓉蓉,有几件事正想请教前辈。” 黄鲁直微笑道:“苏姑娘只管说吧!” 苏蓉蓉沉吟了半晌,道:“前辈确知那菩提庵乃是神水宫的接引处么?” 黄鲁直道:“不错。” 他也沉吟了半晌,才接着道:“无眉问起我时,老朽本不知她为何要到神水宫去,只当她少年好奇,是在无意间随口问出来的。” 苏蓉蓉道:“前辈可知道菩提庵那位老师太是何来历么?” 黄鲁直道:“那位哑师太倒也可算是当世一位奇人,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也从未听她说过一句话。” 苏蓉蓉道:“她是真的残废,还是装聋作哑?” 黄鲁直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若能装聋作哑数十年,想必有她的伤心事,老朽又何必再去追究她是真是假呢?” 苏蓉蓉肃然道:“前辈胸襟,确非晚辈们所能企及,晚辈实在惭愧得很。” 她垂手肃立,竟不再问了。 过了半晌,黄鲁直却忍不住问道:“苏姑娘想问的只怕不止这两句话吧?” 苏蓉蓉又沉吟了很久,才恭声道:“晚辈的确还有事要请教前辈。” 黄鲁直道:“既是如此,姑娘为何不问?” 苏蓉蓉道:“晚辈唯恐有些事是前辈不愿对外人道的,但晚辈若是问了,前辈又绝不会以虚言敷衍,是以晚辈不敢再问。” 听到这里,胡铁花心里只觉暗暗好笑:“难怪老臭虫要叫这位姑娘到神水宫去打听消息,看来她的确很懂得问话的技巧,她嘴里虽说“不敢再问”,其实却无异已经将什么话都问了出来,而且还要人家非说不可。” 黄鲁直果然笑了笑,道:“姑娘是否想问老朽是怎会知道这件事的?” 苏蓉蓉微笑不语。 黄鲁直道:“其实这件事老朽也是听别人说的。” 他有意无意间瞟了那平凡的黑衫剑客一眼,又接着道:“老朽也相信这人所说的话必真无假,只因他平生从未在老朽面前隐瞒过任何事,更未对老朽说过一句假话。” 苏蓉蓉目光闪动,忽然笑道:“这人想必是前辈的红粉知己……” 她故意将“红粉知己”四个字声音拖得长长的。 黄鲁直果然忍不住道:“姑娘说笑了,老朽生平不二色,哪有什么红粉知己。” 苏蓉蓉眼睛一亮,道:“如此说来,对前辈说起这件事来的,难道竟是位男士么?” 黄鲁直道:“嗯!” 苏蓉蓉立刻追问道:“据晚辈所知,天下从没有一个男人能知‘神水宫’的秘密,前辈这位朋友又是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呢?” 黄鲁直沉吟了半晌,苦笑道:“姑娘若问及老朽自己的事,老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这件事却有关别人的秘密,恕老朽不能多说了。” 他说话的时间,又瞟了那黑衫剑客一眼,忽然抱拳道:“老朽言尽于此,就此告辞。” 那黑衫剑客已转过身,向楚留香匆匆一揖,就走了出去,两人都似乎再也不愿再在这里停留半刻。 萧石皱了皱眉,大声道:“鲁公,这里的事,你不管了么?” 只听黄鲁直在石阶上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父子间的纠纷,别人想管也管不了的,观鱼兄现在虽然怒气冲天,但只要过了三五天,也就好了。” 说到最后两句话,他已走得很远,萧石跺了跺脚,也追了出去,忽又回过头来瞪着李玉函道:“你这两天最好莫要去见你的老头子,免得他又被你气得走火入魔,你最好远远的避开,等他的病好了再回来,那时他有了力气,揍你的时候也可以揍得重些。” 松鹤楼的菜本就很有名,何况大家又全都饿了,胡铁花固然是开怀畅饮,就连苏蓉蓉也喝了几杯。 其中就只有黑珍珠仿佛有些心事,李玉函夫妇自然更食不下咽,他们本无颜跟着大家一起来的。 但李红袖却说:“你们怎能到别的地方去呢?我们又不认得那菩提庵在哪里,还要请你带路哩,难道你不肯帮忙?” 宋甜儿也帮着李红袖拉他们,她说:“楚留香反正一定要到神水宫去的,只要他一到神水宫,就能将解药替你要出来,你放心好了。” 别的人虽然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如此容易,但也并没有担心,因为无论多么大的危险楚留香都闯过了,他们认为“水母阴姬”就算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难道还能将楚留香吞下去不成? 真正担心的倒是楚留香自己。 第二十一回 人皮面具 因为只有他见识过石观音的武功,而石观音平生最畏惧的却是“水母阴姬”,阴姬的武功究竟高明到什么程度,他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何况她那“神水宫”的秘密更不可思议。 突听胡铁花道:“凌飞阁、萧石、铁山道长、黄鲁直,这四位我的确是久已闻名的了,但那位有些阴阳怪气的是何许人也?” 李红袖道:“你说的可是那从来不笑,也从来不说话的人么?” 胡铁花道:“就是他。” 李红袖道:“我见到这人,也觉得有些奇怪,本想问问他来历的,谁知他们忽然间就走了。” 苏蓉蓉微微一笑,道:“他们走得那么快,也许就是怕我们问他的来历。” 李红袖道:“可是……李公子,你难道也不知那人是谁么?” 李玉函摇了摇头,道:“那位前辈乃是黄老前辈请来的帮手,黄老前辈只说他剑法之高,当世少有人及,绝不会误事,却不肯说出他的姓名来历。” 李红袖皱眉道:“这是为了什么呢?” 李玉函道:“当时我们也觉得很奇怪,却不敢多问,只道萧老前辈他们来了之后,一定会认出他来的。” 李红袖道:“不错,萧大侠的确是交游广阔,武林中老一辈的成名英雄,多多少少都和‘玉剑门’有些关系。” 李玉函道:“但萧老前辈非但不认得他,连他的人都从来未见过,武林中成名的剑客,也绝没有一个人长得和他相似的。” 苏蓉蓉忽又一笑,悠然道:“我早已知道世上绝不会有一个人认得他。” 李红袖道:“为什么?” 苏蓉蓉道:“那地室中光线很暗,也难怪你们看不出来。” 李红袖失声道:“难道他那张脸不是真的么?” 苏蓉蓉笑了笑,望着楚留香道:“此人不但易容术非常高明,戴的人皮面具更十分精巧,所以才能瞒过你们这些大行家的眼睛。” 楚留香也笑了笑,却没有说什么。 胡铁花道:“你们看他笑得这副怪样子,就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似的,其实他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笑,笑得让别人也猜不透他究竟知道多少。” 李红袖嫣然道:“你究竟不愧是他的知己。” 胡铁花道:“那人的一张脸死死板板,全无表情,我也早就怀疑他脸上有花样了,可是却偏偏瞧不出丝毫破绽来。” 苏蓉蓉道:“这只因他戴的那张人皮面具,和江湖常见的不同,那确是顶尖的好手制造出来的,可称得上是此中神品。” 胡铁花道:“江湖中能制造这种人皮面具的人一向不多,近五十年来,精于此道的人一共也不超过十个,却只有三个能称得上是好手。” 柳无眉忽然问道:“你可知道哪三个?” 胡铁花道:“第一人叫‘小神童’,只因他七八岁时就很有名,但活不到二十几岁就死了,能做人皮面具的人,可说没有一个好东西,只有他还不算太坏。” 他戛然顿住语声,只因他发现苏蓉蓉的脸上竟忽然露出了悲伤之色,连眼圈儿都有些红了。 李红袖眼珠子一转,抢着道:“第二个人叫‘千面人魔’,多年前就被‘铁血大旗门’的铁中棠铁大侠杀了,而且还将他费了一生心血建造的‘万妙宫’,烧成一片瓦砾,他们制作的人皮面具,也没有一张留下来的。” 柳无眉道:“还有一个人呢?” 李红袖咬着嘴唇,道:“这人的名字我一想起来就恶心,还是不要说的好。” 柳无眉道:“他难道比‘千面人魔’还要恶毒?” 李红袖道:“千面人魔最多也只不过是心狠手辣,残忍恶毒而已,但这人却是既卑鄙,又无耻,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做得出来,简直就不是个人。” 柳无眉默然半晌,动容道:“你说的莫非是那不男不女的人妖‘雄娘子’么?” 李红袖恨恨道:“就是他,江湖中无论黑白两道,每个人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古往今来,只怕从来也没有一个人结仇比他更多的,所以他终年东躲西藏,就靠他制作的人皮面具来逃避仇家的追踪。” 柳无眉道:“和黄老前辈一起来的人,难道就是他?” 楚留香微笑道:“黄老前辈一生正直,怎会和这种人为伍?何况,那雄娘子虽然狡猾善变,轻功剑法也算不弱,但十几年前便已恶贯满盈了。” 柳无眉叹道:“我从小在沙漠里,对中原武林的掌故,本就很陌生。” 楚留香微笑接着道:“拥翠山庄一向家风严正,自然更绝不会提起这种淫贼的名字,但雄娘子伏诛,在当时的确是件轰动一时的大事,有很多人甚至不惜千里迢迢的赶去看他的尸体,为的只是要从他尸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柳无眉道:“江湖中没有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又怎知那尸体就是他呢?” 楚留香道:“只因杀他的人不但将他的尸身高高吊起,还在上面用殊笔写了几行字,大意是说:这人便是采花淫贼雄娘子,所以神水宫才将之除去,为天下的女人除害。” 柳无眉失声道:“神水宫?这雄娘子难道也是死在‘水母阴姬’手上的?” 楚留香道:“不错,就因为杀他的人乃是神水宫主,所以江湖中人才确信那尸身必是雄娘子无疑,因为神水宫主绝不会弄错的。” 胡铁花一直在望着苏蓉蓉,此刻忽然道:“这雄娘子的人虽死了,他做的人皮面具说不定还有几张留下来,那黑衫剑客头上戴的面具,说不定就是他做的。” 李红袖笑道:“绝不会。” 胡铁花失笑道:“那面具上又没有挂上招牌,你怎能如此肯定?” 李红袖瞪了他一眼,道:“因为这雄娘子长得本就有些娘娘腔,却自负为天下第一美男子,所以他做的面具,也都是美男子的模样,绝不会像那人戴的面具那么呆板平凡。” 胡铁花道;“嗯!有道理。” 李红袖道:“就因为他制作的面具很精巧,所以他一直将之珍如拱璧,小神童和千面人魔制造的面具,江湖中还偶有流传,但他制的面具,却从来没有人见到过。” 楚留香抢着道:“何况,他既然是死在神水宫主手里的,他纵有面具留下,也必定都在阴姬手上,绝不会传到外面来。” 胡铁花瞟了苏蓉蓉一眼,道:“千面人魔和雄娘子既然都没有面具留下来,那么他戴的面具就必定是小神童留下来的了。” 苏蓉蓉忽然道:“绝不会。” 胡铁花早就觉得她一听到“小神童”这名字,神情就变得有些异样,所以此刻也不再追问,只让她自己说下去。 苏蓉蓉果然接着道:“‘小神童’的面具,也绝没有流传到江湖中去。” 胡铁花道:“哦?” 苏蓉蓉眼圈又红了,垂首道:“因为他的面具全都留给我了,因为我……我就是他的妹妹。” 胡铁花怔了怔,什么话都不能说了。 他早已听楚留香说过,李红袖、宋甜儿和苏蓉蓉这三个女孩子的身世都很悲惨,都是孤儿。 但他却想不到苏蓉蓉和小神童之间竟有这么深的关系,他的嘴虽闭着,眼睛却瞪着楚留香,像是在说: “难怪别人都说楚留香化身千万,原来全都是小神童的杰作,你这老臭虫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难道还想瞒着我?” 楚留香笑了笑,道:“人家不愿意以真面目见人,那也是人家的自由,我们也不必追根究底去问人家的面具是从哪里来的,反正人家对我们并没有恶意。” 他不让别人说话,接着又道:“我方才去向李老前辈道别和道谢的时候,他们还在那里,好像在等着我似的,黄老剑客见到我,就将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他这朋友是个很可怜的人,有很多难言的苦衷,希望我们原谅他。” 李红袖道:“原谅他什么?黄鲁直为何会忽然对你说这些话呢?” 楚留香道:“这……也许因为他就是对黄老剑客说出神水宫、菩提庵秘密的人,所以黄老剑客希望我们不要再来追究这件事。” 胡铁花道:“所以你也就不准备再追究了,是么?” 楚留香道:“我相信黄老剑客绝不会骗我,更不会陷害我,我既然答应了他,也就绝不能对他食言。” 他面色忽然变得很严肃,沉声道:“每个人都有权保留他私人的秘密,只要他没有伤害到别人就没有权去追问。” 胡铁花大声道:“不错,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就必定是奸恶的小人。” 黑珍珠一直在回避着楚留香的目光,不敢瞧他。 她那双深沉冷漠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忧郁之色,就像是澄清的湖水上,已笼罩着一层凄迷的雾。 此刻她却忽然站了起来,垂着头道:“我……我实在觉得很对不起你们,可是……现在你们既已又团聚在一起,我的罪孽也可以减轻些。” 李红袖张大眼睛,道:“大姐,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 黑珍珠一笑,道:“只因我要走了,所以我觉得还是将话说出来的好,我……” 她话还没有说完,宋甜儿和李红袖已拉住了她的手。 宋甜儿着急道:“我们既已结拜成姐妹,你怎么能抛下我们一个人走?” 黑珍珠道:“沙漠虽然不是好地方,但……但却是我的家……” 她似也想起自己并没有家了,语声已哽。因起来。 李红袖也着急道:“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你……你……” 苏蓉蓉同声道:“不错,我们大家在一起,就和亲生的兄弟姐妹一样。” 宋甜儿大声道:“你若要走,我也跟你一起走。” ------------ 楚留香小说画眉鸟 第八章 黄鲁直抢过去扶住他,嗄声道:“不知道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们,她是怎么死的?” 宫南燕默默半晌,缓缓道:“我只能告诉你,她是为了维护‘神水宫’的光荣而死的,只因她是个很有骨气的女孩子,我们都为她骄傲。” 黑衣人茫然点着头,喃喃道:“多谢你告诉我,我……我很高兴……” 说到“高兴”两字,他日中已流下泪来。 宫南燕又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你有这么样一个女儿,实在是你的运气,因为你实在不配的。” 听到这里,楚留香心里又是惭愧,又是难受。 他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全都想错了,这黑衣人等的并不是他的情人,而是他的女儿。 只听宫南燕冷冷接道:“现在她已死了,你和‘神水宫’就再也没有丝毫关系,所以,家师希望你以后最好莫到这附近来。” 黑衣人道:“但……但她的尸骨……” 宫南燕道:“她的尸骨,我们已安葬了。” 黑衣人道:“我能不能到她墓前去瞧瞧?” 宫南燕道:“不能。” 她似已决心不再听黑衣人说话,转身走了出去。但走到门口,她忽又转回头,悠然道:“你可知道江湖上有个叫楚留香的人?” 黑衣人只是点了点头。 宫南燕道:“很好,你若见到他,最好杀了他,因为司徒静就是死在他手上的。” 楚留香脸都气白了,他实在想不到这位“圣洁”的宫南燕姑娘,说起谎话来就像吃白菜似的,而且还一定想要他的命。 除此之外,他也很惊讶,因为他更想不到这黑衣人的女儿,竟是为无花殉情而死的司徒静。 只听“砰”的一声,一张桌子已被黑衣人拍碎。 他紧握着双拳,哼哼道:“楚留香,楚留香,我……我那天为什么不杀死他。” 黄鲁直怔了半晌,只是不住喃喃自语道:“有这种事?世上真会有这种事?” 黑衣人霍然站起,又“噗”地坐了下去,但全身似乎已呈虚脱,连紧握着的双手也松开了。 过了半晌,他竟纵声狂笑起来。 黄鲁直变色道:“你……你……” 黑衣人狂笑道:“我没有怎样,只不过是在笑我自己而已,我‘雄娘子’一生中也不知毁了多少人的女儿,现在别人只不过杀我一个女儿,我为何要恨他?这也许就是报应,这是老天给我的报应。” 说到后来,他的狂笑已变成痛哭。 但戴独行、胡铁花和楚留香,却已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今天晚上也遇见了很多意外的事。 可是,任何事也不会比这件事更令他们吃惊了。 这神秘的黑衣人,原来就是“雄娘子”。 难怪他说:“天下的人都要将他杀之而后快”。 难怪他脸上的面具如此精巧,行踪如此诡秘。 轻功又如此高妙。 难怪他说:“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君子剑会和他交朋友。” 武林中公认的第一君子,竟会和采花淫贼交朋友,原是任何人都梦想不到的事,难怪他要和黄鲁直形影不离,原来他就是要以黄鲁直的身份来掩护自己。 难怪黄鲁直再三说:“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希望楚留香不要追究。”原来他就是怕楚留香发现他的秘密。 这些令人想不通的事,现在他们总算都已想通了。 可是,“雄娘子”不是明明已经死了么?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已死在“神水宫”主人的手上。 他为什么偏偏还活着呢? 说话永无更改的神水宫主,为什么要为他撒谎?一生最恨男人的神水宫主,怎会偏偏为这最无耻的男人撒谎? 这件事,却令楚留香他们更想不通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正在惊讶着,突听“哼”的一声,戴独行自他们身旁箭一般地窜了出去。 他的人还未掠入窗户,已厉声道:“雄娘子,你认得我戴独行么?二十年前,我已决心为江湖除去你这祸害,今日你还有什么话说?” 雄娘子痴痴的坐在那里,出神的呆望着面前闪动的烛光,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怒骂。 黄鲁直却已抢先一步,迎上了戴独行,沉声道:“他不是雄娘子,雄娘子早已死了。” 戴独行狂笑道:“久闻‘君子剑’一生不说谎话,谁知却是个大言欺人,欺世盗名之辈,到了此时,居然还要说谎。” 黄鲁直神色不变,缓缓道:“老朽并未说谎,无恶不做的雄娘子早已死了,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是个已苦心忏悔了二十年的可怜人,已受了二十年痛苦折磨,从无一日能安睡的可怜人,一个刚知道女儿被人杀害的父亲。” 戴独行冷笑道:“可怜?那些死在他手上的好女子难道就不可怜?他这一生所造下的罪孽,难道就能洗清?” 黄鲁直道:“就算他所受的折磨还不足弥补他的罪孽,但他早已痛自悔改,已变成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善良,最规矩的人,所以你现在如果杀了他,并不是杀死个淫贼,而是杀死了一个善良的好人。”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想通了这点之后,若还要杀他,就请动手吧!他既不会反抗,我也绝不会拦,只不过……” 戴独行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黄鲁直一字字道:“只不过我若见着生平好友死在面前,也绝不忍独生。” 戴独行怔了怔,瞟了窗外一眼,似乎想要楚留香来为他做个主意,但楚留香现在却不愿现身。 他自然不愿担起将司徒静杀死的罪,他已知道这件事在这种时候,无论谁也无法解释得清。 只见黄鲁直神色已渐渐安详,目光也渐渐坚定,任何事都可以看出这种人的确是不会说谎的。 戴独行叹了口气,喃喃道:“雄娘子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实在是运气,奇怪的是,他这种人,怎么会和你这种人交上朋友的呢?” 他不让黄鲁直说话,接着又道:“其实我也已猜到,一个凶淫恶毒的人,是绝不会对自己的女儿像他那么样疼爱的……” 楚留香发觉他说话的声音忽然有了变化,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了,而且越说越缓慢。 他自己却像是并没有发觉,还在接着道:“雄娘子竟会对自己的女儿有如此深情,这实在也是令人难信的事,就凭这一点,我就该放了他。” 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脸色已变了,说到“放了他”三个字时,他已冲到雄娘子面前,一拳击出。 雄娘子并没有闪避,成名江湖六十年的“千里独行侠”这一拳击出,竟变得全无丝毫力气。 黄鲁直脸色已大变,瞪着雄娘子道:“你……你为何……” 戴独行嘶声道:“你还会什么,你我两人全都瞎了眼,看错了人。” 这时胡铁花也已看出雄娘子竟在暗中施放了一种极恶毒的迷药,将戴独行和他的恩友黄鲁直迷倒。 别人这么样对他,他却做出这种事来,“雄娘子”果然名不虚传,是世上是卑鄙恶毒的人。 胡铁花只觉怒愤填膺,立刻就想要冲出去,谁知楚留香竟又拉住了他,而且还不让他说话。 就在这时,雄娘子已站了起来,他日中已是热泪盈眶,却更衬得他那张冷漠的脸看来分外诡秘。 只见他向戴独行深深一揖,嗄声道:“戴先生的不杀之恩,在下永生难以忘记,但戴先生也可以放心,在下绝不会让你后悔没有杀我的。” 他转过身望着黄鲁直,又垂下头道:“至于你,我……我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你……你……” 说到这里,他喉头已塞住,再也说不下去,而这时戴独行和黄鲁直也听不到什么了,他们都已倒了下去。 第二十五回 有女怀春 黄鲁直倒在地上,还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的声音虽轻微,但每个字都能听得很清楚。 只听他一字字道:“我绝不会看错你。” 雄娘子目中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痴痴的望着地上已昏迷了的黄鲁直,忽然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脱下身上的长衫,盖在黄鲁直身上。 他的手在颤抖,颤声道:“我对不起你。” 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里,也不知含蕴着多少辛酸?多少血泪?多少友情?当真令闻者鼻酸。 然后,他就转身狂奔了出去。 胡铁花揉着鼻子,道:“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叹道:“他这只不过是想入神水宫,因为无论他女儿是生是死,也要见她最后一面,但他也知道黄鲁直绝不会让他去的。” 胡铁花道:“因为他此去必死无疑,黄鲁直不忍眼看他去送死。” 楚留香黯然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一定要跟他一起入宫,戴老前辈和黄老剑客,就全都交给你了。” 他轻轻一掠,便已掠过屋舍。 只听他语声远远传来,道:“莫忘了,还有蓉儿。” 胡铁花也不知是否听到了他的话,只是喃喃自语道:“原来雄娘子真的已改过自新,原来他对黄鲁直和戴独行并没有恶意,但我方才若是忍不住冲了出去,若是失手杀死了他,还不让他解释,那么他岂非永远要含冤九泉,而我也许还在自鸣得意。”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已汗出如雨,湿透重衣。 要跟踪雄娘子并不是件容易事,他不但身法迅急,而且行动特别机警小心,这些都是他在长年的逃亡生涯中锻炼出来的,要在暗中盯着他而不被他发觉,世上除了楚留香外,只怕再难找得出第二个。 因为楚留香除了轻功超人之外,还有一双分外锐利的眼睛,所以并不需要追得他太紧。 令楚留香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奔向山区,反而掠回了那山城中一家客栈里,难道他并不想到神水宫去了? 楚留香几乎要以为自己猜错了。 他住的客栈并不远,他实在想回去看看苏蓉蓉,可是他却又不愿错过雄娘子,因为他已感觉到雄娘子和神水宫的关系似乎很深,而且很不寻常,他想以雄娘子为桥梁,他认为这也许是惟一的捷径。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段时候,山城在夜色中看来是那么安详而宁静,月光静静的照在屋顶上,屋顶下的人们都在沉睡,他们的生活虽然平凡而单调,但平凡岂非也正是许多种幸福之一。 楚留香几乎已忘记在屋顶下安睡是什么滋味了。 夜色虽然很美,但三更半夜的躲在屋顶上窥探着别人的秘密,无论如何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幸好这时雄娘子已掠了出来,他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就像只狸猫似的,又没入黑暗中。 楚留香发现他手上已多了个黑色的皮囊,他特意回到这客栈一次,显然就为的是来取这皮囊的。 囊中装的是什么?他为何要如此重视? 这次雄娘子才直奔山区,半个时辰后,他已到了山麓,但却并没有上山,只是沿着山脚飞掠了一段路途。 他经过的地方越来越荒僻,有时要越过山泉,有时要越过一堆堆的荆棘,有时还要穿过一些很窄的山隙。 楚留香虽然很留意,但下次若要他再来,他也未必能找得到这条路,雄娘子却似对这山区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 他甚至从来也没有停下来辨认方向,这条路他似乎已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就算闭着眼睛也找得到。 可是进入山区后,他的行动就更谨慎,飞掠在空中时,都会忽然回头观望,楚留香跟踪得也就更吃力。 而且这时天已经渐渐亮了,山巅后已露出了镶着金边的云彩,木叶上的露珠也渐渐发出了闪光。 天若一亮,楚留香就绝对无法再跟踪他。 这时乳白色的晨雾也已冉冉升起,似乎在这寂寞苍凉的山谷间,笼起了一层轻纱,使景色看来更凄迷幽艳。 但楚留香却更担心,因为雾若太浓,他不但立刻就会失去雄娘子的行踪,甚至还会失去方向。 若在这种地方迷了路,那更是件可怕的事。 晚风中隐隐传来了一阵阵流水声,妙趣天然,如仙子鸣琴,在这无边寂静中听来,令人心神皆醉。 楚留香想到苏蓉蓉叙述过她入山的情况,心里一喜,暗道:“这里莫非已到了神水宫的入口处了么?” 可是雄娘子到了这里,反而停了下来。 他四面望了一眼,立刻向右边一片山崖掠了上去。 这座山坡的形势绝险,下面十丈笔立如削,上面则怪石峥嵘,中间却凸出一片平台似的山崖。 雄娘子到了这片山崖后,就忽然不见了。 原来这山崖竟有个洞穴,却被上下几块如犬牙交错的石头掩盖,所以由下面望上去,很不容易发现。 这洞穴莫非就是直达神水宫的秘径? 楚留香还是没有直掠上去,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这里的地势实在太险,他只要稍有不慎,不但立刻就被对方发觉,而且还置身在危险之地,对方若是施展杀手,他根本连退路都没有。 他壁虎般贴着山壁绕了过去,隐身在那一片平台般的山崖下,又将耳朵贴在山壁上,静静的倾听了半晌。 只听上面洞穴中传来了极轻微的琮帅声,宛如金铁相击,又像是雄娘子在将一件件很小的铁器搁在石头上时所发出的声音。 雄娘子显然还留在这洞穴中没有走。 过了半晌,楚留香又听到他的啜水声,咀嚼声,偶尔还有沉重的叹息声,脚步走动声。 楚留香本来还猜不到他留在这洞穴中干什么,现在发现他竟似还要在里面逗留一段很久的时候,才想到他也许是要在这里等到天黑。 他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入神水宫。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也只有在外面等着,雄娘子至少还带来食物和水,他却只有在外面干等。 现在距离天黑至少还有五六个时辰,这五六个时辰实在很难捱,他在山壁旁找了个隐僻处躺下来,但却不敢闭上眼睛。 因为雄娘子若是万一不到天黑就出来了,他就又错过了机会,楚留香虽然很喜欢冒险,但却不喜欢冒这种险。 等人本已经够难受的了,饿着肚子等人更不是滋味。 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就算饿上个三五天,也不会倒下去的,但“饥饿”并不纯粹是肉体上的问题。 因为饥饿往往还会带给人一种精神上的空虚,所以楚留香只有努力去想些别的事,幸好他能想的实在太多了。 他这一生中实在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回忆,虽然有些也曾令他痛苦,但大多数都能带给他一点安慰和温馨。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真是一段黄金般的日子。 大多数成名的英雄,练武时都忍受过别人所无法忍受的艰辛和痛苦,但楚留香却并没有这种感觉。 虽然他也曾不眠不休,也曾在冰雪寒风中奔驰于崎岖的山道上,来锻炼轻功和体力,也曾在烈日酷热下流汗,甚至流血,但他并不认为这是痛苦,因为这就是他的兴趣,所以他总能找得到乐趣。 他又想起了那些自己的好友,姬冰雁、胡铁花…… 一想到胡铁花,他就忍不住笑了,他一直认为胡铁花并不是真的爱喝酒,只不过喜欢喝酒时那种情调而已。 因为酒总是能带给人们热闹和欢乐。 他有各式各样的朋友,他觉得这些朋友都对他不错,所以他心中充满了友情的温暖,这令他很舒服。 于是他又想起了一点红,想起了曲无容,这两人外表都冷得像冰山一样,心里却充满了热火。 他不知道这两人现在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一点红是不是还在继续逃避那刺客集团的追踪。 他只有在暗中祝福。 这时空山中已有了各种声音,有流水声,有鸟语虫鸣,风吹木叶,满山松涛,远处还偶然会传来一两声野兽的低啸。 楚留香抬起头,忽然发现日色已渐偏西。 人在回忆中,时间往往会过得很快的,所以有些孤独的老人只有生活在回忆里,才能度过漫长寂寞的晚年。 但现在距离天黑最少还有一两个时辰,楚留香伸了个懒腰,刚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谁知就在这时,上面的洞穴中已钻出一个人来。 这人并不是雄娘子。 除了雄娘子,这洞中居然还有别的人,难道她早已在洞中等着雄娘子么? 她是个很美丽的少女,穿着雪白的衣服,站在凸出的山崖上,满头黑发和雪白的衣袂同时在风中飘扬,看来是那么超群绝俗。 是宫南燕。 宫南燕怎会在这里?雄娘子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的心跳了起来,但又仔细瞧了一眼后,他才发觉这女子并不是宫南燕,只不过和宫南燕很相似。 她的神情、衣裳、装束和腰边那根带子,都告诉人她也是名震天下的“神水宫”门下。 那么,她怎会在洞穴中呢?难道这洞穴真是通往神水宫的秘径?难道雄娘子早已到了神水宫? 楚留香有些着急了,只见这少女飘飘自山崖上掠了下来,她的轻功是那么高妙,姿态是那么优美。 她手里还提着黑色的皮囊。 原来这少女就是雄娘子。 楚留香忍不住在暗中苦笑,雄娘子果然名不虚传,易容的本事果然精妙,竟几乎连楚留香都骗过了。 最妙的是,他化装成女人后,全身上下,再也没有一分一毫男人的味道,一转眼,一举手,一投足,都活像是个女人,楚留香虽然也能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但这种女人的味道,他却一辈子也装不出的。 雄娘子在山崖下观望着,并没有立刻展动身形。 楚留香忽然发觉他的眉梢眼角,已有很多皱纹,他远看虽还是个少女,但年纪显然已不小了。 这就是雄娘子本来的面目么? 楚留香暗暗叹息,难怪雄娘子对自己容貌那么自负,他实在可说是个绝世的美男子。 他虽然年华已老,但还是比大多数女人都美得多,一个男人竟比女人还美,比女人还像女人,这实在不可思议。 可是他既已改扮成女人,为什么还要用自己本来的面目呢?这点又令楚留香想不通了。 他也想不到雄娘子竟和宫南燕如此相似。 那么,雄娘子和宫南燕之间,是不是也有某种奇妙的关系? 有人也许要问:“雄娘子既然要扮成‘神水宫’弟子的模样来混入神水宫,那么他为何不索性扮成宫南燕呢?” 但楚留香却知道这问题很愚蠢。 因为易容术并不是魔法,精于易容术的人,固然能改变自己的容貌,令别人难以发觉,但却绝不可能代替另一个人——楚留香固然可以改扮成张啸林,那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人认得张啸林而已。 所以,若说雄娘子能在片刻间就扮成宫南燕,混入神水宫,神水宫中的人也全没有发觉,那就不是故事,而是神话了。 若是有一段很长的时间,让雄娘子能充分的准备,尽量模仿宫南燕的神情和动作,那也许还有可能。 然后雄娘子忽然在地上挖了个洞,将那黑色皮囊中的东西都埋了下去,这皮囊中装的自然是他的易容之物。 但他还是将空皮囊提在手里。 空的皮囊还有什么用呢?楚留香又觉得很奇怪。 这时日色虽已西斜,阳光却仍普照着大地,雄娘子抬头望了望天色,慢慢的向前走了出去。 他似乎比楚留香更着急,也等不到天黑了。 楚留香直等他转过一片山坳,才敢追过去,谁知等他也转过那山坳时,竟又失去了雄娘子的踪迹。 这山坳后竟是绝路,两旁山立如壁,但中间一片山壁迎面而起,就像是一只缺了边的匣子。 雄娘子既已走入这匣子里,怎会又忽然不见了呢? 难道他已发现身后有人在追踪?可是这里三面山壁,插翅也难飞渡,他难道还能钻入地下不成? 这的确是件令人惊异的事,但楚留香的惊异很快就已过去,他小心的搜索了半晌,就发现中间的山壁和左面的山壁间,有一线空隙。 这空隙宽仅尺余,而且长满了杂草和藤萝,楚留香若非亲眼见到雄娘子在此间失踪,算准了这里必定还有退路,那么他就算搜索得再仔细,也绝不会发现这两面巨大的山壁间,还有这么样一条秘径。 穿过这条秘径,那若有若无的流水声,就忽然变得清楚响亮起来,水声潺潺,如在耳边。烟雾凄迷,弥漫了这亘古以来便少有人踪的山谷。 楚留香伏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循着水声走过去,他知道自己每走一步,就距离秘密近了一步。 却也距离危险更近了一步。 突然间,有种奇异的“嘶嘶”声传了过来。 楚留香立刻停下脚步,全身伏在地上,蛇一般向前滑动了两三尺,他就看到雄娘子。 ------------ 楚留香小说画眉鸟 第九章 画眉鸟小说结局 楚留香索性什么话都不说了。 因为他知道水母令出必行,他无论说什么都已没有用了,他只恨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坏。 这世上没有好奇心的女人并不多,有些男人就算找一辈子也未必找得到,此番居然竟被他遇见了一个。 衣柜已被抬了起来。 没有过多久,就有水流入了衣柜。 楚留香整个人又被泡在水里了。 但这次,水并没有像以前那么样带给他一种清凉适意的感觉,因为他已知道这水过不了多久,就将要溶化他的生命,腐烂他的骨肉,那时楚留香这个人就将完完全全消失在水里。 他忍不住暗中叹了口气,道:“水兄水兄,我一向都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什么却要对不起我呢?” 直到现在为止,他从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 现在,他总算知道了。 水的压力已经越来越重,楚留香什么都看不到,但也知道石柜已将要被抬至湖心。 但忽然间,水的压力又渐渐减轻了,接着,水又渐渐自石柜中漏了出去,竟又被抬回水母的寝室。 只听水母道:“就放在这里,出去。” “砰”的一声,石柜又接触到石地,楚留香身子一震,就稳定下来,他第一次发觉脚踏实地原来竟是如此愉快的事。 神水宫弟子离开之后,石柜外就又沉寂了下来,他只能听到水母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显见她的心情已渐渐激动。 楚留香笑了,大声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改变主意的,我若被淹死,你就永远再也不知道雄娘子究竟在哪里了。” 阴姬果然忍不住问道:“他在哪里?” 楚留香悠然道:“他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还活着,也许远在天边,也许就近在眼前,你若想我告诉你,只有一个法子。” 阴姬冷笑道:“你难道想我放了你?” 楚留香道:“我虽然不是个生意人,可是也知道做买卖一定要公道,这消息虽然很珍贵,却还是换不了楚留香一条命,我绝不漫天要价,也免得你就地还钱。” 阴姬道:“你既然知道,还想怎样?” 楚留香道:“我只要你放我出来,让我和你作一场公平的决斗。” 阴姬道:“那么你还是必死无疑。” 楚留香大笑道:“你以为我很怕死吗?我只不过觉得这么样死,未免太窝囊而已,我活得快快乐乐,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阴姬很久没有说话。 楚留香道:“但你若真的不敢和我动手,我也绝不勉强你,我若是你,只怕也不肯将楚留香放出来的。” 阴姬还是没有说话,但石柜却已传来“格”的一响。 然后,才听得阴姬冷冷道:“柜已开了,你出来吧,只不过你最好记住,你出来之后,非但死得更快,而且一定死得更惨。”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是个女人,还不至于一点好奇心也没有,一个女人若连她的情人的下落都不想知道,那么天下只怕要大乱了。” 阴姬厉声道:“他究竟是死是活?究竟在哪里?” 楚留香道:“你是希望他已死了?还是希望他依旧活着?你……”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推开了石柜的门走了出来。 说到这里时,他忽然怔住了,因为他发觉站在他面前的阴姬,竟已不再是方才他见到的阴姬了。 方才的阴姬还是独步天下的神水宫主,一举一动中都充满了威严和自信,令人不敢不对她尊敬。 但现在的阴姬却已变成一个平凡的女人,一双清澈明锐的眼睛里,已充满了纷乱的情感,威严镇定的面容也变得焦急而激动,平整的衣衫也起了绉’纹,甚至连一双手都开始有些发抖。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一个女人会在片刻之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不可一世的神水宫主,忽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女人。 这改变实在太大,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她在这段时间里所忍受的痛苦和折磨,只怕也不是别人所能想像的。 楚留香反而有些不忍,长叹道:“想不到你对他居然真的是一往情深,他若能早些知道,所有的事也许都会变得好些的,只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阴姬紧握起双手,嗄声道:“他……他已永远……” 楚留香叹道:“他若知道世上还有个人在死心塌地的爱着他,也许还不会死,只不过,一个男人若能得到你对他这样的真情,死又何妨。” 阴姬身子颤抖着,忽然冷笑,道:“你是不是想以此来扰乱我的心情,使我无法和你交手?”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本来的确有这个打算,怎奈我从来也不忍心欺骗一个伤心的女人。” 阴姬厉喝道:“是不是你杀了他的?” 楚留香道:“究竟是谁杀了他?到现在你还猜不出么?” 阴姬身子一震,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在这一瞬间,她仿佛又苍老了许多,黯然自语道:“傻孩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留香一字字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也该知道的。” 阴姬的手颤抖着,她是想找一个可以支持身体的地方,除了“情感”之外,世上还有什么事能给她如此巨大的打击? 她的遭遇实在值得同情,但她的情感却又实在太荒唐,楚留香也不知她究竟是可怜?是可恨?还是可笑? 楚留香叹道:“我本不想扰乱你心神,可是你现在的确不适于和人动手,我也不愿乘人之危。” 阴姬的身子忽然又枪一般挺立了起来,冷冷道:“杀人用不着等到心情好的时候,你只管先出手吧!” 楚留香道:“你现在真的能出手?” 阴姬冷笑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还是先为你自己担心吧!只要你能挡得过我十招,也就不枉你学武一世了。” 楚留香笑道:“你口气倒真不小。” “小”字出口,他已箭一般向阴姬冲了过去。 他知道自己惟一能胜过对方之处,就是个“快”字。 所以他尽量利用这个“快”字,只要他能抢得一刹那间的先机,他就或许还有战胜的希望。 他出手实在快,快如急风,快如闪电。 谁知他刚一出手,阴姬的手掌一挥,就立刻有一股奇异的力量阻住了他的去路,这股力量如浪潮初起,澎湃不绝 楚留香莫说根本无法抢得先机,根本就近不了她的身。 他本以为“水母阴姬”也和石观音一样,是以奇诡的身形和招式见长,所以他认为自己或许还能以应变和急智来制敌机先。 他和石观音那一战,也正是如此。 却不知“水母阴姬”的武功竟和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都不相同,她的武功竟是自“水”中练出来的。 她的力量也正和“水”一样,看来虽柔和平静,其实却是无坚不摧,无物可挡的。滴水已能穿阶,洪水更能使山峰移形,城市毁灭,自古以来,天下就从来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抵抗水的力量。 楚留香这才发现世上最可怕的原来就是水。 无情的水。 “水母”的出手更无情,她的身形还未改变,那种澎湃如潮的掌力已将楚留香压得透不过气来。 他连变几种身法,但只要阴姬一挥手,他的攻势马上就被阻遏,他根本无法给阴姬丝毫威胁。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难怪江湖中人人怕你,无论任何人和你动手,的确没有战胜的希望。” 他嘴里说着话,又改变了七八种身法。 虽然明知无论使出任何招式来都是无用的,但他的身形还是要瞬息不停的改变,因为只要他身形一停顿,就立刻要被那股巨大的力量压扁。 只听水母冷冷道:“我已让了你四十七招,你认为够了么?” 楚留香笑道:“够了够了,你还手吧!”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水母道:“你能挡得住我几招?” 楚留香道:“那倒说不定,也许连一招都挡不了,也许可以挡上个七八百招。” 水母冷笑道:“以你的武功,只要能挡得了我七八招,我就让你走。” 楚留香笑道:“你不后悔?” 水母厉叱道:“狂徒,先接我一招再说。” 叱声中,她已迎面一掌向楚留香拍了过去。 她这种掌力最厉害之处,就是令对方非但不能招架,也不能退,正像是已投身洪流之中的人,只有奋力逆流而上,也许还有一丝生机,若是想退下去缓口气,那么就立刻要被洪水卷走,死无葬身之地了。 楚留香精于水性,自然很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水母这一掌拍出,他居然还是再向后退了。 他似已心灰意冷,放弃了抵抗,再也没有在逆流中奋斗求生的勇气,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死”才是解脱。 他身子立刻被水母的掌力震得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 水母也觉得很意外。 武功到了她这种火候的人,正如高手弈棋,只要对方下一着棋,她已可先算出对方后面七八着的棋路。 楚留香一出手,阴姬已对他武功的深浅了如指掌。 她算准楚留香最少还可抵挡她七招,谁知一招出手,楚留香已被震飞,她早已算准了的后着,竟无法使出来了。这不但令她觉得很意外,甚至令她有些失望,她想不出自己的判断怎会有了错误? 可是她心神虽分,掌力却未竭,若是换了别人,已投入她这种掌力之中,是再也无法脱身的了。 只不过楚留香的轻功之高,也是她未曾想到的。 但听“噗通”一声,楚留香竟已挣脱了她的掌力,落入池水中,身形如游鱼一翻,便已消失不见。 阴姬冷笑一声,一闪身,也跃入水里。 只见楚留香的身法在水中似乎比在空中更快,但阴姬号称“水母”,水性之精妙,自然更非他人能及。 何况,在水中游动时,全身每一处都要配合无间,两只脚的摆动尤其重要,光是穿着鞋子,就势必要影响速度。 若是在鱼尾上加个套子,那么就算鱼也游不快的。 楚留香只觉脚上一双鞋子,仿佛有千钧之重,而且越来越重,但他并没有惊惶失措,因为他早就知道逃不了的。 他根本不想走,只想在水中与阴姬一战。 在陆上,他绝不是阴姬的对手,可是在水中,阴姬的掌力纵然还能发挥,也势必要打个折扣。 世上也只有“水”才能消灭“水”的力量。 平静的湖面上,忽然起了汹涌的浪涛,就仿佛风和日丽的海岸,骤起暴风,风在呼啸,海也在呼啸。 又仿佛在湖底来了两条上古洪荒时的蛟龙,正在海中作生死的搏斗。 神水宫的弟子都吃惊的跑了出来,这一潭澄清的湖水,本是她们心目中的“神湖”,如今怎会变成了“魔湖”? 又见湖水忽然壁立而起,在初升的阳光中看来,就宛如一道碧绿的水晶墙,灿烂生光,不可方物。 刹那间,这水晶墙忽又消失,水面上接着泛起了一连串的涟漪和水泡,又宛如有个多事的妖神,在湖底升起了一炉魔火,将整个湖的水都煮沸,然后再将天地生灵一起投入,供他咀嚼。 这景象壮丽奇幻,却又带着一种不可形容的妖气,令人见了不但目眩神夺,而且毛骨悚然。 神水宫弟子大都是自幼就入宫来的,在这种环境中生长,使她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和凡俗中的人不同,也不该有凡俗中那些凡俗的感情,所以她们从不知道“爱”是何物?也从不知道“恨”是何物?“恐惧”这两个字,她们更觉得是十分可笑的。 可是现在,她们心里却起了一种莫名的震颤,仿佛觉得已有种不可抗拒的灾祸将要降临到她们身上。 有些人甚至觉得她们生存的天地已将毁灭。 宫南燕也奔了出来,目中犹自带着泪光,但见到湖面上惊人的景象后,她的悲哀也瞬即被惊骇所替代。 大家见到她,就一起围了上去,抢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宫南燕心里虽也和她们同样惊骇,但见她们的惊骇之色,她只有勉强作出镇定之色,反而安慰她们道:“不要紧的,这也许是风……” “但现在并没有风呀!” 有人哀求着道:“四姐,你去瞧瞧吧,最好是去问问师父。” 宫南燕迟疑着:“三姐呢?” 有人应道:“三姐和九妹都还在逼问那三个人的口供。” 宫南燕咬着嘴唇,终于下了决心,飞身一掠,掠到湖水边,但她还没有跳下去,突有一阵浪涛卷来。 她连站都站不稳了,被浪头打得踉跄后退。 她吃惊的呆了半晌,忽然扭头奔回她自己的小楼,唯有她的居处,是可以从外面直入水宫寝室的。 水宫寝室中的四位少女已吓得嘴唇发白。 在这里,她们虽看不到湖水的奇异变化,但水势撞激着山壁,整个寝室都仿佛变成了一只被困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舟,那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响声,更是慑人魂魄,令人觉得天地都已将崩裂。 宫南燕奔了进来,厉声道:“师父呢?” 少女们摇了摇头,颤声道:“不知道。” 宫南燕怒道:“你们一直在这里的,怎会不知道?” 少女道:“她老人家本要我们将这衣柜抬到湖中去,后来忽又叫我们抬回来,然后就叫我们出去,等我们听到这声音再进来,她老人家已不见了。” 宫南燕皱着眉,沉思了半晌,又问道:“这地方可有别人进来么?” 少女道:“没……没有。” 其实她就是被楚留香所制的那三个少女其中之一,她的穴道还是阴姬自己替她解开的。 但到了这种时候,她怎敢再多嘴。 宫南燕跺了跺脚,纵身跃入那小池。 水道中的响声更惊人,只因两壁已起了共鸣。 宫南燕还未游出水道,已瞧见两人正如两条蛟龙般在水中激斗,两人的身形之快,都绝非言语所能形容。 湖阔数十丈,他们两人却似已将整个湖底全都占据,宫南燕第一眼见到他们时,他们还在湖的右边。 但一眨眼之后,他们已到了湖的左边。 就因为他们的身形都太快了,所以身法看来反倒没有什么精妙的变化,湖水的激荡,也并非全因为他们招式变化间所发出的真气,而多半是因为他们身形冲破湖水时的速度,速度越快,力量越大。 他们若在陆上搏斗,声势就不会如此惊人,因为撞击了水,水又撞击着水,一分力量,就变成了十分。 就因为水在不停的动,所以才会将他们的身形推动得更快,在这种情况下动手,不但要利用自己的每一分力量,也要利用水的动力,有时人被水力带动,招式已根本无法由自己控制了。 第三十一回 死亡之吻 这不但是一场空前绝后的恶战,也是一场妙绝人寰的大战,其中变化之奇妙,除了当局者只怕谁也无法体会。 宫南燕已瞧得目定口呆,湖水已呛入她的咽喉,她却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她实在想不到世上有谁能和“水母阴姬”交手。 她更想不到这人竟似乎并未落在下风。 在旋动的水流中,她根本辨不出楚留香的身形和面貌,但在她心里却已隐约想起了楚留香这个人。 想起了他那迷人的微笑,懒散的神态。“楚留香,这一定是楚留香。” 除了楚留香外,世上还有谁能和“水母”一较身手? 其实楚留香此时已是苦不堪言,若非他那种应变的急智,使他能充分利用了水的动力,他只怕早已葬身在水底。 他只觉得身上负担的压力已越来越大,全身的血管都似已将爆裂,鼻子里也已将呛出血来。 如今他才知道,在水中动手,他也是同样的全无生路。 水母的掌力本就是在水中练成的,别人的掌力在水中发挥不出,但她的掌力却不过打了个折扣而已。 楚留香只觉得四面的水似乎已越来越浓密,浓得就像血一样,他的身形已渐渐被滞住,渐渐不能移动。 他自知已到了死亡的边缘。 谁知“水母阴姬”的身法竟已慢了下去,举手投足间,也渐渐有了种力不从心的现象。 楚留香又惊又喜,他本猜不透水母那么充沛的内力怎会消耗得如此快,但立刻就恍然大悟。 阴姬并非已力竭,而是已气竭了。 楚留香已练成了一种神秘的呼吸方法,他在水中呼吸几乎和陆地上同样自由,但别人却不同。 而且一个人在激烈的搏斗时,更需要充分的“气”,这也是胜负成败的重要关键之一。 阴姬体内的“气”在急遽的消耗着,此刻已快消耗光了,她身体中已起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疲倦之感,似已晕晕欲睡。 楚留香知道只要让她出水去换一次气,自己就必败无疑,因为“气”可以换,“力”却无法换。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换气。 只见阴姬身子忽然一翻,上身后仰,脚背挺直,在一刹那间便已踢出了九脚,这九脚虽然踢不到楚留香,但却踢出了一连串水泡,每个水泡中都带着一股强劲的真气,铁弹般击向楚留香。 楚留香要闪避本不困难,但他只要往后一送,阴姬的身子就会借着这踢水的力量冲出水面。 水泡一连串击出,她的人已如火箭般向上升起。 眼见楚留香已无法将她拦阻,他情急之下,竟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她的双腿。 阴姬再也想不到楚留香会使出如此冒险,如此无赖的招式,急切间也不知该如何解救,身子已被楚留香拖了下去。 她又惊又怒,一掌拍向楚留香的头顶。 楚留香双手抱住了她的腿,既不能招架,也不敢放开,因为只要他的手一松,阴姬的腿就会踢中他要害。 他只有用头在阴姬的肚子上一顶,阴姬的身子则被顶得向后一倒,这一掌也就拍不下去了。 这种招式用得更荒唐,阴姬只觉全身都已气得发麻。 除了雄娘子外,她平生几曾被男人如此搂抱过?也不知是否因为气已将竭,她全身竟软绵绵的使不出半分气力来。 楚留香自己又何尝不觉得这种招式用得未免有些见不得人,但一个人在挣扎求生时,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 他乘着阴姬身子向后一仰的时候,已窜上去将她的双手连人一起紧紧抱住,又用两条腿盘住了她的腿。 他就像个八爪”鱼似的,将阴姬缠得连动都动不了。 只见阴姬眼睛已渐渐翻白,嘴角已在往外冒气泡,用不了多久,她就难免要窒息而死。 楚留香眼见又将战胜了,这一次胜利虽然并不十分光彩,但胜利毕竟是胜利,无论哪种胜利,至少都比失败好得多。 谁知就在此时,楚留香忽然觉得一股强劲的力量自身子下冲上来,将他们两个人都冲得向上升起来。 原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湖心那石板上站立的水道门口,宫南燕一按枢纽,湖心的喷泉又箭一般向上冲起。 刹那之间,楚留香和阴姬都已被冲上了水面。 楚留香知道只要让阴姬喘一口气,他就再也抱不住她了,所以这时他的手可万万不能放开。 只见眼前一亮,他们已冲出了湖水。 楚留香再也顾不得别的,忽然将头凑了上去,用嘴紧紧盖住了阴姬的嘴,用鼻子紧紧压住了阴姬的鼻子。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阴姬呼吸。 神水宫的弟子本是分散在各处的,有的在树下,有的在湖边,但现在她们已渐渐聚在一起。 这些孤独的少女们,只有在惊惧的时候,才会觉得需要别人,恐惧原来就比快乐更能令人合群。 这只怕也就是人类大多都觉得不快乐的原因。 她们发现湖水已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就又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散开了,有的人已在暗中庆幸,危险已过去。 谁知就在此时,湖心的水柱忽又冲天而起。 这喷泉水柱本是“水母阴姬”现身时才会出现的,她们再也想不到这次水柱上竟有两个人。 除了水母外,竟还有个男人。 这男人竟和水母紧紧拥抱在一起,密密的接着吻。 神水宫的弟子全都惊讶得呆住了,就算是天崩地裂,山河变色,也绝不能令她们如此吃惊。 对男人深恶痛绝,一向神圣不可侵犯的“水母阴姬”,怎会和男人如此亲密?这男人是谁呢? 她们的眼睛都已发直。 吻,本是甜蜜的。 但在几十双眼睛之下接吻,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了,何况这一吻中根本就没有丝毫甜蜜之意。 这一吻是死亡之吻。 ------------ 楚留香传奇之鬼恋侠情 楚留香小说借尸还魂 1 <<旧雨楼·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第一章 借尸还魂>> 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 第一章 借尸还魂 这不是鬼故事,却比世上任何鬼故事都离奇可怖。 九月二十八,立冬。 这天在“掷杯山庄”发生的事,楚留香若非亲眼见到,怕永远也无法相信。 “掷杯山庄”在松江府城外,距离名闻天下的秀野桥还不到叁里,每年冬至前後,楚留 香几乎都要到这里来往几天,因为他也和季鹰先生张翰一样,秋风一起;就有了鲈之思,因 为天下唯有松江秀野桥下所产的鲈才是四腮的,而江湖中人谁都知道,“掷杯山庄”的主人 左二爷除了掌法冠绝江南外,亲手烹调的鲈鱼脍更是妙绝天下。 江湖中人也都知道,普天之下能令左二爷亲自下厨房,洗手做鱼羹的,总共也不过只有 两个人而已。 楚留香恰巧就是这两人其中之一。 但这次楚留香到“掷杯山庄”来,并没有尝到左二爷妙手亲调的鲈鱼脍,却遇到了一件 平生从未遇到过的,最荒唐、最离奇、最神秘、也最可怖的事。 他从来也不信世上竟真有这种事发生。 左二爷也和楚留香一样!是最懂得享受生命的人,他不求封侯,但求常乐,所以自号 “轻侯”。 “掷杯山庄”中有江南最美的歌妓,最醇的美酒,马厩中有南七省跑得最快的千里马, 大厅中也有最风雅的食客。但左二爷最得意的事却还不是这些。 左二爷平生最得意的有叁件事。 第一件令他得意的事,就是他有楚留香这种朋友,他常说宁可砍下自已的左手,也不愿 失去楚留香这个朋友。 第二件令他得意的事是他有个世上最可怕的仇敌、那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血 衣人”薛大侠。他和薛衣人做了叁十年的冤家对头,居然还能舒舒服服的活到现在,薛衣人 虽然威震天下,却也将他无可奈何。这件事左二爷每一提起,就忍不住要开怀大笑。 第叁件事,也是他最最得意的一件事,那就是他有个最聪明、最漂亮、也最听话的乖女 儿。左二爷没有儿子,但却从来不觉得遗憾,只因他认为他这女儿比别人两百个儿子加起来 都强胜十倍。左明珠也的确从来没有令她父亲失望过。她从小到大,几乎从没有生过病,更 绝没有惹过任何麻烦,现在年已十八岁,却仍和两岁时一样可爱,一样听话。 她的武功虽然并不十分高明,但在女人中已可算是佼佼者了,到外面去走了两趟之後, 也有了个很响亮的名头,叫“玉仙娃”。 虽然大家都知道,江湖中人如此捧她的场,至少有一半是看在左二爷的面上,但左二爷 自已却一点也不在意。 左二爷并不希望他女儿是个女魔王。 何况,她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练武,她不但要陪她父亲下棋、喝酒,还要为她父亲抚 琴、插花、填词、吟诗——她无论做任何事,都是为她父亲做的,因为她生命中还没有第二 个男人。 总而言之,这位左姑娘正是每个父亲心目中所期望的那种乖女儿,左二爷几乎从来没有 为她操过心。 ——直到目前为止,左二爷还未为她操过心。 但现在,现在这件最荒唐、最离奇、最神秘、最可怖、几乎令人完全不能相信的事,正 是发生在她身上。 九月,寒意已经很重了。 但无论在多冷的天气里,只要一走进“掷杯山庄”,就会生出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就 像疲倦的浪子回到了家一样。 因为“掷杯山庄”中上上下下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欢乐面好客的笑容,即使是守在门口 的门丁,对客人也是那麽而有礼,你还未走进大门,就会嗅到一阵阵酒香、菜香、脂粉的幽 香、花木的清香就会听到一阵阵悠扬的丝竹管弦声,豪爽的笑声,和碰杯时发生的清脆声 响。 这些声音像是在告诉你,所有的欢乐都在等着你,那种感觉又好像将一双走得发麻的脚 泡入温水里。但这次,楚留香还远在数十丈外,就觉得情况不对了。 “掷杯山庄”那两扇终年常开的黑漆大门,此刻竟紧闭着。门口竟冷清清的瞧不见车 马。 楚留香敲了半天门,才有个老头子出来开门,他见到楚留香,虽然立刻就露出欢迎的笑 容,但却显然笑得很勉强。 昔日那种欢乐的气氛,如今竟连一丝也看不到了。 院子里居然堆满了落叶未扫,一阵阵秋风卷起了落叶,带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 意。 等到楚留香看到左轻侯时,更吃了一惊。 这位江湖大豪红润的面色,竟已变得苍白而憔悴,连眼睛都凹了下去,才一年不见,他 好像就已老了十几岁。 在他脸上已找不出丝毫昔日那种豪爽乐天的影子,勉强装出来的笑容也掩不住他眉宇间 那种忧郁愁苦之色。 大厅里也是冷清清的,座上客已散,盛酒的金樽中却积满了灰尘,甚至连梁上的燕子都 已飞去了别家院里。 “掷杯山庄”中究竟发生了什麽惊人变故,怎麽会成如此模样,楚留香惊奇得几乎连话 都说不出来。 左二爷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也是久久都说不出话。 楚留香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二哥你……你近来还好吗?” 左二爷道:“好,好,好……” 他一连将这“好”字说了七八遍,目中似已有热泪夺眶而出,把楚留香的手握得更紧, 嗄声道:“只不过明珠!明珠她……”楚留香动容道:“明珠她怎麽样了?” 左轻侯沉重的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她病了,病得很重。” 其实用不着他说,楚留香也知道左明珠必定病得很重的,否则这乐天的老人又怎会如此 愁苦。 楚留香勉强笑道:“年轻人病一场算得了什麽?病好了反而吃得更多些。” 左轻侯摇着头,长叹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孩子生的病!是……是一种怪 病。” 楚留香道:“怪病?” 左轻侯道:“她躺在床上,点水未进,粒米未沽,不吃不喝已经快一个月了,就算你我 也禁不起这麽折磨的,何况她……” 楚留香道:“病因查出来了吗?” 左轻侯道:“我已将江南的名医都找来了,却还是查不出这是什麽病,有的人把了脉, 甚至连方子都不肯开,若非靠张简斋每天一帖续命丸保住了她这条小命,这孩子如今只怕早 已……早已……” 他语声哽咽,老泪己忍不住流了下来。 楚留香道:“二爷的张简斋,可是那位号称‘一指判生死’的神医名侠简斋先生。” 左轻候道:“嗯。” 楚留香展颜道:“若是这位老先生来了,二哥还有什麽不放心的,只要他老先生肯出 手,天下还有什麽治不好的病。” 左轻侯叹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本来也不肯开方子的,只不过……” 突见一位面容清瞿,目光炯炯的华眼老人匆匆走了进来,向楚留香点点头,就匆匆走到 左轻侯面前,将一粒丸药塞入他嘴里,道:“吞下去。” 左轻侯不由自主吞下了丸药,讶然道:“这是为了什麽?” 老人却已转回头,道:“随我来。” 楚留香认得这老人正是名满天下的简斋先生,见到这种神情,楚留香己隐隐觉出事情不 妙了。 叁个人匆匆走人後园,只见菊花丛中的精轩外,肃然伫立着十几个老妈子,小丫头,一 个个惧都垂着头,眼睛发红。 左轻侯变容道:“珠儿她……她莫非已……” 简斋先生长长叹了口气沉重的点了点头。 左轻侯狂呼一声,冲了进去。 等楚留香跟着进去的时候,左轻侯已晕倒在病榻前,榻上静静的躺着个美丽的少女,面 容苍白,双目紧闭。 简斋先生拉起被单,盖住了她的脸,却向楚留香道:“老朽就是怕左二爷急痛攻心,也 发生意外,所以先让他服下一粒护心丹,才敢将这恶耗告诉他,想不到他还是……还 是……” 这本已将生死看得极淡的老人,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凄凉伤痛之色,长长叹息了一声, 道:“他连受劳苦,老朽怕他内外交攻!又生不测,幸好香帅来了,正好以内力先护住他的 心脉,否则老朽当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楚留香不等他说完,已用掌心抵住左轻侯的心口,将一般内力源源不绝的输送过去—— 幕色渐深,夜已将临,但广大的“掷杯出庄”尚还没有燃灯,秋风虽急,却也吹不散那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ō M 种浓重的凄苦阴森之意。 前後六七重院落,都是静悄悄!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走动,每个人都像生怕有来自地 狱的冤魂,正躲在黑暗的角落虽等着殉人魂魄。 树叶几乎已全部凋落,只剩下寂寞的枯枝在风中萧索起舞,就连忙碌的秋虫都已感觉出 这种令人窒息的悲哀,而不再低语。 左明珠的尸身仍停留在那凄凉的小轩中,左二爷不许任何人动她,他自已跪在灵床旁, 像是已变成一具石像。 楚留香心情也出的沉重,因为他深知这老人对他爱女的情感。各地的名医也都默默无言 的坐在那里,也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心里既觉得惭愧,也免不了有些难受。 只有张简斋在室中不停的往来蹀踱着,但脚步也轻得宛如幽灵,似乎也生怕踏碎了这无 边的静寂。 左二爷一直将头深深埋藏在掌心里,此刻忽然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瞪着远 方,嘶声道:“灯呢?为什麽没有人点灯,难道你们连看都不许我看她吗?” 楚留香无言的站了起来,在桌上找到了火刀和火石,刚燃起了那盏带着水晶罩子的青铜 灯,忽然一阵狂风自窗外倦卷了进来,卷起了盖在尸身上的白被单,卷起了床幔,帐上的铜 钩摇起了一阵单调的“叮当”声,就宛如鬼卒的摄魂铃,狂风中仿佛也不知多少魔鬼正在狞 笑着飞舞。 “噗”的一声,楚留香手里的灯火也被吹灭了。 他只觉风中竟似带着种妖异的寒意,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手里的水晶灯罩也跌 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四下立刻又被黑暗笼罩。 风仍在呼啸,那些江南名医已忍不住缩起了脖子,有的人身子已不禁在开始发抖,有的 人掌心已泌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床上的体忽然张开眼睛,坐了起来! 这刹那间,每个人的心房都骤然停止了跳动。 然後就有人不由自主,放声惊呼出来。 就连楚留香都情不自禁的退後半步。 只见那“体”的眼睛先是呆呆的凝注着前方,再渐渐开始转动,但双目中却仍带着种诡 秘的死气。 左轻侯显然也骇呆了,嘴唇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那“体”眼珠子呆滞的转了两遍,忽然放出声尖呼起来。 呼声说不出的凄厉可怖,有的人已想夺门而逃,但两条腿却好像琵琶似的抖个不停,哪 里还有力气举步。 那“体”呼声渐渐嘶哑,才喘息着哑声道:“这是什麽地方,我怎会到这里来了?” 左二爷张大了眼睛,颤声道:“老天爷慈悲,老天爷可怜我,明珠没有死,明珠又活回 来了……” 他目中已露出狂喜之色,忽然跳起来,揽抱着他的爱女,道:“明珠你莫要害怕,这是 你的家,你又重回阳世了。” 谁知他的女儿却命推开了他,两只手痉挛着紧抓住扒在她身上的白被单全身都紧张得发 抖,一双眼睛吃惊的瞪着左轻侯,目中的瞳孔也因恐惧而张大了起来,就像是见到“鬼”一 样。 左二爷喘息着,吃吃道:“明珠,你……你……难道已不认得爹爹了麽?” 那“体”身子缩成一团,忽又哑声狂呼道:“我不是明珠,不是你女儿,我不认得 你!” 左二爷怔住了,楚留香怔住了。 每个人都怔住了! 左二爷求助的望着楚留香,道:“这……这孩子怕受了惊……” 他话未说完,那“体”又大喊起来,道:“我不是你的孩子,你们究竟是什麽人?为什 麽把我绑到这里来?快放我回……去。” 左二爷又惊又急,连连顿足,道:“这孩子疯了麽?这孩子疯了麽……” 实在他自已才真的已经快急疯了。 那“体”挣扎着想跳下床,哑声道:“你才是疯子,你们才是疯子,我要回去,让我 走!” 楚留香心里虽也是惊奇交集,但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他若不镇定下来,就没有人能镇定 下来了。 他拍了拍左二爷的肩头,轻轻道:“你们暂时莫要说话,我先去让她安静下来再说。” 他缓缓走过去,柔声道:“姑娘,你大病初愈,无论你是什麽人,都不该乱吵乱动,你 的病若又复发了,大家都会伤心的。” 那“体”正惊惶的跳下床,但楚留香温柔的目光中却似有令人不可抗拒的镇定力量,令 任何人都不能不信任他。 她两只手紧紧的挡在自已胸前,面上虽仍充满了恐惧惊惶之色,但呼吸已不觉渐渐平静 了下来。 楚留香温柔的一笑,道:“对了,这样才是乖孩子,现在我问你,你可认得我麽?” 那“体”张大了眼睛瞪了很久,才用力摇摇头。 楚留香道:“这屋子里的人你都不认得?” 那“体”又摇了摇头,根本没有瞧任何人一眼。 楚留香道:“那麽,你可知道你自已是谁麽?” 那“体”大声道:“我当然知道,我是‘施家庄’的施大姑娘。”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那麽,你难道是金弓夫人的女儿?” 那“体”眼睛亮了,道:“一点也不错,你们既然知道我母亲的名字,就应该乘早送我 回去,免得自惹麻烦上身。” 左二爷早已气得脸都黄了,跺着脚道:“这丫头,你们看这丫头,後然认贼为母起来” 那“体”瞪眼道:“谁是贼?你们才是贼,竟敢绑我的票。” 左二爷早已气得全身发抖,退後两步,倒在椅子上直喘气,过了半晌,眼中不禁又流下 泪来,转身道:“这孩子不知又得了什麽病,各位若能治得好她,我……我不惜将全部家产 分给他一半。” 楚留香显然也觉得很掠讶,很奇怪,望着张简斋道:“张老先生,依你看……” 张简斋沉吟了半晌,才缓缓道:“看她的病情,仿佛是‘离魂症’,但只有受过大惊 骇,大刺激的人才会得此症,老夫行医近五十年,也从未见过……” 那“体”的脸竟也气红了,大声道:“谁得了‘离魂症’,我看你才得了‘离魂症’, 满嘴胡说八道。” 张简斋凝注着她望了很久,忽然将屋角的一面铜镜搬了过来,搬到这少女的面前,沉声 道:“你再看看,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少女怒道:“我当然知道自已是谁,用不着看……” 她明里虽说“用不着看”,还是忍不住瞧了镜子一眼。 只瞪了一眼,她脸上就忽又变得说不出的惊骇、恐惧,失声骇呼道:“这是谁?我不认 得她,我不认得她……” 张简斋沉声道:“照在镜子里的,自然是你自己,你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吗?” 少女忽然转身扑到床上,用被蒙住了头,哑声道:“这不是我,不是我,我怎麽变成这 模样,我怎会变成这模样?”她一边说,一边用力锤着床,竟放声大哭了起来。 屋子里每个人惧是目定口呆,作声不得,大家心里虽已隐隐约约猜出这是怎麽回事了, 但却又谁都不敢相信。 张简斋将楚留香和左轻侯拉到一边,沉着脸道:“她没有病。” 左二爷道:“没有病又怎会……怎会变成这样子!” 张简斋叹了口气,道:“她虽然没有病,但我却希望她有病反而好些。” 左二爷道:“为……为什麽?” 张简斋道:“只因她没有病比有病还要……可怕得多。” 左轻侯头上已日出了冷汗,嘶声道:“可怕?” 张简斋道:“她失去知觉已有一个月了,而且水米未沾,就算病愈,体力也绝不会恢复 得这麽快,何况,她方切明是心脉惧断,返魂无术的了,老夫可以五十年的信誉作保,绝不 会诊所有误。” 楚留香勉强笑道:“张老先生的医道,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信。” 张简斋脸色更沉重,道:“既然如此,那麽老夫就要请教香帅,一个人明明已死了,又 怎会忽然活回来呢?香帅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种怪事?” 楚留香怔了半晌。含笑道:“在下非但未曾见过,连听也未听说过。” 张简斋道:“但她却明明已活回来了,以香帅之见,这种事该如何解释?” 楚留香又怔了半晌,道:“张老先生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解释呢?” 张简斋沉默了很久,目中似乎露出了惊怖之色,压低声音道:“以老夫看来,这件事只 有一个解释……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 左轻侯跳了起来,吼道:“张简斋,我还以为你有什麽了不得的高见,谁知你竟会说出 如此荒谬不经的话来,请请请,像你这样的名医,左某已不敢领教了。” 张简斋沉下了脸,道:“既是如此,老夫就此告辞。” 他一怒之下,就要沸袖而击,但楚留香放任了他,一面向他挽留。一面向左轻侯劝道: “事变非常。大家都该份外镇定,切切不可意气用事。” 左轻侯瞪着服道:“你……你……你难道也相信这种鬼话。” 楚留香默然半响,沉声道:“无论如何,两位都请先静下来,等我再去问问她,问个清 楚再说。” 他走到床边,等那少女的哭声渐渐小了,才柔声道:“姑娘的心情,我不但很了解而且 很同情,无论谁题着这件事,都一定会很难受,我只希望姑娘相信我,我们绝没有伤害姑娘 的意思,更不是我们将姑娘绑到这里来的。” 他声音中似乎有种令人镇定的力量,那少女的哭声果然停止了。但还是将头蒙在被里, 嗄声道:“不是你们将我绑来的,我怎会到这里来?” 楚留香道:“姑娘何妨静下心来想想,究竟是怎麽到这里来的?” 那少女道:“我……我的心乱得狠,好像什麽事都记不清了……”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美丽的眼睛里仿佛笼着一层迷雾,楚留香并没有催促她,过了很 久,她才缓缓接着道:“我记得我病了很久,而且病得很重。” 左轻侯立刻现出喜色,道:“好孩子,你总算想起来了,你的确病了很久,这一个多月 来,你始终躺在这张床上从没有起来过。” 那少女断然摇了摇头大声道:“我虽然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但却绝不是躺在这张床 上。” 左轻侯通:“不在这里在哪里?” 那少女道:“自然是我自己的家里,我自己的屋子里。” 楚留香见到左轻侯脸色又变了,抢着道:“姑娘可还记得那是怎麽样的屋子?” 少女道:“那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怎麽会不记得?” 她目光四下瞟了一眼,接着道:“那间房子和这里差不多大,我睡的床就摆在那边,床 旁边有个紫檀木的妆台,妆台旁是个我架,上面卸摆着一炉香。”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妆台上摆着什麽呢?” 那少女道:“也没有什麽特别的东西,只不过惯用的脂粉和香油,都是招人从北京城里 的‘宝香斋’买来的。” 她的脸似乎忽然红了又红,立刻就接着道:“但我的屋子里却绝没有花因为我一闻到花 粉的味道皮肤就会发疹,而且我屋里的窗户上都挂着很厚的紫绒窗帘,因为我从小就不喜欢 阳光。” 这屋子的窗户上缘也接着窗帘,但却是湘理竹编成的,屋角里摆着一盆菊花,开得正 盛。 那少女见到这盆菊花,目中立刻露出厌恶之色。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因为他也知道左明珠是很喜欢花的,而且最爱的就是菊花,所以 才将菊花连盆搬到屋里来。 但他并没有说什麽,只是将菊花撤了出去。 那少女感激的瞧了他一眼,道:“可是在屋里闷了一个多月之後,我却忽然盼望见阳光 了,所以今天早上,我就叫人将屋里的窗户全都打开。” 楚留香道:“今天早上了姑娘是叫什麽人将窗户打开的。” 那少女道:“是梁妈,也就是我的奶娘,照顾我已有许多年了。因为家母一向很忙,平 时很少有时间和我们在一起。” 楚留香笑了笑,道:“金弓夫人的大名,在下早已久仰得很了。” 左二爷“哼”了一声,终於还是忍耐着没有说话。 那少女目光凝注着窗外,缓缓道:“今天早上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但现在……现在 天怎会忽然黑了?我难道又躺了很久麽?” 楚留香道:“今天早上的事,姑娘还记得些什麽?” 那少女道:“我看到外面的阳光很美,心里觉得很高兴,忽然想到园子里去散散心。” 楚留香道:“姑娘能走动?” 那少女凄然一笑,道:“其实我已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但梁妈不忍拂我的心意,还是扶 我起来,替我换了套衣服。” 楚留香道:“就是姑娘现在穿的这套?” 那少女道:“绝不是,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套衣服,是梁妈亲手做的,料子也是托人从北 京带回来的织锦缎,红底子绣着银色的凤凰。” 也不知为了什麽,说着说着,她的脸又红了起来。 楚留香道:“後来姑娘可有出去逛了麽?” 那少女道:“没有,因为家母恰巧来了,还带来一位很有名的大夫。” 张简斋抢着道:“是谁?” 那少女恨报道:“家母话说就因为江南的名医全都被“掷杯山庄”抢着定了,我的病才 不会好,所以她老人家这次特地从北方将王雨轩先生请了来,也就是那位和南方张简斋齐名 的王老先生,江湖中人称‘北王南张’的。” 张简斋扳着脸道:“是南张北王,不是北王南张。” 那少女望了他一眼,失声道:“你难道就是张简斋?这里难道就是掷杯山庄?” 那少女眼珠子转来转去,显得又惊讶,又害怕,过了很久,才道:“王老先生什麽也没 有说,把过我的脉局,立刻就走了出去,家母就替我将被盖好,叫我好好休息,切莫胡思乱 想。” 楚留香道:“後来呢?” 那少女道:“後来……後来…。” 她目光又混乱了起来咬着嘴唇道:“後来我好像是做了个梦,梦到我的病忽然好了,就 穿着那身衣服从窗子里飞了出去,院子的人像是特别多,但却没有人看得到我,也没有人听 得到我说话,我心里正在奇怪,忽然听到梁妈放声大哭起来,别的人也立刻全都赶到我的那 间屋子里去。” 楚留香咳嗽了两声,道:“你……你自已呢?是否也回去了?” 那少女道:“我本来也想回屋子去看看的。但却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我竟身不由主, 被风吹过墙,後来……後来.…。” 楚留香追问道:“後来怎样?” 那少女长长叹了口气,道:“真奇怪,後来的事,我连一点也不记得了。” 灯火虽已燃起,但屋子里的阴森之意却丝毫未减。 那少女全身发着抖,流着冷汗,颤声道:“我也不知道怎会到这里来的,我已将我能记 得起的事全都说了出来,你们……你们究竟要对我怎样?” 楚留香道:“我方已说过,我们对姑娘你绝无恶意……” 那少女大声道:“既然没有恶意,为什麽还不放我回去?” 楚留香瞧了左轻侯一眼,勉强笑了笑,道:“姑娘的现在还没有大好。还是先在这里休 养些时候,等到……” 那少女忽然站了起来,叫道:“我不要在这里休养,我要回家去,谁敢再拦我,我就跟 他拼命” 呼声中,她人已飞掠而起,想冲出窗子。 左轻侯吼道:“拦住她,拦住她” 那少女但觉眼前一花,但不知怎地,方还站在床边的楚留香忽然就出现她面前,拦住了 她的去路。 她咬咬牙,突然出手向楚留香肩膀抓了过去。 只见她十指纤纤,弯屈如爪,身子还在空中,两只手已抓向楚留香左右“肩井”穴。出 手竟是十分狠毒老辣。但楚留香身子一滑,就自她肘下穿过,那少女招式明明已用老,手掌 突又一翻,左掌反抓楚留香肩後“秉风”、“曲池”两处大穴,右掌扬起抓向楚留香腰间 “少海”、“曲泽”两处大穴,非但变招奇快,而且一出手就抓的是对方关节处的要害大 穴,认穴之准,更是全无厘米之差。 但楚留香武功之高,又岂是这种年纪轻轻的小泵娘所能想像,她明明觉得自己手指已触 及了楚留香的穴道,只要力透指尖,便可将楚留香穴道捏住,令他全身麻,失去抵抗之力。 谁知就在这刹那间,楚留香的身子忽然又游鱼般滑了出去,滑到她背後,温柔的低语 道:“姑娘还是先睡一觉吧,一觉醒来,事情也许就会变好了。” 那少女只觉楚留香的手似乎在她身上轻轻拂了拂,轻柔得就像是春日的微风,令人几乎 感觉不出。 接着,她就觉得有一阵令人无法抗拒的睡意突然袭来,她身子还未站稳,便已堕入睡 乡。 张简斋一直在留意着他们的出手,这时才长长叹了口气,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用这两句话来形容香帅,正是再也恰当不过。” 楚留香笑了笑,等到左轻侯赶过来特那少女扶上床,忽然问道:“方她用的是什麽武 功?老先生可看出来了麽?” 张简斋沉吟着,道:“可是小鹰爪力?” 楚留香道:“不错,老先生果然高明,她用的正是‘小鹰爪力’夹杂着‘七十二路分筋 错骨手’,而且功力还不错。” 张简斋望着左轻侯,缓道:“据老夫所知,江湖中能用这种功夫的女子并不多,只 有……。”他咳咽了两声,忽然停口不语。 左轻侯却已厉声道:“我也知道‘小鹰爪力’乃是施金弓那老婆娘的家传武功,但她也 明明是我的女儿,谁也不能否认。” 张简斋道:“令嫒昔日难道也练过这种功夫麽?” 左轻侯怔了怔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他不必回答别人也知道左二爷的:“飞花手”名动武林,乃是江湖中变化最繁复的 掌法,而且至阴至柔,正是“鹰爪”、“摔碑手”这种阳刚掌法的克星,他的女儿又怎会练 鹰爪力? 张简斋虽是江南名医,但“弹指神通”的功力,据说已练入化境,本也是武林中的大行 家,对各门名派的武功,具都了如掌指,他见到左轻侯的忧急愁苦之容,也不禁露出同情之 色,叹道:“庄主此刻的心情,老朽也并非不知道,只不过,世上本有一些不可思议、无法 解释的事,现在这种事既已发生……” 左轻侯嘎声道:“你……你为何一定要我相信这种荒唐的事?你难道真的相信这是借尸 还魂?” 楚留香道:“张老先生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二哥你先冷静下来,大家再想如何应付此事 的法子。” 张简斋叹道:“香帅说的不错,人力也并非不可胜天。” 左轻侯搓着手,跺着脚道:“现在我的心也乱了。你们该怎麽办,就怎麽办吧。” 楚留香沉声道:“这件事的确有许多不可思仪之处,明珠怎会忽然会使金弓夫人的家传 武功?这点更令人无法解释,但我们还是要先查明她方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施金弓的女儿 是否真的死了。” 左轻侯跺脚道:“你明明知道施金弓是我那死对头老怪物的亲家,难道还要我到施家庄 去问她麽?” 张简裔道:“左庄主虽去不得,但楚香帅却是去得的。” 左轻侯道:“楚留香乃是左轻侯的好朋友,这件事江湖中谁不知道,楚留香到了施家 庄,那老虞婆不拿扫把劈他出来才怪。” 张简斋笑了笑,道:“但庄主也莫要忘了,楚香帅的轻功妙绝天下,连‘神水宫’他都 可来去自如,又何况小小的施家庄?” 标题 <<旧雨楼·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第二章 施家庄的母老虎>> 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 第二章 施家庄的母老虎 其实施家庄非但不小,而且规模之雄伟,范围之辽阔,都不在“掷杯山庄”之下,施家 庄的庄主施孝廉虽不是江湖中人,但施夫人花金弓在江湖中却是赫赫有名,她的“金弓银弹 铁鹰爪”,更可说是江南一绝。 施家庄还有件很出名的事,就是“怕老婆”,江湖中人对“施家庄”也许还不太熟悉, 但提起“狮吼庄”来,却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左轻侯和施孝廉本是世交,就因为他 娶了这老婆,两人反目成仇。有一次左二爷乘着酒後,还到施家庄门外去挂了块牌子“内有 恶犬,诸亲好友一律止步。” 这件事之後,两家更是势同水火。 这件事自然也被江湖中人传为笑话,只因人人都知道施老庄主固然有孝常之弊,少庄主 施传宗更是畏妻如虎。 其实这也不能怪施传宗没有男子气概,只能怪他娶的媳妇,来头实在太大,花金弓虽然 勇悍泼辣,但也惹不起她这门亲家。 江湖中简直没有人能惹得起她这门亲家,只因她的亲家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大 侠薛衣人。 薛衣人少年时以“血衣人”之名闯荡江湖时,侠意思仇,杀人如草芥。中年後已火气消 磨,退隐林下,但一柄剑却更练得出神入化,据说四十年来,从无一人能在他剑下走过十 招。 而薛衣人也正是左轻侯的生冤家活对头。 夜色深沉,施家庄内的灯火也阴暗得很。 後园中花木都已凋落,秋意肃杀,晚风肃索,就连那一丛黄菊,夜幽幽的月色中也弄不 起舞姿。 楚留香的心情也沉重得很。 他的轻功虽独步天下,但到了这里,还是不敢丝毫大意,正隐身在一株梧桐树上,不知 该如何下手。 突听秋风中隐隐传来一阵啜泣声,他身子立刻跃起,飞燕般掠了过去,在夜色中真是就 宛如一只巨大的蝙蝠。 竹林中有几间精致的小屋,一灯如豆,满窗昏黄,那悲痛的吸泣声,显然就是从屋里传 出来的。 屋角里放着张床,床旁边有个蹬花的紫擅木妆台,妆台旁有个花架,晚风入窗,花架上 香烟绕绦,又一丝丝消失在晚风里。 床上仰卧着一个女子,却有个满头银发如丝的老妇人正跪床边悲痛的啼哭着,仿佛还闻 她喃喃道:“茵儿,茵儿,你怎麽能死?怎麽能死……” 楚留香只瞪了一眼,便机伶伶打了个寒酸。 施家的大姑娘果然死了,她闺房中的陈设果然和“那少女”所说的完全一样,而且她身 上穿着的,也猛然正是一件水红色的织锦缎衣裳,上面也猛然绣了几只栩栩如生的紫凤凰。 但她的尸身为何还未装殓,此刻跪在床边哀掉的又是谁呢?楚留香知道这老妇人绝不是 花金弓。 那麽,她难道就是“那少女”所说的梁妈? 只见那老妇人哭着哭着,头渐渐低了下去,伏到床上,保是因为悲痛过度,竟在不知不 觉间睡着了。 水红色的织锦缎,树着她满头苍苍白发,一缕缕轻烟,围过了接着紫绒窗的窗子。 远处有零落的更鼓声传来,已是四更了。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泛起一种凄凉之意,又觉得有点寒意的,甚至连那漂渺四散的香气 中,都仿佛带着种诡秘恐怖的死亡气息。 他隐身在窗外的黑暗中,木立了半晌,见到床边的老妇人鼻息续渐沉重,似已真的睡着 了,他这才轻轻穿窗入屋脚步甚至比窗外的秋风还轻,就算那老妇人没有睡着,也绝不会听 得到。 床上的少女面如蜡色,形色枯稿,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死前想必已和病魔挣扎了很 久。 这少女眉目虽和左明珠绝没有丝毫相似之外,但依稀犹可看出她生前必定也是个美人。 而现在,死亡非但已夺去了她的生命,也夺了她的美丽,死亡全不懂怜惜绝不会为任何 人留下什麽。 楚留香站在那老妇人身後望着床上少女的尸身,望着她衣裳上那只凤凰,想到“那少 女”说的话,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他赶快转过身,拿起妆台上一盒花粉,只见盒底印着一方小小的朱印,上在写的赫然正 是“京都宝香斋”。拿着这盒礼粉,楚留香只觉全身的寒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手上的冷汗 已渗入了粉盒。 突听那老妇人嘶声撼道:“你们抢走了我的茵儿,还我的茵儿来。” 楚留香的手一震,花粉盒已掉了下去。 只见那老妇人一双已乾瘪了的手紧紧抓着死身上穿的红缎衣服,过了半晌,又渐渐放 松。 她发黄的脖子上冒了一粒粒冷汗,但头又伏在床上,喘息又惭渐平静,又渐渐睡着了。 楚留香这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惊险可怖的事,但却从来也没有被吓得如此厉害。 他自然不是怕这老妇人,也不是怕床上的死,严格说来,他自已都不知道怕的是什麽。 他只觉这屋子里充满了一种阴森诡秘的鬼气,像是随时都可能有令人不可抗拒、也无法 思及的事发生一样。 “借尸还魂”这种事他本来也绝不会相信,可是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在他眼前,他已无 法不信。 一阵风吹过,卷起了紫绒窗帘,窗帘里就像有个可怕的幽灵要乘势而起,令人恨不得立 刻就离开这屋子,走得越远越好。 楚留香在衣服上擦乾了手掌,拾起了地上的花粉。 他一定要将这盒粉带回去,让左轻侯判断,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向左轻侯解释。 这件事根本就无法解释。 但是他的腰刚弯下去就发现了一双绣鞋。 楚留香这一生,也不知见到过多少双绣鞋,见过各式各样的绣鞋,穿在各式各样的女人 脚上。他从来不曾想到一双绣鞋也会令他吃惊。但现在他的确吃了一惊。 这双绣鞋就像突然白地上的鬼狱中冒出来的。 严格说来,他并没有看到一双鞋子,只不过看到一双鞋尖,鞋尖很纤巧,绿色的鞋尖, 看来像是一双新发的春笋。 鞋子的其他部份,都被一双水葱色的洒脚裤管盖住了,脚裤上还绣着金边,绣得很精 致。 这本是双很美的绣鞋,一条很美的裤子,但也不知为什麽,楚留香竟不由自主想到,这 双脚上面会不会没有头? 他忍不住要往上瞄,但还没有瞧见,就听到一人冷冷道:“就这样蹲着,莫要动,你全 身上下无论何处只要移动了半寸,我立刻就打烂你的头。” 这无疑是女人在说话,声音又冷、又硬,丝毫也没有女人那温柔优美之意,只听她的声 音,就知道这种女人若说要打烂一个人头,她就一定能做得到,而且绝不会只打烂半个。 楚留香没有动。 在女人面前,他从不做不必要的冒险。 何况,这也许并不是个女人,而是个女鬼。 这声音道:“你是谁,偷偷摸摸的在这里干什麽?快老老实实说出来。但记着,我只要 你的嘴动。” 楚留香考虑了很久,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说老实话最好,“楚留香”这名字无论是 人是鬼听了也都会吃一惊。 只要她吃一惊,他就有机会了。 於是他立刻道:“在下楚留香……” 谁知他的话还未说完这女子就冷笑了起来道:“楚留香!嘿嘿,你若是楚留香我就是水 母‘阴姬’了。” 楚留香只有苦笑每次他说自已是“张叁李四”时,别人总要怀疑他是楚留香,但每次他 真说出自己的名字,别人反而不信,而且还似乎觉得狠可笑。 只听这女子冷笑道:“其实我早就已知道你是谁,你休想瞒得过。” 楚留香苦笑道:“我若不是楚留香,那麽我是谁呢?” 这女子厉声:“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小畜牲,那个该死的小畜牲。但我却未想到你居然还 有胆子敢到这里来。”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忿怒,厉声又道:“你可知道茵儿是怎麽死的麽?他就是死在你手上 的,你害了她一辈子,害死了她还不够,还想来干什麽?” 楚留香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麽,只有紧紧闭着嘴。 这女子更愤怒地道:“你明明知道茵儿已许配给薛大侠的二公子了,居然还有胆子勾引 她,你以为这些事我不知道?” 楚留香现在自然已知道这女人并不是鬼,而是施茵的母亲,就是以泼辣闻名江湖的金弓 夫人。 他平生最头痛的就是泼辣的女人。 突听一人道:“这小子就是叶盛兰麽?胆子倒真不小。”这声音比花金弓更尖锐,更厉 害。 楚留香眼前又出现了一只腿,穿着水红色的鞋,大红缎子的弓鞍鞋尖上还有个红绒。 若要看一个女人的脾气,只要看看她穿的什麽鞋子就可知道,这只鞋子看来就活像是两 只红辣椒。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世上还有比遇见一个泼妇更头痛的事,那就是遇见了两个泼妇。 他知道在这种女人面前,就算有天大的道理也讲不清的,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脚底揩 油,溜之大吉。 但他也知道花金弓的银弹必定已对准了他的脑袋,何况这位“红裤子”姑娘看来八成就 是薛衣人的大女儿,施家庄的大媳妇,薛衣人剑法独步天下,他的女儿也绝不会挂省油灯。 他并不是怕她们,只不过实在不愿意和这种女人动手。 只听花金弓道:“少奶奶你来得正好,你看我们该把这小子如何处治。” 施少奶奶冷笑道:“这种登徒子,整天勾引良家妇女,活埋了最好。”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也难怪施少庄主畏妻如虎了,原来这位少奶奶不问青红皂白就 要活埋人。 花金弓道:“活埋还太便宜了他,依我看,乾脆点他的天灯。” 施少奶奶道:“点天灯也行,但我倒想先看看他,究竟有哪点比我们家老二强,居然能 害得茵姑娘为他得相思病。” 花金弓道:“不错,喂,小伙子,你抬起头来。” 楚留香倒也想看看她们的模样。 只见这位金弓夫人年纪虽然已有五十多了,但仍然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的粉刮下来起 码也有一斤。 而且她那双眼睛仍是水汪汪的,左边一瞟,右边一转,还真有几分销魂之意,想当初施 举人必定就是这麽样被她勾上的。 那施少奶奶却不敢恭维,长长的一张马脑,血盆般一张大嘴,鼻子却比嘴还要大上一 倍。 她若不是薛衣人的女儿,能嫁得出去才怪。 楚留香忽然觉得那位施少庄主很值得同情,娶得个泼妇已经够可怜的了,而他娶的简直 是条母马。 楚留香在打量着她们的时候,她们自然也在打量楚留香,花金弓那双眼睛固然要滴下水 来,就连少奶奶那又细又长的马眼也似乎变得水汪汪了,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些道:“果然 是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难怪我们的姑奶奶会被他迷上了。” 花金弓道:“他居然还敢冒充楚留香,我看他做楚留香的儿子怕还小了些。” 要知楚留香成名已近十年,江湖中人都知道楚留香掌法绝世,轻功无双,却没有几人真 的见过这位香帅。 大家都想楚留香既然有这麽大的名气,这大的本事,那麽年纪自然也不会太小,有人甚 至以为他已是个老头子。楚留香只有苦笑。 那老妇人梁妈不知何时也定到前面来,像是也想看看这“登徒子”的模样,楚留香觉得 她看来倒很慈祥。 他心里忽然想起个念头,但这时花金弓已大声道:“无论我们要活埋他还是点天灯,总 得先将他制住再说” 只见金光一闪,她手里的金弓已向楚留香的“气血海”穴点了过来,原来她这柄金弓不 但可发银弹,而且弓柄如韧刀,两端都可作点穴镊用,认穴即准,出手更快,居然还是点穴 的高手。 楚留香现在自然不能装糊涂了,身子一缩,已後退了几尺,他身子退得竟比花金弓的出 手更快。 花金弓一招落空,转身反打,金弓带起一阵急风,横扫楚留香左腰,“点穴镊”已变为 棍棒。 楚留香这才知道这位金弓夫人手下的确不弱,一柄金弓竟可作好几种兵器用,难怪江湖 中人都说她是江南武林的第一位女子高手。 这时楚留香已退至妆台。已退无可退,这一招横扫过来,他根本不能向左右闪避,再向 後退,便要撞上妆台。而金弓夫人这一招却显然还留有後着,就等着他撞上妆台之後再变招 制敌,反点穴道。 谁知楚图香身子又一缩,竟轻飘飘的飘到妆台的铜镜上,忽然间又贴着墙壁向旁边滑了 出去。 他身子就仿佛流云一般,可以在空中流动自如。 花金弓脸色这才变了变,顿道:“好小子,想不到你还真有两下。” 施少奶奶寒着脸道:“这种下五门的淫贼,偷鸡摸狗的小巧功夫当然会不错。” 她伸手一探,掌中忽然就多了两柄寒光闪闪的短剑,一句话未说,已向楚留香刺出七 剑。 ------------ 楚留香传奇之鬼恋侠情 第二章 这种短剑就是古代女子的防身利器这位少奶奶更是家学渊源,一出手就用的是“公孙大 娘”所创的“长歌飞虹剑”。 鲍孙大娘乃初唐时之剑圣,剑法之高,据说已不在“索女”之下,此刻施少奶奶将这八 八六十四手“长歌飞虹剑”施展开来,果然是刃似飞虹,人如游龙,矢矫变化,不可方物。 何况,这屋子不大,正适於这种匕首般的短剑施展,她的对手若不是楚留香,人既已被 逼到墙角,是再也避不开她这七剑的了。 只可借她遇着的是楚留香。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就算我是叶盛兰,两位也不必非杀了我不可呀!” 他一共只说了两句话,但这句话说完时,他的人已滑上屋顶,又自屋顶滑了下来,滑到 门口。 花金弓顿道:“好小子,你想走,施家庄难道是你来去自如的麽?” 她出手也不慢,这两句话还未说完,但闻弓弦如连珠琵琶般一阵急调,金弓银弹已暴雨 般向楚留香打了过去。 银弹的去势有急有缓,後发的反而先至,有的还在空中互撞,骤然改变方向,有的却似 乎射失手了,射在门框上,但在门框上一弹之後,立刻又反激而起,斜斜的打向楚留香前 面。 金弓夫人的“银弹金弓”端的不同凡响,不愧为江南武林的一绝,但楚留香身子也不知 怎麽样一转,已自暴雨般的银弹中飞了出去,身子再一闪,就已远在十丈外。 金弓夫人怔了怔,一步窜到门口,大声道:“喂,小子,我问你,你难道真是楚留 香?” 楚留香身子落在竹梢,轻轻一弹又飞身而起,只见他挥了挥手,但却看不出是在招手, 还是在摇手。 施少奶奶咬着牙道:“楚留香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会到这里来?” 金弓夫人出了会儿神,忽然一笑,道:“无论他是否是楚留香,反正都跑不了的。” 施少奶奶道:“哦?” 金弓夫人目光遥控那边的一座亭子,道:“你那宝贝二叔既然送了我们回来,没有吃宵 夜的点心他怎麽肯走呢?我算准他现在一定还在亭子里等着。” 施少奶奶嘴角也泛起一丝恶意的微笑,道,:“不错,只要宝二叔在亭子里,无论是谁 都走不了的。” 亭子里果然有个人,正坐在石级上,仰面望着天,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麽。 仔细一看,他原来在数天上的辰星。 “—千叁百二十七,一千叁百二十八……” 他年纪最少也有四十多了,胡子已有些花白,身上却穿着件大红绣花的衣服,绣的是刘 海洒金钱,脚上还穿着双虎头红绒链,星光下看来,他脸色似乎十分红润,仔细一看,原来 竟涂着胭脂。 他一心一意的数着,一面用手指指点点,手上也“叮叮当当”的直响,原来他手腕上还 戴着几只接着铃锁的金圈子。 楚留香一心想快离开这地方,本来也没有法意到亭子里还有个人,听到亭里“叮叮当 当”的声音,才往那边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他已忍不住要笑了出来,若是换在平时,他一定忍不住饼去确瞧这活宝是 何许人也,但现在他却已没有这样好的心情,脚尖微微点地,人已自亭子上掠了过去,只要 再两个起落,便可出这片庭园。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飕”的声,一条人影清般自亭子里窜了出来,挡在楚留香前面。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楚留香掠上亭子再掠下,这人却自亭子里直接溜出,距离虽比楚留香短了些,但这种身 手却还是惊人的很。楚留香再也想不到会在这用遇见轻功如此精绝的高手,再一看,这“高 手”居然就是那忙着数星星的活宝。 他站起来後,就可看出他身上的衣服又短又小,就像是偷来的,头发和胡子梳得很亮, 上面还像是涂了刨花油,再加上股花粉姻脂,看来真有几分像是彩衣娱亲的老莱子。 楚留香也不禁怔住了,他看不出这麽一个活宝竟会有如此惊人的身手。 这活宝也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忽然嘻的一笑,道:“这位大叔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我怎麽从来也没有见过你呢?” 这老头子居然明他“大叔”,楚留香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幸好花金弓她们还没有追过 来,楚留香眼珠一转,也笑道:“老先生不必客气,大叔这两字在下实在担当不起。” 谁知他话刚说完,这活宝已大笑起来道:“原来你是个呆子,我明明只有十二岁,你却 叫我老先生,我大哥听到了,定要笑破肚子。” 楚留香又怔住了,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你……你只有十二岁?” 这活宝扳着手指数了数,道:“今天刚满十二岁,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 楚留香道:“那麽你大哥呢?” 这活宝笑道:“我大哥年纪可大得多了。怕比大叔还大几岁。” 楚留香道:“他是谁?” 这活宝道:“他叫做薛衣人,我叫做薛笑人,但是别人都叫我薛宝宝…薛宝宝…薛宝 宝。你说这名字好听不好听?” 这白痴竟是一代剑豪薛衣人的弟弟,这才叫做:“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楚留香暗中 叹了口气,实在不愿和这人多说,笑道:“这名字好听极了,但你既然叫宝宝,就应该做个 乖宝宝,快让我走吧,下次我一定带糖给你吃。” 他居然将这四五十岁的人叫做“乖宝宝”,连他自己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一面拣着 手,一面已飞身掠起。 谁知这薛宝宝竟也突然飞身而起,顺手就自腰带上抽出毒蛇般的软剑,“删蹦,忽”, 一连叁剑刺了出来这叁剑当真是又快,又准。又狠剑法之迅速精确,就连中原一点红,黄鲁 直这些人都要乎其後。 楚留香虽然避开了这叁剑却己被逼落了下来。 只见薛宝宝一只脚站在对面的假山上,笑嘻嘻的嚷着道:“大叔你坏了我的大事,还没 有赔找怎麽能走呢?” 楚留香望着他已弄不清这人究竟是不是白痴了。 看他的模样打扮,听他的说话,明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白痴,但白痴又怎会使得出如此 辛辣迅急的剑法? 楚留香只有苦笑道:我坏了你的大事?什麽大事?” 薛宝宝瞬起了嘴道:“方我正在数天上的星星,好容易已将月亮那边的星星都数清了, 可是你一来,就吵得我全忘得乾乾净净,你非赔我不可。” 楚留香道:“好好好,我赔你,但怎麽样赔法呢?” 他嘴里说着话身形已斜窜了出去。 这一掠他已尽了力,以楚香帅轻功之妙,天下有谁能追得上。 谁知薛宝宝竟像早己知道他要溜了,楚留香身形刚动,他手上套着的金圈已飞了出来。 只听“叮铃铃”一连串声音四只金调子在晚空中划起四道金弧,拐着弯儿到楚留香前 面。 楚留香只见眼前金花一闪,“叮当,叮当”两声响。四只金锁在半空相击,突然迎面向 他撞了过来。 这“白痴”不但轻功高,剑法高,发暗器的手法更是妙到极点,花金弓的银弹和他— 比,简直就像是小孩予在耍泥丸。 楚留香的去势既也急如流矢眼看他险些就要撞上金钥子了,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闹,他 别无选择,身形斗然一弓,向後退了回去两只手“分光捉影”抄往了叁只金锁子,剩下的一 只也被他用接在手里的叁只打飞。 这身子一缩,伸手一捉,说来虽容易,其实却难极了,无论身、眼、时间、部位都要拿 捏得恰到好处,错不得半分,若没有极快的出手,固然抄不到这四只金锁,若没有绝顶的轻 功,也无法将金锁的力道消减,那样纵能勉强抄着金锁虎口怕也要被震裂。 只不过等他抄住金锁,他的人已退回原处。 只见薛宝宝跺着胸道:“大叔你明明说好要赔我,怎麽又溜了,大人怎麽能骗小孩 子?” 楚留香忽然发现这白痴竟是他生平罕见的难缠对手,他虽然身经百战,一时之间却也不 知该如何对付才好。 薛宝宝还在跺着脚道:“大叔你说你究竟是赔,还是不赔?” 楚留香笑道:“自然要赔的但怎麽赔法呢?” 薛宝宝立刻展额笑道:“那容易得很,只要你将月亮那边的星星替我数清楚就行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哪一边?” 薛宝宝伸手指了指,道:“就是那边。” 其实这时天上根本没有月亮,却有繁星满天,一个人就算生了二百双眼睛,一百只手, 也没有法子将这满天繁屋数清楚的。 楚留香笑道:“哦,你说的是这边麽?那真好极了。” 薛宝宝眨着眼睛道:“为什麽好极了?” 楚留香道:“这边的星星我刚就已数过,一共是两万八千四百叁十七个。” 薛宝宝道:“真的?” 楚留香道:“自然是真的,大人怎麽会骗小孩子,你不信就自己数数看。” 他心里早已打好主意,这“白痴”若是不上当,那麽他这痴呆就必是装出来的,楚留香 虽不愿和真的白痴打架,但对假自痴可就不同。 谁知碎宝宝已笑道:“你说是两万八千四百叁十七个,好,我数数。”他竟真的仰着头 数了起来。 楚留香暗中松了口气,身子如箭一般窜了出去,这时薛宝宝竟似已数得出神,完全没有 留意到他。 楚留香这才知道真的遇见一个武功高得吓人的白痴,他只觉有些好笑,又有些讶异。 这件事的确有些不可思议,但他决定暂时绝不想这件事,因为还有件更不可思议的事还 未解决。 借尸还魂 施茵的魂魄似真的借了左明珠的体而复活了。 左二爷看到他拿回来的花粉时,也不禁为之目定口呆,汗流澳背;足足有盏茶时分说不 出话来。 张简斋皱着眉问道:“那屋於是否真和她所说的完全一样?” 楚留香道:“完全一样。” 张简斋道:“那位施姑娘真是今天死的?” 楚留香道:“不错,她体还未收,我还看到那身衣服也…。” 左二爷忽然跳起来,大吼道:“我不管那是什麽衣服,也不管姓施的女儿死了没有,我 只知道明珠是我的女儿,谁也抢不走。” 张简斋道:“可是,她若不承认你是她父亲呢?” 左二爷怒吼道:“她若敢不认我为父,我就……我就杀了她。”瓜 张简斋道:“你真的忍心下得了手?” 左二爷怔了怔,道:“我为何下不了手?我……我……我……。”廷 说到第叁个“我”字,眼泪不禁已夺眶而出,魁伟的身子倒在椅上,仿佛再也无力站起 来了。 张简斋摇头叹息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竟一至於斯,你我夫复何言?” 左二爷双手府着头,沧然道:“可是……可是你们难道要我承认明珠是那泼妇的女儿? 你们难道要我活生生的将自己的女儿送给别人?” 张简斋用手摸着自己的胡子,来去的踏着方步,这江湖名医虽有妙手成春的本事,对这 件事却也束手无策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她还在睡麽?” 左二爷躇然疆道:“还睡得狠沉。” 楚留香站了起来,道:“二哥你若相信我,就将这件事交给我办吧。” 张简斋长叹道:“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解决这件事,那必定就是楚香帅了,左二爷着不 相信你,他还能相信谁?” 标题 <<旧雨楼·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第三章 唐突佳人>> 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 第三章 唐突佳人 天已亮了。 初升的阳光自窗子隙缝照进来,照见她的脸色苍白,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却布满了红丝。 这确是左明珠的脸,确是左明珠的眼睛——但这少女是否左明珠?连楚留香也弄不清 了。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她才好,若称她为“左明珠”,她明明是“施茵”的思想和灵 魂,但若她为“施茵”,她却又明明是“左明珠”。 这少女垂着头,咬着嘴唇道:“你既然已看过了,总该相信我说的话吧?” 楚留香叹道:“你的确没有骗我。” 这少女道:“那麽你为何还不放我走呢?” 楚留香道:“我可以放你走,但你能回得去麽?” 少女道:“我为什麽回不去?” 楚留香道:“以你现在这摸样,你回去之後别人会不会还承认你是施茵?” 少女眼泪立刻流了下来,痛苦着道:“天呀,我怎会变成这样子的?你叫我怎麽办 呢?” 楚留香柔声道:“我既然相信你的话,你也该相信我的话,无论你的‘心’是谁,但你 的身子的确是左明珠,是左轻侯的女儿。” 少女以手捶床,道:“但我的确不是左明珠,更不认得左轻侯,我怎麽能承认他是我的 父亲?” 楚留香道:“但施举人只怕也不会认你为女儿的,只怕连叶盛兰都不会认得你,再也不 会将宝香斋的花粉送给你了。” 少女身子一震,嘎声道:“你怎麽会认得他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怎麽会认得他的?” 少女低卜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会被。” 她忽又抢起头。大声道:“但不管怎麽样那件事都早已过去,现在我已不认得叶盛兰, 我只知道我是薛家未过门的媳妇。”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这件事最麻烦的就在这里,因为他知道左二爷早已将左明珠许配给 丁家的公子了。 就算左二爷和施举人能心平气和的处理这件事,这女孩子就肯承认他们都是她的父亲, 却也万万不能嫁给两个丈夫的。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砰”的一声大震,接着就有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声音响了起 来,有摔瓶子,打盘子的声音,有石头掷在屋顶上,屋瓦被打碎的声音,其中还夹着一大群 人吆喝怒骂的声音。 楚留香皱起了眉,觉得很奇怪,难道真有人敢到“掷杯山庄”来捣乱撤野。 只听一个又尖、又响亮的女子声音道:“左轻侯,还我的女儿来!” 少女眼睛一亮,大喜道:“我母亲来了,她已知道我在这里,你们还能不放我走麽?” 楚留香道:“她到这里来,绝不是来找你的。” 少女道:“不是找我找谁?” 楚留香还未说话,花金弓尖锐的声音又传了进来! “我女儿就是被你这老鬼害死的,你知道她得了病,就故意将所有的大夫全都藏在你 家,让她的病没人治,否则她怎麽会死?我要你赔命。” 少女本来已想冲出去,此刻又怔住了。 楚图香叹道:“你现在总该知道她是为什麽来的了吧?” 少女一步步往後退,颤声道:“她也说我已经死了,我难道……难道真的已经死了 吗?” 楚留香道:“你当然没有死,只不过这件事实在太奇怪,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连你母 亲也不会相信的,你现在出去她也不会承认你是她的女儿。” 少女发了半晌怔,忽然转身扑倒在床上,以手捶床,嘎声道:“我怎麽办呢?我怎麽办 呢?” 楚留香柔声道:“你若是肯完全信任我,我也许有法子替你解决这件事。” 少女伏在床上,又哭了很久,才转过身,凝注着楚留香道:“你……你真是楚香帅?”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不是楚留香,但命中却注定了我非做楚留香不 可。” 少女凝注着他的眼睛,道:“好,我就在这里耽叁天,过了叁天,你若还是不能解决这 件事,我……我就死,死了反而好些。” 楚留香觉得自己这时还是莫要和花金弓相见的好,所以决定先去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 神晚上才好办事。 他心里似乎已有了很多主意,只不过他却未说出来。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黑,左二爷已不知来看过他多少次,看见他醒来,简直如获至 宝,一把拉着他的手,苦笑道:“兄弟,你倒睡得好,可知道我这一天又受了多少罪麽?我 简直连头发都快急秃了。” 他跺着脚道:“你可知道花金弓那泼妇已来过了麽?她居然敢带了一群无赖来这里吵 闹,而且还要我替他女儿赔命!” 楚留香笑道:“你是怎麽样将她们打发走了?” 左轻侯恨恨道:“遇到这种泼妇,我也实在没有法子了,我若是伤了她,岂非要被江湖 朋友笑我跟她一般见识。” 楚留香道:“一点也不错,她怕就因为知道二哥绝不会出手,所以才敢来的。” 左轻侯道:“我只有拿那些泼皮无赖出气,她看到自已带来的人全躺下了。气焰才小了 些,但临走的时候却还在撒野,说她明天还要来。” 他拉着楚留香的手,道:“兄弟,你今天晚上好歹也要再到施家庄去走一趟,给那母老 虎一个教训,她明天若是再来,我可实在吃不消。”他自己不愿和花金弓交手,却叫楚留香 去,这种“烫芋头”楚留香虽已接得多了,却还是有些哭笑不得。 左轻侯自己似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苦笑道:“我也知道这是件很令人头疼的事。但世 上若还有一个人能解决这种事,那人就是你楚香帅。” 这种话楚留香也听得多了。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小胡这次没有来,否则让他 去对付花金弓,才真是对症下药。” 左轻侯道:“兄弟你……你难道不去。” 楚留香笑了,道:“二哥你放心,我一定有法子叫她明天来不了的。” 左轻侯这才松了口气,忽又皱眉道:“另外还有件事,也得要兄弟你替我拿个主意,花 金弓前脚刚刚走,後面就有人跟着来了。” 楚留香道:“谁?世上难道还有比花金弓更难对付的人麽?” 左轻使叹道:“芦花荡,七星塘的丁氏双侠,兄弟你总该知道吧?今天来的就是‘吴钩 剑’丁渝丁老二。” 楚留香道:“丁氏双侠岂非都是二哥的好朋友麽?” 左轻侯道:“非但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的亲家,但麻烦也就在这里。” 楚留香道:“他莫非是来迎亲的?” 左轻侯跌足道:“一点也不错,只因我们上个月已商量好,订在这个月为珠儿和丁如风 成亲,丁老二这次来,正是为了这件事。” 楚留香道:“上个月明珠岂非已经病了?” 左轻侯道:“就因为她病了,所以我才想为这孩子冲冲喜,只望她一嫁过去,病就能好 起来,谁料道现在竟会出了这种事?” 苦着脸道:“现在我若答应他在月中成亲,珠儿……珠儿怎麽肯嫁过去,她若不答应, 又能有什麽法子推托,我……我这简直是在作法自毙。” 楚留香色只有摸鼻子了,喃喃道:“不知道花金弓是否也为他女儿和薛二少订了婚 期…。” 只见一个家丁匆匆赶过来,躬身道:“丁二侠叫小人来问老爷楚香帅是否已醒了,若是 醒了,他也要来敬楚香帅的酒,若是没有醒,就请老爷先到前面去。” 楚留香笑道:“久闻丁家弟兄也是海量,张简斋却要保养身体,连一杯酒都不饮的,丁 老二一定觉得一个人喝酒没意思。” 左轻侯道:“不错,兄弟你就快陪我去应付应付他吧。” 楚留香笑道:“二哥难道要我醉薰薰的闯到施家庄去麽?” 江湖传说中,有些“酒侠”、“酒仙”们,酒喝得越多,武功就越高,楚留香总是觉得 这些传说有些可笑。只因他知道一个人酒若喝多了,胆子也许会壮些,力气也许会大些,但 反应却一定会变得迟钝得多。 斑手相争,若是一个人的反应迟钝了,就必败无疑。 所以楚留香虽然也很喜欢喝酒,但在真正遇着强敌时,头脑一定保持着清醒。奇怪的 是,江湖中居然也有人说:“楚香帅的酒喝得越多,武功越高。” 楚留香认为这些话一定是那些不会喝酒的人说出来的,不喝酒的人,好像总认为喝酒的 人是某种怪物,连身体的构造都和别人不同,其实“酒仙”也是人,“酒侠”也是人,酒若 喝多了的人,脑袋也一样会糊涂的。 今天楚留香没有喝酒,倒并不是因为花金弓婆媳难对付,而是因为那武功绝高的“白 痴”。 他总觉得那“白痴”有些神秘,有些奇怪,绝对不可轻视。 叁更前楚留香便已到了“施家庄”,这一次他轻车熟路,直窜後园,後园中寂无人迹, 只有那竹林闻的小屋里仍亮着灯光。 施茵的体莫非还在小屋里? 楚留香轻烟般掠上屋顶,探首下望,就发现施茵体已被搬了出来,一个青衣素服、丫头 打扮的少女正在收拾着屋子。 灯光中看来,这少女仿佛甚美,并不像做贱事的人。 她的手中在整理着床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瞟着妆台。忽然伸手拿起一匣胭脂偷偷藏 在怀里,过了半晌又对着那铜镜,轻轻的扭动腰肢,扭着扭着,自己抿着嘴偷偷的笑了起 来。 楚留香正觉得有些好笑,突听一人道:“这次你总逃不了吧!” 屋角後人影一闪,跳了出来。 楚留香也不禁吃了一惊。这人好厉害的眼力,居然发现楚留香的藏身之处。 谁知这人连看也没有向他这边看一眼,嘴里说着话,人已冲进了屋子,那是个穿着自孝 服的少年。 那丫头显然也惊了惊,但回头看到这少年,就笑了,拍着胸笑道:“原来是少庄主,害 得我吓了一跳。” 楚留香这才看清了这位施家庄的少庄主,只见白生生的腿,已有些发福,显然是吃得太 好,睡得太足了。 他身上穿的虽是孝服,但犹可看到里面那一身天青的缎子衣服,脸上更没有丝毫悲戚之 色,反而笑嘻嘻道:“你怕什麽?我也不会吃人的,最多也不过吃吃你的嘴上的胭脂。” 那丫头笑道:“人家今天又没有搽胭脂!” 施传宗道:“我不信,没有搽胭脂,嘴怎麽会红得像樱桃,我要尝。”他一面说着话, 一面已接住了那丫头的腰。 那丫头跺着脚道:“你……你好大的胆子,快放手,不然我可要叫。”施传宗赌着气 道:“你叫吧,我不怕,我也没有偷东西!” 那丫头眼珠子一转,似笑非笑的娇着道:“好呀!你想要挟我,我才不稀罕这匣胭脂, 我若想要,也不知有多少人抢着来送给我。” 施传宗笑道:“我送给你,你送给你……好樱儿,只要你肯将就我,我把宝香斋的胭脂 花粉全都买来送给你。” 樱儿咬着嘴唇道:“我可不敢要,我怕少奶奶剥我的皮。” 施传宗道:“没关系,没关系……那母老虎不会知道的。” 他身子一扑,两个人就滚到床上去了。 樱儿喘息着道:“今天不行,这地方也不行……昨天二小姐她。”话未说完嘴就似乎被 什麽东西堵住了。 施传宗的喘息声更粗,道:“今天不行,明天就没机会了,那母老虎盯得好凶……好樱 儿,只要你答应这一次,我什麽都给你。”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想到那位少奶奶的“尊容”,他也觉得这位少庄主有些可怜。 他也知道老婆盯得越死,男人越要像嘴馋,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也不能怪这位少庄 主。 只不过他选的时候和地方实在太不对了,楚留香虽不愿管这种闹事,但也实在看不下 去。 那张床不停地在动,已有条白生生的腿挂下床沿。 楚留香突然敲了敲窗户,道:“有人来了。” 这短短四个字还没有说完,床上的两个人已经像两条被人啃着尾巴的猫一般颤了起来。 施传宗身子卷成一团的发抖。 樱儿的胆子反倒大些,一面穿衣服,一面大声道:“是谁?想来偷东西吗?” 施传宗立刻道:“不错,一定是小偷,我去叫人来抓。” 他脚底抹油,已想溜之大吉了。 但楚留香身子一闪,已挡住了他的去路。 施传宗也不知这人怎麽来得这麽快的,吃惊道:“你是什麽人…“好大胆子,偷东西居 然敢做到这里来,快夹着尾巴逃走,少庄主还可以饶你一命。” 看到来人是个陌生人,他的胆子也忽然壮了。 楚留香笑道:“你最好先明白叁件事,第一,我绝不会逃走,第二,你根本不是我的对 手。第叁我更不怕你叫人。” 他根本没有做出任何示威的动作,因为他知道像施传宗这样的风流阔少,用几句话就可 以吓住了。 施传宗脸色果然发了青,吃吃道:“你……你想怎麽样?” 楚留香道:“我只问你想怎麽样?是要我去将你老婆找来?还是带我去找梁妈。” 施传宗怔了怔,道:“带你去找梁妈?” 楚留香道:“不错这两样事随便你选一样。” 这选择简直竟像问人是愿意吃红烧肉,还是愿意吃大便一样,施传宗一颗心顿时定了下 来。 ------------ 楚留香传奇之鬼恋侠情 第三章 他深怕楚留香会改变主意,赶紧点头道:“我带你去找梁妈。” 小院中的偏厅已改作灵堂。 梁妈坐在灵位旁,垂着头,似又睡着了,暗淡的烛光,映着黄棺柩,映着她苍苍白发, 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凄惨。 施传宗带着楚留香绕小路走到这里,心里一直在奇怪,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人找梁妈是 为的什麽? 只见楚留香走过去站在梁妈面前,轻轻微咳了一声。 梁妈一惊,几乎连入带椅子都跌倒在地,但等她看清楚面前的人时,她已哭得发红的老 眼中竟也露出一丝欣慰之意,道:“原来又是你,你总算是个有良心的人,也不枉茵儿为了 你……” 说到“茵儿”,她喉头又被塞住。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认得你的人,一定会以为你才是茵姑娘的母亲。” 梁妈哽咽着道:“茵儿虽不是我生的,却是我从小带大的,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只 有她可算是我的亲人,现在她已死了,我……我……”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觉得有些凄凉,这时施传宗已悄悄溜走,但他却故意装作没有看到。 梁妈擦着眼泪,道:“你既来了,也算尽到了你的心意,现在还是快走吧,若是再被夫 人发现,怕就……” 楚留香忽然道:“你想不想再见茵姑娘一面?” 梁妈霍然抬起头,吃惊的望着他,道:“但……但她已死了!” 楚留香道:“你若想见她,我还有法子。” 梁妈骇然道:“你……你有什麽法子?难道你会招魂?” 楚留香道:“你现在也不必多问,总之,明天正午时,你若肯在秀野桥头等我,我就有 法子带你去见茵姑娘。” 梁妈呆了很久,暗哺道:“明天正午,秀野桥,你……你难道……” 突听一人道:“好小子,算你够胆,昨天饶了你一命,今天你居然还敢来!” 楚留香不用回头,就已知道这是花金弓来了,但他看来一点也不吃惊,似乎早就等着她 来。 只见花金弓和施少奶奶今天都换了一身紧身衣裤,还带着十几个劲装的丫环,每个人都 手持金弓,背插双剑,行动居然都十分矫健。 楚留香笑了笑道:“久闻夫人的娘子军英勇更胜须眉,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花金弓冷冷笑道:“你少来拍马屁,我只问你,你究竟是不是楚留香?” 楚留香道:“楚留香,我看来很像楚留香吗?” 施少奶奶铁青着脸,厉声道:“我也不管你是楚留香,还是楚留臭,你既然有胆子来, 我们就有本事叫你来得去不得。”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好威风呀,好杀气,难怪施少庄主要畏你如虎了。” 施传宗忽然在窗子外一探头,大声道:“我们夫妻是相敬如宾,你小子少来挑拨离 间。” 花金弓道:“废话少说,我问你是想活?还是想死?”瓜 楚留香道:“在下活得蛮有趣,自然想活的。” 花金弓道:“你若想活,就乖乖的跪下来束手就缚,等我们问清楚你的来历,也许…… 也许非但不杀你,还有好处给你。” 她故意将“好处”两个字说得又轻又软,怎奈楚留香却像一点也不懂,淡淡问道:“我 若想死呢?” 花金弓怒道:“那就更容易,我只要一抬手,连珠箭一发,你就要变刺了。” 楚留香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做刺又何妨?” 花金弓道:“好,这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 她的手一招,金弓已搭起。十几个娘子军也立刻张弓搭箭,看她们的手势,已知道这些 小泵娘一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手,何况“连珠箭”连绵不绝,就算能躲得了第一轮箭,第 二轮箭就未必躲得开了。 谁知就在这时,楚留香身子忽然一闪,只听一连串娇呼,也不知怎地,十馀柄金弓忽然 全都到了楚留香子上,十馀个少女石像般定在那里,竟已全部都被点了穴道,花金弓和施少 奶奶虽然明知道:“漂亮小伙子”有两下子。”却从未想到他竟有如此快的出手两人交换了 个眼色,一柄弓,两口剑,闪电般攻出。 但楚留香今天却似存心要给她们点颜色看,再也不像昨天那麽客气了,身子一转,也不 知用了什麽招式,就已拎住了施少奶奶的手腕,将她的剑向前面一送,只听“嗡”的一声, 花金弓的弦已被割断。楚留香倒退几步,躬身笑道:“唐突佳人,万不得已,恕罪恕罪。” 施少奶奶脸色发白,她毕竟是名家之女,识货得很,此刻已看出自己绝不是这小伙子的 对手,忽然抛下双剑,一把将施传宗从门外揪了进来,跺脚道:“你老婆被人欺负,你却只 会战在旁边做缩头乌龟,这还能算个男人吗?快打死他,替我出气。” 施传宗脸色比他老婆更自,道:“是是是,我打死他,我替你出气。” 他嘴上说得虽响,两条腿可没有移动半步。、 施少奶奶用拳头播着他的胸膛道:“去呀,去呀,难道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施传宗被打得跳牙的嘴,连连道:“好,我去,我这就去。” 话未说完,忽然一溜烟的逃了出去。 施少奶奶咬着牙,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喊着道:“天呀,我嫁了个这麽没用的男人,你 叫我怎麽活呀……” 她忽然一头撞人花金弓怀里,嘶声道:“我嫁到你们家里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否则有 谁敢欺负我,我也不想活了,你们乾脆杀了我……” 楚留香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他也想不到这位少奶奶不但会使剑,撤泼撤赖的本事也不 错。 只见花金弓两眼发直,显然也拿她这媳妇没法子。 楚留香悠然道:“少奶奶这撤赖的功夫,难道也是家传的麽?” 施少奶奶眺了起来,哭吼着:“施放的什麽屁?除了欺负女人你还会干什麽?” 楚留香道:“我本来也认为你真是女人,现在却已有些怀疑了。” 施少奶奶咬着牙道:“你能算是男人麽?你若敢跟我去见爹爹,算你是个男人,否则。 你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囡种?” 楚留香淡淡道:“我若不敢去,今天晚上也就不会再来了,但你现在最好安静些,否则 我就用稻草塞住你的嘴。” 薛衣人的庄院规模不如“掷杯山庄”庞大,但风格却更幽雅,厅堂中陈设虽非华美,但 却当真是一尘不染,窗上绝没有丝毫积尘,院子里绝没有一片落叶,此刻虽方清晨,却已有 人在清扫着庭院。 施少奶奶一路上果然都老实,楚留香暗暗好笑。 但一到了薛家庄,就立刻又威风了起来,跳着脚,指着楚留香的鼻子道:“你有种就莫 要逃走,我去叫爹爹出来。” 楚留香道:“我若要走,又何必来?” 花金弓眼睛瞟着他,冷笑道:“胆子太大,命就会短的。” 施少奶奶刚冲进去没多久,就听得一人沉声道:“你不好好在家伺候翁姑,又到这里来 作甚?” 这声音低沉中隐隐有威一听就知道是擅於发号施令之人。 施少奶奶带着哭声道:“有人欺负了女儿,爹也不问一声,就……” 那人厉声道:“你若安份守己做人,有谁会平白无故的来欺负你,想必是你又犯了小孩 子脾气…。亲家母,你该多管教管教她才是,万万不可客气。” 花金弓已赶紧站了起来,陪笑道:“这趟事可半点不能怪姑奶奶,全是这小子……” 她花说什麽,楚留香已懒得去听了,只见名满天下的第一剑客薛衣人,此刻已到他眼 前。 只见这老人面容清瞻,布鞋白袜,穿着件蓝布长衫,风采也没有什麽特异处,只不过一 双眼睛却是炯炯有光,令人不敢逼视。 施少奶奶正在大声道:“这人叫叶盛兰,茵大妹子就是被他害死的,他居然还有脸敢撤 野,连你老人家他都不瞧在眼里。” 花金弓道:“据说这人乃是京里的一个浪荡子,什麽都不会,就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 也不知害过多少人了。” 施少奶奶道:“你老人家快出手教训他吧。” 她们在说什麽,薛衣人似乎也全未听到,他只是瞬也不瞬在凝注着楚留香忽然抱了抱 拳,道:“小女无知,但望阁下恕罪?” 楚留香也躬身道:“薛大侠言重了。” 薛衣人道:“请先用茶,少时老朽再置酒为阁下洗尘。” 楚留香道:“多谢。” 施少奶奶瞧得眼睛发直,忍不住道:“爹,你老人家何必对这种人客气,他……” 薛衣人忽然沉下了脸,道:“他怎样,他若不看在你年幼无知,你还可活着回来见我 麽?” 施少奶奶怔了怔,也不知她爹爹怎会看出她不是人家的对手。 花金弓赔笑道:“可是他……” 薛衣人沉声道:“亲家母,老夫若是两眼还不瞎,可以断言这位朋友绝不是京城的浪荡 子。也不是叶盛兰,否则他就不会来了。” 他转向楚留香,微微一笑,道:“阁下风采照人,神气内敛,江湖中虽是人材辈出,更 胜从前。但据老朽所知,像阁下这样的少年英俊,普天之下也不过只有二人而已。” 楚留香道:“前辈过奖。”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据闻金坛的‘蝙蝠公子’无论武功人望,俱已隐然有领袖中原 武林之势,但阁下显然不是蝙蝠公子。”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怎敢与蝙蝠公子相比。” 薛衣人也笑了笑,道:“阁下的武功人望,怕还在蝙蝠公子之上,若是老朽估计不错阁 下想必就是……” 他盯着楚留香,一字字道:“楚香帅?” 这老人一眼看出了他的来历,楚留香暗中也觉吃了一惊,动容道:“前辈当真是神目如 电,晚辈好生钦佩。” 薛衣人捋须而笑,道:“如此说来,老朽这双眼睛毕竟不迷,还是认得英雄的。” 花金弓和施少奶奶面容全都改变了,失声道:“你真的是楚留香?” 楚留香微笑着点了点头。 花金弓眼睛发直,道:“你……你为何不早说呢?” 楚留香道:“在下昨夜便已说了。怎奈夫人不肯相信而已。” 花金弓怔了半响,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若非叶盛兰,为何到我们那里去呢?” 楚留香道:“久闻夫人之名,特去拜访。” 花金弓笑了,连眼睛都笑了,道:“好,好,你总算看得起我,我却好像有点对不起 你。”这样吧,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鲈鱼,我亲自下厨,叫你看看我的手艺是不是比左老头子 差!你可千万要赏脸呀。” 楚留香笑道:“夫人赐怎敢辞。” 施少奶奶忽又冲了进去,一面笑道:“我也会调理鱼,我这就下厨房去。” 花金弓格格笑道:“楚香帅,你可真是好口福,我们家的宗儿和她做了好几年夫妻,都 没有看到她下过一次厨房耶。” 薛衣人只有装作没有听到,咳嗽几声,缓缓道:“久闻香帅不使剑,但天下的名剑经香 帅品题,便立刻身价百倍,老朽倒也有几口剑,想请香帅法眼。” 楚留香大喜道:“固所愿出,不敢请耳。” 花金弓笑道:“你今天非但口福不差,眼睛更好,我们亲家翁的那几口剑,平时从来也 不给人看。” 薛衣人淡淡道:“剑为凶器,亲家母今天还是莫要去看的好。” 标题 <<旧雨楼·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第四章 天下第一剑>> 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 第四章 天下第一剑 薛家庄也是依山而建的,青色的山脉,蜿蜒伸展入後山,有时园中的雾几乎已时和山间 的云雾结在一起。 他们踏着碎石子的路,穿过後园,园子里并没有鲜艳的花木,一亭一石都寓着雅致古典 之意。 楚留香和薛衣人并肩而行,谁都没有说话,一个人到了某种地位时,就自然会变成个不 多话的人。 秋天的早上风并不冷,天却很高他们走人个青翠的竹林,露珠凝结在竹叶上,就像是镶 嵌明翠的珍珠。 竹林的尽头便连结着山麓,已被青苗染缘的山壁上,有间古拙的小屋,看来坚实沉重。 薛衣人开了门,道:“香帅请,老夫带路。” 门後是条长而黑暗的石道,寒气森森,贬人肌肤,薛衣人等楚留香走进来,就立刻又将 门紧紧闭上,将光明和温暖一起隔断在门外,四下骤然沉寂了起来,连丝声音都听不到。 若是要杀人,这的确是好地方。 但楚留香却并没有丝毫不安,他似乎对薛衣人信任,薛衣人和他初见,便将他带到这秘 密的重地中来,他似也并不觉得奇怪。 石道转几折,便到了个洞穴。 石壁上嵌着铜灯,阴森森的灯光下,只见洞穴四面都排着石案,每张石案上都有个湛黑 的铁匝。 迎面一张石案上的铁匣长而窄,里面装的想必就是薛衣人视同拱璧的剑器,但另一些铁 匣中装的是什麽呢? 薛衣人掺着剑匣,似乎忘了身旁还有楚留香存在,他全心全意都已溶入剑中,到了忘人 忘我的境界。 焚留香忽然发现这老人竟似完全变了。 楚留香第一眼看到他时,只觉得他的风度优雅而从容,就像是个不求闻达的智者也像是 个已厌倦红尘,隐退林下的名人,神情虽未免稍觉冷厉,但却绝没有露出令人不安的锋芒。 楚留香方和他并肩走过还不到叁尺宽的小径上也没有觉得丝毫警兆,就仿佛和个平凡的 老人走在一起。 但现在,剑还未出,楚留香己觉得有种通人的剑气透体生寒,这剑气显然不是“剑”发 出来的。 这剑气就是薛衣人本身发出来的。在这里他已不再是和女儿亲家闲话家常的老人,一踏 入这道门,他就又变成了昔日传闻江湖快意恩仇的名侠。这地方藏的不只是剑,还藏留他昔 日的回忆,所以他才绝不允许任何人侵犯到这里来。 薛衣人缓缓开启了铁匣,取出了柄剑。 这口剑形状古,黝黑中措着墨绿的剑身,并没有摄目的光芒,只不过楚留香远在八尺 外,已觉得寒气贬人肌肤。 “呛”的,薛衣人以指弹剑,剑作龙吟。 楚留香脱口道:“好剑。”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香帅认得这口是什麽剑麽?” 楚留香缓缓道:“昔日中兴周室之名主太康、少康父子,集天下名匠,铸八方之铜,十 中而得一例,便是那八方铜剑。”廷 薛衣人道:“好,好眼力。” 他虽在大声称赞,面上却毫无表情,又取出口剑来。 这口剑皮贿华美,柄上嵌着松绿石,镶金丝,剑柄与剑身中的“彪”,虽似黄金铸成, 都作玄铜额色。 薛衣人道:“这口呢?” 楚留香道:“古来雄主,皆有名剑,少康铸八方铜剑,额颜有‘画影’、‘腾空’,太 甲有剑名‘文光’、武丁有剑名‘照胆…。” 他笑了笑,道:“这口剑就是‘照胆’,但剑匣却被後人加以装饰过。” 薛衣人道:“好好眼力” 他冷漠的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但目中已有些赞赏之意,过了半晌又缓缓取出了一口剑 来。 这口剑乌置皮榴,紫铜吞口,长剑出鞘才半寸,已有种灰蒙蒙、碧森森的寒光映入眉 睫。 薛衣人手里捧着这口剑,眼睛里的光仿佛更亮了。 他凝注着剑锋,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香帅请看这口剑是什麽剑?” 楚留香也凝注着剑锋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是口无名之剑。” 藤衣人道:“此话怎讲?” 楚留香道:“干将莫那,前辈可知道麽?” 薛衣人道:“干将莫邪上古神兵,老朽虽未得见,却听到过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其实‘干将莫邪’只不过一双夫妻的名字,但百年以後,提起 ‘干将莫邪’四个字,却只知有剑,而将其人忘怀了。” 他不等薛衣人说话,接着又道:“越王聘欧冶子铸剑五,是为‘纯钩’、‘湛卢’、 ‘毫曹’、‘鱼肠’、‘巨阙’,楚王命风胡子求剑得叁,是为‘龙渊’、‘太阿、‘工 布’,千载以来,提起这八口剑来,可说无人不知,但知道欧冶子与风胡子是这两位大师的 又有几人?” 薛衣人道:“香帅的意思是…。” 楚留香道:“这只因为人因剑名,人的光芒已被剑的光芒所掩盖,是以後人但知有湛 卢、巨阙,而不知有欧冶子。” 薛衣人道:“不错,武林中还记得欧冶予的人确实不多。” 楚留香道:“前辈掌中这口剑,剑虽无名,但能使此剑的却必非寻常人。” 薛衣人道:“哦?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只因此剑锋芒毕露,杀气逼人,若非绝代高手,若无惊人之手段,更不足 以驭此剑,只怕反要被剑伤身。” 他笑了笑,道:“若是在下两眼不瞎,这口剑必定就是前辈昔日纵横江湖时所佩之 物。” 听到这时,薛衣人才为之耸然动容失声道:“香帅当真是神日如电,老朽好生佩服。” 这番话也正是楚留香赞美薛衣人的话,两人相视一笑,各人心里都不禁生出几分敬重相 惜之意。 薛衣人道:“江湖传言的确不虚,香帅的见识和眼力果然都非同小可,但香帅可知道四 壁的这些铁匣里装的是什麽?” 楚留香道:“能与名剑作伴,匣中必非常物。” 薛衣人打开了个铁匣,匣子里却只有件长衫。 雷白的长衫,已微微发黄,可见贮藏的年代已有不少。 薛衣人将长衫一抖,楚留香才发现长衫的前胸处有一串血迹,就像是条赤红的毒蛇般蜿 蜒在那里。 在惨淡的灯光下看来,血迹已发黑了。 薛衣人缓缓道:“香帅可知道这服上染的是谁的血?” 他眼睛虽在盯着长衫上的血迹,却又似乎在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过了很久,才淡淡 笑,接道:“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香帅只怕并未听到过这人的名字,但叁十年前,‘杀 手无常’裴环却也非等闲人物。” 楚留香肃然道:“晚辈虽年轻识浅,却也知道‘杀手无常’手中一双无常钩打遍南七 省,却不知此人已死在前辈手上。” 薛衣人道:“那是在勾漏山。…” 他神思似已回到遥远的往日,缓缓的叙说着。 楚留香眼前仿佛已展出一幅肃杀苍凉的图画。瓜 贝漏山,暮色苍茫,西天如血。 薛衣人白衣如胄,独立在寒风中,山崖上,望着面貌狰狞的“杀手无常”缓缓走了过 来。 然後剑光一闪。 鲜血溅在雪—般的衣服上,宛如在雪地上洒落一串梅花…。 薛衣人缓缓道:“如今叁十年的岁月经已消逝,但他们的血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楚留香道:“他们的血?难道这些铁匝及…。” 薛衣人冷冷道:“香帅难道不明白血衣人这叁字是如何来的?” 楚留香望着四面石案上的铁匣,想到每个铁匣里都藏着一件雪白的长衫,每件长衫上都 染着一个人的鲜血,每滴鲜血中都包含着一个令人慷慨激昂的故事,每个故事中都必有场惊 心动魄的血战…。” 想到这里,楚留香心底也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薛衣人目光如刀,一字一字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剑下无情,就是这 柄剑,不知饮下了多少人的鲜血。” 他剑光一闪,忽然闪电殿向楚留香刺了出来。 见到中原点红时,楚留香已觉得他剑法之快,当世无双,见到帅一帆时,楚留香就觉得 一点红还不算是天下第一快剑,见到那“白痴”时,楚留香又觉得帅一帆的剑法不算什麽 了。 但此刻,楚留香才终於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快剑”…。 薛衣人这一剑刺来竟来得完全无影无踪谁也看不出他这一剑是如何出手,是从哪里刺过 来的。 楚留香居然根本没有闪避。 但这快如闪电般的雷盟的一剑,到了楚留香咽喉前半寸处,就忽然停顿了,停时就像发 时同样快,同样突然,同样令人不可捉模,不可思议,这“一停”实比“一发”更令楚留香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o M 惊讶。 薛衣人发这一剑时显然还未尽全力否则就停不下来了,他未使全力时刺出的一切已是如 此急迫,使出全力来那还得了。 薛衣人望着楚留香,似乎也有些惊异。 这一剑到了他咽喉时,他非但神色不变,而且连眼都未眨,这年轻人已有了“泰山崩於 前而色不变,糜鹿兴於左而目不瞬”的定力,单只这份定力又隐然有一代宗主的气魄。 剑尖虽还未刺入楚留香的咽喉,但森冷的剑气却已刺人他的肌肤,他喉头的皮肤上虽已 起了颗颗寒栗,面上却依然未动声色,对楚留香说来,被人用剑尖抵着咽喉,这已不是第一 次趟。 虽然他也知道这一次的剑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快得多,这麽快的剑若已到了咽喉前,世 上就没有人能闪避开了,薛衣人冷冷的望着他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可是为了我的剑而 来的?” 楚留香笑了,道:“你以为我想来偷你的剑?” 薛衣人道:“楚香帅的名声,我早已久仰得很。” 楚留香道:“那麽你就该知道他从未在朋友身上打过主意。” 薛衣人道:“无论任何事都有例外的,也许你这次就是例外。” 楚留香道:“这次我为何要例外?” 薛衣人道:“你对剑不但很有学问,也很有兴趣,是麽?” 楚留香又笑了,道:“不错,我对剑很有兴趣,我对红烧肉也很有兴趣,但我却从未想 过偷条猪回家去养着。” 薛衣人厉声道:“那麽尔是为何而来的?” 楚留香淡淡道:“有人用剑对着的我的脖子时,我通常都不喜欢顾他说话。” 薛衣人道:“你喜欢我把剑刺下去?” 楚留香大笑道:“薛衣人若是会刺冷剑的人,那麽我就真看错你了,我若看错了你,就 算死在你的手上只能怨我目已有眼无珠,一点也不冤枉。” 薛衣人凝注了他很久,绥缓道:“你从来没有看错过人麽?” 楚留香微笑道:“我若肯让他手里拿着剑,站在我身旁,就绝不会看错他。” 薛衣人仰面大笑道:“好楚留香果然浑身是胆,果然名不虚传。” “呛”的一声,剑已入鞘。 薛衣人微笑道:“但若说楚留香是为了花金弓才到施家庄来的,我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 的。” 楚留香笑道:“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薛衣人笑容又逐渐消失道:“香帅到施家去,莫非就是为了要叫花金弓带你来见我。” 楚留香笑道:“薛大侠既已退隐林泉,在下要见非常之人,只有用非常的手段了。” 薛衣人目光闻动道:“你为何如此急着见我?”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道:“大约叁四年以前江湖中忽然出现了一群职业刺客。” 薛衣人耸然道:“职业刺客?” 楚留香道:“不错,这些人不辨是非,不分善恶,只以杀人为业,无论谁只要出得起价 钱,他们就会为他杀人。” 他叹了口气,接道:“他们无论什麽人都杀,黑道的他们也杀,白道他们也杀。就算那 些与武林毫无关连的人他们都杀,就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他们实在比那些杀人放火的强盗 还要可恨,还要可怕,因为强盗杀人至少还要选择选择对象。” 薛衣人动容道:“江湖中出了这种人,我怎麽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楚留香道:“这些人行事很隐秘,若非他们找到我头上来,我也一点也不知道。” 薛衣人笑道:“他们若是算计到香帅身上,只怕已离末日不远。” 楚留香道:“这些人现在的确已死的死,伤的伤,不复再能为恶,只不过……这些人的 首领却至今仍道遥法外。” 薛衣人道:“他们的首领是谁?” 楚留香道:“我至今还不知道此人是谁,只知他非但机智过人,而且剑法绝高。” 薛衣人微微一笑,道:”所以香帅就怀疑这人就是我?”瓜 楚留香也微微笑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薛衣人目光灼灼。道:“香帅如今已查出来了麽?” 楚留香缓缓道:“阁下方那一剑出手,的确和他们有七分相似。” 薛衣人沉声道:“如此说来,你认为我就是那刺客?” 楚留香微笑道:“阁下若是那刺客的首领,方那一剑就不会收回去了。” 薛衣人什麽也没有说,缓缓转过身。将长剑藏入石匣,只见他肩头起伏,心情似乎很激 动,过了很久。才缓缓问:“你可知道我为何至今还未杀死左轻侯?” 他忽然问了这句话来,楚留香不禁怔了怔。 幸好薛衣人也并没有等他回答又道:“只因我这一生非但很少有朋友,连仇人都不多, 尤其是像左轻侯那样的仇人,我若杀了他,就更寂寞了。” 楚留香看不到他的脸,但望着他削建的背影,望着他长白的头发,心里也不禁泛起一阵 凄凉之意,长叹道:“古来英雄多寂寞…。一个人在低处时,总想往高处走,但走得越高。 跟上去的人就越少,等他发现高处只剩下他个人时,再想回头已来不及了。” 薛衣人标枪般挺立着的身子,忽然像是变得有些侗嵝,他又沉默了很久,才长叹了声, 道:“但我已渐渐老了,一个人到了快死的时候,总想将身前的帐结结清,也免得死後带进 棺材去。” 楚留香沉默着,因为他不知该说什麽。 薛衣人道:“所以我和左轻侯已约定,在今年除夕作生死的决斗,那不单是我和他两人 的决斗,也是我们薛左两家的决斗,因为我们两家是百年的世仇仇恨几乎已久远得令人连结 仇的原因都忘记了。” 楚留香耸然动容,道:“这件事轻侯为何没有告诉我?” 他心里已恍然明白左轻侯为何急着要将女儿嫁到丁家去了,只因女儿一离去,就不再是 左家人,谅不必再参与这场决生死的血战。友轻侯为女儿的苦心,实在是无微不至。 薛衣人霍然转过身,凝注着楚留香,道:“但我以为他已告诉了你,以为你就是为了要 助拳才到松江府来的。所以先要设法来探听我的虚实。” 楚留香道:“所以才要设法来偷你的剑,一个人要和老虎搏斗最好先拔挣他的牙齿。” 他笑了笑谈淡道:“但楚留香就算是这样的人。左轻侯却绝不会是这样的人,否则就不 配做薛衣人的对头了。” 薛衣人道:“楚留香若是这种人,那麽我就算看错你了,那也只怪我自己有眼无珠怪不 得别人,是麽?” 这句话正是楚留香方对他说的。楚留香望着他冷漠的面容中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温暖之 心,只因他已发现这老人其实并不像外表看来那麽冷酷。 他暗中叹了口气,道:“你们的除夕决斗难道已势在必行了麽?” 薛衣人默了半晌忽然一笑,道:“此时鱼想必已烧好了,我们为何不先喝杯再说?” 楚留香并不是胡铁花那样的酒鬼,他白天一向很少喝酒的,只有心情特别高兴或者特别 悲伤时才会例外。 今天也就是例外。但他却不知道今天是特别高兴,还是特别难过,他心里有很多事,而 且很复杂,他要找个时候好好想清楚。在没有想清楚之前,他决定什麽事也不做。 驴鱼烧得的确不差,只不过楚留香却怀疑鱼不是那位施少奶奶做的,因为她手上连一点 油腻都没有。 楚留香见过很多不会烧菜的文人,却偏喜欢躲在厨房,然後再将菜端出来,硬说:“莱 烧得不好,请原谅。” 让别人以为菜就是她烧的,因为就连这种女人也知烧菜不但是做妻子的光荣,也是她文 夫的光荣。 楚留香总觉得这种人很可笑,总想问问她们,“你既然觉得不会烧菜很丢人,以前为何 不学学呢?” 施少奶奶果然已娇笑道:“烧得怕不好香帅你莫要见笑。” 楚留香还未说话,薛衣人已淡淡道:“你根本连炒蛋都不会,这条鱼也不是你烧的 —。” 他话未说完,施少奶奶已红着脸溜了进去。 花金弓吃吃笑道:“想不到亲家翁也会说话,想必是因为见了香帅心情才特别好,这应 该谢谢我才是。” 薛衣人道:”不错,等施举人来了,我定敬他一杯。” 花金弓怔了怔,勉强笑遂:“香帅在这里坐,我到後面找亲家母聊天去。” 薛衣人等她走了,才叹口气,道:“她总算听懂了我的话,总算知道自已该到什麽地方 去了,这倒不容易。” 楚留香笑道:“的确不容易。” 薛衣人举杯道:“若不把女人赶走,男人怎能安心喝酒,来喝一杯。” 楚留香饮而尽,忽然长叹道:“若非薛左两家的世仇,你和左轻侯一定会交成好朋友 的。” 薛衣人脸色变了变,道:“你本是左轻侯的朋友,如今也已是我的朋友,我只望你明白 件事……薛左两家仇恨,是谁也化解不开的。” 楚留香道:“为什麽?” 薛衣人叹声道:“你可知道这一百年来,薛家已有多少人死在左家人手上?” 楚留香道:“是否和左家人死在薛家人手上的差不多。” 薛衣人道:“正是如此,也正因如此,是以薛左两家的仇恨才越陷越深,除非这两家人 中有一家死尽死绝否则这仇恨谁也休想化解得开。” 楚留香只听得心里发冷,正不知该说什麽。 突听人大声道:“好呀,你们有好酒好菜,也不叫我来吃。” 一个人横冲直闯的走了进来,却正是那“白痴”薛宝宝,他今天穿的一套红衣服,上面 竟绣着只绿乌龟。 楚留香发现他好像已全不认得自己、一坐下来就将整盘鱼搬到面前用手提起来就吃。 薛衣人皱了眉,苦笑道:“这是舍弟笑人,他……他…一。” 薛宝宝满嘴都是鱼,一面吐刺一面笑道:“薛衣人是大剑客,薛笑人却是大吃客,薛笑 人虽然从小打不过薛衣人但吃起来薛衣人却要落荒而逃。” 薛衣人怒道:“谁叫你来的?” 薛宝宝笑嘻嘻道:“这也是我的家,我为何不能来,你可以骂我笨,骂我没出息,总不 能说我不是薛老爹的儿子吧。” 薛衣人长叹了口气,摇着头道:“香帅莫见笑,他本来不是这样子的,直到七八年前, 也不知道为了什麽,竟忽然。…—忽然变了。” 楚留香心里暗暗叹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一代名侠,其实也和普通人一样, 也有他的烦恼和不幸,只不过这些事都已被他耀目的光辉所掩,人们只能看到他的光彩,却 忘了有光的地方必有阴影。 楚留香的本意确实是为了要探查那刺客集团的神秘首领而来的,但现在他主要的目的却 改变了。 左轻侯是他的好朋友,他定为左轻侯解决这问题,何况,“借尸还魂”这件事实在太不 可思议,他自已也想将这件事弄明白,到“薛家”来之前,他本有许多话要对薛衣人说。 可是现在他忽又改变了主意,他忽然发现这件事其中有许多值得研究之处,所以他决定 暂时什麽都不说。 薛衣人并没有坚持挽留他,只和他订下了後会之期,然後亲自送他到门口,目送着他远 去。 薛宝宝却躲在门後吃吃的笑。 楚日香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马,他一直认为走路的时候头脑往往会变得很清楚,因为走 路可以使血液下降,血液下降了,头脑自然就会冷静。而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个冷静的头 脑。 但他究竟发现了什麽?究竟想什麽呢? 秋天的太阳照在人身上,轻柔温暖得就像是情人的手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秋天,正 是适於走路的时候。 可是,还没有走出多远楚留香就发现後面有个人不即不离的盯着他,这人骑着匹黑油油 驴子,头上戴着顶又宽又大的帽子,而且一直低垂着头,似乎生怕别人瞧见他的脸。 楚留香根本就没有回顾瞧他一眼。像是不知道後面有人,这人的胆子就越来越大了走得 越来越近。 楚留香暗觉得好笑,这人想必是个初出江湖的新手否则他怎会有这麽大的胆子来盯楚留 香的稍? 将近正午的时候,楚留香就到了秀野桥。 桥上有个青衣妇人正闪闪缩缩的向西头眺望,她头上包着布帕,用两只手紧紧抓住,显 然也生怕被人瞧见面目。但楚留香是一眼就瞧出她是谁了。 那骑着黑驴子的人看见楚留香走上桥,就躲在一棵树後,却露出了半边脸一只眼睛,将 帽子随手摘了下来。他好像以为只有自已有眼睛,别人都瞎子。 楚留香却好像真的忽然变成瞎子了。 桥上的青农妇人自然就是梁妈,她—张苍老的脸也不知是因为被风吹的,还是骇怕发了 青。 ------------ 楚留香传奇之鬼恋侠情 第四章 看到楚留香,她就匆匆赶过来,喘息着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骗你?以为我不会来?” 梁妈叮嘱着道:“但你真有法子能让我再见到小姐麽?只要能见小姐一面,我。。。我 死了也甘心。” 标题 <<旧雨楼·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第五章 刺客>> 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 第五章 刺客 梁妈望着楚留香,不胜企盼的道:“你真能够让我见到小姐?” 楚留香道:“你若有诚心,自然看得到她。” 梁妈道:“我当然诚心,观音菩萨。” 楚留香不让她说完这句话,就抢着道:“好,那麽你叁天後再来,莫要在正午等到天黑 了再来。” 梁妈怔了怔道:“叁天还要再过叁天?” 楚留香正色道:“这种事自然要选日子。急不得的,你若真有诚心,连叁天都等不 得。” 梁妈自然很容易就被打发走了,楚留香虽觉得对善良的老太婆有些抱歉,但这叁天的时 间关系却实在太大。 饼了叁天後,所有的事也许就会都改观了。 突然间,蹄声骤响。 那骑里黑驴子的人忽然加速急驰而来,迫到楚留香身後,突地反手一鞭,向楚留香的脖 子抽了下去。 长鞭破空,划起了尖锐的风声。 楚留香头也未回,一伸手。就换位了鞭稍,笑晚道:“下来吧。” 他随手抖,那人身子就自鞍上飞起,凌空一个翻身,停在杨柳畔,头上的遮阳巾也扔掉 了,露出了一张长的马脸。 这居然是施少奶奶。 黑驴子直冲到桥头才停了下来,用颈子磨着桥,声声轻嘶。那神情倒有几分和施少奶奶 相似。 楚留香微笑道:“不知是少奶奶驾到险些就得罪了。还请恕罪。” 施少奶奶恨恨盯着他,道:“你少说风凉话,我问你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究竟在干些什 麽?你究竟打我什麽主意?”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太打少奶奶你的主意呀。” 施少奶奶的脸居然也红了,大声道:“那麽,你将梁妈找来干什麽?” 楚留香道:“什麽也没有,只不过聊聊天而已。” 施少奶奶冷笑道:“楚香帅的味口是几时改变了的,几时变得喜欢跟老太婆聊天了?”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我不找老太婆聊天,难道少奶奶肯陪我聊天麽?” 施少奶奶盯着他眼睛里忽然有了笑意,忽然掉头就走,她的身材不错,只看背影,倒颇 有韵致。 楚留香只希望她莫要回头,一回头就溜了。 不幸施少奶奶却偏偏要回头,面且还笑了笑,道:“你既然要跟我聊,为什麽不跟我 来?” 楚留香真的叹了口气,他想着有谁敢用“回眸一笑百媚生”这句话来形容这位少奶奶, 他一定要跟那人打架。 施少奶奶不但在笑,还抛了个飞眼,道:“你怕什麽?难道我会吃了你?” 楚流香喃喃道:“你看来倒真像会咬人的。” 施少奶奶道:“你嘴里咕哝咕哝在说什麽?” 楚留香苦笑道:“我什麽也没说,只不过嘴在抽筋而已。” 他尽避只希望施少奶奶的脖子忽然扭了筋,再也回不过头来,怎奈施少奶奶的脖子却灵 活得很,一下子又回过头来,笑道:“你又不是小狈,为什麽要跟在人家後面走?” 楚留香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过了半晌,忍不住道:“少奶奶,随便什麽地方都可以 聊天的,你要到哪里?” 施少奶奶又白了他眼,道:“有很多小伙子都在偷偷的称我‘雪里红’还以为我不知 道。” 楚留香只有摸鼻子,发誓今後再也不吃“雪里红炒肉丝”这道菜了,宁可吃萝卜干也不 吃雪里红。 薛红红翘起了嘴道:“喂,你想找我聊天,怎麽不说话呀?难道变成了哑吧。” 楚留香看到她那翘起了的嘴,只恨不得能在上面挂个油瓶。 只恨胡铁花没有来,也许真做得出的。 楚留香乾咳了声,笑道:“你那位二叔可真有趣,就像个孩子似的,但剑法却又那麽 高,那天晚上我要不是跑得快,差点就被他刺了个透明窟窿。” 薛红红也笑了,道:“幸好你跑得快,我二叔除了吃之外,就会使剑。他疯病罢发作的 时候,硬逼着我爹爹和他动手。连爹爹都几乎被他刺了剑。” 楚留香眼睛似乎忽然亮了,道:“後来呢?” 薛红红笑道:“後来爹爹自然还是将他制服了,他—气之下,就疯得更厉害。” 楚留香道:“据令尊大人说,他本来并不是这样子的。” 薛红红道:“他就是练剑练疯了的。” 楚留香道:“哦?” 薛红红道:“他剑法根本就不错,但比起我爹爹来自然还差得远,所以就拼命练剑,一 心想胜过我爹爹,练得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但无论他怎麽练,还是比不上爹爹。有一天晚 上,他忽将二婶杀了。说是二婶总是扰乱他练剑,但杀了二婶後,他自己也变得愈疯癫,老 说自已只有十岁,就因为年纪小,所以剑法才不如爹爹。” 楚留香叹道:“一个人到无可奈何时,也只有自己骗骗自已了,只不过他…“ 薛红红忽然娇哂道:“我们为什麽老是要提他呢?难道没有奇他的事可提了麽?”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你想听什麽?我就陪你聊什麽?” 薛红红瞟了他一眼。抿嘴笑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可聊的事太多了,你难 道还不知道,难道还要我来教你?”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她吃吃笑道:“你若还要别人教,你就不是风流侠盗楚留香了。” 楚留香听“风流侠盗”这名字就头疼,更令他头疼的是他发现薛红红带着走的路越来越 偏僻而且路的尽头,林木掩映中,似乎还有几间屋子,他不敢想像到了屋子里之後会发生什 麽事。 但这时他想走已来不及了。 薛红红已拉着他的手,媚笑道:“我带我到个好地方去,你应该怎样感激我才是呢?” 楚留香道:“我……咳咳,这…”咳咳……” 他忽然跳起来,道:“不好,你那匹黑驴子不见了,快回去找吧” 薛红红格格笑道:“一匹驴子也没有什麽了不得,我有了你,还要驴子作什麽?” 若有人说楚留香会脸红,非但别人不信,只怕连他自已都不会相信,但现在他的脸则真 有些红了。 薛衣人也许就因为杀人杀得太多了,所以才会生下这种宝贝女儿,他还没有被女儿气 死,倒真是怪事一件。 薛红红已拉着楚留香向那枫林走了过去。 阳光映得一林枫叶红如晚霞,枫林中山屋叁五间,建得又小巧,又精致,看来就宛如图 画。 此刻在楚留香身旁的若不是薛红红,到了这种地方,他一定会觉得有些“飘然欲仙”, 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已好像个活鬼。 薛红红一只手拖着他,一只手已在推门。 楚留香苦笑道:“这……这是谁的屋子你也不知道,怎麽随便推人家的门?若要被人当 小偷抓住岂非冤枉?” 薛红红道:“谁敢将我当小偷?” 楚留香道:“平时自然不会,但你若跟我在一起,就说不定了,我的名声一向不好,说 不定会连累你。” 他一面说,一面就想溜之大吉。 但薛红红却将他的手抓得更紧,笑道:“你放心吧,这里也是薛家的产业。” 楚留香又想摸鼻子,怎奈两只手都被薛红红抓住了,只有苦笑道:“你们家的产业倒真 不少。” 薛红红道:“这本是我二叔没有发疯时独居练剑的地方,後来就空了下来,我二弟打猎 时也时常来住,但这几天他却到……”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已推开门,说到这里,突然听一人忽吼道:“什麽人敢乱闯?” 吼声中,一样黑忽忽的东西直打了出来。擦着薛红红的头皮飞过,远远落在门外,竟是 只靴子。 屋予里布置得简单而雅致,床上铺着又厚又软的兽皮,两个几乎已脱得完全赤裸的人, 正在兽皮上打滚。 薛红红一开门,男的立刻怒吼的跳起来,抄起只靴子就往外面丢。女的赶紧抡起件衣 服,掩住胸腹,却还是没有掩住两条白生生的腿,即使用楚留香的眼光来看这两条腿也算是 一流的。 那男的年纪很轻,也是身细皮白肉,长得倒很英俊,只不过脸色苍白眼睛里布满了红 丝。 看到破门的薛红红,他脸上的怒容立刻变为惊讶,薛红红看到他,也吃了惊失声道: “是你?” 这少年一把抓起衣服就躲到椅子後面去了。 那女的想站起来,看到楚留香笑眯眯的眼神,赶紧又坐了下来,两只又长又直的腿拼命 向里缩。 薛红红铁青着脸,厉声道:“你不是已经到省城去办年货了麽?怎麽会到了这里?” 那少年一面穿衣服,一面赔笑道:“离过年反正还早得很,我想筹画两天再去不迟。” 薛红红冷笑道:“我早就在奇怪,你怎麽会忽然勤快起来了,居然抢着办事,原来你是 想避开爹爹到外面来找野食。” 她眼睛一瞪,道:“我问你,这女的是谁?” 那少年道,“是”是我的朋友。” 薛红红冷笑道:“朋友我看你。。” 那少年忽然伸出头来,抢着道:“我问你,你这男的又是谁?” 薛红红怔了怔道:“是….自然是我的朋友。” 那少年也冷笑道:“朋友?我看怕未必吧” 薛红红恼羞成怒,跳起来吼道:“老二,我告诉你,你少管我的闲事。” 那少年悠悠道:“好,我们来订个交易,只要你不管我的闲事,我也绝不管你的闲事, 否则若是闹出去,只怕你比我更丢人。” 薛红红冲了过去,抬起一腿将椅子踢翻,大叫道:“我有什麽好丢人的?我又没脱光屁 股跟人捣鬼。…:“ 楚留香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悄悄带起门,溜了出去,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替薛衣人难 受。 他现在自然已经知道这少中就是薛家二公子薛斌,这姐弟两人真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活宝。 只可怜薛衣人一世英名,竟生出这麽样一对儿女来,“豪门多孽子”,楚留香发觉这句 话真是说得有学问。 一个人着想成为天下无双的剑客,就最好不要养儿女,因为最好的剑客,必定是最坏的 父亲。 剑,就像是女人一样,你想它服从你,就一定要全心全意的对它,否则它就会出卖你。 一个人纵在被女人出卖了两百次,还可以再找第两百零一个女人,但只要被剑出卖一 次,就得死。 楚留香吸了口气,道:“薛衣人,薛衣人,你虽能将剑招挥如意,但是你自己又何尝不 是剑的奴隶…。“ 房子里那姐弟两人还在争吵,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但门却忽然开了,一个人飞跑了出 来,大声道:“喂,你等等。” 楚留香回头,就看到那方像条小白羊般卷曲在虎皮上的女孩子,正在向他不停的招手。 现在她当然穿起了衣服,但扣子还没有扣上,也没有穿鞋子,衣襟里露出了一段雪白的 皮肤,白的令人眼,花百折裙下面露出一截修长的小腿纤巧的足踝和双底平趾敛的脚。 楚留香尽量想使自己的眼睛规矩些,尽量不往她的衣襟里面看,但这双脚却实在是种诱 惑。 只要是男人就无法拒绝这种诱惑。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是在叫我?” 那少女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飞奔过来,突然轻呼了一声,一个又香,又甜,又温柔的身子就整个倒入了楚留香怀 里。 楚留香苦笑道:“你若想找个人替薛二少爷做完他方还没有做完的事,你只怕找错 了。” 那少女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麽,颠声道:“我的胸。我的脚…。“ 楚留香这才发现她的脚原来已被石头割破了,鲜血一滴滴往下流,疼得她眼泪都几乎流 了出来。 她不但腿美,脚美,脸也美,此刻美丽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再加上几滴眼泪,更显得 楚楚可怜。 楚留香又不禁叹了口气,道:“下次跟别人幽会的时候,记住千万莫要脱鞋子。” 这女孩子看来虽是那麽丰满,但身子却轻得很,楚留香几乎完全没有用力气,就将她抱 了起来。 那少女咬着嘴唇勉强一笑,轻轻道:“谢谢你。” 楚流香的鼻子虽然不灵,但还是嗅到了一阵如兰似馨,可以令任何男人心跳加快的香 气。 他只有将鼻子尽量离得远些,苦笑道:“他用不着谢谢我,还是谢谢你的脚吧。” 那少女的脸飞红了起来,道:“快走,莫要等他们追出来。” 其实楚留香又何尝不怕薛红红追出来,用不着她说,楚留香已一溜烟般窜入了山坡下的 树林里。 虽然刚过正午还没有多久,树林中光线却很幽晦,无论任何女人。在这种光线中看来都 会变得漂亮些的,何况这女孩子本来就美得很楚留香实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了这种诱 惑。 他只好转过眼睛,道:“你要我将你抱到什麽地方?” 那少女喘息着,忽然拨出一柄尖刀。 楚留香正觉得她身上的香气有点要命,这柄尖刀已抵住了他的胸膛,“嘶”的,将他的 衣服划破了一条线。 这一着倒真的大出楚留香意料之外。 只听那少女冷冷道:“你若还想要命,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楚留香哂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要男人答应你,还用得着刀麽?” 那少女咬着牙,厉声道:“你少胡思乱想,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 楚留香道:“哦?” 那少女道:“你莫以为我刚刚是在。。。在与那姓薛的幽会,我只是…只是…—”说着 说着,她眼泪又流了下来了,美丽的脸上充满了愤怒的怨恨之色,甚至连嘴唇都被咬出血 来。 楚留香开始觉得这女孩子有趣了,只因他已被她引起了好奇之心,他忍不住问道:“你 只是在干什麽?” 那少女道:“复仇” 楚留香讶然道:“复仇?为谁复仇?” 那少女道:“我姐!” 楚留香道:“你姐姐?她难道是死在那位薛公子手上的?” 那少女恨根道:“薛斌虽没有杀她,但她死得却更惨,薛斌若一刀杀了她,反而好 些。” 楚留香道,“那麽他是用什麽法子害死你姐姐的?” 那少女道:“他用的是最卑鄙、最可恨的手段,害得我姐姐…。” 她忽然顿住语声,瞪着楚留香道:“我已说得太多了,我只问你,你肯不肯答应?” 楚留香道:“答应什麽事?你要我帮你复仇?” 那少女道:“是的。” 楚留香道:“你若不将事情对我说清楚,我怎麽能帮你的忙呢?” 那少女道:“无论如何,你都非答应我不可,否则就要你的命!”ㄅ楚留香笑了道: “你以为你真能杀死我?” 那少女将刀握得更紧,厉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她话刚说完,突觉身子一麻,手里的刀也不知怎地忽然就到了楚留香手上,就好像楚留 香用了什麽魔法样。 楚留香道:“你这把刀本来是准备杀薛公子的?” 那少女拼命唆着牙,全身还是在抖个不停。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幸好你方还没有机会下手,否则此刻只怕也已死在薛斌手上 了。” 他的手一扬,刀就飞了出去,“夺”的,钉在树上。 楚留香道:“你既非杀人的女孩子,这把刀也不是杀人的刀,你若真的想复仇,看来还 得另外想别的法子。” 那少女忽然放声痛哭起来,用一双又白又撇的小手,拼命猛着楚留香的胸膛,痛哭着 道:“你杀了我吧…。你乾脆杀了我倒好。” 楚留香苦笑道:“你莫弄错了,我可不是那位薛公子。” 那少女嘎声道:“若不能为我姐复仇,我也不想活了…。我也不愿活了!“ 她忽然挣扎着从楚留香怀里跳下去,去拨树上的刀。 但她还没有冲过去,楚留香忽又到了她面前。 她身子又冲入了楚留香怀里。 楚留香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柔声道:“像你这样又年轻又美丽的女孩子,若不肯活下 去,那还有什麽人能活得下去的呢?你若连活的勇气都没有,怎麽能替你姐姐复仇?” 那少女垂着头,跺着脚,流泪直流,反正已没希望了,死了倒乾净。瓜 楚留香道:“谁说你没希望?” 那少女霍然始起头道:“你……你肯帮我的忙?” 楚留香道:“也许,可是你一定要先将这件事说明白。” 他扶着她在树下坐了下来,静静的瞧着她道:“你至少总得先告诉我你是谁?什麽名 字?” 他目光是那麽温柔,又那麽明亮,令你觉得他不但可以做你温柔的情人,也可以做你忠 诚的朋友。那少女低下头,苍白的面颊已起了阵红晕,嘎蠕着道:“我姓石…。“ 楚留香道:“石小毛?” 那少女红着脸道:“不是,石绣云。” 楚留香笑了,道:“这名字正配得上你,你也是这地方的人?” 石绣云道:“是。” 楚留香道:“就使在这附近?” 石绣云道:“我们家种的田,也是薛家长随,父亲没有去世的时候,还在薛家的私塾里 教过书。” 楚留香道:“所以你姐姐才会认得薛斌?” 石绣云咬着嘴唇道:“薛斌小的时候,我父亲最喜欢他,总说他又聪明,又能干,文武 全材,将来一定有出息,所以时常带回家来玩,谁知他,…。他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牲,爹 爹在九泉下若知道他做的事,怕!怕。”说着说着,她不禁又轻轻啜泣起来。 楚留香道:“你姐姐究竟是怎麽死的呢?” 石绣云只是摇头,流泪,什麽话都不说。 楚留香知道这件事其中必有许多难言的隐衷,他本不愿逼别人说出自己不愿说的事。 但薛斌却是施茵的未婚夫婿,有关他的每件事,都可能关系着这“借尸还魂”的秘密。 楚留香忽然道:“你的脚还疼麽?” 石绣云又流着泪点了点头。 楚留香轻轻握住了她细巧的足踝,用一块洁白的丝巾温柔的替她擦净了脚底的血污和泥 沙。 石绣云的身子已剧烈的颤抖起来,脸上更红得像是晚霞,只觉全身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连头都无法抬起。全身都在发抖。 楚留香用丝巾替她包扎着伤口,忽又问道:“你姐姐是不是上了薛斌的当?” 石绣云似乎已连一丝抗拒的力量都没有了,无论楚留香问她什麽,她都会毫不迟疑的回 答。 她说得虽然含糊不清,但楚留香也已明白她姐姐在痴恋着一个人,那人却是个薄情人, 她姐姐为相思所苦,缠绵入骨,竟至一病不起,看到她姐姐死前的痛苦,所以才决心杀死这 负心的人。 楚留香哂道:“你说的不错,他骗得她这麽惨,倒真不如一刀杀了她反倒仁慈些,可 是……你是怎麽知道这男人就是薛斌?” 石绣云恨恨道:“我当然知道。” 楚留香道:“是你姐姐告诉你的?” 石绣云又流泪道:“她……她对他实在太好了,直到临死时还不肯说出他的名字,但用 不着她说,我也知道。” 楚留香道:“为什麽?” 石绣云道:“因为姐姐病重的时候,薛斌总是借故来探听消息,看他那种鬼头鬼脑的样 子,我就知道他没有安什麽好心。” 她咬着牙道:“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姐姐快些死,他才好放心跟施茵成亲。” 楚留香执吟着,道:“不错,他若和这件事全无关系又怎会对你姐姐的病那麽关心?” 石绣云道:“所以我姐姐死之後,我就决心杀了他。”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所以你就到那里去找他。” 石绣云道:“我知道他时常都到那小屋子里去的,所以就在那里等着,等了两天,果然 被我等到了,可是……” 她幽然接着道:“可是我也知道我绝没有杀死他的力量,所以……所以我就……”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所以你就想到了那法子。” 石绣云垂头,低声道:“我除了用那种法子之外,根本就没有别的法子接近他。” 美丽的身体的确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不觉得这法子太冒险了些?” 石绣云头垂得更低,流泪道:“我早已准备杀了他之後,自已也一死了之。” 楚留昏沉默了半晌,忽又问道:“你姐姐是在那天死的?” 石绣云道:“九月二十七,立冬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大前天晚上。” 楚留香道:“那麽,她现在还没有下葬?” 石绣云道:“第二天就已经下葬了。” 楚留香皱眉道:“为什麽要如此匆忙?” 石绣云道:“我二叔坚持要快些将她下葬,他老人凛说人死了之後,只为‘人土为 安’。” 楚留香道:“你二叔?” 石绣云道:“我父母都已去世了,什麽事都由二叔作主。” 楚留香又停了半晌,道:“我想。。我想到你姐姐的墓上去瞧瞧。” 秋风肃杀,已吹寒了白杨下的一坏黄土。 单薄的石碑上很简单的到着:“石枫云之墓。” 一个被麻带孝的少中,正跪在墓前,哀哀的悲哭着。 楚留香和石绣云远远就看到这少年了。 石绣云讶然道:“这人是谁?为什麽来哭我姐姐的墓?” 楚留香也觉得很奇怪,道:“你不知道他是谁?” 石绣云道:“除了二叔外,我们连个亲人都没有…。 那少年似乎己被他们的脚步声惊动,突然跳了起来,用又手掩着脸飞也似的跑走。 他身法居然很快,看来轻功的根基很不锗。 但没有人能任楚留香面前跑掉的。楚留香身形闪,已挡住他面前。 这少年从未见过身法这麽快的人,简直是快如鬼魅,一惊之下,脸色都黄了,出声道: “求求你,让我走吧,我并没有做什麽?” 楚留香道:“你既然没有做什麽事,为何要逃呢?” 这少年道:“我。。。我。…” 突然出手一拳,向楚留香胸膛击出。 这拳居然也很快,看来他武功的根基也很不错。 但除了撤娇的女孩子外,又有谁的拳头能打得上楚留香的胸膛? 楚留香又一闪,伸手就拿任了他的腕脉。 这时石绣云也已赶了过来,这少年真恨不得将自己的头藏到裤档里去,但石绣云还是看 到了他,失声道:“是你?” 楚留香道:“你认得他?” 石绣云道:“他是薛斌的书童,小时候也常跟着到我家去的。” 她瞪着那少年,道:“倚剑,我问你,你慌里慌张,鬼鬼祟祟究竟在干什麽?” 倚剑似乎刚流过泪,此刻却在流着冷汗,勉强赔笑道:“我……我没有呀。” 石绣云道:“我姐姐死了,为什麽要你来披麻挂孝?” 倚剑道:“我……我…。” 他似乎忽然灵机一动,立刻大声道:“石教师一向对我很好,石姑娘去世,我自然要尽 尽心。” 石绣云道:“那麽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你为什麽没有披麻带孝呢?” 倚剑怔住了,满头大汗如雨而落。 石绣云忽然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嘎声道:“你……你难道敢对姐姐……。” 她话末说完,倚剑已跪了下去,以首顿地,嘶声道:“我该死,求姑娘饶我我该 死…。” 石绣云瞪着他,身子又颤抖起来,忽然狂吼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但楚留香已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无论如何,他这麽做总是出於诚心,我若死了, 若有人肯为我披麻带孝,我也就死得很安心了。” 石绣云道:“可是他…。”他怎麽能对我姐姐……我姐怎麽会对他……“ 她又急,又怒,连话都不说清了。 楚留香哂道:“你莫忘了,他也是人。” 石绣云忽然放声哭了起来,跺着脚道:“我错了,我弄错了,我不该去找薛斌,我怎麽 能在他面前那麽丢人?我以後还有什麽脸见人?” 楚留香轻轻搂住了她,他的手臂是那麽温柔,那麽坚强。无论多麽悲伤,多麽紊乱的心 在这里都似能获得平静。 倚剑仍然跪在地上,流着泪。 楚留香道:“她死了你如此伤心,她活着,你为何不对她好些?” 倚剑流泪道:“小民不敢。” 楚留香道:“不敢?为什麽不敢?” 倚剑道:“我是个低叁下四的人,我配不上她。” 楚留香道:“所以你宁可眼看着她为你而死?” 倚剑痛哭失声道:“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我也不知道她对我这麽好。” 楚留香道:“无论怎麽样,她病重的时候,你人总该去看看她的。” 倚剑道:“是她叫我莫要去找她的。” 楚留香又道:“这女孩子若要你莫去找她,她的意思也许就是要你去找她,你若连这道 理都不明白,怎麽能做男人?” 倚剑怔了怔,吃吃道:“但她说她永远也不要再见我。” 楚留香叹道:“那是因为她觉得你太没有勇气,所以才故意这麽说的,你若真的爱她, 就该鼓起勇气向她求亲。” 倚剑道:“她若真有这意思,为什麽不说出来?” 楚留香苦笑道:“她若肯说出来,就不是女子了。” 倚剑怔了半晌,忽然将头撞在地上,病哭着道:“枫云,我该死,我是个混蛋,是个呆 子……可是你为什麽要这样做,你不但害苦了我,也害了自己。”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其实你也用不着难受,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每个男人都会 变成呆子的。” 看着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号淘大哭,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等倚剑哭声停下来的时 候,楚留香就立刻道:“我想请你做件事,不知道你肯不肯答应?” 倚剑抽拉着道:“你是个好人,无论你要我做什麽,我都答应。” 楚留香道:“请你转达薛公子,就说我大後天晚上在那小屋等他,希望他来与我见见 面。” 倚剑道:“可是。…我家公子怎知道你是谁呢?” 楚留香道:“我叫楚留香。” 倚剑就像是忽然吞下个熟鸡蛋,整个人都颤住了,连气都喘不过来。 他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过了半晌,才长长吐出口气,吃吃道:“你老人家就是楚香 帅?”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就是楚留香,但却并不老。”瓜 倚剑用袖子擦了擦鼻涕,喃喃地说道:“早知你老人家就是楚留香,方就算杀了我,我 也不敢出手了。” 石绣云这时张大了眼睛痴痴的望着楚留香,等倚剑走了,才轻轻叹息一声,道:“原来 你这麽有名…。” 楚留香苦笑道:“有名并不是件好事。” 石绣云垂下了头,望着自己的脚,望着胸上的那块丝巾,也不知在想什麽竟想得出了 神。 楚留香道:“我也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石绣云轻轻道:“你说吧,无论什麽事我都肯答应你。” 她似乎忽然发觉自己这句话说得有些语病,面色又飞红了起来,在渐已西斜的阳光下, 看来就像是一朵海棠。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泛起了阵涟潞,柔声道:“那麽你赶快回家好好睡一觉,将这所有的 一切事都暂时忘记。” 石绣云道:“你呢?” 楚留香道:“我还要去办些事,等到……” 石绣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其实你用不着赶我走,我也不会缠住你的,我至 少还没有你想像中那麽……不要脸……” 她虽然在勉强控制着自己,语声还是不免已有些哽咽,刚乾了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话没 有说完,就扭头飞奔了出去,可是还没有奔出几步,脚下一个踉跄,又跌倒在地上。 楚留香苦笑道:“你为什麽要说这种话?你可知道,就算你不缠住我,我也要缠你 的。” 石绣云流着泪说道:“你也用不着来骗我,做你这样的名人,自然不会愿意和我这样的 女孩子来往,你……你走吧。” 楚留香俯下身,轻抚着她的柔发,道:“谁说我不愿和你来往,我一直想约你今天晚上 在这里见面,可惜你不等我说完话。” 石绣云怔了怔,眼泪不再流了,头却垂得更低,幽幽道:“现在我既然已跟你发了脾 气,你自然不愿意再和我见面了。” 楚留香笑道:“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也会发孩子脾气。” 石绣云踞起了嘴,道:“谁说我是孩子?你看我还是孩子麽?”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不再是孩子了,就算是孩了也可以感觉得出,她自己也明白这点。 故意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想证实自己的话,又似乎在向楚留香示威,那丰满的胸膛几乎已涨破 了衣服。 楚留香摸了模鼻子,笑道:“你自然也是大人了,所以就该像大人一样,莫要乱发脾气 也莫要再胡思乱想……” 他目光自她的胸膛望下,落在她纤巧的踝上,包在她纤足上的丝印,又渗出了一丝丝 血。 楚留香忍不住又道:“你的脚若还在疼,我……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石绣云道:“你若抱我回家,以後只怕就要别人抱你了。” 楚留香道:“为什麽?” 石绣云“唉嘛”一笑,道:“我二叔若看到你抱我回家,不打断你的腿才怪。”她娇笑 着自楚留香身旁跳开,忽又回头笑道:“莫忘了,今天晚上!”这次她跑得很快,也没有摔 跤。她的脚似已不痛了。 楚留香望着她纤细的腰身,飞扬的黑发,忍不住往自己的鼻子重重的捏了下,苦笑着 道:“楚留香呀楚留香,看来你的病已越来越重了。” 他固已很明白自己的毛病,那就是一遇见美丽的女孩子,他的心就软了,随便怎麽样也 扳不起脸来说话。也不知为了什麽,也许是因为他的运气太好,也许是因为他运气太坏,他 时常总是会遇见一些美丽的女孩子。 最要命的是,这些女孩子也都很喜欢他。 楚留香算准薛红红和薛斌都已走了。於是他又回到那小屋,小屋果然空无人迹倒了的椅 子也没有按起来。 他就像遗落了什麽东西似的,在屋子里搜索了很久,表情看来很失望。显然什麽也没有 找着。 屋子里有个很大的铁火炉,现在还是秋天,这火炉自然已有很久没有用过了。炉子上却 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楚留香眼睛一亮,打开了炉门就发现炉里子藏有小铁箱,箱里装的竟都是女子梳妆的花 粉。 这小屋本是个很男性化的地方,只有这铁箱却显然是女子之物,里面每样东西都很精 致,有个小小的菱花镜,两柄檀香木的梳子,几盒粉也都是很上等的品质,这些东西的主人 想必是个很讲究修饰的女子,身份也一定不低,否则就用不起这麽贵的东西。 一个和别人幽会过的女子,自然很需要梳搞头发,抹抹发腊,将自己重新打扮打扮,才 好回去见自已的丈夫。 但这铁箱子却绝不是花金弓的,更不是薛红红的,因为他们身上的香气很浓郁这些花粉 的香气却很清雅。 那麽,是谁把这铁箱子藏在这里的呢? 楚留香用手指沾了些花粉,抹在鼻子上,仔细嗅了很久,嘴角渐渐缀出了丝满意的微 笑…… 门是开着的。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人自门外掠了进来。 他穿着紧身的衣,以黑巾蒙面,身法快如急风,轻如飞絮,手中一柄长剑更急如闪电。 长剑闲电般刺向楚留香的背心。 这一剑之快,纵然是迎面刺来的世上只怕也很少有人能闪避得开,何况是自背後暗算。 楚留香只觉背心寒剑风刺耳,再想闪避,已来不及了。剑尖已刺入他的背脊。 标题 <<旧雨楼·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第六章 死里逃生>> 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 第六章 死里逃生 一阵尖锐的痛势,直透入楚留香的心底。 他身上每一块肌肉,全都生出了一种剧烈的反应,身子也立刻飞掠而起凌空一个翻身, 反手将两盒花粉撤了出去。 黑衣人一剑得手,第二剑又待刺出突见一片浅红色的粉雾自楚留香手里擞了出来鼻子里 也嗅到了一阵淡淡的香气。 他大惊之下,立刻闭起眼睛,掌中剑化为一片光幕,护住了全身,倒退八尺,退到门 口。 等他再张开眼睛,只见楚留香还是枪一般笔直的站在那里,静静的望着他,嘴角居然也 还带着微笑。 但剑尖上却已有鲜血在滴落。 黑衣人也笑了,格格笑道:“楚留香应变之快,果然是天下无双,只可借还是没有避开 我那一刺。”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我本也奇怪,是谁的剑如此快,想不到原来是你。” 黑衣人笑道:“你岂非正在找我?” 楚留香道:“不错,我一直都在找你,却未想到你真的在这里。” 黑衣人道:“你既然在这里,我自然也在这里。” 楚留香道:“难道你是跟着我来的?” 黑衣人道:“正是。” 这人自然就是那刺客组织的首领。 他鹰般的目光瞪着楚留香,冷笑道:“你一直在找我,我也一直在找你,你想要我的 命,我也想要你的命,我们两人之间,反正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百???系时候就可以 数完。 但黑衣人却觉得好像永远也数不完似的。 他本也是个赌徒,只不过这次赌得未免太大了,也未免太冒险,若有选择的馀地他就绝 不会将赌注押下去。 “九百九十二,九百九十叁。” 黑衣人“砰”的撞开门,一跃而出,两个起落後使已掠到第一眼看到树丛,地上果然有 用树枝划出的字迹。 只有四个字, “你未中毒。” 歪歪斜斜的字迹,像是正在对他嘲笑。黑衣人只住了,呆了半晌忍不住在这四个字上重 重吐了口口水,又狠狠踩了几脚,道:“直娘贼,妈那巴子,操…。” 他几乎将各省镑地,只要知道的骂人的话全都骂了出来,“这姓楚的王八蛋原来又在使 诈。” 原来他方只要一构手就可将楚留香置之于死地。 他实在想不通楚留香花那种时候怎麽还能一点也不紧张,楚留香那时只要淌出一滴汗, 他的剑只怕早已出手。 “楚留香,楚留香,你也用不着得意,今日你虽然又逃脱了一次,但要杀你的机会还是 多得很。” 他忽然想起楚留香既已受了重伤,就必逃不远的,就算已逃出一千步,他还是很快就能 追上。 地上果然有一滴已乾涸了的血迹。黑衣人伏下身子,猎狗般在地上搜索,终於找到了一 行足迹。 他就像狼一般追出去。以楚留香受伤之重,的确是逃不远的,他的确很快就能追上。只 可惜楚留香根本没有逃,他就躲在这橡树上,黑衣人骂他的每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这 一生中挨的骂只怕还没有今天—天多。 楚留香望着黑衣人去远,只觉眼前沥沥发花,身子说不出的虚弱,竟自树上直跌了下 来。 现在黑衣人若是赶回来他根本全无抵抗之力,无论如何,他也是血肉之躯,被人在背上 刺了剑总不是玩的。 楚留香虽看不到背上的伤势,却知道这一剑刺得很深,说不定已经刺到骨头,流的血自 然也不少。 以他现在的体力绝对无法走回“掷杯山庄”。 他倚着树干,喘了半天气正想找个地方先躲躲,突听阵“沙沙”的脚步声穿林谢来。 楚留香连呼吸都几乎停顿了。 黑衣人若是去而复返,他只有死路一条。 只听一人道:“这种地方怎会有好户头,看来我又上了你这小贼的当了。” 另一人道:“我骗你干什麽,我每次只要一来,他们一出手至少就是五钱银子。” 第一人道:“五钱银子给臭要饭的,那人难道阔翻了麽?” 第二人笑道:“这你就不懂了,男人在女人面前,总会装得大方些的…。我说的可不是 夫妻是情人,在老婆面前就不会大方了。” 第一人也笑了,道:“你说的这一男一女两位财神爷在那里?”瓜 第二人道:“就在前面的小屋里,依我看,他俩八成是在那里幽会。” 这两人说话的声音俱是童子口音。 楚留香暗中松了口气,回头望去,只见两个十叁四岁的化子笑嘻嘻的往这边走,两人穿 的虽然破破烂烂,神情却是高高兴兴,左面的是个小麻子,大大的眼睛满脸都是调皮捣蛋的 样子。 右面的一个是小秃子,看来比小麻予还要调皮十倍,两人身法都很轻灵,武功的根基显 然不弱。 楚留香这一生中简直没有看到过比这两个小叫化子更令他痛快的人了,他从未想到叫化 子居然如此可爱。 那小秃子和小麻子也瞧见了他,两人一起停下脚步,四只大眼睛瞪着他滴溜的乱转。 楚留香向他们笑了笑,道:“两位小兄弟脚下功夫不错,不知可是丐帮门下?” 小秃子眼珠子一转,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楚留香笑道:“你们能带我去见此地的龙头大哥麽?。” 小麻子眼珠也转了转,道:“我为何要带你去?” 楚留香道:“我叫楚留香,我想他一定愿意见我的。。 小麻子道:“楚留香是什麽……” 他话未说完脑上已挨了小秃子一个耳光,大叫道:“你为何打我” 小秃子扮了个鬼脸道:“你若连楚香帅都不知道,就算挨十个耳光都太少了。” 小麻子捂着脸眼睛忽然亮了道:“楚香帅?你说是那‘盗帅夜留香,威名震八方’的楚 香帅?” 小秃予道:“除了这位楚香帅哪里还有第二位楚香帅。” 小席子“啪”的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道:“我的妈呀…。” 兵里狗肉,香得要命,世上纵有不唆叫化予的狗,也很少有不吃狗肉的叫化子。这正如 喝酒的时候可以不吃狗肉,吃狗肉随时候却绝不能不喝酒,叫化子、狗肉、酒,好像永远分 不开的。 破庙里有十来个叫化子,衣衫虽破烂,神情却绝不狼琐,一望而知必定都是丐帮弟子。 这些人背後大多背着两叁只麻袋,其中只有一个脸黑短小的少年乞丐。身上的是麻袋有 六只,腰上还插着个黑铁简,也不知是做什麽用的,楚留香後来才知道他叫“小火神”。正 是此间的龙头老大。 此刻数十双眼膀都在望着楚留香,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仰慕之色,也有几分亲切之意,因 为大家都知道楚香师是丐帮的朋友。 这也是每个丐帮弟子都引以为荣的事。 小火神正笑道:“弟子早已久仰香帅的大名了,可是做梦也未思到今日居然能真有幸见 到香帅的大驾,这实在是天大的喜事!” 楚留香伤口已包扎好了,此刻正倚在神案前啜着比人参还滋补的细汤,微笑着道:“你 们现在欢喜,以後怕讨厌都来不及。” 他又啜了口狗肉汤,笑道:“因为你们请我吃肉,我却是来找你们麻烦的。” 小火神怔了怔,吃吃道:“兄弟有什麽地方得罪了香帅。” 楚留香通“你们怎会得罪我,只不过,我有几件麻烦事想求你们而已。” 小火神吐了口气,展颜道:“香帅对丐帮思重如山,莫说要我们效劳做事,就算要我们 跳河,我们也照跳不误。” 丐帮门下虽然多的是血性男子,楚留香知道若是对这些人讲客气话,就显得自已是伪君 子,当下正色道:“第—件事,我要你们去打听一个人,这人本来的名字叫叶盛兰,据说是 在京城混的,但我想这几天他必定已到了这里,希望你们能打听出他落脚什麽地方?究竟是 干什麽的是不是有人和他同住?” 小火神听楚留香说,第一件事情要他由打听叶盛兰的近况,不由笑道:“香帅请放心, 打听消息正是我们的拿手本事,只要世上有叶盛兰这个人,我一定能找出他的根来。” 楚留香道:“第二件事,我要你派几位兄弟去盯住薛家庄的二公子和施家庄里的一个老 奶奶叫梁妈的,无论他们到那里去,都要盯住。”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o_m 小火神道:“这也办得到。” 楚留香道:“第叁件事,我希望你能想个法子联络‘丁家双剑’的丁老二,这两天他也 到这里来了,就住在掷杯山庄。” 小火神想了想,道:“这件事也包在敌们身上,一定替香独办好。’ 楚留香长长殴出口气,道,“第四件事可就因难些了。” 小火神笑道,“只要是香帅交待下来的事,再困难我们也办得到。” 楚留香道:“好,今天晚上我要你们陪我去挖坟。” 小火神这才真的怔住了,“香帅”的主意难道已打到死人身上去了麽?小火神眼睛发 直,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小秃子道:“老大若不敢去,我去。” 楚留香笑了,道:“你真敢去?” 小秃子道:“若是别人叫我去挖人家的坟,我不打他十七八个耳光才罢,香帅要我去挖 坟,我就去挖坟。” 楚留香道:“为什麽?” 小秃子眨了眨眼睛,道:“因为我知道香帅绝不会要我们去做坏事的。” 小麻子立刻道:”不错。我也去。” 小火神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两个小表还懂事,比我还知道好歹……香帅你要我 们什麽时候去挖坟,我们就什麽时候去。” 楚留香道:“今夜叁更。” 他拉起了两个孩子的手,笑道:“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但有时我也会带你们去做坏事 的,过两中等你们长大了些,我定来找你们去痛痛快快的喝几杯,还要找两个小美人儿来替 你们斟酒。” 他大笑着接道:“这些也并不是什麽好事,但总比挖坟有趣些。” 楚留香居然拿他们当朋友,居然要请他们喝酒,小秃子和小麻子几乎开心得更要发疯 了。 ------------ 楚留香传奇之鬼恋侠情 第五章 楚留香忽然又道:“你们今天本来是想到那小屋去的麽?” 小麻子道:“小秃子说那小屋里有两个很大方的人,他第一次遇见他们,他们就给了他 一两多银子,第二次又是七八钱。” 小秃子笑道:“但是我却不是故意去敲竹杠的,第一次我是到那里去捉蝴蝶,遇见他们 从那小屋里出来,他们硬要给我银子,我也只好收下了。” 小麻子道:“第二次呢?难道也不是故意的吗?” 小秃子瞪了他一眼,才笑道:“以後我只不过时常都去逛逛罢了,从来也没有击敲过他 们的门,也不及每次都能遇见他们的。” 小麻子撇了撇嘴,道:”还说什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己去了十七八次才叫我 去。” 小秃子笑道:“我是怕你生得太丑,把人家吓跑了。” 小嘛子叫了起来,道:“我丑?你很美吗?秃不秃,颜胡芦。” 楚留香也笑了,但眼睛发着光,又问道:“那两人是一男一女?” 小秃子道:“两人都很年轻。穿得也都很漂亮,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少爷。但 对人却很和气。” 楚留香道:“他们长相是何模样?” 小秃子想了想,道:“两人长得都没有什麽特别的地方,都不难看,尤其那位姑娘,一 笑就有两个酒祸美极了。” 楚留香道:“下次你若再看到他们,还认不认得?” 小秃子直道:”当然认得,我小秃子可不是忘思负义的人,无论谁对我有好处,我一辈 子都忘不了。” 楚留香拍了拍他肩头,笑道:“好,好极了…。” 标题 <<旧雨楼·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第七章 人约黄昏後>> 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 第七章 人约黄昏後 天还没有黑石绣云就已在等着了。 她既不知道楚留香为何要约她在这里相见,更想不到自己会在亲姐姐的坟墓前和个陌生 的男人有约会。 但她却还是来了,还没有吃晚饭,她的心就已飞到了这里。刚提起筷子,就恨不得曰将 饭扒光。 然後她就站在门口等天黑下来,左等天也不黑,右等天也不黑,她常听人说到了秋天就 会黑得早些。 可是今天,天黑得为什麽特别慢? 幸好这地方很荒凉,终日瞧不见人影,所以她一个人在这里痴痴的等。无论等多久都不 怕被人瞧见。 望着自己姐姐的坟,她心里本该发酸、发苦才是,但现在只要一想起楚留香,她心里就 觉得甜甜的,把别的事全都忘了。 脚还有些疼,她已将楚留香替她包扎的那块丝巾悄悄藏在怀里。悄悄换了双新绣花鞋。 姐姐刚死了没几天,她就穿上新的绣花鞋了,她自已也觉得自已很不对,却又实在忍不 住不穿。 她将这双新绣花鞋脱下来好几次,最後还是穿了出来;总觉得楚留香的一双眼睛总是在 看着她的脚。 她觉得自己一穿上这双新鞋子,脚就显得特别好看。 天越来越黑,风越来越大。 她却觉得身子在发热,热得要命。 “他为什麽还不来?会不会不来了?” 她咬着嘴唇,望着刚升起的新月。 “月亮升到树这麽高的时候,他若还不来,我绝不再等。” 可是月亮早已爬过了树梢,她还是在等。 她一面痴痴的等,一面悄悄的恨。 “他就算来了,我也绝不睬他。” 可是瞧见楚留香身影,她就什麽都忘了,忘得乾乾净净。 她飞也似的迎了上去。 楚留香终於来了,还带来了许多人。 石绣云则跑出两步,又停下脚。 楚留香正在对着她微笑,笑得那麽温柔。 “可是你为什麽要带这麽多人来呢?”石绣云咬了咬牙,扭头就走。 她希望楚留香追上来,但却偏偏听不到脚步声,她忍不住放缓了步想回头去,却又怕被 人家笑。她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又有些着急,有些质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突听身旁有 人在笑,楚留香不知何时已追上来了,正带着笑踞着她,笑得那麽可爱,又那麽可恨,像是 已看透了她心事。 石绣云的脸红了。楚留香没有追上来的时候,她想停下来,楚留香追上来,她的脚步就 又加快了,低着头从楚留香面前冲了过去。 但楚留香却拉住了她,柔声道:“你要到哪里去?” 石绣云咬着下唇,跺着脚道:“放手,让我走,你既然不愿意见我,为何又来缠着 我?” 楚留香道:“谁说我不愿意见你?” 石绣云道:“那麽就算我不愿意见你好了,让我走吧。” 楚留香道,“你既然不愿意见我,为什麽要在这里等我?” 石绣云的脸更红,眼圈儿也红了,跺着脚道:“不错,我是想见你,明知我一定会在这 里等你,所以就带这麽多人来,你多有本事,到处都有女孩子等你。” 楚留香笑了,道:“其实我也不想带他们来的,但有件事却非要他们帮忙不可。” 石绣云忍不使问道:“什麽事?” 楚留香道:“我要他们将这座坟墓挖开来瞧。” 石绣云明了起来,道:”你…疯了,为什麽要挖我姐姐的坟。”瓜 楚留香道:“这不是你姐姐的坟,若是我猜的不错,这一定是座空坟。” 石绣云叹声道:“谁说的?我明明看到他们把棺材埋下去……。” 楚留香道:“他们虽然将棺材埋了下去,但棺材里绝不会有人。” 他轻轻地抚着石绣云的手,柔声道:“我绝不会骗你,否则我就不会约你到这里来了, 只要你肯等一等,就会知道我说的话不假。” 弊材里果然没有人,只装着几块砖头。 冷夜荒坟,秋风瑟瑟,冷清的星光照着一座被撩开的新坟,一口潜藏的棺材,棺材里却 只有几块砖头…… 死人到哪里去了?难道她已复活? 石绣云全身都在发抖,终於忍不住嘶声大叫起来。 “我姐姐到哪里去了?我姐姐怎会变成了砖头?” 凄厉的呼声带起了回音,宛如鬼哭,又宛如鬼笑,四下坟中的冤鬼都似乎一起溶入了黑 暗中,在向她嘲弄。 就连久走江湖的丐帮弟子心里都不禁泛起了一阵寒意。 楚留香轻轻搂着石绣云的肩头,道:“你没有看到他们将你姐姐的尸身放入棺材?” 石绣云道:“我看到的,我亲眼看到的。” 楚留香道:“钉棺材的时候呢?” 石绣云想了想,道:“钉棺材的时候我不在…。我本来也不愿意离开,可是二婶见我悲 哀过度,一定要我回房去。” 楚留香道:“是你二叔钉的?” 石绣云道:“嗯。” 楚留香邀“现在他的人呢?” 石绣云道:“姐落葬後第二天,二叔就到省城去了。” 楚留香道:“去作什麽?” 石绣云道:“去替薛家庄采办年货。” 采办年货自然是件很肥的差使。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薛家庄的年货是不是每年都由他采购?” 石绣云道:“往年都不是。” 楚留香嘴角露出一丝难溯的笑容,道“往年都不是,今年这差使却忽然落到他头上 了……有趣有趣这件事的确有趣得很。” 他忽又问道:“这差使是不是薛二公子派给他的?” 石绣云道:”不错,就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更认为姐姐是被他害死的,他为了赎罪所以 才将这差使派给二叔。”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他只怕不是为了赎罪,而是一…” 石绣云道:“是什麽?” 楚留香叹道:“这件事复杂得很,现在我们就算对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石绣云流泪道:“我也不想明白,我只要知道我姐姐的尸身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道:“若是我猜的不错,不出叁天,我就可以将她的尸身带回给 你。” 石绣云道:“你……你知道她的体在哪里?” 楚留香道:“到目前为止,我还只不过是猜测而已,并不能确定。” 石绣云道:“她尸身难道是被人盗走的?” 楚留香道:“是。” 石绣云道:“是谁盗走了她的体,为的是什麽?她又没有什麽珠宝陪葬之物,那人把她 的体盗走又有什麽用?” 楚留香柔声道:“现在你最好什麽都不要多问,我答应你,叁天之内,一定把所有的事 都对你说清楚。” 楚留香回到“掷杯山庄”的时候,天已快亮了。 左轻侯虽然早已睡下,但听到楚留香回来,立刻就穿着衣裳赶到他房里,见面就抓着他 的手,道:“兄弟,整天都见不到你的人影,可真快把我急死,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可探 出什麽消息?” 楚留香笑了笑,先不回答他这句话,却反问道:“丁二侠呢?” 左轻侯道:“丁老二本来一直在逼着我,简直逼着我要发疯。但今天晚上,也不知为了 什麽,他又忽然跑了,连话都没有说,看情形好像家里出了什麽事样。”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兄弟不是我幸灾乐祸但我们真愿望他们家里出些事,莫要再到 这里来相逼。” 楚留香道:“姑娘呢?” 左轻候道:“她倒真听你的话,整天都将自己关在屋里,没有出去。” 楚留香道:“她本来就是个乖孩子。” 左轻侯道:“可是……可是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我究竟该怎麽办?丁家那边也不能者 是这样拖下去。” 他紧紧拉着楚留香的手,道:“兄弟,你可千万要替我想个法子。” 楚留香道:“法子总有的,但二哥现在却不能着急,也许不出叁天,什麽都可以解决 了……” 叁天叁天……这叁天内难道会有什麽奇迹出现不成? 左轻侯还待再问,楚留香却居然已睡着了。 楚留香醒时,就听说有两个人在外面等着他。 一个丐帮的弟子,左二爷已请他在客厅里喝茶,还有一个人却不肯说出自己的来意,而 且一直等在大门外,不肯进来。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这人长得什麽样子?” 回话的人左升,是左二爷的亲信,自然也是个很精明干练的人,他想了想才笑着道: “这人长得倒也很平常,但形迹却很可疑,而且不说实话。” 楚留香道:“哦?” 左升道:“他说是自远道赶来的,但小人看他身上却很乾净,一点也没有风尘之色,骑 来的那匹马也不像是走过远路的。” 楚留香道:“你看他像不像练家子?” 左升道:“他走路很轻快动作也很敏捷,看来虽有几分功夫,但却绝不像是江湖人,小 人敢担保他这辈子绝没有走出松江府百里。” 楚留香笑了笑道:“难怪二爷总是说你能干,就凭你这双眼睛。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赶 得上你。” 左升赶紧躬身道:“这还不都是二爷和香帅你老人家的教诲。” 楚留香道:“二爷呢?” “二爷吃了张老先生两帖宁神药,到午时才歇下,现在还没醒。” 楚留香道:“大姑娘呢?” 左升道:“姑娘看来气色倒很好,而且也吃得下东西了,就是不让人到她屋里去,整天 关着房门在屋子里。” 他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香帅总该知道,始娘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从来不愿关在 屋子里,这件事。。。这件事的确有点邪门。” 楚留香沉吟着,道:“烦你去通报姑娘,就说我明天一定有好消息告诉她,叫她莫要着 急。” 左升道:“你老人家现在是不是要先到客厅去见见那位丐帮的小兄弟?” 楚留香道:“好。” 小秃子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正在那里东张西望,看到楚留香立刻就迎上前来请安, 然後就笑道,“香帅昨天盼咐我们办的事,今天已经有些眉目了。” 楚留香笑道:“你们办事倒真快。” 小秃子道:“昨天香帅一交代下来,大哥立刻就叫全城的弟兄四下打断,最近有没有说 北方话的两生人在城里落脚,今天上午,就有了消息。” 楚留香微微笑着,等他说下去。 小秃子道:“最近到松江府来的北方人一共十一个,其中六个是从张家口来的皮货商, 年纪已有四五十了,当然不会是香帅要找的。” 楚留香道:“嗯。” 小秃子道:“还有四个人是京城来的武师,有两位年纪很轻,但我们已去盘过他的底, 四个人中没有一个姓叶的。” 楚留香笑道:“还有两个人呢?” 小秃子道:”那两人是对夫妻,两人年纪都很轻,也都很好看,据说是京城什麽大官的 公子,带着新婚媳妇到江南来游赏,顺便也来尝尝松江府芦鱼,但就连那客栈的店小二都知 道他在说谎。” 小秃子道:“因为他们说来游山玩水的,却整天关在屋子里不也出来,更从来也没有吃 过一条鲜鱼,两人穿的衣服虽然狠华贵,但气派却很小,出手也不大方,一点也不像有钱的 阔少爷。” 他笑了笑,俏声道:“听那店小二哥说,有一天他无意中见这位大少爷居然替他老婆洗 脚,他老婆嫌水太热,一脚将整盆洗脚水全都踢在这位大少爷身上,这大少爷却连屁也不敢 放一个。”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她姓什?” 小秃子道:“他在柜台上说的名字是李明生,但名字可以改的。” ”不错,名字可以用假的。这两人住在哪家客栈?”瓜 小秃子道:“就在东城门口那家福盛老店。” 楚留香道:“好,你先到那里等我,我随後就来?” 河畔的柳树下系着一匹白马。一个青衣人正站在树下,眼睛盯着“掷杯山庄”的大门。 楚留香并不认得他,他却认得楚留香。 楚留香问他:“有何贵干?” 这青衣人只道:“主人有很要紧的事要见香帅一面。” 楚留香问他:“你家主人是谁?” 这青衣人赔笑道:“是香帅的故交,香帅一见面就知道了,现在他正在前面相候,特命 小人来这里相请。” 楚留香问他:“你家主人为何不来?又为何不让你说出他的姓名?” 这青衣人却什麽话都不肯说了,只是弯着腰,赔着笑,但却显然是假笑,不怀好意的 笑。 楚留香也笑了,凝注着他,悠然道:“你什麽都不肯说,怎知我会跟你去呢?” 青衣人赔笑道:“香帅若是不去,岂非就永远不知道我家主人是谁了,那麽香帅多少总 会觉得有些遗憾?” 楚留香大笑道:“照呀,你家主人倒真是算准了我的短处,我若不去见他一面,只怕真 的要连觉都睡不着了。” 青衣人笑道:“我家主人早说过,天下绝没有楚香帅不敢见的人,也绝没有楚香帅不敢 去的地方。”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解开了系在树上的马鞍,用衣袖拭净了鞍上的尘土,躬身赔笑道: “香帅请。” 楚留香道:“我骑马,你呢?” 青衣人笑道:“已经用不着我了,这匹马自然会带香帅去的。” 这青衣人的确模透了楚留香的脾气,越危险,越诡秘的事,楚留香往往会觉得越有趣。 有时他纵然明知前面是陷阱,也会忍不住往上跳的。 楚留香骑着马骑过小桥,还隐隐可以听到那青衣人的笑声传来, 笑声中带着叁分谗媚,却带着七分诡意。 他的主人究竟是谁,莫非就是那刺客组织的首领? 楚留香觉得很兴奋,就像是小时候和小孩子捉迷藏时的心情一样,充满了新奇的紧张和 刺激。 马走得很平稳,也很快,显然是久经训练的良驹。 楚留香并没有挽纽。他居然随随便便的就将自己的命运托给这匹马了,而且居然一点也 不着急。 这匹久经训练的良驹,竟背着香率漫无目的驰去,马越走越快,两边的树木飞也似的倒 退回去。 楚留香索性闭上了眼睛。 他张开眼睛时会看到什麽呢? 约他的人也许并不是那神秘的刺客,也许并不是他的仇敌,而是他的朋友,他有很多朋 友都喜欢开玩笑的。 何况,还有许多女孩子,许多美丽的女孩子…… 他忽然想起一个姓蔡的女孩子,大大的眼睛细细的腰还有两个很深的酒涡,有一次在衣 柜里躲了大半天,连饭都没有吃饿得几乎腿都软了,为的是要等他回来,吓他一跳。 焚留香忍不住笑了。 他只希望白己张开眼睛时,会看到她们其中一个。 其实他也并不是个很喜欢做梦的人,只不过遇着的事越危险,他越喜欢去想一些有趣的 事。 他不喜欢紧张,虑,害怕…… 他知道这些事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马奔行了很久,骤然停了下来。 蹄声骤额,只剩下微风在耳畔轻轻吹动,天地间仿佛很安静——他还是没有张开眼睛。 一个人正向他走过来。 这人走在落叶上,脚步虽仍是十分轻微,除了楚留香之外,世上怕很少有人能听得到。 这人还远在十步外,楚留香就觉得有一股可怕的剑气迫人眉睫,但是他反而笑,微笑 道:“原来是你,我实在没有想到会是你。” 在楚留香面前的人,居然竟是薛衣人。 秋风卷起了满地黄叶。薛衣人正标枪般肃立在飞舞的黄叶中,穿着身雪白的衣裳,白得 耀眼;他身後背着柄乌鞘长剑,背剑的方式,任何人都想得到他如此背剑,只为了能在最短 的时间里将剑拔出来。 现在,剑还未出拔剑气却已出鞘。 他的眼睛里竟有股可怕的剑气。只因他的剑就是他的人,他的人已和他的剑融为一体。 他静静的望着楚留香,冷冷道:“你早就该想到是我的。” 楚留香道:“不错,我早该想到你的,连左升都已看出你那位使者并非远道而来,薛家 庄的人到了左家,自然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 薛衣人道:“决战在即,我不愿他再和左家的人生事。” 楚留香道:“但他在我前面为何还不肯说出来意呢?” 薛衣人道:“只因他怕你不敢来” 楚留香道:“不敢来?我为何不敢来?有朋友约我,我无论如何都会赶来的。” 薛衣人瞪着他,一字字道:“你不敢来,只因为你已不是我的朋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我昨天还是你的朋友,怎麽今天就不是了?” 薛衣人道:“我本来确想交你这个朋友,所以才诺你入剑室,谁知你…。” 他面上忽然泛起一阵青气,一字字道:“谁知你根本不配做朋友。” “你……你难道认为我偷了你的剑?” 薛衣人冷笑道:“只因我带你去过一次,所以你才轻车熟路,否则你怎能得手?” 楚留香几乎将鼻子都摸红了,苦笑道:“如此说来,你的剑真的被窃了?” 薛衣人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垂下头凝着自己身上的白衫,缓缓说道:“这件衣服,还是 我二十年前做的,我直到今天才穿上它,因为直到今天我才遇见一个该杀的人,值得我杀的 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第一天我到你家,过两天你的剑就被人偷了,这也难怪你要疑 心是我偷的,可是你若杀了我,就永远不会知道谁是那真正偷剑的贱人了。” 薛衣人道:“不是你是谁?难道我还会故意陷害你?我若要杀你,根本就用不着编造任 何理由。” 楚留香道:“你自然不必陷害我,但却有人想陷害我,他偷了你的剑,就为了要你杀 我,你难道还从未听说过‘借刀杀人’之计?” 薛衣人道:“谁会以此来陷害你?” 楚留香苦笑道:“老实说,想陷害我的人可真不少,我昨天还挨了别人冷剑…。” 薛衣人皱眉道:“你受了伤?”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受伤并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我为何要说谎。” 薛衣人道:“是谁伤了你?” 楚留香道:“就是我要找的刺客。” 薛衣人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道:“伤在何处?” 楚留香道:“背後。” 薛衣人冷笑道:“有人在你背後出手,堂堂的楚香帅竟会不知道?”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当我发觉时,已躲不开了。” 薛衣人道:“阁下若是时常被人暗算,能活到现在倒真不容易。”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被人暗算的次数虽不少,但负伤倒是生平第一遭。” 薛衣人道:“他的剑很快?” 楚留香叹道:“快极了,在下生平还未遇到过这麽快的的。” 薛衣人沉吟了半晌,道:“听说你和石观音、‘水母’阴姬、帅一帆这些人都交过 手。” 楚留香说道:“不错,石观音出手诡秘,帅一帆剑气已入门,‘水母’阴姬内力之深 厚,更是骇人听闻,但论出手之抉,却还是都比不上此人。” 薛衣人脸上似已升起了种兴奋的红光,道:“这人竟有如此快的剑,我也想会会他。” 楚留香又笑了笑笑容有些神秘,缓缓道:“他既已到了这里,庄主迟早总会见着他 的。” 薛衣人道:“你难道想说盗剑的人就是他?是他想借我的手杀你?” 楚留香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但要给我几天时间,我可以保证一定能将真相探 查出来” 薛衣人沉默了很久,冷冷道:“你受了伤,实在是你的运气…。” 他忽然掠上马背,急驰而去。 楚留香默然半晌,道:“李明生当真的就是叶盛兰,那才真是我的运气。” 埃盛老店是个很旧式的客栈,屋子己很陈旧,李明生“夫妇”就住在最後面的一个小跨 院里。 楚留香发现他们住的屋子不但门关着,连窗子也是紧紧关着的,虽然是白天,他们却还 是躲在房里睡大觉。 这两人究竟有什麽见不得人的地方? 楚留香问道:“他们没有出去?” 小秃子道:“没有出去,从昨天晚上起,这里一直都有人守着的。” 楚留香目光一转,忽然大声道:“李兄怎会到这里来了,就住在这里麽?”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走过去,用力拍着门,唤道:“开门。” 房子里立刻“悉悉索索”响起阵穿衣服的声音,过了很久,才听到一个人懒洋洋的道: “是谁?你找错门了吧?” 楚留香道:“是我,张老叁,李兄难道连老朋友的声音都听不出了麽?” 又过了半晌,那房门才“呀”的开了一线,一个面色苍白。头发凌乱的少年人探出半个 身子来,上上下下瞧了楚留香一眼,皱眉道:“你是谁?我不认得你?” 楚留香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那少年面色变了变,身子立刻缩了回去,但他还没有将门关上,楚留香的腿已插入进 去,轻轻推,门就被推开了。 那少年被推得後退了好几步,怒道:“你这人有毛病麽,想干什麽?” 楚留香微笑道:“我想干什麽,你难道还不明白?” 屋里还有个套间,门没有关好,楚留香一眼扫过,已发现床上躺着个人,用绵被蒙着 头,却露出一只眼睛来偷偷的瞪,床下强着双红绣鞋,旁边的椅子上还换着几件粉红缎子的 衣裙。 那少年面上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抢着想去把这扇门关上,但是楚留香身一闪,已挡 住了他的去路,笑道:“既已找着了你们,再躲又有何用?” 那少年颤声道:“你……你可是曹家派来的?”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曹家?” 那少年突然“唉”地跪了下去。哭丧着脸道:“小人该死,只求大爷你放我们一条生 路…。” 床上那女子忽然跳了起来,长得果然狠年轻,很妖娆,却很泼辣。 身上只穿着件很薄的亵衣,几乎完全是透明的,连大腿都露了出来,但她却完全不瞥, 冲到楚留香面前,两手叉着腰,大声道:“你的然是曹家派来的,那就更好了,你不妨回去 告诉曹老头,就说我已跟定了小谢,再也不会回去受他那种活罪,我虽然带了他一匣首饰出 来,但那也是他给我的,再说我一个黄花闺女跟了他好几年,拿他几文臭钱又有什麽不应 该,你说…你说。有什麽不应该?” 她说话就像爆蚕豆似的,别人简直插不上嘴。 楚留香怔往了,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他现在已知道自己找错了人,这少年并不是叶盛兰,而是“小谢”,这少女更不是他想 像中的那人。 看来她只不过是“曹家”的逃妻,看上了“小谢”,就卷了细软,和小谢双双私奔到这 里来。 他们知道曹老头不肯就此罢休,自然躲着不敢见人。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随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但你们若真的想好好过日子,就该想 法拢些正当事做,怎麽能整天关起门来睡觉。” 小谢的脸红了,顿首道,“是,是,是,小人一定听大爷的盼咐,从此好好做人。” 楚留香已走出了门,却还不肯放心,忽又回头来问道:“你们既是京城来的,可知道一 个叫叶盛兰的麽?” 小谢道:“叶盛兰?大爷说的可是大栅栏,‘富员题’里那唱花旦的小叶?” 楚留香的心已跳了起来,却还是不动声色,道:“我说的就是他。” 小谢道:“我前几天还看到过他。” 楚留香敢紧问道:”在那里?” 小谢道:“他好像就住在前面那条‘青衣巷’,是第几家门小人却没注意,因为他好像 有点鬼鬼祟祟的,连人都不敢见。” 他只顾说别人,却忘了自已,等他说完了话,再抬起头来,面前的人忽然不见了。 楚留香又是兴奋,又是好笑。 他猜的果然不错,叶盛兰果然就躲在这松江城,却未想到叶盛兰是个唱戏曲。 青衣巷是条很长的巷子,最少有一百多户人家,叶盛兰究竟住在谁家里? 小秃子拍着胸膛,说是用不着两个时辰,他就能他找出来。 这时天已快黑了。 楚留香找了家馆子,结结实实的大吃了一顿,就去找石绣云,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正事, 而非为了私情。 他自己是否真心说的这句话呢?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石绣云的家,是一栋很小的屋子,显然最近才粉刷一新,连那两扇木板门也是新油漆 的。 石绣云正在院子里赶鸡回笼。 她穿件粗布衣服,头发也没有拢好,赤着足穿着双木展,正是“圈上足如霜,不着鸦头 袜”,虽然蓬头粗服,看来却别有一种风情。 楚留香在竹湾外悄悄的欣赏了半天,才轻轻道:“石姑娘,石绣云。” 石绣云一惊,抢着,瞧见了他,脸忽然飞红了起来,话也不说,扭头就走,飞也似的赶 了回去。 跑回门口,才摆了摆手,好像是叫楚留香在外面等。 楚留香只有等。 等了半天,石绣云才出来,头已梳好了,衣服也换过了。又穿起了那双水红色的绣鞋。 楚留香笑了,轻声道:“你这双鞋子好精致。” 石绣云脸突然又飞红了起来。咬着嘴唇,跺着脚道:“你要来,为什麽也不先说— 声。” 楚留香道:“本来想明天来的,可是今天晚上我又非来不可。” 石绣云垂着头,弄着衣角,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你二婶呢?” 石绣云偷偷看了他一眼,道:“她起得早,现在已睡了。” 楚留香道:“你能出来吗?” 石绣云道:“这麽晚了,叫我出去干什麽?” 她呼吸似乎已有些急捉,但声音已有些发颤,楚留香只觉心里一阵荡漾,忍不住自竹篱 间摄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好烫。 石绣云急道:“快放手。被我二婶看到,小心她打断你的腿。” 楚留香笑嘻嘻道:“我不怕,反正已经来了。” 石绣云道:“你…!你…!你!你不是好人,我偏不出去,看你怎麽样?” 楚留香道:“你不出来,我就不走。” 石绣云眼睛瞧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真是我命里的魔星……。” 突听屋子里有人唤道:“绣云,有人来吗,你在跟谁说话。” 石绣云紧张道:“没有人,只不过是条野狗。” 她又瞪了楚留香一眼,自己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在他手上重重拧了一把,恨恨道:“我 一看到你,就知道要倒霉了。” 她一扭腰跑了出来,楚留香望着她飞扬的发丝,心里只觉甜丝丝的就仿佛又回到遥远的 少年时,他和邻家的小女孩子偷偷约会晚上去湖畔捉鱼,鱼儿虽始终没有捉到却捉回了无限 甜笑。 石绣云已走出了门。不肯过来。 楚留香忍不住饼去抱住了她,轻轻咬了她一口。 石绣云娇道:“你—。—你干什麽?” 楚留香笑道:“你刚则不是说我是条野狗麽?野狗本来就会咬人的。” 石绣云唆着嘴唇道:“你不但是条野狗,简直是条小疯狗。” 楚留香忽然“汪”的一声,张开了大嘴。 石绣云娇笑着转身逃了出去,楚留香就在後面追。 天上星光闪烁,天地问充满了温柔之意,田里的稻子已熟了,在晚风中起伏着,像海 浪。谁说生命是杯苦酒? 石绣云已笑的没有力气了,跑着跑着,忽然倒在谷仓的草堆上,不停的喘息着,轻轻唤 道:“救命呀有疯狗要咬人了。” 楚留香“汪”的一声,扑了过去,抱起了她,笑道:“你叫吧!没有人会来救你的,我 要先咬掉你的鼻子,再咬掉你的耳朵,再咬破你的嘴…。” 石绣云哼一声,想去推他,怎奈全身都已发软,哪有半分力气,只有将头埋人他怀里, 求饶道,“饶了我吧?下次我再也不敢…。” 她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她的嘴唇已被支住。 在这刹那间,她全身都崩溃了,只觉一个人已在往下沉落,坚实的大地似己变成温柔的 湖水。 她的人正在往湖心沉落…… 星光仿佛正在向他们眨着眼,晚风却似在轻轻的笑,连田里的稻子都低下了头,不好意 思再看了。 生命原来是如此美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忽然站了起来,柔声通“时候已不早了,我们走吧” 石绣云软软的缩在草堆上,吐气如丝,道:”还要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我要带你去看样东西,你看到之後,一定会很惊奇的。” 标题 <<旧雨楼·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第八章 成人之美>> 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 第八章 成人之美 石绣云伏在楚留香背上,就好像在腾云驾雾一样。一重重屋脊,一棵棵树木,迎面向约 飞来,又自她脚底飞过去。 她第一次领略到这种新奇的刺激,觉得只要和楚留香在一起,随时随地都可能有新奇的 事发生。 这时他们已到了个很大的庭园中,他们悄悄穿过许多小竹林,来到个小院,院中竹林萧 索,屋里一灯如豆。 屋子里没有人,只存口棺材,烛台上烛烛泪已乾,仅剩下一灯莹莹,索漫黄格,更显得 说不出的凄凉。 ------------ 楚留香传奇之鬼恋侠情 第六章 神案上有个神牌,上面写的名字是“施茵”。 石绣云颤声道:“这里难道是施家庄?” 楚留香道:“嗯。” 石绣云道:“你……你带我这里来干什麽?” 楚留香没有说话,都推开门,拉着她走了进去。 石绣云只觉得全身都在发冷,道,“你这人真奇怪,带我到达里来干什麽?” 楚留香笑了笑,他笑得很神秘,道:“让你来看看这位施姑娘。” 石绣云机伶伶打了个寒酸,嘎声道:“我不要看,我。…我们快走吧!” 楚留香非但不放她走,反面把她拉到棺材旁。 石绣云几乎忍不住要骇极大哭起来,但却已怕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她再也想不出楚留 香为何要这样对她。 楚留香竟已将棺材掀开。 他全神贯注在棺材里,竟未发觉窗外有个人正屏住了呼吸,在偷偷的盯住他,目中充满 了怀恨之意。 楚留香忽然把手伸入了棺材,去摸死人的脸。 石绣云牙齿格格的打战,人已几乎倒了下去。 她这才发现楚留香真的疯了,疯得可怕。 楚留香似乎在死人脸上揭下了层皮,忽然回头道:“你来看看,认不认得她?” 石绣云拼命的摇头道:“不“…不…。” 楚留香柔声道:“你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我为什麽要你到这里来。” 石绣云只有去看一眼。 这一眼看过,她也好似忽然疯了似的,张开嘴大叫起来。 弊材里的死人竟是她姐姐。 楚留香不等她呼声发出,已掩住了她的嘴,轻轻扶着她的背,等她的惊慌平静下来才柔 声道:“小声说话,莫要惊动别人,知道吗?” 石绣云点了点头,等楚留香的手放开,她目中已不禁流下泪来, 颤声泣道:“我姐姐的体怎会到这里来了?” 楚留香眼睛里发光,缓缓道:“只因为要有一个人的体来顶替施茵,你姐姐又恰巧病在 垂危,所以他就选上了你姐姐。” 石绣云道:“这…人难道是和我二叔串通好了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财帛动人心,这也怨不了你二叔。” 石绣云张大了嘴,连气都几乎停住了。她再也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 饼了半晌,她忍不住问道:“棺材里既然是我姐姐,那麽施茵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一字字道:“若是我猜的不错,你很快就可看到她了!” 等楚留香他们走出去!躲在窗外的人立刻也转身飞奔,星光照着她头上的白发,这人居 然竟是梁妈。 难道她早己知道棺材的体并非她的茵儿?那麽她又为何还要故作悲伤?这和善的老妇人 难道也有什麽诡秘的图谋不成? 楚留香拉着石绣云向外跑,只望能快些离开这地方。 但就在这时突然人道:“大叔你骗我,大人怎麽能骗小孩。”这句话没说完,已有个人 拦住了他的去路。 只见这人红红的脸,头上都已白发苍苍身上穿着件大红绣花的童衣这不是那位薛宝宝是 谁?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推开石绣云,悄悄道:“转角那边有道门,快走,回家去等我。” 石绣云早已吓呆了。连跑都已跑不动。 薛宝宝根本没有留意到她,只是瞪着楚留香道:“你骗我,天上的星不是两万八千四百 叁十七个。” 楚留香见到石绣云已走远,才笑了笑,道:“不是麽?只怕我数错。” 薛宝宝道:“大人不可以骗小孩子,你却骗了我,我。。” 他的嘴一撤,忽然坐到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着倒出了楚留香意料之外,只有赔笑道:“我今天晚上替你数清楚明天再告诉你好 不好?” 薛宝宝道:“不行,你今天晚上就要陪我数,除非你肯让我摸摸你鼻子,否则我绝不放 你走。” 楚留香怔了怔,道:“你为什麽要摸我的鼻子?” 薛宝宝道:“因为你的鼻子很好玩。” 楚留香笑道:“我的鼻子很好玩?有什麽好玩的?” 薛宝宝道:“你的鼻子若不好玩!你自己为什麽老是去摸它?” 他跳着脚,撤赖道:“我也要模你的鼻子,我也要摸……快些给我摸…你要是不给我 摸,我就要你赔星星。” 被人摸鼻子虽然不大愉快,但总比数星星好多了。 楚留香实在不愿和这白痴再纠缠下去,苦笑道:“我让你摸鼻子。你就不再缠着我?” 薛宝宝立刻破涕为笑,道:“我只要摸一下,就让你走。”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好!摸吧!” 薛宝宝雀跃叁丈,缓缓伸出手,去摸楚留香的鼻子。 他脸上一直笑嘻嘻的,动作本来很慢,但突然间,如闪电般向楚留香鼻旁的“迎香穴” 一捏。楚留香只觉身子一麻,人已被他举起。 只听他格格奖道:“你弄坏了我的星星,我要砸扁你的头。” 他竟将楚留香的身子抡了起来,往假山上掷了过去。楚留香的头眼看就要被砸得稀烂。 石绣云奔到角门时,已喘不过气来了。门虽然没有上锁,却是用铁栓拴着的。 石绣云喘息,去拔门栓,怎奈铁拴已销住,她越着急,就越拉不开,越拉不开,就越着 急。 她简直快急疯了又不知楚留香会不会起来。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格格笑道:“你既已来了,就在这里住几天吧!何必急着走呢?” 石绣云吓得魂都没有了,连头都不敢回,拔脚就跑。可是才跑了两步,就有只又瘦又 乾,鬼爪般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扼住了她雪白的脖子。她连惊呼都没发出,就晕了过去。 楚留香做鬼也没有想到自已竟会死在个“白痴”的手里。薛宝宝一松手他身子就向假山 飞了过去,这时他虽已能动弹,但若想改变身形,却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的了。 他只有用手捂着头,希望能勉强挡一挡,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下就算能不死至少也去了 半条命。 那“疯子”仍然不会放过他的。只听“轰”的一声,宛如天崩地裂,石头一片片飞了起 来,他的头皮没有被撞破,假山反而被撞开了一个大洞。他的头难道比石头还硬? 薛宝宝本来在拍手大笑着,忽然也怔住了,大叫道:“不得了,不得了,这人的脑袋是 铁做的。” 他一面大叫,一面已转身飞奔了出去,楚留香只觉得全身发疼,脑袋发晕,也弄不清这 是怎麽回事。他仿佛听到假山里有人呼道:“这不是楚留香麽…。” 声音又尖又响。一听就知道是花金弓。 楚留香挣扎着,揉了揉眼睛,才看清自已竟已跌在张床上,床旁边有个人用手掩住胸 膛,正是花金弓。另外还有个男人已卷成一团,不住发抖。 这假山原来是空的,外面看来虽然很坚实,其实却藏得很好,而且并不是石头,只是用 水泥砌成了假山的模样,上面再铺些青草。这原来就是花金弓和男人幽会的地方。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他觉得自己运气实在不错。只见那男人已一溜烟逃了出去。 楚留香也站了起来,抱拳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下次我若再往石头上撞时,定先敲 敲门。” 花金弓却一把技住了他,似笑非笑的瞟着他,道:“你现在就想走,你难道不是来找我 的?” 楚留香实在不敢去瞧她笑容,更不敢去瞧她那赤裸裸的身子,他实在受不了,眼睛也不 知该往哪里昭才好,只有苦笑道“我虽然是来找你的……” 话还未说完,花金弓早已扑了过来,吃吃笑道:“小兄弟,我早就知道你迟早总忍不住 会来找我的,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看在你这双要人命的眼睛份上,姐姐就答应了你这 一次吧!” 她身上汗淋淋的,又黏又湿,虽然到处都擦满香水和花粉,还是掩不住那一股狐狸臭。 楚留香生平第一次觉得鼻子不灵也有好处,赶紧伸手去推,一不小心,却推在一团软绵 绵的东西上。 花金弓格格笑道:“你这双手可真不老实。” 楚留香连动都不敢动了,苦着脑道:“我本来虽是来找你,可是我现在不想走也不行 了。” 花金弓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你难道没有看到我是被薛宝宝抛进来的?现在他已经知道我在这里,这地 方又有了个大洞,若是被别人瞧见,被施举人瞧见…。” 花金弓道:“我才不怕。” 楚留香道:“可是薛宝宝若又回来捣蛋呢?那岂非大煞风景,你总该知道,他那种人是 什麽事都做得出的。” 花金弓这才松了手,恨恨道:“这疯子,白痴。。我饶他才怪。。。” 楚留香这才松了口气,却又问道:“他真是白痴?白痴真会有那麽好的功夫?” 花金弓道:“他从小就受哥哥的气,他哥总是骂他没出息後。人都说他是练武练疯的, 我看他简直是被气疯了。”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哥哥若是有名,做弟弟的人总是吃亏些的。” 花金弓忽又抓住了他的手,楚留香吓得几乎连冷汗都冒出来了, 幸好花金弓并没有什麽动作,只是用眼睛瞟着他,道:“你还来不来?” 楚留香轻咳了两声,道:“当然要来。” 花金弓道:“什麽时候?” 楚留香道:“明……明後天,我一定…。。一定……” 他忽然跳了起来。道:“又有人来了,我得赶紧走……” 话未说完,他已钻了出去,逃得真快。幸好他走得快,否则麻烦又大了。 他一走,就瞧见几十个人飞跑了过来,有的拿灯笼,有的提刀,走最前面的是个又高又 大的胖老头,身上只穿着套短裤,手里也提着把单刀,气得一张脸都红了,愤怒难抑的挥着 刀道:“谁打死那采花盗,黄金百两,千万莫让他逃走” 楚留香虽被他当做采花贼,似也并不怪他。 因为这人的确很可怜,不但娶错了媳妇,也娶澄了老婆,家里存下这样两个女子,居然 还未被气死已很不容易了。但他却怎会知道这里有中“采花贼”呢?难道是那“白痴”去告 诉他的?楚留香越来越觉得那“白痴”危险,也越来越觉得他有意思了“…’ 松江府楚留香虽已来过许多次,但路还是不熟白绕了个圈子,才总算找到那条“青衣 巷”。 只见小秃子正蹲在一根系马石旁啃烧饼,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滴溜乱转。楚留香一眼就 瞧见了他。 但他却等到楚留香已来到他身旁,才瞧见楚留香,他吓了一跳,连手里的半个烧饼都吓 飞了。 楚留香一伸手就将小秃子吓飞掉的烧饼接住,还给了他,道:“今天你定连饭都没空 吃,後天我一定好好请你大吃它一顿,你愿吃什麽?” 小秃子望着他,满脸都是倾慕之色,道:“我什麽都不想吃,想学会大叔你一身本事, 就心满意足了。” 楚留香拍了拍他肩头笑道“本事要学,饭也要吃,无论本事多大的人,也都要吃饭。” 他目光一转,又问道:“你找着了没有?” 小秃子拍了拍胸膛,道:“当然找着了,就是前面那个接着盏小灯笼的门。” 他将烧饼吞下去後,话才说得清楚了些,接着又道:“这条弄子里只他们一家是刚搬来 的,而且只有小夫妻两个,连丫头都没有,太太好像是本地人,男的说话却是北方口音。” 楚留香道:“他们在不在家?” 小秃子道:“听说这夫妻两人也是整天都关在家里的,连菜都不出去买,更不和别人打 交道,可是刚却有人在找他们。” 楚留香道:“哦?是什麽样的人?” 小表予道:“是个老太婆,连头发都白了,但精神很好,只不过看来很紧张。一路不停 的向後面望,生怕後面有鬼似的。” 楚留香眼睛亮了:“老太婆……她是什麽时候来的?” 小秃子道:“她来的时候我正在开始吃烧饼,到现在八个烧饼还没有吃完。” 他抹了抹嘴,自言自语地道:“我吃起烧饼来就好像吃蚕豆一样,快得很。” 楚留香道:“她还在里面?” 小秃子道:“还没有出来。” 他这句刚说完。楚留香已飞身掠入了那间屋子。 小秃子吐了吐舌头,随叹道:“我若非早就看清了他是个人,只怕真要以为他是只 鸟。。。” 这是间很普通的屋子,小小的院子里种着两株桂树,秋己深了,桂花开得正盛,髓发着 一阵阵清香。 屋子里还亮着灯光,门窗是关着的。 窗上有个女人的影子,摘着很老派的发髻,正坐在桌旁,低着头,像是在写字,又像是 在绣花。 到了这时,楚留香也顾不得是否无礼了,用力推开了门,屋内的人原来正在吃稀饭,一 惊之下,碗也碎了,这人青衣布裙,白发苍苍,竟是梁妈。 楚留香笑了,道:“果然是你?” 梁妈拍着心口,喘着气道:“吓死人了,我还以为是强盗,想不到原来是公子,公子你 今天怎麽会有空到这里来?” 楚留香道:“我正要问你,你是怎麽会到这里来的?” 他眼睛一扫,就瞧见桌上是叁副碗筷。 梁妈赔笑道:“我本来是没空的,可是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们,就忍不住想来看看。” 楚留香目光灼灼,盯着她道:“他们是?” 梁妈道:“我女儿,还有我女婿…。” 楚留香冷笑道:“真的,我也想见见他们。” 梁妈居然没有拒绝,立刻就喊道:“大中,小珠,快出来,有客人来屋子里。果然有一 男一女两个人走出来,两人都是满脸的不高兴,嘴里还在嘀咕着:“叁更半夜的,连觉都不 让人睡吗?” 楚留香怔住了。这两人虽然年纪都很轻,但女的又高又胖,就像是条牛,男的也是憨头 憨脑,哪里像是个唱花旦的,倒像是个唱黑头的。 梁妈笑道:“这位公子想见见你们,只怕是知道你们家穷,想来救济你们的,还不赶快 过来磕头。” 那两口子果然跪了下去,居然还伸出了手来。 楚留香哭笑不得,只有往怀里掏银子,嘴里含含糊糊的说着话,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 说什麽。 好容易找了个机会,他才算脱了身,叁脚两步就冲出了门。 梁妈将门缓缓掩上,一回到屋里就格格的笑了起来,道:“这下予楚留香总算栽了个大 跟头。” 那女的一面数银子,面笑道:“一两一钱的银子,一共有十叁个,想不到这位盗帅的也 会有偷鸡不着倒蚀把米的时候。” 梁妈却已爬上桌子,敲了敲屋顶,道:“少爷小姐下来吧,他已走过了半晌,屋顶上的 木板就忽然被掀起,两个人一先一後跳了下来,很漂亮,也很秀气。一看就知道是位养尊处 优的小姐,男的却更漂亮,更秀气,简直比女人还要像女人。 他笑的也很温柔,跳下来就笑道:“今天可真多谢梁妈了,咱们真不知该怎麽样谢你老 人家。” 他一口京片子又甜又脆,就好像黄莺儿唱歌一样。 梁妈笑得连眼睛都瞧不见了,道:“只要少爷以後好好对我们小姐,我老婆子就比什麽 都受用了。” 这少年温柔的瞧了身旁的少妇一眼,柔声道:“你老人家就算要我对她坏些,我也是没 法子做到。” 少妇红着脸,笑噶道:“你看他这张嘴有多甜。” 那憨头憨脑的傻小子忽也笑道:“少爷的嘴若不甜,只怕小姐也就不会非嫁他不可 了。” 梁妈瞪了他一眼,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 少年乾咳了两声道:“这一次难关虽然渡过。但这里却已非久留之地。” 少妇道:“不错,那位盗帅楚留香果然非同小可,难怪江湖中人都说什麽事也休想瞒得 过他。” 忽听一人笑道:“多谢姑娘的夸奖,在下有些不敢当……” 屋子里的人脸色全都变了。 梁妈声道:“什…什麽人?” 其实她根本用不着问,也知道来的人是谁,只见门又被推开,一个人笑呵呵站在门口, 却不是楚留香是谁!那少年一跺脚,身子已凌空翻起,连环踢向楚留香的胸膛,用的居然是 正宗北派潭腿的功夫。 楚留香道:“南拳北腿,北方武人,腿上的功夫多不弱,但能将腿凌空连环踢出的却也 不多。” 只因腿上功夫讲究的是下盘稳固,沉稳有馀,轻灵便不足,是以腿法中最难练的就是这 种鸳鸯腿。 瞧这少年的功夫,显然已是北派武林中的健者。只可惜他遇见的是楚留香。 他两条腿方踢出,就觉得膀上“续鼻”穴一麻,身子已直落下去,竟未看清楚楚留香是 如何出手的。 那少妇一个箭步,扑上去接住了他,颤声道:“他……他伤了你麽?” 少年咬着牙,摇了摇头,厉声道:“他既来了,就绝不能放他走。”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找两位已找了很久,两位就是要我走,我也不会走的。” 那少妇道:“我们根本不认得你,你找我们干什麽?” 楚留香笑道:“两位虽不认得我,我却早已久仰两位的大名,尤其是这位叶相公,京城 的王孙公子谁不知道叶盛兰叶相公文武全才,色艺双绝。” 他在“文武全才”下面居然用上“色艺双绝”四字,面且还是用在男人身上,当真是。 少年的脸立刻红了。 那少妇却冷笑道:“不错,他是个唱花旦的,但唱花旦的也是人。何况唱花旦至少总比 做强盗要好些。”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若是情有独钟,的确谁也不能干涉,姑娘你好好的人不 做,为何要做鬼呢?” 那少妇面色变了变,道:“你说的什麽?我不懂” 楚留香淡淡道:“事已至此,施姑娘只怕不懂也得懂了。” 那少妇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後退了两步,变色道:“施妨娘?谁是施姑娘?我不认得 她。。” 楚留香道:“施始娘就是施举人的女人,姓施名茵,她爱上一位姓叶名盛兰的少年人, 只可惜施举人夫妇却不懂女儿心事,定要将她许给薛家庄的二公子,这位施姑娘情根已深 种,只有诈死逃诺,但人死了也要有个体,所以她就用一位石枫云石姑娘的体代替她。” 他微微一笑,悠然接着道:“施姑娘,我说的已经够明白了麽?” 梁妈一直狠狠的瞪着他此时忽然大声道:“不错,你说的完全不错。她就是我的茵姑 娘,你想怎麽样?” 施茵紧紧握住叶盛兰的手,厉声道:“你若想要我回去,除非杀了我。” 叶盛兰道,“你最好先杀了我。” 楚留香叹通:“我早已说过,一个人的情感谁也不能勉强…。” 施茵道:“那麽你为何要来管我们的闲事?” 梁妈道:“她还不到两岁时就跟着我,比我的亲生女儿还亲,我绝不能让她嫁个她不喜 欢的人,痛苦终生,无论谁若令她痛苦我都绝不饶他。” 她盯着楚留香,厉声道:“所以我劝你最好莫要再管这件事,否则。。。” 楚留香打断了她的话。微笑着道:“我并没有要她回去,更没有要拆散他们的意思。我 要找到她,只不过为了要证实她没有死。” 梁妈道:“你—。你没有别的意思?” 楚留香笑道:“除此之外,我想讨他们叁杯喜酒吃。” 梁妈怔了半晌神情似乎有些愧疚。几次想说话,都没有说出口,也不知她究竟想说什 麽。 这时叶盛兰和施茵已双双拜倒,等他们始起头来时楚留香已不见,只听到他的声音远远 传来,道:“明夜叁更,但望在此相见…”。说到最後一个字时,人已到了小巷尽头。 梁妈这才吐出了一口气,道:“早知楚香帅是如此通情达理的人,我就不必将那位石油 娘留下来作威胁他的人质了。” 叶盛兰眼珠子一转,笑道:“都已错了,为何不将错就错?” 梁妈道:“怎麽样将错就错?”瓜 叶盛兰笑道:“你老人家不如秘密将那石姑娘带到这里来,等着楚留香—。他既然成全 了我们,我们为何不也成全他?” 施茵却叹了口气,道:“他成全了我们,但望他也能成全别人才好。” 标题 <<旧雨楼·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第九章 惺惺相惜>> 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 第九章 惺惺相惜 楚留香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施茵既然没有死,那麽左明珠又怎能借她的魂而复活呢? 左明珠的死本是千真万确,一点也不假的。 张简斋一代名医,至少总该能分得出一个人的生死,他既已断定左明珠死了,她就本无 复活之理。 这问题的确很难解释,但楚留香却居然一点也不着急,看来竟像是早已胸有成竹似的, 小秃子要请他喝豆腐脑,吃烧饼油条,他就去了。 “请客”本是件很愉快的事,能请人的客,总比要人请愉快得多,最妙的是,越穷的人 反而越喜欢请客。 小秃子开心极了,简直恨不得把这小店的烧饼油条和豆腐脑全搬出来,不停的劝楚留香 多吃一些。 这时天还没有亮,东方刚现出谈淡的鱼肚白色。 楚留香喝到第二碗豆腐脑的时候,小火神和小麻子也找来了,两人的脸色都很焦急,像 是很紧张。 小麻子还在不住东张西望,就像生怕有人跟踪似的。 小火神一坐下来,就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又出了两件大事。。” 楚留香道:“哦什麽事?” 小火神道:“两件事都是在薛家庄里发生的……” 小麻子抢着道:“薛衣人藏的几口宝剑,竟会不见了。” 小火神道:“薛家庄里连烧饭的厨子都会几手剑法,守院的家丁包可说无一不是高手, 这人竟能出入自如,而且还偷走了薛衣人的藏剑,不说别的,只说这份轻功,这份胆量,就 已经非同小可。” 他嘴里说着话,眼睛骨碌碌在楚留香脸上打转。 楚留香笑了笑。道:“不错,有这种轻功的人实在不多,但这件事我早已知道了。” 小火神怔了怔,连呼吸都停止了。 小麻子屹吃道:“这……香帅你怎会知道的?” 楚留香悠然道:“第一个知道宝剑失窃的人,自然是那偷剑的人,他故意停住语声,只 见小火神和小麻子两人脸色却已发了白,而且正偷偷使眼色。”显然已认定了楚留香就是偷 剑的人。 楚留香这才微笑着接道:“但我知道这件事,却是薛衣人自己告诉我的。” 小麻子松了口气,道:“这就难怪香帅比我们知道得还早了。” 楚留香道:“第二件事呢?” 小火神声音压得更低,道:“薛家庄昨天晚上居然来了刺客。” 楚留香也觉得有些意外,皱眉道:“刺客?要谋刺谁?” 小火神道:“薛衣人。” 楚留香缓缓抬起手,不知不觉又摸在鼻子上了。 小火神道:“薛衣人号称天下第一剑客,居然有人敢去刺杀他,这人的胆子,实在比老 虎还大。” 他一面说话,一面不住用眼角偷去看楚留香。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既然以为这人就是我,为什麽不说出来呢?” 小火神脸红了,吃吃笑道:“听薛家庄的人说,他们四五十个人,非但没有捉住这刺 客,而且连他的身材面貌都没有看清楚,只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所以我想。。。我 想。。。” 楚留香微笑道:“你想什麽?” 小火神汕汕的笑道:“除了楚香帅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有这麽高的轻功,这麽 大的胆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莫说你想不出,连我都想不出来。” 小麻子道:“现实薛衣人已认定了这两件事都是香帅做的,所以从叁更起,已派出好几 批人分头来找香帅,又在‘掷杯山庄’那边埋下了暗梢。” 小火神道:“城里城外总共只有这麽大点地方,香帅着不赶紧想个好法子怕迟早会被他 们发现的。” 小秃子忽然大声道:“想法子?想什麽法子?难道要香帅躲起来,要香帅逃走吗?” 小火神脸一沉,此道:“你少说话……香帅,薛衣人虽没有真的收过徒弟,但门下家丁 却都得过他的传授,剑法都不弱,薛家庄上上下下加起来一共有七八十把剑,就连眼前胜极 一时的黄山派都不敢和他们硬拼,香帅你又何苦跟他斗这闲气。” 楚留香微笑道:“多谢你的好意,只可惜事已至此,我就算想跑,也跑不了的。” 突听人冷笑道:“你总算还聪明,到了这时,你还能跑得了,那才是怪事。” 卖豆腐脑的地方是个在街角搭起的竹棚子,这句话说完,只听“哗”的一声,竹棚的顶 突然被掀起。 十馀个劲装急服黑衣人同时跃了下来,每个人手中都提着柄青钢剑,身手果然全都是不 弱。 小火神的脸色立刻变了,反手抄起张长扳凳抛了出去,板凳虽不重,这抛之力却不小。 谁知为首那黑衣人轻轻用剑尖挑,就将这张板凳挑了回来,来势竟比去势更强,几乎就 摔在小火神身上。 桌子上装豆腐脑的碗全都被摔得扬碎。 那黑衣人怒喝道:“小火神,我们拿你当朋友,向你打听楚留香的消息,你不说也就罢 了,谁知你竟吃里爬外,反到姓楚的这里出卖我们。”怒喝声中,已有两叁柄剑向小火神刺 出。 楚留香突然站起身来。这几人吃了一惊,不由自主退了两步,谁知楚留香只是拍了拍小 秃子的肩膀,微笑道:“豆腐脑真好,我走之前一定还要来吃一次。” 小秃子虽已吓得脸色发自,却还是笑道:“好,下次还是我请。” 楚留香笑道:“下次该轮到我了。” 小秃子道:“不,不,不,我只请得起豆腐脑,你要请,就请我喝酒。” 他们搭挡竟似全未将这些黑衣剑手瞧在眼里。 为首那黑衣人怒喝一声,闪电般一剑刺出。 其馀的人也立刻挥剑抢攻,这些人不但剑法快,出手的部位配合得也很巧妙就以这出手 一剑,别人已难招架。 只听“呛”一阵响,剑与剑相击,剑光包围中的楚留香不知用了个什麽身法,竟忽然不 见了。 黑衣人惊退後,回剑护身。 只听竹棚上传下一阵笑声,原来楚留香不知何时已掠上竹栅,正含笑瞧着他们,悠然 道:“你们还不是我的对手,还是带我去见薛大庄主吧。” 黑衣人纷纷呼喝着,又想扑上去,却被为首的人喝住,这人一双眼睛剑也很有威仪,瞪 着楚留香道:“你敢去见我家庄主?” 楚留香笑道:“为何不敢?难道他会吃人麽?” 天已亮了。 楚留香悠闲地走在前面,满脸容光焕发,神情也很愉快,看他的样子,谁也想不到他一 夜没有睡觉,更想不到跟在他身後的那些人随时都可能在他背後刺个大窟窿。 苞在他身後的人已越来越多了,好几路的人都已汇集在一处,大家都在窃窃私议,不明 白这姓楚的胆子为何这麽大,居然竟敢跟着他们回去,有些人就认为这人定和他们二庄主一 样,脑袋有些毛病。 小火神、小秃子和小麻子叁个人也在後面远远的跟着。看到楚留香的悠闲之态,他们也 猜不出他在打什麽主意,手心却不禁捏把冷汗。薛家庄已无异似龙潭虎穴,薛衣人的剑更比 龙虎还可怕,楚留香此番一去,还能活着走出来麽? 小火神一面走,一面打手式,於是四面八方的叫化子也全都汇集了过来,跟在他身边的 也越来越多了。 前头走着个很英俊,又潇洒的人。後面跟着群凶神恶煞般的剑手,再後面还有群叫化 了。 这个行列当真是浩浩荡荡,好看极了,幸好此时天刚亮,路上的行人还不多,两旁的店 铺也还没有开门。 他们到了薛家庄时薛衣人并没有迎出来,却搬了张很舒服的椅子,坐在後园的树荫下闭 目养神。 这位天下第一剑容,果然不傀为江湖中的大行家,“以逸待劳”这四个字,谁也没有他 知道得清楚。 有关楚留香的故事他已听得多了,江湖传说中,简直已把“楚留香”说成一个神话般的 人物。 这些传说他虽然不太相情,但“妙僧”无花,石观音,甚至“水母”阴姬都曾败在楚留 香手下,这些事总不会假,无论楚留香是什麽法子取胜,但胜就是胜,也不是别的东西能代 替的。 薛衣人对楚留香从来也没有存过丝毫轻视之心,此刻心里甚至有些兴奋,有些紧张。 这种感觉他已多年未有了,所以他现在定要沉得住气。直等楚流香已到了他面前,他才 张开眼来。 楚留香正瞧着他微笑。 薛衣人道:“你来了。” 楚留香道:“我来了。” 薛衣人道:“你的伤好了麽?”瓜 楚留香道:“托福,好得多了。’ 薛衣人道:“很好。” 他再也不多问一句话,不多说一句话,就站了起来,挥了挥手,旁边就有人接来一柄 剑。 剑很长,比江湖通用的似乎要长叁寸到四寸,剑已出鞘,并没有剑穗,他的剑既非为了 装饰,也非为了好看。 他的剑是为了杀人的。 铁青色的剑,却发着淡滋的青光,楚留香虽远在数尺外,已可感觉到自剑上发出的阴森 寒意。 楚留香道:“好剑,这才是真正的利器。” 薛衣人并没有取剑,淡淡道:“你用什麽兵刃T” 楚留香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四下望了一眼。 劲装佩刃的黑衣人已将後园围了起来。 楚留香道:“你不觉这里太挤了麽?” 薛衣人冷道:“薛某生平与人交手,从未借过别人一指之力。”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们绝不敢出手的,但他们都是你的属下,有他们在旁边,纵不 出手,也令我觉得有威胁。” 他笑了笑,接着说:“我一夜未睡,此刻与你交手,已失天时,这是你的花园,你对此 间一木一树都熟悉的很,我在这里与你交手,又失了地利,若再失却了人和,这一战你已不 必出手,我已是必败无疑。” 薛衣人冷冷凝注着他,目光虽冷酷,但却已理出一丝敬重之色,这是大行家对另一大行 家特有的敬意。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心里都已有了了解。 薛衣人忽然挥了挥手,道:“退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入此地。” 楚留香道:“多谢。” 他面色已凝重,这“多谢”两个字中绝无丝毫探刺之意,他一生中虽说过许多次“多 谢”,但却从没有这一次说得如此慎重,因为他知道薛衣人令属下退後,也是对他表示的一 种敬意。 这一战纵然立分生死。这份敬意也同样值得感激。 自敌人处得到的敬意永远比自朋友处更难能可贵,也更令人感动。 薛衣人拿起了剑。 他对这柄剑凝注了很久。一抬起头,沉声道:“取你的兵刃。” 楚留香缓缓道:“一个月前,我曾在虎丘剑池旁也帅一帆帅老前辈交手,那次我用的兵 刃只是一根柔枝。” 薛衣人冷冷的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楚留香道:“那时我已对帅老前辈说过高手相争,取胜之道并不在利器。我以树枝迎 战,非但没有吃亏,反占了便宜。” 薛衣人皱了皱眉,似也不懂以树枝对利剑怎会占得到便宜,可是他并没有将心里的想法 说出来。 楚留香已接着道:“因为我以柔枝对利剑,必定会令帅老前辈的心理受到影响。以他的 身份绝不会想在兵刃上占我的便宜,是以出手便有顾忌。” 薛衣人不觉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不占便宜,就是吃亏了,譬如说,我若以一招‘凤凰展翅’攻他的上方, 他本该用一招‘长虹经天’反撩我的兵刃,可是他想到我用的兵刃只不过是根树枝,就绝不 会再用这招了,我便在他变换招式这一刹那间,抢得先机。” 他微微笑,接着道:“高手相敌,正如两国交兵,分寸之地,都在所必争,若是有了顾 忌之心,这一战便难免要失利了。” 薛衣人目中又露出了赞许之色,淡然道:“我并不是帅一帆。” 楚留香道:“不错,帅一帆的剑法处处不离规矩,面前辈你的剑法都是以取胜为先,这 两者之间的差别正如一个以戏曲为消遣的票友和一个以戏曲为生的伶人,他们的火候纵然相 差无几,但功架却还是有高低之别。” 薛衣人不觉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好。” 楚留香道:“所以,我也不准备再用树枝与前辈交手。。” 薛衣人道:“你准备用什麽?” 楚留香道:“我准备就用这一双手。” 薛衣人皱眉道:“你竟想以肉掌来迎战我的利剑?” 楚留香道:“前辈之剑,锋利无匹;前辈之剑法,更是锋不可当,在下无论用什麽兵刃 都绝不可能抵挡。何况,前辈出手之快,更是天下无双。我就算能找到和这柄剑同样的利 器。前辈一招出手我还是来不及招架的。” 薛衣人目中已个觉露出欢喜得意之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恭维话毕竟是人人爱 听的。 何况这些话又出自楚留香之口。 楚留香说话时一直在留意着他面上的神色,慢慢的接着道:“所以我和前辈交手,绝不 想找挡招架贪功急进,想以小巧的身法闪避,手上没有兵刃负担反面轻些负担越轻身法越 快。”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不瞒前辈说,我若非为了不敢在前辈面前失礼,本想将身上这 几件衣服都脱下来的。” 薛衣人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既是如此你岂非已自围于‘不胜’之地?” 楚留香道:“但‘不败’便已是‘胜’,我只望能在‘不败’中再求胜之道。”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你有把握不败?” 楚留香淡谈一笑,道:“在下和水母阴姬交手时,又何尝有丝毫把握。” 薛衣人纵声而笑,笑声发即止,厉声道:“好,你准备着闪避吧。” 楚留香早已在准备着了。 因为他开始说第一句话时,便已进入了“战争状态”,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目的的,他 说话也是一种战略。 他也知道薛衣人这一剑出手,必如雷轰电击,锐不可当。 薛衣人的剑尚未出手,他的身法已展开。 就在这时剑光已如闪电般亮起,刹那之间便已向楚留香的肩、胸、腰、腿出了六剑。 他招式看来并没有什麽奇特之处,但却快得不可思议,这六剑刺出,一柄剑竟像是化为 六柄剑。 幸好楚留香身形已先展动才堪堪避过。 但薛衣人的剑法却如长江大河之水,一千里。六招刺过,又是六招跟着刺出绝不给人丝 毫喘气的机会。 只见剑光绵密宛如一片光落,绝对看不见有丝毫空隙。又正如水银之泻地,无孔不入。 楚留香的轻功身法虽妙绝天下,但薛衣人六九五十四剑闪过,他已有五次遇着险招。 每一次剑锋都仅只堪堪摄身而过,他已能感觉出剑锋冷若冰霜,若是再慢一步便不堪设 想。 但他的眼睛却连贬都没有眨,始终跟随着薛衣人掌中的剑锋,似乎一心想着薛衣人出招 式的变化,出手的方法。 薛衣人第九十六手剑刺出时楚留香忽然轻啸一声,冲天而起,薛衣人下一剑刺出时他已 掠出了叁丈开外。 等到薛衣人第一百零叁手剑刺出时,他已掠上了小桥,脚步点地,又自小桥掠上了假 山。 幸好这一片园林占地很广,楚留香的身法一展开,就婉如飞乌般飞跃不停,自假山至小 亭,自小亭至树梢。 他们的人已脸不见了,只能隐见一条灰影在前面免起狐落。一道闪亮的飞跑在後面如影 随形的跟着,只听得“隆隆”之声不绝,满园落叶如锦。 薛衣人这才知道楚留香轻功之高,实是无人能及。 他自已本也以“剑法,轻功”双绝而称霸江湖。但此刻却已觉得园中的亭台树木仿佛都 已在飞个不停。 一个人若是驰马面过林荫道,便会感觉到两旁的树本都已飞起。—根根向他迎面飞了过 来。 薛衣人此刻的身法更快逾飞鸟,自然也难免有这种感觉,只不过他想楚留香也是个人自 然也不会例外。 他只盼楚留香有眼花的时候。 楚留香这种交手的方法本非正道,但他早已说过,“不迎战,只闪避”,所以薛衣人现 在也不能责备他。 只见他自两橡树之间窜了出去。 谁知两树之间还有株树,叁株树成叁角排列,前面两株树的树荫将後面一株掩住了。 若在平时,楚留香自然还是能看得见。但此时他身不实在太快,等他发现後面还有一株 树时,人已向树上撞了过去。 到了这时,他收势已来不及了。 薛衣人喜出望外,一剑已刺出。 楚留香身子要是撞上树干哪里还躲得开这一剑,何况他纵然收势後退,也难免要被剑锋 刺穿。 薛衣人知道自已这一切必定再也不会失手。 若是在正常情况之下交手,他心里也许还会有怜才之意,下手时也许还不会太不留情。 可是现在每件事都发生得太快,根本不会给他有丝毫思索考虑的机会,他的剑已刺剩了 出去。 ------------ 楚留香传奇之鬼恋侠情 第八章 楚留香小说结局 他的剑一出手,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挽回。 “隆”的,剑已刺入…。 使刺入的竟不是楚留香的背脊,而是树干。 原来楚留香这着竟是诱敌之计,他身法变化之快,简直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得出的。 就在他已快撞上树干的那一瞬间,他身子突然缩起,用双手抱着枝头,就地一接,掠出 了两叁丈。他听到“陈”的一声,就知道剑已刺入树干。 这是很坚实的桐树。剑身刺入後,绝不可能应手就拔出来,那必需要花些力气费些时 间。 楚留香若在这刹那间亮出拳脚,薛衣人就未必能闪逃得开,至少必定来不及把剑拔出 来。 薛衣人手中无剑,就没有如此可怕了。 但楚留香并没有这麽样做,只是远远的站在一边,静静的瞧着薛衣人似乎还在等着他出 手。 薛衣人既没有出手,也没有拔剑。 他却注意着嵌在树干中的剑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果然有你的取胜之 道,果然没有败。” 他承认楚留香未败,便无异已承认楚留香胜了。 薛衣人号称“天下第一剑”平生未遇敌人,此刻却能将胜负之事以一笑置之,这份胸 襟,这种气度确也非常人可及。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暗暗觉得敬佩,肃然道:“在下虽未败,前辈也未败。” 薛衣人道:“你若未败便可算是胜,我若不胜就该算是败了。因为我们所用的方法不 同。” 楚留香道:“在下万万不敢言胜,只因在下也占了前辈之便。” 薛衣人又笑了笑,道:“其实我也知道,我毕竟是上了你的当。”瓜 他接着道:“我养精蓄锐在这里等着你,那时我无论精神体力都正在强锋状况之中,正 如千石之弓引疆待发。” 楚留香道:“是以在下那时万万不敢和前辈交手。” 薛衣人道:“你先和我说话,分散我的神志,再以言词使我得意。等到我对你有了好感 时,斗志也就渐渐消失。” 他淡淡笑道:“你用的正是孙子兵法上的妙策,未交战之前,先令对方的士气一而衰, 再而竭,然後再以轻功消耗我的体力,最後再使出轻兵诱敌之计,剑法乃一人敌。你所用的 兵法战略却为万人敌,这也难怪你战无不胜,连石观音和神水宫主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垂首笑道:“在下实是惭愧得很…。” 薛衣人道:“高手对敌正如两国交战,能以计败我,我也是口服心服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前辈之胸襟气度,在下更是五体投地,在下本就没有和前辈争 长短之意,这一战实是情非得己。” 薛衣人叹道:“这实在是我错怪了你。” 他不让楚留香说话抢着道:“现在我也已明白,你绝非那盗剑行刺的人,否则我方一剑 失手你就万万不肯放过我的。” 楚留香道:“在下今日前来,只是为了要向前辈解释,也为的是想观摹臂摹前辈的剑 法,只因总觉得那真正刺客的剑法,出手和前辈有些相似。” 薛衣人动容道:“哦?” 楚留香道:“我迟早总免不了要和那人一战,那一战的胜负关系重大,我万万败不得。 是以我才先来观摹前辈剑法,以作借鉴。” 薛衣人道:“我也想看看那人的真面目…。” 楚留香沉思着徐徐道:“有前辈在,我想那人是万万不会现身的。” 薛衣人道:“为什麽?” 楚留香沉吟不语。 薛衣人再追问道:“你难道认为那人和我有什麽关系?” 他面上已露出惊疑之色,但楚留香还是不肯正面回答他这句话,却抬起头四面观望着, 像是对这地方的景色发生了兴趣。 这是个很幽静的小园。林本密森却大多是百年以上的古树,枝离地至少在五丈以上,藏 身之处并不多,屋宇和围墙都建得特别高,就算是一等一的轻功高手,也很难随意出入,来 去自如。 有经验的夜行人是绝不会轻易闯到这种地方来的。何况住在这里的,又是天下第一剑客 薛衣人。 薛衣人沉吟着道:“若换了是我,我就未必敢闯到这里来行剩,除非我早已留下了退 路,而且算准了必定可以全身而退。” 他发现塘角还有个小门,四面墙上都爬满了绊结的绿藤。所以这扇门倒有一大半被掩没 在藤箩中,若不留意,就很难发现。 楚留香很快的走了过去,道:“难道这就是他的退路?” 薛衣人道:“这扇门平日一直是锁着的,而且已有多年未曾开。门上的铁栓都已生了 锈,的确像是多年未曾开启。但仔细一看,就可发现栓锁上的铁锈有些被刮落在地上而且痕 迹很新。 楚留香从地上拾起了一片铁锈,沉思着道:“这地方是不是经常有人打扫?” 薛衣人道:“每天都有人打扫,只不过……这两天…。” 楚留香笑了笑,说道:“这两天大家都在忙着捉贼,自然就忘了打扫院子所以这些铁锈 才会留在这里。” 薛衣人道:“铁绣?” 楚留香道:“这扇门最近一定被人打开过,所以门栓和铁锁上的锈才会被刮下来。” 薛衣人道:“前天早上没有人打扫过院子,扫院子的老李做事一向最仔细,他打扫过的 地方,落叶都不会留下来。” 楚留香道:“所以这扇门一定是在老李扫过院子以後才被人打开的,也许就在前天晚 上。” 薛衣人动容道:“你是说…。” 楚留香道:“我是说那刺客也许就是从这扇门里溜进来,再从这扇门出去的。” 薛衣人脸色更沉重。背负着双手续缓缓蹬着步,沉思道:“此门久已废弃不用,知道这 扇门的人并不多。。。” 楚留香轻轻的摸着鼻子,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薛衣人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那人身手捷健,轻功不弱,尽可高来高去,为什麽一 定要走这扇门呢?” 楚留香道:“就因为谁也想不到他会从此门出入,所以他才要利用这扇门,悄然而来, 全身而退。” 薛衣人道:“仍现在这扇门又锁上了。” 楚留香道:“嗯。” 薛衣人道:“他逃走之後难道还敢回来锁门。”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他有把握能避开别人的耳目。” 薛衣人冷笑道:“难道他认为这里的人都是瞎子。” 楚留香道:“也许他有特别的法子。” 薛衣人道:“什麽法子?难道他还会隐身法不成。” 楚留香不说话了,却一直在盯着门上的锁。 然後他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根很长的铁丝,在锁孔里轻轻一挑。只听“格”的一声, 锁已开了。 薛衣人道:“我也知道这种锁绝对难不倒有经验的夜行人,只不过聊备一格,以防君 子。” 楚留香笑道:“只可借这世上的君子并不多,小人却不少。” 薛衣人也发觉自己失言了,乾咳了两声,抢先打开了门,道:“香帅是否想到隔壁因院 子瞧瞧。” 楚留香道:“确有此意,请前辈带路。” 他似乎对这把生了锈的铁锁很有兴趣。居然乘薛衣人先走出门的时候顺手牵羊,将这把 锁藏入怀里去。 只见隔壁这院子也很幽静。房屋的建也差不多,只不过院中落叶未扫,窗前积尘染纸, 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荒凉萧索之意。 薛衣人目光扫过积尘和落叶,面上已有怒容。—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这地方至少已 有叁个月未曾打扫了。 楚留香心里暗暗好笑原来薛家庄的奴仆也和别的地方一样,功夫也只不过做在主人的眼 前而已。 有风吹过,吹得满院落叶猎猎的飞舞而起。 楚留香道:“这院子是空着的?” 薛衣人又乾咳了两声,道:“这里是我二弟笑人的居处。” 楚留香道:“现在呢?” 薛衣人道:“现在?咳咳,台弟一向不拘小节,所以下人们才敢如此放肆。” 这句话说得很有技巧却说明了叁件事。 第一薛笑人还是往在这里。 第二,下人们并没有将这位“薛二爷”放在心上,所以这地方会没打扫。 第叁,他也无异说出了他们兄弟之间的情感很疏远。他若时常到这里来,下人们又怎敢 偷懒?那扇门又怎会锁起?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薛二侠最近怕也很少住在这里。” 薛衣人“哼”了一声又叹了口气。 “哼”是表示不满;叹气却是表示婉惜。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一阵骚动。有人惊呼着道:“火……马棚起火。” 薛衣人虽然沉得住气,但目中还是射出了怒火冷笑道:“好好,好,前天有人来盗剑, 昨天有人来行刺,今天居然有人来放火了,难道费薛衣人真的老了?” 楚留香敢紧赔笑道:“秋冬物燥不小心就会有火焰之灾,何况马棚里又全是稻草…。” 他嘴里虽这麽说,其实心里已明白这是谁的杰作了—“小火神”他们见到楚留香进来这 麽久还无消息,怎麽肯在外面安安份份的等着。 薛衣人勉强笑了笑,还未说完,突然又有一阵惊呼骚动之声传了过来“厨房也起火 了……小心後院,就是那放的火!追。” 小火神放火的技术原来并不十分高明。终是被人发现了行踪。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只见薛衣人面上已全无半分血色,似乎想自已出马击退那纵火的 人,又不便将楚留香一个人抛下来。 往高墙上望过去又可望见闪闪的火苗。 楚留香心念一闪道:“前辈你只管去照辑火场,在下就在这里逛逛,薛二侠不一定恰巧 回来了,我还可以跟他聊聊。” 薛衣人跺了跺脚,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失陪片刻。” 他走了两步突又回首道:“舍弟若有什麽失礼之处,香帅你用不着对他客气只管教训他 就是。” 楚留香微笑着,笑得好像很神秘。 标题 <<旧雨楼·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第十章 薛二爷的秘密>> 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 第十章 薛二爷的秘密 薛笑人住的屋子几乎和他哥完全一式一样,只不过窗前积尘。檐下结网,连廊上的地板 都已腐朽,走上去就会“吱吱格格”的发响。 门倒是关着的,且还用草绳在门检上打了个结。 假如有人想进去,用十根草绳打十个结也照样拦不住,用草绳打结的意思,只不过是想 知道有没有人偷偷进去过而己。 这意思楚留香自然很明白。 他眼睛闪着光,看到件很有趣的事,眼睛盯着这草绳的结,他解了很久,才打开结推开 门。 可是他并没有立刻走进去。 门还在随风摇晃着,发出阵阵很刺骂的声音。 屋子里暗得很,日光被高围、浓荫、垂枝所挡,根本照不进去。 楚留香等自己的眼睛完全习惯於这种光线後,才试探着往里走,走得非常慢,而且非常 小心。 难道他认为这屋予里会有什麽危险不成?不错,有时“疯子”的确很危险的,但疯子住 的破屋子又会有什麽危险呢? 无论谁要去找“薛衣人’,一走进这屋子,都会认为自己走错了, 因为这实不像是男人住的地方。 屋子的角落里,放着张很大的梳妆台,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十样中倒有九样是 女予梳妆时用的。 床上、椅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每一件都是花花绿绿,五颜六色十个女孩子,只 怕最多也只有一两个人敢穿这种衣裳: 住在这里的当真是个女人,这女人也必定很有问题。何况住在这里的竟是个男人,四十 多岁的男人。 这男人自然毫无疑问是个疯子。 楚留香的眼神似又暗淡了下去。 他在屋子里打着转,将每样东西都拿起来瞧瞧。 他忽然发现“薛宝宝”居然是个很考究的人,用的东西都是上好的货。衣服的质料很高 贵,而且很乾净。 而且这屋予里的东西虽摆得乱七八糟,其实却简直可说是一尘不染,每样东西都乾净极 了。 是谁在打扫屋子? 若有人替他打扫屋子,为什麽没有人替他打扫院子? 楚留香眼睛又亮了。 突然间屋顶上“忽嘘”一声响。 楚留香一惊,反手将一根银簪射了出去。 银簪本就在梳妆台上的,他正拿在手里把玩,此刻但见银光一闪,“夺”的一声钉入了 屋顶。 屋顶上竟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耸然的声音。 原来这屋子的梁间还有层木板,看来仿佛建有阁楼,但却看不到楼梯,也看不到入口。 银簪只剩下一小截露在外面,闪闪的发着光。 楚留香身子轻飘飘的纵了上去,贴在屋顶上,就像是一张饼捣在锅里平平的,稳稳的绝 没有人担心他会掉下来。 他轻轻的拔出了银簪,就发现有丝血随着银簪流出,紫的血看来几乎就像墨汁,而且带 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 楚留香笑了“原来只不过是只老鼠。” 但这只老鼠就帮了他很大的忙。 他先将屋顶上的血擦乾净,然後再用银簪轻敲。 屋顶上自然是空的。 楚留香游鱼般在屋顶上滑了半圈,突然一仰手,块木板就奇迹般被他托了起轻露出了黑 黝黝的入门。 外面的缀动呼声已离得更远了,令人失望的是这阁楼上并没有什麽惊人的秘密,只不过 有张凳子有个衣箱。 衣箱很破旧,像是久已被主人所废弃。但楚留香用手去摸了摸。 上面的积尘居然并不多。 打开衣箱一看,里面只不过有几件很普通的衣服。 这些衣服绝没有丝毫奇异之处,谁看到都不会觉得奇怪。 只有楚留香是例外,也许就因为这些衣服太平凡,太普通了,楚留香才会觉得奇怪。 一个疯子的阁楼上,怎会藏着普通人穿的衣服?难道这些衣服是普通人穿的,衣箱从原 路退下去,将木板盖好,往下面望上去,绝对看不出有人上去过。 然後他又将那根银簪放回妆台,走出门,关起门,用原来的那根草绳在门栓上打了个相 同的结。 看他的样子,居然好像就要走了。 墙头上的火苗已化作轻烟,火势显然已被扑灭。 院外已传来了一阵呼唤声,正是来找楚留香的。 楚留香突然一掠而起轻烟般直上屋脊。 他听到有两个人奔入这院子,一人唤道:“楚相公,楚大侠,我家庄主请你到前厅用 茶。” 另人道:“人家明明已走了,你还穷吼什麽?” 那人似乎又瞧了半天,才嗡嗡着道:“他怎麽会不告而别莫非是被我们那位宝贝二爷拉 走了。” 另人笑道:“这姓楚的一来,就害得我们这些人几天没得好睡,比他吃吃我们那宝贝二 爷的苦头也好。” 楚留香闷声不响的听着,只有暗中苦笑等这两人都走了出去,忽然掀起了几片屋瓦,在 屋顶上挖了个洞。将挖出来的泥都用大手巾包了起来,用屋瓦压着,免得被风吹散。 这些事若换了别人的手做,有多麻烦。但楚留香却做得又乾净,又利落,而且连一点声 音都没有,就算有条狗在屋顶下都绝不会被惊动。从头到尾还没有花半盏茶功夫,他已神不 知、鬼不觉的又溜回了那阁楼。 天光从洞里照进来阁楼比刚亮得多了。 楚留香找着了那只死老鼠远远抛到一边。扯下块衣襟。将木板上露出了方被银簪钉出来 的小孔。楚留香在上面瞧了瞧又用那根开锁的铁丝将这小孔稍微通大了些。然後他就舒舒服 服的躺丁下来,轻轻的揉着鼻子嘴角露出了微笑,像是对这现行的一切都觉得很满意。 又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门忽然发出“吱”的一声轻响,明明睡着了的楚留香居然立刻就 醒了过来。 他轻轻一翻身,眼睛就已凑到那针眼般的小孔上。 楚留香早已将位置算好。开孔的时候,所用的手法也很巧妙,是以孔虽不大,但一个人 若走进屋子,他主要的活动范围,全都在这小孔的视界之内,从里面望上去。这小孔却只不 过是个小黑点。 走进屋子来的,果然就是薛宝宝。 只见他面打呵欠,一面伸懒腰,一面又用两手捶着胸膛,在屋子里打了几个转像是在活 动筋骨。 除了他身上穿的衣服外,看他现在的举动,实在并没有什麽疯疯的模样;但一个疯子回 到自己的屋予里,是不是就会变得正常些呢?世上大多数疯子,岂非都是见到人之後才会发 疯的吗? 楚留香似乎觉得有趣。因为他虽然见多识广,却也从来不知道疯子一个人的时候会做些 什麽事。 只见薛宝宝转了几个圈子,就坐在梳枚台前,望着铜镜呆呆的出神。又拿起那根银簪, 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喃喃道:“死小偷,坏小偷,你想来偷什麽?” 他果然已经发现有人进过这屋子。 楚留香面上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就好像一个猎人已捉住了狐狸尾巴。谁知他刚眨眼薛 宝宝竟突然间不见了。 原来他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一闪身已到了楚留香瞧不见的角落,楚留香虽瞧不见 他还是听到地板在“吱吱”的响。 薛宝宝他究竟在干什麽? 若是换了别人定会等他再出现。但楚留香却知道自己等得已经够久了,现在这时机再也 不能错过。 他身子一翻已掀起那块木板。他的人已轻烟般跃下。 楚留香若是迟了一步,怕就很难再见到薛宝宝这个人了。 妆台後已露出了个地道,薛宝宝已几乎钻了进去。 楚留香微笑道:“客人来了,主人反倒要走了麽?” 薛宝宝一回头,看到楚留香立刻就跳了起来大叫道:“客人?你算是什麽客人?你是大 骗子,小偷…。” 他手里本来拿着样扁扁的东西,此刻乘着一回头,一眨眼的功夫,已将这样东西塞入怀 里。 楚留香好像根本没有留意。还是微笑道:“不论如何,我并没有做亏心事,所以也不必 钻地洞。” 薛宝宝听楚留香说做了亏心事才钻地洞。又跳起来吼道:“我钻地洞找朋友,干你什麽 事?” 楚留香道:“哦?钻地洞是为了找朋友?难道令友健在地洞里?” 薛宝宝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答道:“只有兔子才往在地洞里,难道你的朋友是免子?” 薛宝宝瞪眼道:“一点也不错,兔子比人好玩多了,我为什麽不能跟它们交的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错,找免子交朋友至少没有危险,无论谁想装疯,兔子定看 不出。” 薛宝宝居然连眼睛都没有眨,反而大笑起来道:“好,好,原来你也喜欢跟兔子交朋 友,来,来跟我一起走。” 他跳过来就想拉楚留香的手。 但楚留香这次可不再上当了,一闪身,已转到他背後,笑道:“我既没有杀人也不必装 疯,为什麽要跟兔子交朋友?” 薛宝宝笑噶噶道:“你在说什麽,我不懂。” 楚留香眼睛瞪着他,一字字道:“你已用不着再装疯,我已知道你是谁了。” 薛宝宝大笑道:“你当然知道我是谁,我是薛家的二少爷,天下第一个天才儿童。”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还是天下第一号的冷血凶手。” 薛宝宝笑道:“凶手?什麽凶手?难道我随手很凶麽?我看倒一点也不凶呀。” 楚留香也不理他,缓缓道:“你走进这屋子,就立刻知道有人来过了,因为你的东西看 来虽放得乱七八糟,其实别人只要动一动,你立刻就知道。” 薛宝宝大笑道:“你若到我兔子朋友的洞里去过,它们也立刻就会知道的?” 楚留香道:“你算准除了我之外,绝没有人怀疑到你,所以你发现有人进来过,就立刻 想到是我。” 薛宝宝道:“这只因为我早已知道你不但是骗子,还是小偷。” 楚留香道:“你这屋子看来虽然像是个疯子任的地方,其实还有很多破绽,是万万瞒不 过明眼人的。” 薛宝宝道:“你是明眼人麽,我看你眼睛非但不明,还有些发红,有点像我的免子朋友 哩。” 楚留香道:“这屋予就像是书生的书斋,你看你把书堆得乱七八糟,其实却自有条理, 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实在比书生的书斋乾净多。他跟随一转,笑了笑,道:“你以後若还想装 疯,最好去弄些牛粪狗尿,洒径这屋子里,用的粉也切切不可如此考究,用些墙壁灰涂上也 就行了。” 薛宝宝拍手笑道:“难怪你的脸这麽白原来你涂墙灰。。 楚留香道:“最重要的是,你不该将那些衣服放在阁楼上。” 薛宝宝眨了眨眼,道:“衣服?什麽衣服?” 楚留香道:“就是你至杀人时的衣服。” 薛宝宝突然“格格”的笑了起来,但目中却已连半分笑意都没有。 楚留香盯住他的眼睛道:“你知道我已发现了这些事。知道你的秘密迟早总会被龙揭 穿,所以就想赶快一溜了之。但这次我又怎会让你溜走?” 薛宝宝越笑越厉害,到後来居然笑得满地打滚。怎奈楚留香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无论他滚 到哪里都再也不肯放松。 楚留香道:“我初见你的时候,虽觉有些奇怪,却还没有想到你就是那冷血的凶手,你 若不是那麽急着杀我,我也许永远都想不到。” 薛宝宝在地上滚着笑道:“别人都说我是疯子,只有你说我不疯,你真是个好人。” 他滚到楚留香面前楚留香立刻又退得很远,微笑道:“到後来你也知道要杀我并不是件 容易的事,所以你才想嫁祸於我,想借你兄长的利剑来要我的命。” 薛宝宝虽还勉强在笑但已渐渐笑不出了。 楚留香道:“於是你就先去盗剑。再来行刺。薛家庄每一尺地你都了如指掌,你自然可 以来去自如,谁也抓不住你。” 他笑了笑接着道:“尤其那扇门,别人抓刺客的时候,你往那扇门溜走,溜回自己的屋 里,等别人不注意时,再偷偷过去将锁锁上,你明知就算被人瞧见,也没有什麽关系,因为 谁也不会注意到你,在别人眼中,你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疯子,这就是你的‘隐身法。” 薛宝宝霍然战了起来,盯着楚留香。 楚留香淡淡道:“你的确是个聪明人,每件事都设计得天衣无缝,让谁也不会猜到你, 薛家庄二少爷,薛衣人的亲弟弟,居然会做用钱买得到的刺客,居然会为钱去杀人这话就算 说出来,只怕也没有人相信。” 薛宝宝突又大笑起来道:“不错,薛二公子会为了钱而杀人麽?这简直荒唐已极。” 楚留香道:“一点也不荒唐因为你杀人并非真的为了钱,而是为了权力为了补偿你所受 的气。” 薛宝宝道:“我受的气?受了谁的气?” 他面上似乎起了种难言的变化,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格格”笑道:“谁不知道我大 哥是天下第一剑客,谁敢叫我受气。” 楚留香轻轻叹息了声道:“就因为令兄是天下第一剑客,所以你才会落到这地步。” 薛宝宝道:“哦?” 楚留香道:“你本来既聪明,又有才气。武功之高,更可说是武林少见的高手以你的武 功和才气本可在武林中享大名,只可借…。” 他长叹了声,缓缓接着道:“只可惜你是薛衣人的弟弟。” 薛宝宝的嘴角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就好像被人在脸上抽了一鞭子。 楚留香道:“因为你所有的成就,都已被天下第一剑客的光荣所掩没,无论你做了什麽 事,别人都不会向你喝采,只会向‘天下第一剑客之弟’喝采,你若有所成就,那是应该 的,因为你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弟弟,你若偶而做错了一件事那就会变得罪大恶极。因为大家 都会觉得你丢了你哥哥的人。” 薛宝宝全身都发起抖来。 楚留香道:“若是换了别人,也许就此向命运低头,甚至就此消沉。但你却是不肯认输 的人,怎奈的也知道你的成就永远无法胜过你的哥哥。” 他长长叹息了声摇头道:“只可惜你走的那条路走错了。” 薛宝宝似乎想说什麽,却什麽也没有说。 楚留香道:“这自然也因为你哥哥从小对你期望太深,约束你太严,爱之深便未免责之 切,所以你才想反抗,但你也知道在你哥哥的约束下,根本就不能妄动,所以你才想出了 ‘装疯’这个妙法子,让别人对你不再注意,让别人对你失望,你才好自由自在,做你想做 的事。” 他望着薛宝宝,目中充满了惋惜之意。 薛宝宝突又狂笑了起来,指着楚留香道:“你想得很妙,说得更妙,可惜这只不过是你 在自说自话而己,你着认为我就是那刺客组织的主使人至少也得有真凭实据。” 楚留香道:“你要证据?” 薛宝宝厉声道:“你若拿不出证据来就是含血喷人。” 楚留香笑了笑,道:“好你要证据,我就拿证据给你看。” 他小心翼翼的自怀中将那铁锁拿了出来托在手上,道:“这就是证据。” 薛宝宝冷笑道:“这算什麽证据?” 楚留香道:“这把锁就是那门上的锁,已有许久未曾被人动过,只有那刺客前天曾经开 过这把锁,是麽?” 薛宝宝闭紧了嘴,目中充满了惊度之色,显然他还猜不透楚留香又在玩什麽花样,他决 心不再上当。 楚留香道:“开锁的人,必定会在锁上留下手印。这把锁最近既然只有那刺客开过所以 锁上本该只有那刺客的手印,是麽?” 薛宝宝的嘴闭得更紧了。 楚留香道:“但现在这把锁上却只有你的手印。” 薛宝宝终於忍不住道:“手印?什麽手印?” 楚留香微笑道:“人为万物之灵,上天造人,的确奇妙得很,你我虽同样是人,但你我 的面貌身材,却绝不相同,世上也绝没有两个面貌完全相同的人。” 薛宝宝还是抓不准他究竟要说什麽。 楚留香伸出了手,又道:“你看,每个人手上都有掌纹,指上也有指纹,但每个人掌纹 和指纹也绝不相同的。世上更没有两个掌纹完全相同的人,你若仔细研究,就会发觉这是件 很有趣的事,只可惜谁也没有留意过这件事面已。” 薛宝宝越听越觉得迷糊,人们面对着自己不懂的事,总会作出一种傲然不屑之态,薛宝 宝冷笑道:“你这些话只能骗骗叁岁孩子,却骗不了我。” 他嘴里这麽说,两只手却已不由自主藏至背後。 楚留香笑道:“现在你再将手藏起来也没有用了。因为我已检查你梳妆台上的东西。上 面的手印正和这把锁上的手印一样,只要两下一比,你的罪证就清清楚楚的了。那是赖也赖 不掉的。” 薛宝宝又惊又疑。面上已不禁变了颜色,突然反手一扫,将梳妆台上的东西全都扫落在 地。 楚留香大笑道:“你看,你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麽?就只这件事,已足够证明你的罪行 了。” 薛宝宝狂吼道:“你这厉鬼,你简直不是人,我早就该杀了你的。” 狂吼声中,他已向楚留香扑了过去。 就在这时,突听一个人大喝道:“住手。” 薛宝宝一惊,就发现薛衣人已站在门口。 薛衣人的脸色也苍白得可怕,长长的叹息着,缀然道:“二弟,你还是上了他的当 了。” 薛宝宝满头冷汗直落,竟动也不敢动,“长兄为父”,他对这位大哥自小就存着一份畏 惧之心。 薛衣人叹道:“楚留香说的道理并没有错,每个人掌上的纹路的确都绝不相同,人手接 触到物件,也极可能会留下手印,但这只不过仅仅是‘道理’而已,正如有人说‘天圆地 方’,但却永远无法证明。” 他凝视着楚留香,缓缓道:“香帅你也永远无法证明这种‘道理’的,是麽?”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这些道理千百年以後也许有人能证明,现在确是万万不 能。” 薛宝宝这才知道目己毕竟还是又上了他的当,眼睛瞪着楚留香。也不知是悲是怒?心里 更不知是何滋昧。 薛衣人忽然一笑道:“但香帅你也上了我一个当。” 楚留香道:“我上了你的当?” 薛衣人徐徐道:“那刺客组织的首领,其实并不是他,而是我。” ------------ 楚留香传奇之蝙蝠传奇 楚留香系列·蝙蝠侠 1 <<旧雨楼·古龙《楚留香系列·蝙蝠侠》——第一章 燃烧的大江>> 第一回 燃烧的大江 武林七大剑派,唯有华山的掌门人是女子,华山自“南阳”徐淑真接掌华山以来,门户便为女子所掌持。此后华山门下人材虽渐凋落,但却绝无败类,因为这些女掌门人都谨守着徐淑真的遗训,择徒极严,宁缺毋滥。 华山派最盛时门下弟子曾多达七百余人,但传至饮雨大师时,弟子只有七个了,饮雨大师择徒之严,自此天下皆知。 枯梅大师就是饮雨大师的衣钵弟子,江湖传言,枯梅大师少女时为了要投入华山门下,曾在华山之巅冒着凛冽风雪长跪了四天四夜,等到饮雨大师答应她时,她全身都已被埋在雪中,几乎返魂无术。 那时她才十三岁。 七年后,饮雨大师远赴南海,枯梅留守华山,“太阴四剑”为了报昔年一掌之仇,大举来犯,扬言要火焚玄玉观,尽歼华山派,枯梅大师身受轻重伤三十九处,还是浴血苦战不懈,到最后太阴四剑竟没有一人能活着下山。 自此一役后,武林中人都将枯梅大师称为“铁仙姑”。 又五年后,青海“冷面罗刹”送来战书,要和饮雨大师决战于泰山之巅,饮雨若败了,华山派便得投为罗刹帮的属下。 这一役事关华山派成败存亡,但饮雨大师却偏偏在此时走火入魔,华山既不能避而不战,枯梅就只有代师出战。 她也知道自己绝非“冷面罗刹”敌手,去时已抱定必死之心,要和冷面罗刹同归于尽。 冷面罗刹自然也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就让她出题目,划道儿,枯梅大师竟以大火燃起一锅沸油,从容将手探入沸油中,带着笑说:“只要冷面罗刹也敢这么做,华山就认败服输。” 冷面罗刹立刻变色,跺脚而去,从此足并再未踏入中原一步,但枯梅大师的一只左手,也已被沸油烧成焦骨。 这也就是“枯梅”两字的由来。 自此一役后,“铁仙姑”枯梅师太更是名动江湖,是以二十九岁时便已接掌华山门户,至今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来,华山弟子从未见过她面上露出笑容。 枯梅大师就是这么样一个人,若说她这样的人,也会蓄发还俗,江湖中只怕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相信。 但楚留香却非相信不可,因为这确是事实…… 黄昏。 夕阳映着滚滚江水,江水东去,江湾处泊着五六艘江船,船上居然也有袅袅炊烟升起,仿佛是个小小的江上村落。 江船中有一艘显得分外突出,这不但因为船是崭新的,而且因为船上的人太引人注意。 窗上悬着竹帘,竹帘半卷,夕阳照入船舱,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端坐在船舱正中的紫檀木椅上。 她右手扶着根龙头拐杖,左手藏在衣袖里,一张干枯瘦削的脸上,满是伤疤,耳朵缺了半个,眼睛也少了一只,剩下的一只眼睛半开半合,开合之间,精光暴射,无论谁也不敢逼视。 她脸上绝无丝毫表情,就端端正正的坐着,全身上下纹风不动,像是亘古以来就已坐在那里的一尊石像。 她身子很瘦小,但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威严,无论谁只要瞧上她一眼,连说话的声音都会压低些。 这位老妇人已是十分引人注意的了,何况她身旁还有两个极美丽的少女,一个斯斯文文,秀秀气气,始终低垂着头,仿佛羞见生人,另一个却是英气勃勃,别人瞧她一眼,她至少瞪别人两眼。 崭新的江船、奇丑的老太婆、绝美的少女……这些无论在哪里都会显得很特出,楚留香远远就已瞧见了。 他还想再走近些,胡铁花却拉住了他,道:“你见过枯梅大师么?” 楚留香道:“四年前见过一次,那次我是陪蓉儿她们去游华山时远远瞧过她一眼。” 胡铁花道:“你还记不记得她的模样?”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自己也说过,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 胡铁花道:“那么你再看看,坐在那船里的是不是她?”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胡铁花笑道:“你鼻子有毛病,难道眼睛也有毛病了吗?这倒是好消息。” 楚留香的鼻子不通气,胡铁花一直觉得很好玩,因为他觉得自己身上至少总还有一样比楚留香强的地方。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想她未必是真的还了俗,只不过是在避人耳目而已。” 胡铁花道:“为什么要避人耳目?” 楚留香道:“枯梅大师居然会下华山,自然是为了件大事。” 胡铁花道:“这见鬼的地方,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何况枯梅大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一辈子怕过谁?她可不像你,总是喜欢易容改扮,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楚留香也说不出话来了,他望着那满面英气的少女,忽然笑道:“想不到高亚男倒还是老样子,非但没有老,反而显得更年轻了,看来没有心事的人总是老得慢些。” 胡铁花板起了脸,冷冷地道:“在我看来,她简直已像是个老太婆了,你的眼睛只怕真有了毛病。” 楚留香笑道:“但我的鼻子却像是好了,否则不会嗅到一阵阵酸溜溜的味道。” 就在这时,突见一艘快艇急驶而来。 艇上只有四个人,两人操桨,两人迎风站在船头,操桨的虽只有两人,但运桨如飞,狭长的快艇就像是一根箭,眨眼间便已自暮色中驶入江湾,船头的黑衣大汉身子微微一揖,就窜上了枯梅大师的江船。 楚留香的鼻子虽然不灵,但老天却没有亏待他,另外给了他很好的补偿,让他的眼睛和耳朵分外灵敏。 他虽然站得很远,却已看出这大汉脸上带着层水锈,显然是终年在水上讨生活的朋友,站在起伏不定的快艇上,居然稳如平地,此刻一层动身形,更显出他非但水面上功夫不弱,轻功也颇有根基。 楚留香也看到他一跃上了江船,就沉声问道:“老太太可是接到帖子而来的么?我们是奉命前来迎……” 他一面说话,一面大步走入船舱,说到这里,“接”字还未说出来,枯梅大师的拐杖一点,他的人就凌空飞起,像个断了线的风筝般的飞出了十几丈, “噗通”一声,落入江水里。 快艇上三个人立刻变了颜色,操桨的霍然抡起了长桨,船头上另一个黑衣大汉厉声道:“我兄弟来接你们,难道还接错了吗?” 话未说完,突见眼前寒光一闪,耳朵一凉,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顿时就变得面无人色。 剑光一闪间,他耳朵已不见了。 但眼前却没有人,只有船舱中一位青衣少女腰边的短剑仿佛刚入鞘,嘴角仿佛还带着冷笑。 枯梅大师还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她身旁的紫衣少女正在为她低诵着一卷黄经,根本连头都未曾抬起。 船舱中香烟缭绕,静如佛堂,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快艇已被吓走了,去时比来时还要快得多。 胡铁花摇着头,喃喃道:“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想不到火气还是这么大。” 楚留香微笑道:“这就叫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胡铁花道:“但枯梅大师将船泊这里,显然是和那些黑衣人约好了的。”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那么人家既然如约来接她,她为何却将人家赶走?”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只因那些人对她礼貌并不周到,枯梅大师虽然修为功深,但却最不能忍受别人对她无礼。” 胡铁花摇着头笑道:“枯梅大师的脾气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那些人却偏要来自讨苦吃,如此不识相的人倒也少见得很。” 楚留香道:“这只因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就是枯梅大师。” 胡铁花皱眉道:“那些人若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会约她在这里见面呢?” 楚留香笑了,道:“我既不是神仙,又不是别人肚里的蛔虫,你问我,我去问谁?” 胡铁花撇了撇嘴,冷笑道:“人家不是说楚留香一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吗?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楚留香只当没听到他的话,悠然道:“几年不见,想不到高亚男不但人更漂亮了,谁能娶到这样的女孩子做太太,可真是福气。” 胡铁花板起了脸,道:“你既然这么喜欢,我就让给你好了。” 楚留香失笑道:“她难道是你的吗?原来你……”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已发现方才那快艇去而复返,此刻又箭一般的急驶而来。 船头上站着个身长玉立的轻衫少年,快艇迎风破浪,他却像钉子般钉在船头,动也不动。 胡铁花道:“原来他们是找救兵去了,看来这人的下盘功夫倒不弱。” 快艇驶到近前,速度渐缓。 只见这轻衫少年袍袖飘飘,不但神情很潇洒,人也长得很英俊,脸上更永远都带着笑容,远远就抱拳道:“不知这里可是蓝太夫人的座船么?” 他语声不高,却很清朗,连楚留香都听得很清楚。 枯梅大师虽仍端坐不动,却向青衣窄袖的高亚男微一示意,高亚男这才慢吞吞的走到船头,上上下下打量了这少年几眼,冷冷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少年赔着笑道:“弟子丁枫,特来迎驾,方才属下礼数不周,多有得罪,但求蓝太夫人及两位姑娘恕罪。” 他不但话说得婉转客气,笑容更可亲。 高亚男的脸色不觉也和缓了些,这少年丁枫又赔着笑说了几句话,高亚男也回答了几句。 这几句话说得都很轻,连楚留香也听不到了,只见丁枫已上了大船,恭恭敬敬向枯梅大师行过礼,问过安。 枯梅大师也点了点头,江船立刻启碇,竟在夜色中扬帆而去。 胡铁花用指尖敲着鼻子,喃喃道:“枯梅大师怎会变成蓝太夫人了?这倒是怪事。” 楚留香沉吟着道:“看情形这些黑衣人约的本是蓝太夫人,但枯梅大师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冒蓝太夫人之名而来赴约。” 胡铁花道:“枯梅大师为什么要冒别人的名?她自己的名声难道还不够大?” 楚留香道:“也许就因为她名声太大了,所以才要冒别人的名!但以枯梅大师的脾气,竟不惜冒名赴约,这件事想必非同小可。” 胡铁花皱眉道:“我实在想不通这会是什么样的大事?”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然笑了笑,道:“也许她是为了替高亚男招亲来的,这位丁公子少年英俊,武功不弱,倒也配得过我们这位清风女剑客了。” 胡铁花板起了脸,冷冷道:“滑稽,滑稽,你这人真他妈的滑稽得要命。” 在水上生活的人,也有他们生活的方式,晚上是他们休息、聊天、补网的时候,只要日子还能过得去,没有人愿意在晚上行船,所以天一黑之后,要想雇船就很不容易。 但楚留香总有他的法子。 楚留香雇船的时候,胡铁花以最快的速度去买了一大壶酒。 胡铁花这个人可以没有钱、没有家、没有女人,甚至连没有衣服穿都无妨,但却绝不能没有朋友、没有酒。 夜静得很,也暗得很。 江上夜色凄迷,也不知是烟?还是雾? 远远望去,枯梅大师的那艘船已只剩下一点灯光,半片帆影,但行驶得还是很快,楚留香他们的轻舟几乎已使尽全速,才总算勉强跟住它。 胡铁花高踞在船头上,眼睛瞬也不瞬的瞪着前面那艘船,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居然已有很久没有说话了。 楚留香已注意他很久了,忽然喃喃自语道:“奇怪,这人平时话最多,今天怎么连一句话都没有了?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胡铁花想装作没听见,憋了很久,还是憋不住了,大声道:“我开心得很,谁说我有心事?” 楚留香道:“没有心事,为什么不说话?” 胡铁花道:“我的嘴正忙着喝酒,哪有空说话?” 他又喝了口酒,喃喃道:“奇怪奇怪,你这人平时看到酒就连命也不要了,今天却连一口酒都没喝,莫非有了什么毛病?”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的嘴正忙着在说话,哪有空喝酒?” 胡铁花忽然放下酒壶,转过头,瞪着楚留香道:“你究竟想说什么?说吧!” 楚留香道:“有一天,你弄了两坛好酒,就去找‘快网’张三,因为他烤的鱼又香又嫩,用来下酒是再好也没有的了,是不是?” 胡铁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和他正坐在船头烤鱼吃酒,忽然有条船很快的从你们旁边过去,船上有三个人,其中有个人你觉得很面熟,是不是?” 胡铁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觉得面熟的人,原来就是高亚男,你已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就想跟她打个招呼,她就像没瞧见,你想跳上她的船去问个明白,又不敢,因为枯梅大师也在那条船上,你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枯梅大师却是你万万不敢惹的,是不是?” 胡铁花这次连“是”字都懒得说了,直着脖子往嘴里灌酒。 楚留香道:“枯梅大师已有二十余年未履红尘,这一次竟下山来了,而且居然改作俗家打扮,所以你才大吃一惊,才急着去找我,是不是?” 胡铁花忽然跳了起来,瞪着楚留香叫道:“这些话本是我告诉你的,是不是?” 楚留香道:“是。” 胡铁花道:“既然是我告诉你的,你为何又要来问我?你活见鬼了,是不是?” 楚留香笑了,道:“我将这些话再说一次,只不过是想提醒你几件事。” 胡铁花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高亚男想嫁给你的时候,你死也不肯娶她,现在她不理你,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只不过……” 胡铁花抢着道:“只不过男人都是贱骨头,胡铁花更是个特大号的贱骨头,总觉得只有得不到的女人才是好的,是不是?” 楚留香笑道:“一点也不错。” 胡铁花板着脸道:“这些话我已不知听你说过多少次了,用不着你再来提醒我。” 楚留香道:“我要提醒你的,倒不是这件事。” 胡铁花道:“是哪件事?” 楚留香道:“你虽然是个贱骨头,但高亚男还是喜欢你的,她故意不理你,只不过因为她自己现在正要去做一件极危险的事,她不希望你知道。”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你虽不了解她,她却很了解你,你若知道她有危险,自然一定会挺身而出的,所以她宁可让你生她的气,也不肯让你去为她冒险。” 胡铁花怔住了,吃吃道:“如此说来,她这么样做难道全是为了我?” 楚留香道:“当然这是为了你,但你呢?你为她做了什么?” 他冷笑着接道:“你只会生她的气,只会坐在这里喝你的闷酒,只希望快点喝醉,醉得人事不知,无论她遇着什么事,你都看不到了。” 胡铁花忽然跳了起来,左手掴了自己个耳刮子,右手将那壶酒抛入江心,胀红着脸道:“你老臭虫说的不错,是我错了,我简直是个活活的大混蛋,既然明知眼前就有大事要发生,我就算渴死,也不能喝酒的。” 楚留香笑了,展颜道:“这才是好孩子,难怪高亚男喜欢你,她若知道你居然肯为她戒酒,一定也开心得很。” 胡铁花瞪眼道:“谁说我要戒酒,我只不过说这几天少喝而已……头可断,血可流,酒是不可戒的!” 楚留香笑道:“你这人虽然又懒、又脏、又穷、又喜欢喝酒、又喜欢打架,但还是个很可爱的人,我若是女人,也一定会喜欢你。” 胡铁花笑道:“你若是女人,若要喜欢我,我早就落荒而逃了,又怎会还坐在这里。” 楚留香和胡铁花这一生中,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危险了。 每逢他们知道有大事将发生时,一定会想法子尽量使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精神保持轻松,尽量让自己笑一笑。 他们能活到现在,也许就因为他们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 不知何时,前面的船行已慢了下来,两条船之间的距离已渐渐缩短,雾虽更浓,那大船的轮廓却已清楚可见。 那大船上的人是不是也看到了这艘小船呢? 楚留香正想叫船行慢些,将两船间的距离再拉远,忽然发现前面那条船竟已停下,而且像是渐渐在往下沉落。 胡铁花显然也瞧见了,道:“前面船上的灯火怎么越来越低了?船难道在往下沉?” 楚留香道:“好像是的。” 胡铁花变色道:“船若已将沉,高亚男她们怎会全没有一点动静?” 这时两条船之间距离已不及五丈。 楚留香身形忽然掠起,凌空一转,已跃上那大船的船头。 船已倾没,船舱中已进水。 枯梅大师、高亚男、害羞的少女、黑衣少年丁枫,和操船摇橹的船夫竟已全都不见了。 夜色凄迷,江上杳无人影。 一阵风吹来,胡铁花竟已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嗄声道:“这条船明明是条新船,怎么会忽然沉的?船上的人到哪里去了?难道全都被水鬼抓去吃了么?” 他本来是想说句玩笑话的,但一句话未说完,忍不住又激灵灵的打了个寒噤,掌心似已沁出了冷汗。 他长长吸了口气,忽然又发觉江风中竟带着一种奇异的腥臭之气,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味道?你……” 楚留香根本什么也没有嗅到,却发现江水上游流下了一片黑腻腻的油光,将他们这艘小船和已将沉没的大船全都包围住了。 胡铁花的语声已被一阵急箭破空之声打断,只见火光一闪,一根火箭自远处射入了江心。 接着,“蓬”的一响,刹那之间,整条江水都似已被燃着,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洪炉。 楚留香他们的人和船转瞬间就已被火焰吞没。 水,热得很! 楚留香和胡铁花泡在水里,头上都在流着汗。 他们却觉得很舒服。 因为这里并不是燃烧着的大江,只不过是个大浴池而已。 胡铁花将一块浴巾浸湿了,再拧成半干,搭在头上,闭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同样是水,但泡在这里的滋味就和泡在江水里不同,这正如同样是人,有的很聪明,有的却是呆子。” 楚留香眼睛也是闭着的,随口问:“谁是呆子?” 胡铁花道:“你是聪明人,我是呆子。” 楚留香失笑道:“你怎么忽然变得谦虚起来了?” 胡铁花笑道:“我本来也不想承认的,却也没有法子不承认,若不是你,我只怕早已被烧成了一把灰,哪里还有到这里来洗澡的福气。” 他又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老实说,那时我简直已吓呆了,再也想不通江水是怎么会被燃着的,更想不到火下面原来还是水,若不是你拉我,我还真不敢往下跳。” 楚留香笑了笑,道:“起火之前,你是不是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胡铁花道:“是呀……那时我忘了你鼻子不灵,还在问你,等我想起你根本好像没有鼻子时,火已起来了。” 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胡铁花道:“我若知道,又怎么会问你?” 楚留香悠然道:“有鼻子的人反倒要问没鼻子的人,倒也是件怪事。” ------------ 楚留香传奇之蝙蝠传奇 楚留香系列·蝙蝠侠 2 他忽然转身面对着楚留香,微笑道:“不知这两位兄台可有同感么?” 楚留香笑道:“只要有酒喝,我纵然不去,我这朋友也一定会拉我去的。” 胡铁花大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有酒喝,就算喝完了要捱几刀,我也非去不可。” 丁枫笑道:“好极了,好极了……” 突听一人说道:“如此热闹的场面,不知道请不请我?” 这人站在人丛里,比别人都高着半个头,只因他的腿比别人都长得多,正是方才在水槽旁洗澡的那个人。 他此刻当然也穿上了衣服,衣着之华丽绝不在那紫袍大汉之下,手上还提着个三尺见方的黑色皮箱,看来分量极重,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紫袍大汉目光闪动,大笑道:“兄台若肯赏光,在下欢迎还来不及,怎有不请之理?” 那长腿的人笑道:“既然如此,我先谢了,却不知席设哪里?” 紫袍大汉道:“就在对面的‘三和楼’如何?” 长腿的人道:“好,咱们就一言为定。” 他含笑瞟了楚留香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既然已没什么热闹好看了,大家也就一哄而散。金灵芝是和丁枫一起走的,她似乎并不想和丁枫一起走,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竟未拒绝。 直到大家全走光了,那佩刀的人才恨恨道:“大哥,我真不懂你方才怎么能忍得下来的?就算那丫头是金老太婆的孙女,我兄弟难道就是怕事的人么?” 紫袍大汉叹了口气,接着道:“你不知道,我所忌惮的并不是姓金的。” 佩刀的人道:“不是姓金的,难道会是那满脸假笑的小子么?他毁了大哥的玉带,我早就想给他一刀尝尝了。” 紫袍大汉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你没有那么样做……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佩刀的人冷笑道:“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难道还会是楚留香不成?” 紫袍大汉沉着脸,一字字道:“一点也不错,他正是楚留香!” 佩刀的人怔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紫袍大汉也怔了半晌,嘴角泛起一丝狞笑,喃喃道:“楚留香,楚留香,我们虽对付不了你,但总有人能对付你的,你若还能活三天,我就算你本事!” 楚留香和胡铁花一转过街,胡铁花就忍不住问道:“张三那小子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叫他溜了。” 胡铁花笑道:“我真想不出你是用什么法子叫他将那颗珍珠吐出来的,这小子也奇怪,什么人都不服就服你。” 楚留香微笑不语。 胡铁花道:“但你那手也未免做得太绝了。” 楚留香道:“你不认得那人?” 胡铁花道:“我知道他认得你,所以虽然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出声,但我却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倒觉得他怪可怜的。” 楚留香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就不会可怜他了。”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你可听说过,东南海面上有一伙海盗,杀人劫货,无恶不作?” 胡铁花道:“紫鲸帮?” 楚留香道:“不错,那人就是紫鲸帮主海阔天!他一向很少在陆上活动,所以你才没有见过他。” 胡铁花动容道:“但这厮的名字我却早已听说过了,你方才为何不说出来?我若知道他就是海阔天,那一拳不把他打扁才怪。”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以后你总还有机会的,何必着急。” 胡铁花忽又笑了道:“听说海阔天眼光最准,只要一出手,必定满载而归,可说是一等一的大强盗,今天却被你硬扣一顶‘小偷’的帽子,他晚上回去想想,能睡得着才怪!” 楚留香笑道:“他脱光时,我本未认出他,但一穿上衣服,我就知道他是谁了。我早已想治治他了,今天正是个机会。” 胡铁花道:“但你为何又放他走了呢?” 楚留香道:“我不想打草惊蛇。” 胡铁花沉吟着,道:“海阔天若是草,蛇是谁?……丁枫?”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点点头道:“此人的确可疑,他本在枯梅大师船上,船沉了,他却在这里出现;他本是去接枯梅大师的,现在枯梅大师却不见了。” 楚留香道:“这也是我第一件觉得奇怪的事。” 胡铁花道:“金灵芝和华山派全无渊源,却学会了华山派的不传之秘‘清风十三式’,而且还死也不肯认账。” 楚留香道:“这是第二件怪事。” 胡铁花道:“金灵芝本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见了丁枫,却好像服气得很,她和丁枫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道:“这是第三件。” 胡铁花道:“紫鲸帮一向只在海上活动,海阔天却忽然也在这里出现了丁枫既然肯为他解围,想必也和他有些关系。他们怎会有关系的?” 楚留香道:“这是第四件。” 胡铁花想了想,道:“丁枫一出手就能夹住金灵芝的剑,显然对‘清风十三式’的剑路也很熟悉。他怎会熟悉华山派的剑法?” 楚留香道:“这是第五件。” 胡铁花道:“他明明知道那是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却硬要说它是峨嵋的‘柳絮剑法’,显然也在为金灵芝掩饰。他为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这是第六件。” 胡铁花道:“他的双掌夹剑,用的仿佛是自扶桑甲贺谷传来的‘大拍手’,轻功身法却仿佛和昔年的血影人路数相同,又对华山派的剑法那么熟悉;这少年年纪虽轻,却有这么高的武功,而且身兼好几家的不传之技,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楚留香道:“这是第七件。” 胡铁花揉着鼻子,鼻子都揉红了。 楚留香道:“还有呢?”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一天之内就遇着了七件令人想不通的怪事,难道还不够?” 楚留香笑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七件事之间的关系?” 胡铁花道:“我的头早就晕了。” 楚留香道:“这七件事其实只有一条线,枯梅大师想必就是为了追查这条线索而下山的。”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清风十三式本是华山派的不传之秘,现在却至少已有两个不相干的人知道了,这秘密是怎么会走漏的?枯梅大师身为华山掌门,自然不能不管。” 胡铁花恍然道:“不错,枯梅大师下山,为的就是要追查‘清风十三式’的秘传心法是怎么会给外人知道的,她为了行动方便,自然不能以本来身份出现了。” 楚留香道:“知道“清风十三式”秘传心法的,只有枯梅大师和高亚男,枯梅大师自己当然绝不会泄漏这秘密……” 胡铁花断然道:“高亚男也绝不是这种人!” 楚留香道:“她当然不是这种人,所以这件事只有一种可能。” 胡铁花道:“什么可能?” 楚留香道:“清风十三式的心法秘笈已失窃了。” 胡铁花长长吸了口气,道:“不错,除了这原因之外,枯梅大师怎肯轻易出山?” 楚留香沉吟道:“清风十三式既是华山派的不传之秘,它的心法秘笈收藏得必定极为严密……” 胡铁花抢着道:“能有法子将它偷出来的人,恐怕只有“盗帅”楚留香了。” 楚留香苦笑道:“我也没这么大的本事。” 胡铁花也苦笑道:“这件事简直好像和‘天一神水’的失窃案差不多了。” 楚留香道:“骤然一看,两件事的确仿佛有些大同小异,其实却截然不同。” 胡铁花道:“有什么不同?” 楚留香道:“神水宫弟子极多,分子复杂,华山派却一向择徒最严,枯梅大师门下弟子一共也只不过有七个而已。”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神水宫的‘天一神水’本就是由‘水母’的门下弟子保管,‘清风十三式’的剑谱却一定是枯梅大师自己收藏的……” 胡铁花道:“不错,要偷清风十三式的剑谱,的确比偷‘天一神水’困难多了。” 楚留香道:“由此可见,偷这剑谱的人,一定比偷‘天一神水’的无花还要厉害得多。” 胡铁花道:“你想这人会不会是……丁枫?” 楚留香沉吟道:“纵然不是丁枫,也必定和丁枫有关系。” 他接道:“枯梅大师想必已查出了些线索,所以才会冒那‘蓝太夫人’的名到这里来和丁枫相见。”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她只要抓住了丁枫,岂非就可问个水落石出?” 楚留香笑了笑道:“枯梅大师自然不会像你这么鲁莽,她当然知道丁枫最多也只不过是条小蛇而已,另外还有条大蛇……” 胡铁花道:“大蛇是谁?” 楚留香道:“到现在为止,那条大蛇还藏在草里,只有将这条大蛇捉住,才能查出这其中的秘密,捉小蛇是无用的。” 胡铁花沉思着点了点头,道:“枯梅大师现在的做法,想必就是为了要追出这条大蛇究竟藏在哪堆草里,所以她不能轻举妄动。” 楚留香笑道:“你终于明白了。” 胡铁花道:“但我们……”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也绝不能轻举妄动,因为这件事不但和枯梅大师有关,也和很多别的人有关。”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除了枯梅大师外,一定还有很多别人的秘密也落在这条大蛇的手里,和这件事有牵连的更都是极有身份的人物。” 胡铁花叹道:“不错,这件事的确比那‘天一神水’失窃案还要诡秘复杂得多。” 楚留香道:“最重要的是,无花盗取‘天一神水’,只不过是为了自己要用,这条大蛇盗取别人的秘密,却是为了出售!” 胡铁花愕然道:“出售?” 楚留香道:“你想,金灵芝是怎么会得到‘清风十三式’秘传心法的?” 胡铁花也不禁动容道:“你难道认为她是向丁枫买来的?” 楚留香道:“不错。” 他接着又道:“这种交易自然极秘密,丁枫想必早已警诫过她,不可将剑法轻易在人前炫露,但今天她情急之下,就使了出来。” 胡铁花恍然道:“所以她一见丁枫,就紧张得很,明明不能受气的人,居然也忍得住气了,为的就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楚留香道:“正因为如此,所以丁枫才会故意替她掩饰。” 胡铁花笑了笑,道:“只可惜他无论怎样掩饰,纵能瞒得过别人,也瞒不过我们的。” 楚留香道:“丁枫现在还不知道我们是谁,不知道我们和华山派的关系,也许他还以为将我们也一齐瞒过了。” 胡铁花道:“但他迟早总会知道的。” 楚留香缓缓道:“不错,他迟早总会知道,等到那时……” 胡铁花变色道:“等到那时,他就一定要将我们杀了灭口了,是不是?”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你的确还不算太笨。” 胡铁花冷笑道:“想杀我们的人可不止他一个,现在那些人呢?” 楚留香道:“那些人是那些人,丁枫是丁枫!” 胡铁花道:“丁枫又怎样,难道能比石观音,比血衣人更厉害?”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丁枫也许不足惧,但那条大蛇……” 胡铁花大声道:“你怎么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起来了?……那条大蛇又怎样?难道能把我们吞下肚里去?” 楚留香沉声道:“甲贺谷的‘大拍手’、血影人的轻功心法,已都是武林中难见的绝技,‘清风十三式’更不必说了,他们能将这三种武功都学会,何况别的?一个人若能身兼数十家武功之长,这种人难道不比石观音他们可怕?” 胡铁花道:“哼!” 楚留香道:“何况,能学到这几种武功,那得要多大的本事?由此可见,那条大蛇的心机和手段,也必定非常人能及。” 胡铁花冷笑道:“阴险毒辣的人,我们也见得不少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不是真怕了他们,只不过能小心总是小心好些。” 胡铁花冷冷道:“你若再小心些,就快要变成老太婆了。” 楚留香笑道:“老太婆总是比别人活得长些,她若在三十三岁时就被人杀死,又怎会变成老太婆?” 胡铁花也笑了,道:“亏你倒还记得我的年纪,我这个人能够活到三十三岁,想来倒也真不容易。”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件事不是好对付的,无论谁只要牵连进去了,再想要脱身,只怕就很难。” 楚留香道:“现在牵连到这件事里来的,据我所知,已有‘万福万寿园’、华山派、紫鲸帮,我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 胡铁花沉吟着,道:“就算只有这些人,已经很了不得了。”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我知道至少还有一个很了不得的人。” 胡铁花道:“谁?” 楚留香道:“这人现在就在我们身后。” 胡铁花吃了一惊,霍然转身,果然看到一个人早就跟在他们后面,他也看出,这人必定很有些来历。 这是条通向江岸的路,很是偏僻。 路旁杂草丛生,四下渺无人迹——只有一个人。 这人穿着件极讲究的软缎袍,手里提着个黑色的皮箱,衣服是崭新的,皮箱却已很破旧。 他的人很高,腿更长,皮肤是淡黄色的,黄得很奇怪,仿佛终年不见阳光,又仿佛常常都在生病。 但他的一双眸子却很亮,和他的脸完全不相称,就好像老天特地借了别人的一双眼睛,嵌在他脸上。 胡铁花笑了。 若是别人在后面盯他们的梢,他早就火了,但他对这人本来就没有恶感,此刻远远就含笑招呼着道:“同船共渡,已是有缘,我们能在一个池子里洗澡,更有缘了,为何不过来大家聊聊。” 这人也笑了。 他距离胡铁花他们本来还很远,看来走得也不太快,但一眨眼间,就已走近了三四丈,再一眨眼,就已到了他们面前。 楚留香脱口赞道:“好轻功!” 这人笑了笑,道:“轻功再好,又怎能比得上楚香帅?” 楚留香含笑道:“阁下认得我,我却不认得阁下,这岂非有点不公平?” 这人微微一笑道:“我的名字说出来,两位也绝不会知道。” 楚留香道:“阁下忒谦了。” 胡铁花已沉下了脸,道:“这倒也不是忒谦,只不过是不愿和我们交朋友而已。” 这人抢着道:“我绝非故意谦虚,更不是不愿和两位交朋友,只不过……” 他笑了笑,接着道:“在下姓勾,名子长,两位可听过么?” 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怔住了。 “勾子长。” 这名字实在奇怪得很,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他们非但没听过这名字,简直连这姓都很少听到。 勾子长笑道:“两位现在总该知道,我是不是故意作状了。” 他接着又道:“其实我这人从来也不知道‘谦虚’两字,以我的武功,在江湖中本该已很有名才是,只不过,我根本就未曾在江湖走动过,两位自然不会听过我的名字。” 这人果然一点也不谦虚,而且直爽得很。 胡铁花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人,大笑道:“好,我叫胡铁花,你既认得楚留香,想必也知道我的名字。” 勾子长道:“不知道。” 胡铁花笑不出了。 他忽觉得太直爽的人也有点不好。 幸好勾子长已接着道:“但我也看得出,以胡兄你的武功在江湖中的名气绝不会在楚香帅之下……”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你用不着安慰我,我这人还不算太小心眼……” 他瞪了楚留香一眼,板起了脸道:“但你也不必太得意,我就算不如你有名,那也只不过是因为我酒比你喝得多,醉的时候比你多,所以风头都被你抢去了。” 楚留香笑道:“是是是,你的酒比我喝得多,每次喝酒,我喝一杯,你至少已喝了七八十杯。” 胡铁花道:“虽然没有七八十杯,至少也有七八杯,每次我看见你举起杯子,以为你要喝了,谁知你说几句话后,就又放了下去。” 他指着楚留香的鼻子道:“你的毛病就是话说得太多,酒喝得太少。” 楚留香道:“是是是,天下哪有人喝酒能比得上你?你喝八杯,我喝一杯,先醉倒的也一定是我。” 胡铁花道:“那倒一点也不假。” 勾子长忍不住笑了。 他觉得这两人斗起嘴来简直就像是个大孩子,却不知他们已发现路旁的杂树丛中有人影闪动,所以才故意斗嘴。 那人影藏在树后,勾子长竟全未觉察。 胡铁花和楚留香对望了一眼,都已知道这勾子长武功虽高,江湖历练却太少,他说“根本未在江湖走动”,这话显然不假。 但他既然从未在江湖走动,又怎会认得楚留香呢? 那时那人影已一闪而没,轻功仿佛也极高。 胡铁花向楚留香打了个眼色,道:“你说他可曾听到了什么?” 楚留香笑道:“什么也没有听到。” 勾子长咳嗽了两声,抢着道:“我非但未曾听说过胡兄的大名,连当今天下七大门派的掌门,我都不知道是谁。” 胡铁花失笑道:“那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勾子长道:“当今天下的英雄,我只知道一个人,就是楚香帅。” 胡铁花道:“他真的这么有名?” 勾子长笑道:“这只因我有个朋友,时常在我面前提起楚香帅的大名,还说我就算再练三十年,轻功也还是比不上楚香帅一半。” 胡铁花微笑道:“这只不过是你那位朋友在替他吹牛。” 勾子长道:“我那朋友常说楚香帅对他恩重如山,这次我出来,他再三叮咛,要我见到楚香帅,千万要替他致意,他还怕我不认得楚香帅,在我临行时,特地将楚香帅的风采描叙了一遍。” 他笑了笑,接着道:“但我见到楚香帅时,还是未能立刻认出来,只因……” 胡铁花笑着接道:“只因那时他脱得赤条条的,就像是个刚出世的婴儿,你那朋友当然不会是女的,又怎知他脱光了时是何模样?” 勾子长笑道:“但我一见到楚香帅的行事,立刻就想起来了。只不过……我到现在为止,还想不通那颗珍珠是怎会跑到玉带中去的。” 胡铁花道:“那只不过是变把戏的障眼法,一点也不稀奇。他一定是从住在天桥变戏法的‘四只手’那里学来的。所以他还有个外号叫‘三只手’,你难道没有听说过?” 勾子长道:“这……我倒未听敝友说起。” 楚留香笑道:“这人嘴里从来也未长出过象牙来,他的话你还是少听为妙。” ------------ 楚留香传奇之蝙蝠传奇 楚留香系列·蝙蝠侠 3 看到有人欺负女孩子,他的火气一发,就简直不可收拾,恨恨道:“那小子现在在哪里?你带我们找他去!” 金灵芝的身子又往后缩了缩,就像是只已被迫得无处可逃的小羊,好容易找到了个可以藏身之地,哪里还肯出来? 胡铁花皱眉道:“金姑娘莫非已受了伤?” 金灵芝颤声道:“我……” 一个字刚说出,就忍不住轻呼了一声,似已痛得无法忍受。 胡铁花动容道:“你伤在哪里,让我瞧瞧,要不要紧?” 他嘴里说着话,已一头钻入了船舱。 船舱里的地方不大,而且果然有种很特别的臭气——单身汉住的地方,大多都有这种臭气。 像金灵芝这样的千金小姐,若非已被人逼急了,就算捏住她的鼻子,她也是万万不肯到这里来的。 胡铁花暗中叹了口气,柔声道:“我虽不是名医,但却也会治伤的;金姑娘你只管放心,将伤势让我瞧瞧,我总有法子治好。” 金灵芝挣扎着,伸出了腿,颤声道:“他……他想杀我,一刀险些将我的腿砍断了。” 胡铁花咬牙道:“好小子,好狠的心……” 船舱里暗得很,他蹲下去,还是瞧不清金灵芝腿上的伤在哪里,皱眉道:“张三,你这鬼地方难道连盏灯都没有么?” 他想去摸摸她腿上的伤势,谁知他手刚伸出,金灵芝这条已受了重伤的腿突然能动了,非但能动,而且还动得很快、很有力,飞起一腿,就踢在胡铁花的肩井穴上,接着又是一腿,将胡铁花踢得滚了出去,用的竟是正宗的北派鸳鸯腿。 胡铁花连一声惊呼都未发出,已被制得不能动了。 只见剑光一闪,一柄长剑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金灵芝的眼睛又已瞪了起来,厉声道:“你这色狼,你敢摸我的腿?你难道忘记我是什么人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什么都未忘记,只忘记你是个女人了。男人想帮女人的忙,就是在自找麻烦,若相信了女人的话,更是活该倒楣!” 金灵芝冷笑道:“你算是什么东西,我会要求你帮我的忙?就是天下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找到你的。” 她忽然扭转头,大喝道:“站在那里不许动,动一动我就先要他的命!” 其实楚留香根本就没有动。 他发觉不对的时候,再想出手已来不及了。 金灵芝瞪着眼睛道:“我问你,这人是不是你的好朋友?” 楚留香叹道:“看来,我就算想不承认也没有法子了!” 金灵芝道:“你想要他活着,还是想他死?” 胡铁花抢着道:“他当然是想我活着的,我若死了,还有谁来跟他斗嘴?” 楚留香道:“不错,他若死了,我就太平了;只可惜我这人一向过不得太平日子。” 金灵芝道:“好,你若想救他,先去将那张三找来再说。” 这句话刚说完,张三已出现了,苦着脸道:“我也不想他死,我的朋友里还没有他这样的呆子,再想找这么样一个也不是容易事。” 胡铁花也叫了起来,道:“我究竟是色狼?还是呆子?” 张三道:“你是个呆色狼,色呆子,一个人就已身兼两职。” 胡铁花笑道:“若有薪饷可拿,身兼两职倒也不是坏事。” 金灵芝目光闪动,居然没有插嘴。 只因她实在也听得怔住了。 若是别人,落到他们这种情况,纵然不吓得浑身发抖,面如死灰,也一定难免急得愁眉苦脸。 谁知这几人还是在嘻嘻哈哈的开玩笑,仿佛已将这种事当做家常便饭,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胡铁花居然还笑得很开心。 金灵芝的手一紧,剑尖就几乎刺入了胡铁花的咽喉,厉声叱道:“你们以为我不敢杀他,是不是?” 张三叹了口气,喃喃道:“你当然敢,连男人洗澡的地方你都敢闯进去,天下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事?” 金灵芝怒道:“你叽叽咕咕在说些什么?” 张三赔笑道:“我说金姑娘本是位女中豪杰,杀个把人有什么稀奇?只求姑娘莫要逼我跳到这条江里去,我什么东西都往这里倒的。” 金灵芝眼珠子一转,道:“你既然明白就好,快跳下水里去洗个澡吧!” 张三失声道:“什么?洗澡……在下半个月前刚洗过澡,现在身上还干净得很。” 金灵芝厉声道:“你想救他的命,就快跳下去,少说废话。” 张三哭丧着脸道:“可是……可是现在天已凉了,这条江里又脏得很……” 金灵芝冷笑道:“若是不脏,我也不要你跳了。” 张三道:“为……为什么?” 金灵芝道:“你害我在这里嗅了半天臭气,我怎么能轻易放过你?” 张三道:“但我并未请姑娘来呀!” 金灵芝怒道:“你为何不将这地方收拾干净?” 张三道:“我怎么知道姑娘要来呢?” 金灵芝道:“不管,不管,我只问你,你是跳?还是不跳?” 张三又叹了口气,喃喃的说道:“这位姑娘可真蛮不讲理,我看将来她老公一定难免要被她活活气死。” 金灵芝瞪眼道:“你又在嘀咕些什么?” 张三赶紧赔笑道:“我只是在说,姑娘的吩咐,有谁敢不听呢?” 他一只手捏着鼻子,竟真的“噗通”一声,跳入江里。 但金灵芝的火气还是一点也没有消,瞪着楚留香道:“现在轮到你了!” 楚留香苦笑道:“姑娘难道也想要我跳下去洗个澡?” 金灵芝冷笑道:“你就没有那么便宜了。” 楚留香道:“姑娘要我怎样?” 金灵芝道:“我只想要你替我拿样东西,你若答应了我,我就立刻放了他。” 楚留香松了口气,道:“却不知姑娘要我去拿的是什么?” 金灵芝道:“桃子。” 楚留香怔了怔,道:“桃子?什么桃子?” 金灵芝道:“当然是吃的桃子,你难道连桃子都没听说过么?” 楚留香笑了,道:“现在虽不是出桃子的时候,但姑娘若一定想要,总还找得到的。” 金灵芝悠然道:“只不过我要的桃子稍微有些特别而已。” 楚留香道:“什么特别?” 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已经变了,失声道:“姑娘要的,莫非是西方星宿海、极乐宫里的玉蟠桃?” 金灵芝道:“不错。” 楚留香倒抽了口凉气,苦笑道:“姑娘要的桃子,的确特别得很。” 金灵芝淡淡道:“若不特别,我也就不要了。” 她接着又道:“半个月后,就是我祖母的八旬华诞之期,我哥哥姐姐、叔叔伯伯,都已准备了一份特别的寿礼,我怎么能没有?” 楚留香叹道:“姑娘若能以极乐宫的玉蟠桃为寿礼,那自然是出色当行,一定可以将别人送的礼全都压下去了。” 金灵芝道:“正是如此。江湖传言,都说那玉蟠桃是西天王母娘娘蟠桃园中的仙种,少年人吃了能养气驻颜,永葆青春,老年人吃了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姑娘也就该知道,这玉蟠桃十三年才结实一次,而且……” 金灵芝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早已打听清楚了,今年正是玉蟠桃结实之期,而且我要的也不多,只要有四五个也就够了。” 胡铁花也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好像还觉得自己的心平得很,但你可知道那玉蟠桃一次才结实几枚么?” 金灵芝道:“七枚。” 胡铁花道:“不错,那玉蟠桃十三年才结实七枚,你却想去问人家要四五个,你难道以为那极乐宫中的老怪物,是这老臭虫的儿子不成?” 楚留香叹道:“就算真是他老子,只怕也是一样要不到的。” 金灵芝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极乐宫主张碧奇的夫人孙不老最是爱美,最怕老,昔年曾发下重誓,绝不让她丈夫看到她老时候的样子。” 胡铁花道:“这位张夫人本是个聪明人,她知男人最怕看到老太婆——妻子一老,十个丈夫中,只怕就有九个要变心。” 金灵芝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但每个人都要老的,谁也不能例外,是不是?” 女人只要听到“老”字,心里就不免要发愁,金灵芝的脾气虽然像男人,却也不能例外。 楚留香道:“她说那句话的意思,正是说一等自己快要老的时候,就要去死,那么她丈夫就永远看不到她的老态了。” 胡铁花笑了笑,道:“她也许并不是这意思。”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她的意思也许是说,等到她要老的时候,就要将她丈夫杀了——只有死人才是永远不会变心的,是不是?” 楚留香道:“其实她夫妻伉俪情深,可说是武林中最恩爱的一对,无论是谁先死了,另一个只怕也活不下去。” 他接着又道:“极乐宫昔年本名为‘离愁宫’,离愁宫主轩辕野,也是当时数一数二的武林高手。” 胡铁花道:“我也听说过这个人,据说他天生神力,当世无双,用的兵器重达一百多斤,天下无出其右,后来不知为了什么,竟忽然失踪了。” 楚留香道:“张碧奇那时还不到三十岁,在江湖中刚露头角,有一天,忽然跑到星宿海去,要找轩辕野决斗,而且还订下赌注,要以他夫妻两人的性命来赌轩辕野的离愁宫,为的,也就是听说那玉蟠桃可令人青春永驻。” 胡铁花失笑道:“这赌注实在有点不公道,张碧奇若胜了,不但就可拥有比皇宫还华丽的离愁宫,还可令他夫人青春不老;轩辕野若胜了,要他夫妻两人的性命又有何用?我若是轩辕野,才不会跟他打这个赌。” 楚留香道:“赌得虽不公道,但轩辕野纵横无敌,又怎会将这初出茅庐的少年放在眼里?当下就答应了,以三阵见胜负。” 胡铁花道:“是哪三阵?” 楚留香道:“一阵赌兵刃,一阵赌内力,一阵赌暗器轻功。” 胡铁花道:“轩辕野的兵器之强,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内力之深厚,自然也绝非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可比。至少已有两阵他是羸定的了。” 楚留香道:“当时轩辕野自己想必也认为如此,谁知张碧奇非但武功得有真传,为人更是聪明绝顶,早已想出了一种克制轩辕野的兵器。” 胡铁花道:“什么兵器?” 楚留香道:“销魂索。” 胡铁花皱眉道:“这种兵器我倒还未听到过。” 楚留香道:“这种兵器本是他自己创出来的,名字也是他自己取的,别人自然从未听到过。” 胡铁花道:“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兵器?” 楚留香道:“只不过是条长绳子而已。” 胡铁花道:“绳子?绳子又怎能做兵刃?又怎能伤人?” 楚留香道:“他用的那条绳子长达三丈,他就站在三丈外和轩辕野交手,轩辕野用的兵器虽重,却也无法震飞他手里的绳子;轩辕野用的兵器虽长,却也无法远及三丈,他轻功本较轩辕野高,轩辕野想逼近他,也绝无可能。” 胡铁花道:“但他用的那条绳子又怎能伤得到轩辕野?岂非已先立于不胜之地?和人打架,哪有用这种笨法子的?” 楚留香道:“他这一阵,本就不想赢的,用意只不过是在消耗轩辕野的内力。” 胡铁花道:“不错,轩辕野用的兵器既然重达一百多斤,施展起来自然费力得很,只不过,他也不是呆子,也该明了张碧奇的用意,张碧奇用的兵器既然根本伤不了他,他也根本不必白费气力出手的。” 楚留香道:“问题就在这里,张碧奇虽不想胜轩辕野,轩辕野却一心想胜张碧奇。”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不错,以轩辕野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愿和张碧奇战成和局,只要他存了求胜之心,就难免要上当了。” 楚留香道:“轩辕野既然一心求胜,自然要使出全力。两人这一战自清晨开始,直达深夜,本来还未分出胜负,张碧奇却忽然自认败了,只因他已看出轩辕野那时真力已将耗尽,几乎已成了强弩之末!” 胡铁花道:“既然如此,他为何不再打下去呢?索性叫轩辕野力竭倒地,岂非更好?” 楚留香道:“只因那时轩辕野已将他逼入了绝谷,他已退无可退,若是再打下去,他也就再也没有便宜可占;但他既已认输,轩辕野自然也无法再出手。” 胡铁花道:“于是他就乘此机会立刻要比第二阵了,是不是?”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第二阵比的一定是内力,那时轩辕野既已恶战了一昼夜,先就吃了大亏,只怕已经不是他敌手。” 楚留香道:“这你就错了。轩辕野天生异禀,神力无穷,虽然已将力竭,但张碧奇还是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他们第二阵斗的是暗器和轻功。” 胡铁花皱眉道:“轩辕野本不以暗器轻功见长,只怕也不是张碧奇的对手。” 楚留香道:“你又错了,第二阵出手的不是张碧奇,而是他的夫人孙不老。” 胡铁花道:“这两人用的竟是车轮战么?” 楚留香道:“轩辕野虽然也知道他们是投机取巧,但他自负为天下第一高手,认为已必胜两阵无疑,所以也没有计较,以他那样的身份地位,自然是话出如风,永无更改,后来发觉不对时,也不能说出不算了。” 胡铁花叹道:“不错,一个人若是想充英雄,就难免要吃亏的。” 楚留香道:“孙不老号称‘凌波仙子,散花天女’,轻功暗器之高,几乎已不可思议,这一阵轩辕野本就必败无疑。” 胡铁花眼角瞟着楚留香,悠然道:“就算轻功比人高些,也算不了什么本事,那本来就是逃命用的本事。” 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是忘不了要臭楚留香几句。 楚留香也不理他,接着道:“两阵下来,轩辕野就算神力无穷,也已到了强弩之末,而张碧奇体力却已完全恢复,第三阵不到两个时辰,就已见了胜负。” 胡铁花冷笑道:“但张碧奇就算胜了,也胜得不光荣。我看这种投机取巧的法子,大概也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楚留香道:“怎见得?” 胡铁花道:“这种法子也只有女人才想得出。” 楚留香笑了笑,道:“但张碧奇夫妻那时总还是武林后辈,无论是用什么法子取胜的,轩辕野都无话可说,立刻就将离愁宫拱手让人,他自己也就从此失踪,至今已有四十余年,江湖中简直就没有人再听到过他的消息。” 他接着又道:“但自从那一战之后,张碧奇夫妇也很少在江湖露面了。近二十年来,更已绝迹红尘,后一辈的人,几乎已未听过他们的名字。” 胡铁花冷冷道:“他们只怕也自知胜得不光荣,问心有愧,所以才没脸见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兴高采烈,金灵芝竟一直没有打断他们的话,只因这两人口才极好,说的又是件极引人入胜的武林掌故,当真是紧张曲折,高潮迭起,金灵芝实已听得出神。 直到两人说完,金灵芝才回过神来,大声道:“我到这里来,可不是听你们说故事的。我只问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楚留香苦笑道:“我说这故事,只为了想要姑娘知道,张碧奇夫妇对那玉蟠桃是如何珍视,我和他们素昧平生,毫无渊源,怎么能要得到?” 金灵芝道:“我也知道你要不到,但要不到的东西,你就会偷。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天下再也没有‘盗帅’楚留香偷不到的东西,是不是?” 楚留香道:“但张碧奇夫妇在极乐宫一住四十年,武功之高,想必已深不可测,这四十年来,江湖中也有不少人想去打他们那玉蟠桃的主意,简直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何况,星宿海远在西极,迢迢万里,我又怎能在短短半个月里赶去赶回?姑娘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金灵芝大声道:“不错,我就是要强人所难!你若不答应,我现在就杀了他!” 胡铁花闭上眼睛,苦笑道:“看来你不如还是快替我去买棺材吧,买棺材总比偷桃子方便得多了。” 金灵芝冷笑道:“连棺材都不必买,我杀了你后,就将你抛到江里去喂……” 这句话还未说完,突听“轰”的一声,船底竟然裂开了一个大洞,江水立刻喷泉般涌出—— 船身震荡,金灵芝骤出不意,脚下一个踉跄,只觉手腕一麻,也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手里的剑就再也拿不住了。 这柄剑忽然间就到了楚留香手上。 汹涌的江水中,竟然钻出个人来,正是“快网”张三。 只听张三大笑道:“姑娘在这里呆了半天,想必也被熏臭了,也下来洗个澡吧!” 笑声中,他竟伸手去抱金灵芝的腿。 金灵芝脸都吓白了。 船舱明明是开着的,她居然不会往外钻,只是大声道:“你敢碰我,你敢……” 张三已看出她一定不懂水性,所以才会慌成这样子,笑道:“在地上是姑娘你厉害,可是在水里,就得看我的了。” 金灵芝惊呼一声,突然觉得有只手在她肘下一托,她的人就被托得飞了起来,飞出了船舱。 只听楚留香的声音带着笑道:“下次若想要人的命,就千万莫要听人说故事……” 船在慢慢的往下沉。 张三托着腮,蹲在岸边,愁眉苦脸的瞧着,不停的叹着气,好像连眼泪都已快掉了下来。 胡铁花心里虽然对他有说不出的感激,嘴里却故意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条船反正也快报销了,早些沉了反而落得个干净,你难受什么?” 张三跳了起来,大叫道:“破船?你说我这是条破船?这样的破船你有几条?” 胡铁花笑道:“一条也没有,就算有,我也早就将它弄沉了,免得看着生气。” 张三仰天打了两个哈哈,道:“好好好,胡相公既然这么说,那不破的船胡相公想必至少也有十条八条的了,就请胡相公随便赔我一条如何?” 胡铁花悠然道:“船,本来是应该赔的,应该赔你船的人,本来也在这里,只可惜……” 他用眼角眯着楚留香,冷冷的接着道:“只可惜那人已被这位怜香惜玉的花花公子放走了。” 楚留香笑了,道:“我放走了她,你心里是一万个不服气,但我若不放走她,又当如何?你难道还能咬她一口么?” 张三道:“一点也不错,以我看也是放走了的好,她若留在这里,少时若又掉两滴眼泪,胡相公的心就难免又要被打动了,胡相公的心一软,说不定又想去摸人家的大腿,若再被人家的剑抵住脖子,到了那时,唉……” 他长长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就算想再救胡相公,也找不到第二条破船来弄沉了。” 胡铁花也仰天打了两个哈哈,道:“好好好,你两人一搭一档,想气死我是不是?告诉你,我一点也不气,我上了人家一次当,就再也不会上第二次了!” ------------ 楚留香传奇之蝙蝠传奇 第四章 但胡铁花却连看也不必看,就已听出这人正是“快网”张三。 他忍不住笑道:“这小子想必是穷疯了。” 张三站在船头,正色道:“船上的大爷大奶奶们,有没有识货的,把我买下来。” 丁枫目光闪动,笑道:“朋友是真的要将自己卖了么?” 张三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有条船可卖的,怎奈交友不慎,船也沉了,如今剩下光棍儿一个,不卖自己卖什么?” 丁枫道:“却不知要价多少?” 张三道:“不多不少,只要五百两,若非我等着急用,这价钱我还不卖哩。” 丁枫道:“朋友究竟有什么急用?” 张三又叹了口气,道:“只因我有个朋友,眼看已活不长了,我和他们交友一场,总不能眼见着他们的尸体喂狗,就只好将自己卖了,准备些银子,办他们的后事。” 丁枫瞟了胡铁花和楚留香一眼,笑道:“既是如此,也用不着五百两银子呀。” 张三叹道:“大爷你有所不知,我这两个朋友,活着时就是酒鬼,死了岂非要变成酒鬼中的酒鬼了?我每天少不得还要在他们的坟上倒些酒,否则他们在阴间没酒喝,万一又活回来了,我可真受不了!” 他竟指着和尚骂起秃驴来了。胡铁花只觉得牙痒痒的,恨不得咬他一口。 勾子长忍不住笑道:“既是如此,丁兄不如就将他买下来了吧!” 丁枫微笑道:“买下也无妨,不过……” 突听一人道:“你不买,我买。” 语声中,金灵芝已又自船舱中冲了出来,接着道:“五百两就五百两。” 张三却摇了摇头,笑道:“只是姑娘买,就得要五千两。” 金灵芝瞪眼道:“为什么?” 张三道:“只因男主人好侍候,女主人的麻烦却多了,有时还说不定要我跳到臭水里去洗澡。” 金灵芝想也不想,大声道:“好,五千两就五千两,我买下了。” 张三反倒怔住了,吃吃道:“姑娘真的要买?” 金灵芝道:“谁跟你说笑?” 张三目光四转,道:“还有没有人出价比这位姑娘更高的?” 胡铁花摇着头,道:“这人不但像麻雀、像牛,还像狗,岂非活脱脱是个怪物,我脑袋又没毛病,何必花五千两买个怪物?” 金灵芝又跳了起来,怒道:“你说谁是怪物?你说!你说!” 胡铁花悠然道:“我只知有个人不但是母老虎,还是个怪物,却不知是谁,金姑娘你莫非知道么?” 金灵芝气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抢银子、抢钱的人都有,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抢着要挨骂的,奇怪奇怪,真是奇怪极了。”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远远的溜了。 张三干咳两声,道:“若没有人再出价,我就卖给这位姑娘了。” 突听一人道:“你就是‘快网’张三么?” 张三道:“不错,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那人道:“好,我出五千零一两。” 江心中,不知何时又荡来了一艘小艇。 出价的这人,就坐在船头,只见他身上穿着件灰扑扑的衣服,头上戴着顶大帽,帽檐低压,谁也看不到他的面目。 他这句话说出,大家都吃了一惊。 谁也想不到竟真的还有人要和金灵芝抢着要买张三的。 楚留香也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有趣了。 金灵芝更是火冒三丈,大声道:“我出六千两。” 船头那人道:“我出六千零一两。” 金灵芝道:“我出七千两。” 船头那人道:“我出七千零一两。” 金灵芝火气更大了,怒道:“我出一万两。” 船头那人身子纹风不动,居然还是心平气和,缓缓道:“我出一万零一两。” 两人这一叫价,连张三自己都怔住了。 他实在也没有想到自己竟这么值钱。 胡铁花更是听得目定口呆,喃喃道:“早知他如此值钱,我先将他买下来,岂非奇货可居?只可惜我随便怎么看,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值钱的地方!” 船头那人似乎笑了笑,悠然道:“货卖识家,我这一万零一两银子,出得本不算高。” 金灵芝咬着嘴唇,大声道:“好,我出……” 这次她价钱还未说出,丁枫忽然截口道:“且慢且慢,做买卖讲究的是公公道道,银货两讫是么?” 张三立刻道:“不错,我这里更得要现金买卖,赊欠免谈。” 丁枫道:“既是如此,无论谁在出价之前,总得将银钱拿出来瞧瞧,总不能空口说白话。 金灵芝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道:“你看这够不够?” 丁枫瞧了瞧,笑道:“够了够了,这是山西利源号的银票,就和现金一样。” 海阔天道:“若还不够,我这里还有些银子,金姑娘尽管使用无妨。” 紫鲸帮主富可敌国,有了他这句话,也和现金差不多了。 丁枫笑道:“那边船上的朋友呢?” 船头那人还是心平气和,缓缓道:“阁下想必生怕我是和张三串通好了,故意来抬高价钱的是么?” 丁枫只笑了笑,居然默认了。 船头那人冷冷一笑,招手道:“拿来!” 船尾立刻有人抬了个箱子过来,这人打开箱子,但见金光灿然,竟是满满的一箱金元宝。 胡铁花眼睛张得更大了,苦笑着道:“想不到还真有人抬着元宝来买张三的,我倒真小看他了。” 只听船头那人道:“这够了么?” 丁枫也怔了怔,展颜笑道:“足够了。” 船头那人淡淡道:“若是不够,我这里还有几箱,姑娘你尽管出价吧。” 金灵芝纵然生长在豪富之家,平日视金银如粪土,但要她花整万两的银子来买个人,这实在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此刻她脸色已有些发白,咬了咬嘴唇,道:“一万一千两。” 船头那人道:“一万一千零一两。” 金灵芝道:“一万一千五百两。” 船头那人道:“一万一千五百零一两。” 金灵芝道:“一万二千两。” 这时她实已骑虎难下,想收手也不行了,但豪气却已大减,本来是一千两一加的,现在已变成五百两一加了。 船头那人还是不动声色,缓缓道:“一万二千零一两。” 金灵芝忍不住叫了起来,怒道:“你为什么非要买他不可了” 船头那人淡淡道:“姑娘又为何非要买他不可?” 金灵芝怔住了。她自己实在也说不出个道理来,怔了半晌,才大声道:“我高兴,只要我高兴,将几万两银子抛下水也没关系。” 船头那人冷冷道:“只许姑娘高兴,就不许别人高兴么?” 丁枫忽又笑道:“其实这位朋友的来意,在下是早已知道的了。” 船头那人道:“哦?” 丁枫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快网’张三不但水上功夫了得,造船航行之术,更是冠于江南,在水面上只要有张三同行,便已胜过了千百水手。阁下求才之心,如饥如渴,莫非也将有海上之行么?” 船头那人忽然仰天大笑了几声,道:“好!厉害,果然厉害!” 丁枫道:“在下猜得不错吧?” 船头那人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阁下猜得正是,一点也不错。” 丁枫道:“既然如此,在下倒有一言相劝。” 船头那人道:“请教。” 丁枫道:“海上风云,变幻莫测,航行之险,更远非江湖可比,阁下若没有十分急要之事,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 船头那人淡淡道:“多谢朋友的好意,只可惜在下此番是非去不可的。” 他不让丁枫说话,忽又问道:“据说海上有个销金之窟,不知阁下可曾听说过?” 丁枫皱眉道:“销金窟?人间到处皆有销金窟,却不知阁下说的这一个在哪里?” 船头那人道:“这销金窟在东南海面之上,虚无缥缈之间,其中不但有琼花异草、仙果奇珍、明珠白璧、美人如玉,还有看不尽的美景、喝不完的佳酿、听不完的秘密、说不完的好处!” 江面空阔,江风又急,两船相隔在十丈开外,常人在船上互相对答,只怕已将喊得声嘶力竭了;只不过,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内力深厚,一句话说出,每个字都可以清清楚楚的远送出去。 船头这人说的话,听来本也十分稳定清晰,只可惜他这次话说得太长了,说到最后几句,气力似已不继,已不得不大声呼喊起来。 海阔天、向天飞、胡铁花,这些人是何等厉害的角色,一听之下,已知道。这人武功纵然不弱,内力却不深厚,并不是很可怕的对手。 连他们都已听出,楚留香和丁枫自然更不在话下。 胡铁花笑道:“你说的那些事,别的也没什么,但那‘喝不完的佳酿’六字,倒的确打动了我,世上若真有这样的地方,我也想去瞧瞧的。” 船头那人道:“这地方确在人间,但若真的想去,却又难如登天了。” 胡铁花道:“为什么?” 船头那人道:“此处地布不载,海图所无,谁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里,若是无人接引,找上十年,也无法找到。” 胡铁花道:“却不知有谁能接引呢?” 船头那人道:“自然也只有销金主人的门下,才知道那销金窟途径。” 胡铁花听得更感兴趣了,忍不住追问道:“销金主人?这又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船头那人道:“谁也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既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姓名来历,更没有人见过他的形状容貌,有人说他昔年本是江湖巨盗,洗手后归隐海上,也有人说他只不过是个少年,胸怀异志,在中原不能展其所长,只有到海上去另谋发展。” 他笑了笑,接着道:“甚至还有人说她本是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而且手段高明,是以令很多才智异能之土,听命于她。”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如此说来,这人倒的确神秘得很。” 胡铁花道:“神秘的人,我倒也见得多了。” 船头那人道:“但两位若想见到这人,只怕也不太容易。” 胡铁花道:“至少总有人到那销金窟去过的吧?” 船头那人道:“自然有的,否则在下也不会知道世上有这么样个奇妙之地了,只不过,真去过那地方的人并不多。” 胡铁花道:“有哪些人?” 船头那人道:“近几年来,那销金主人每年都要请几个人到那里去作十日半月之游,能被他请去的,自然人人都是富可敌国的豪门巨富。” 楚留香道:“不错,到销金窟原本就是要销金去的,若是无金可销,去了也无趣,倒不如不去了。” 胡铁花目光四扫一眼,淡淡道:“如此说来,我们这里倒有几个人是够资格去走一走的。” 金灵芝脸色变了变,竟忍住了没有说话。 船头那人道:“能到这种地方去走一走,本是大可吹嘘,奇怪的是,去过的人,回来后却绝口不提此事,而且……” 他帽檐下目光一闪,似乎瞟了丁枫一眼,缓缓接道:“那销金主人行事十分隐秘,收到他请帖的人,也讳莫如深,是以江湖中根本就不知道有哪些人被他请去过,别人纵然想问,也不知道该去问谁,想要在暗中跟踪他们,更是绝无可能。” 胡铁花道:“为什么?” 船头那人道:“那销金主人并未在请帖上写明去处,只不过约好某时某地相见,到了那时,他自会派人接引,去的人若不对,接的人也就不会接了。接到之后,行迹更是诡秘,若有人想要在暗中追踪,往往就会不明不白的死在半途。” 楚留香和胡铁花悄悄交换了个眼色。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要去这鬼地方,竟如此困难,不去也罢。” 船头那人道:“但人人都有好奇之心,越是不容易去的地方,就越想去。” 丁枫一直在旁边静静的听着,此刻忽然道:“阁下若是真的想去,在下倒说不定有法子的。” 船头那人目光又一闪,道:“阁下莫非知道那销金窟的所在之地?” 丁枫淡淡一笑,道:“在下正凑巧去过一次,而且阁下身怀巨资,不虞无金可销,到了那里,那销金主人想必也欢迎得很。” 船头那人大喜道:“既是如此,就请指点一条明路,在下感激不尽。” 丁枫笑道:“更凑巧的是,我们这里也有人本是要到那里去的,阁下若不嫌弃,就请上船同行如何?” 船头那人没有说话,显然还在犹疑着。 胡铁花却说话了,冷冷道:“我早就说过,这里有几个人是够资格去走一走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色瞟着金灵芝。这次金灵芝却扭转了头,装作没有听到。 海阔天也说话了,大声道:“这位朋友既然身怀巨资,若要他随随便便就坐上陌生人的船,他自然是不放心的。” 向天飞冷冷道:“何况,这还不是陌生人的船,而是条海盗船。” 这人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是副想要找麻烦的神气。 船头那人淡淡笑道:“在下倒对各位没有不放心的,只怕各位不放心我。” 丁枫道:“我们对别人也许会不放心,但对阁下却放心得很。” 船头那人道:“为什么?” 丁枫笑道:“一个人若像阁下这样身怀巨资,防范别人还来不及,又怎会再去打别人的主意?” 船头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胡铁花冷冷道:“原来一个人只要有钱了,就是好人,就不会打别人的坏主意了。” 他拍了拍楚留香的肩头,道:“如此看来,我们还是快下船吧!” 丁枫笑道:“酒还未喝,胡兄怎地就要走了?” 胡铁花道:“我们身上非但没有巨资,而且简直可说是囊空如洗,说不定随时都要在各位身上打打坏主意,各位怎能放心得下?” 他又瞟了金灵芝一眼,冷冷地接着道:“但这也怪不得各位,有钱人对穷鬼防范些,原是应该的。” 丁枫道:“胡兄这是说笑了,两位一诺便值千金,侠义之名,早已轰传天下,若有两位在身旁,无论到哪里去,在下都放心得很,何况……” 金灵芝忽然截口道:“何况他还没有跟我拼酒,就算想走也不行。” 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在下等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听到世上竟有那么样的奇境,在下确实也动心得很。” 张三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你们都有地方可去了,就只剩下我这个孤魂野鬼,方才大家还抢着买的,现在就已没人要了。” 胡铁花道:“别人说的话若不算数,只好让我将你买下来吧!” 金灵芝板着脸,道:“我说过的话,自然是要算数的。” 胡铁花眨了眨眼,道:“你还要买他?” 金灵芝道:“当然。” 胡铁花道:“还是出那么多银子?” 金灵芝道:“当然。” 胡铁花道:“还是现金交易?” 金灵芝“哼”了一声,扬手就将一大叠银票甩了出去。 张三突然飞身而起,凌空翻了两个跟斗,将满天飞舞的银票全都抄在手里,这才飘落到甲板上,躬身道:“多谢姑娘。” 海阔天拍手道:“好功夫,金姑娘果然有眼力。这么样的功夫,就算再多花些银子,也是值得的。” 丁枫长长向金灵芝一揖,笑道:“恭喜金姑娘收了位如此得力的人,日后航行海上,大家要借重他之处想必极多,在下先在此谢过。” 他不谢张三,却谢金灵芝,显然已将张三看做金灵芝的奴仆。 胡铁花冷笑道:“张三,看来我也要恭喜你了,有位这样的主子,日后的日子想必一定好过得很。” 张三笑道:“日后我的朋友若是呜呼哀哉,至少我总有钱为他收尸了。” 胡铁花道:“我什么样的朋友都有,做人奴才的朋友,你倒真还是第一个。” 张三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交有钱的奴才总比穷光蛋朋友好,至少他总不会整天到你那里去白吃。” 旧雨楼·张丹枫 扫描 旧雨楼·慕容汐妃 OCR 第六回 白 蜡 烛 胡铁花和张三在这里斗嘴,楚留香和丁枫却一直在留意那边船上的动静。 那条船虽比张三乘来的瓜皮艇大些,却也不太大。船上只有两个人,除了船头戴大帽,身穿灰袍的怪客外,船尾有个摇橹的艄公,也就是方才将那一箱黄金提到船头来的人。 这时他又提了三口箱子到船头来,那大灰袍的怪客正在低声嘱咐着他,他只是不停的点头,一言不发,就像是个哑巴。 两条船之间,距离还有五六丈。 海阔天和丁枫并没有叫人放下搭的绳梯,显然是想考较这两人,看看他们用什么法子将那四箱黄金弄过来。只见那船夫已将四口箱绑住,又提起团长索,用力抡了抡,风声呼呼,绳头显然还系着件铁器,仿佛是个小铁锚。 只听“呼”的一声,长索忽然间横空飞出,接着又是“夺”的一响,铁锚已钉入大船的船头,入木居然很深。 那船夫又用力拉了拉,试了试是否吃住劲,然后就将长索的另一端系在小船头的横木上。 海阔天笑了笑,道:“看样子他们是想从这条绳子上走过来。” 丁枫淡淡道:“只望他们莫要掉到水里去才好。” 海阔天笑道:“若真掉了下去,倒也有趣,麻烦的是我们还要将他捞起来。” 其实索上行人,也并不是什么上乘的轻功,就算走江湖卖艺的绳伎,也可以在绳子上走个三五丈。 但这时丁枫和海阔天都已看出这灰袍人的气派虽不小,武功却不高,他自己能走得过来已是运气了,他手下那船夫只怕就要他用绳子提过来,再提那四口箱子的时候,他是否还有气力,更大成问题了。 绳子一系好,那灰衣人果然就飞身跃了上去,两个起落已掠出四五丈,再跃起时,身形已有些不稳,一口真气似已换不过来。 连楚留香手里都为他捏着把汗,担心他会掉到水里去。只听“咚”的一声,他居然落到船头上了,就好像是从空中摔下一袋石头似的,震得舱门口的灯笼都在不停的摇荡。 看来这人非但内力不深,轻功也不高明,这么样一个人,居然敢带着四箱黄金走上紫鲸帮帮主的船上来,胆子倒真不小。 海阔天背负着双手,笑眯眯的瞧着他。那眼色简直就像是在瞧着一条自己送上门的肥羊。 楚留香叹了口气,暗道:“这位仁兄这下子可真是上了贼船了。” “上了贼船”本是北方的一句俗话,正是形容一个人自投虎口,此刻用来形容这人,倒真是再也恰当不过的绝妙好辞。 海阔天笑眯眯道:“原来阁下也是位武林高手。” 灰衣人低着头,喘着气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海阔天道:“那边船上还有一人,不知是否也要和阁下同行?” 灰衣人道:“那正是小徒,在下这就叫他过来拜见海帮主。” ------------ 楚留香传奇之蝙蝠传奇 第五章 楚留香道:“那就是本该在那里掌舵的鲁长吉和钱风!” 胡铁花道:“凭他们两人,能杀得了向天飞?” 楚留香道:“今天既然本该由他们当值掌舵的,他们守在那里,向天飞自然绝不会怀疑。而且,像向天飞那么狂傲的人,自然也绝不会将他们放在心上,若说要在暗中行刺向天飞,只怕谁也不会比他们的机会更多了。” 张三道:“就因为他们太不足轻重,根本也不会有人去留意他们,所以他们行凶之后,才有足够时间去换衣服。” 楚留香道:“海阔天那时恰巧和我们在一起,说不定就是为了要我们证明向天飞被害时他不在那里,证明他不可能是凶手。” 张三道:“但这却绝不能证明他也没有叫别人去杀向天飞。”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你难道认为他是凶手?” 张三道:“我并没有指名他就是凶手,只不过说他也有嫌疑而已。” 胡铁花冷笑道:“以我看来,嫌疑最大的还是金灵芝。” 张三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她若不是凶手,那颗珍珠又怎会跑到李得标的尸体上去了?” 楚留香道:“每个人都有嫌疑,现在就断定谁是凶手,还嫌太早。” 胡铁花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楚留香道:“无论谁杀人都有目的,我们先得找出那凶手的目的是什么。”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无论多厉害的角色,杀了人后多多少少总难免会留下些痕迹线索,我们就得等他自己先露出破绽来。” 胡铁花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线索还不够,还得等他再杀几个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能在他第二次下手时,能先发制人,将他抓住。” 胡铁花道:“他以后若不再杀人,我们难道就抓不住他了?” 楚留香叹息着,苦笑道:“你莫忘了,棺材有好几口,他若不将棺材填满,只怕是绝不会住手的。” 胡铁花沉默了半晌,道:“那么,你想他第二个下手的对象是谁呢?” 楚留香道:“这就难说了……说不定是你,也说不定是我。” 胡铁花道:“那么你就快趁还没有死之前,将那样东西拿出来给我们瞧瞧吧!” 楚留香笑了,道:“这人倒真是有双贼眼,那杯酒里,的确有样东西。” 张三忍不住问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楚留香道:“是个蜡丸,蜡丸里还有张图。” 胡铁花道:“什么图?” 楚留香道:“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那张图画的究竟是什么……” 图上画着的,是个蝙蝠。 蝙蝠四围画着一条条弯曲的线,还有大大小小的许多黑点,左上角还画了个圆圈,发着光的圆圈。 楚留香道:“这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线,仿佛是代表流水。” 张三道:“嗯,有道理。” 楚留香道:“这圆圈画的好像是太阳。” 张三道:“不错。” 胡铁花道:“但这些大大小小的黑点是什么呢?” 楚留香道:“也许是水中的礁石……” 胡铁花道:“太阳下、流水中、礁石间,有个蝙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可真把人糊涂死了。” 楚留香道:“这其中自然有极深的意义,自然也是个很大的秘密,否则云从龙也不会在临死前,慎重的交托给我了。” 胡铁花道:“他为什么不索性说明白呢?为什么要打这哑谜?” 楚留香道:“那时他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胡铁花抢着道:“不错,那天在三和楼上,我也觉得他说话有些吞吞吐吐,而且简直有些语无伦次,连‘骨鲠在喉’这四个字都用错了。” 张三道:“怎么用错了?” 胡铁花道:“‘骨鲠在喉’四字,本是形容一个人心里有话,不吐不快,但他却用这四个字来形容自己喝不下酒去,简直用得大错而特错。” 张三失笑道:“云从龙又不是三家村里教书的老夫子,用错了个典故,也没有什么稀奇,只有像胡先生这么有学问的人,才会斤斤计较的咬文嚼字。” 楚留香笑道:“这两年来,小胡倒的确像是念了不少书,一个人只要还能念得下书,就不至于变得太没出息。” 胡铁花怒道:“你们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每次我要谈谈正经事的时候,你们就来胡说八道。” 楚留香笑了笑,突然一步窜到门口,拉开了门。 门口竟站着一个人。 旧雨楼·张丹枫 扫描 旧雨楼·慕容汐妃 OCR 第八回 谁是凶手 站在门口的竟是金灵芝。 楚留香一拉开门,她的脸立刻红了,双手藏在背后,手里也不知拿着什么东西,想说话却又说不出。 胡铁花冷笑道:“我们正在这里鬼扯,想不到金姑娘竟在门口替我们守卫,这倒真不敢当。” 金灵芝咬了咬嘴唇,扭头就走,走了两步,突又回头,大声道:“张三,你出来。” 张三立刻跳下床,赶出去,赔着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胡铁花冷冷道:“这奴才倒真听话,看来金姑娘就算要他杀人,他也会照办的。” 金灵芝也不理他,将藏在身后的一包东西拿了出来,道:“这包东西你替我收着。” 张三道:“是。” 金灵芝道:“这包东西是我刚捡来的,你可以打开来瞧,但你若替我弄丢了,心我要你的脑袋。” 张三笑道:“姑娘只管放心,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交到我手上,就算天下第一号神偷也休想把它偷去。” 金灵芝“哼”了一声,回头推开对面的房门走了进去,“砰”的,又立刻将房门重重的关上了。 胡铁花道:“我们屋子里倒真有个天下第一神偷,你可得将这包东西抱紧些,脑袋被人拿去,可不是好玩的。” 他话未说完,对面另一扇门忽然被推开了,丁枫从门里探出头来,目光有意无意间瞧了张三手里的包袱一眼,笑道:“三位还未睡么?” 楚留香笑道:“丁公子想必也和我们一样,换了个新地方,就不大容易睡得着。” 丁枫目光闪动,悄声道:“在下有件事正想找楚香帅聊聊,不知现在方便不方便?” 楚留香还未说话,隔壁的一扇门也开了。从门里走出来的,不是白蜡烛,也不是公孙劫余,赫然竟是勾子长。 只见他脸色发青,眼睛发直,手里还是紧紧的提着那黑色的皮箱,忽然瞧见楚留香、丁枫他们都站在门口,立刻又吃了一惊。 丁枫淡淡道:“我还以为勾兄真的又去解手了哩,正想替勾兄介绍一位专治肾亏尿多的大夫瞧瞧。” 勾子长面上阵青阵红,讷讷道:“我本是去解手的,经过这里,忽然想找他们聊聊。” 丁枫目光闪动,盯着他,缓缓道:“原来勾兄和他们两位本就认得的,这我倒也没有想到。” 他瞟了楚留香一眼,带着笑道:“香帅你只怕也未想到吧?” 勾子长干咳着,道:“我和他们本来也只不过见过一两面,并不熟……并不熟……”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从丁枫身旁挤进门去。 楚留香道:“丁兄若有什么指教,请过来这边说话好么?” 丁枫沉吟着,笑道:“大家累了一天,也该安息了,有什么事等到晚上再说也不迟。” 他身子立刻缩了回去,关上了门。 那边的门也关上了,公孙劫余和白蜡烛一直没有露面。 胡铁花早已忍不住了,不等门关好,就叹着气道:“看来这年头倒真是人心难测,想不到勾子长也不是一个老实人,他明明是认得公孙劫余和白蜡烛的,但他们上船的时候,他却一点声色也不露。” 张三道:“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初出江湖,除了楚留香外,谁都不认得,原来都是骗人的,原来他认得的人比我们还多。” 胡铁花道:“我本来还以为他真的什么事都不懂,又会得罪人,又会惹麻烦,谁知道他比我们谁都沉得住气。” 张三道:“他那些样子也许全是故意装给我们看的,要我们对他不加防备,其实他说不定是早已和公孙劫余串通好了的……” 胡铁花突然跳了起来,道:“不对不对,我得去瞧瞧。” 张三道:“什么事不对?瞧什么?” 胡铁花道:“说不定他就是凶手,公孙劫余和白蜡烛就是他第二个下手的对象,现在说不定已遭了他的毒手!” 楚留香一直在沉思着,此刻才笑了笑,道:“勾子长出来后,屋里还有人将门关上,死人难道也会关门不成?” 胡铁花怔了怔,自己也笑了,喃喃道:“看来我也被你们传染了,变得和你们一样会疑神疑鬼。” 他瞧了张三一眼,又接着道:“你为什么还不将这包袱打开来瞧瞧?” 张三道:“我为什么要把它打开来瞧瞧?” 胡铁花道:“她自己说过,你可以打开来瞧的。” 张三道:“但我若不愿意呢?” 胡铁花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包袱里是什么?” 张三淡淡道:“我也许要等到你睡着了之后才打开来呢?” 胡铁花又怔住了,低着头怔了半晌,突然出手如风,一把将张三手里提着的包袱抢了过来,大笑道:“我不是楚留香,不会偷,可是我会抢……” 他三把两把就将包袱扯开,笑声立刻停顿。 包袱里是件衣服。 一件染着斑斑血渍的长衫。 衣服是淡青色,质料很好,既轻又软,穿在身上一定很舒服,前襟上却溅满了鲜血。 胡铁花变色道:“我见过这件衣服。” 张三忍不住道:“在哪里见过?” 胡铁花道:“丁枫那天去接枯梅大师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张三脸色也变了,动容道:“衣服上的血呢?难道就是向天飞的?丁枫难道是杀死向天飞的凶手?” 胡铁花恨恨道:“我早就怀疑他了,但金灵芝明明很听丁枫的话,为什么要将这件衣服故意送到我们这里来呢?” 张三沉吟着,道:“也许她还不知道这是丁枫的衣服,也许……” 胡铁花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也许这是金灵芝在故意栽赃。” 张三道:“栽赃?” 胡铁花道:“她知道我们已发现那尸身上的珍珠,知道我们已在怀疑她,所以,就故意偷了丁枫的衣服,弄上些血渍,来转移我们的目标。” 他冷笑着接道:“你若穿了我的衣服去杀人,凶手难道就是我么?” 楚留香道:“但这件事还有两点可疑。” 胡铁花道:“哪两点?” 楚留香道:“第一,金灵芝本是个千金小姐,要她去杀人,也许她会杀,但若要她去偷别人的衣服,她只怕就未必能偷得到。” 张三立刻道:“不错,她怎会知道丁枫的衣服放在哪里?一偷就能偷到?” 楚留香道:“第二,她若真想转移我们的目标,就不会自己将这件衣服送来了,做贼的人,总难免要有些心虚的。” 胡铁花道:“你认为这件衣服本是别人故意放在金灵芝能看到的地方,故意要被她发现,好教她送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这当然也有可能,但丁枫也可能就是凶手,在杀人之后,时间太匆忙,所以来不及将血衣藏好……” 张三接口道:“勾子长和丁枫住在一间屋子里,要偷丁枫的衣服,谁也没有他方便,所以我认为勾子长的嫌疑越来越大。” 胡铁花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那女主人,这件衣服她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 张三摇头,笑道:“我不敢,我怕碰钉子,你若想问,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难道你也不敢么?” 胡铁花跳了起来,冷笑道:“我为什么不敢?难道她还能咬我一口不成?” 他一口气冲了出去,冲到金灵芝门口。 但等到他真举起手要敲门时,他这口气已没有了。 想到金灵芝手叉着腰,瞪着眼的样子,他只觉头皮有些发毛。 “她也许已经睡着了,我若吵醒了她,她发脾气也是应该的,别人吵醒我时,我又何尝不会发脾气?何况敲女人的房门,也是种很大的学问,那不但要有技巧,还得要有勇气,并不是人人都能敲得开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大家反正今天晚上总要见面的,等到那时再问她也不迟。” 大多数男人都有件好处——他们若是不敢去做一件事时,总会替自己找到种很好的借口,绝不会承认自己没勇气。 屋子里只有两张床,另外还搭了个地铺。 胡铁花回房去的时候,两张床上已都睡着人了。 张三跷着腿,正喃喃自语着道:“奇怪奇怪,我怎么没听见敲门的声音呀?难道胡先生的胆子也不比我大,嘴里吹着大气,到时候却也不敢敲门的?” 胡铁花一肚子火,大声道:“这是我睡的床!你怎么睡在上面了?” 张三悠然道:“你睡的床?谁规定这张床你睡的?总督衙门规定的么?” 胡铁花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没法子,冷笑道:“船上的床简直就像是给小孩子睡的,又短又窄又小,像我这样的堂堂大丈夫,本就是睡在地上舒服。” 他刚睡下去,又跳起来,叫道:“你这人倒真是得寸进尺,居然把我的枕头也偷去了!” 张三笑道:“睡在地上既然又宽敞,又舒服,海阔天也许就怕你睡得太舒服了,爬不起来,所以根本就没有替你准备枕头。” 胡铁花气得直咬牙,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道:“原来你也跟老臭虫一样,鼻子也不灵,否则怎会没有嗅到臭气?” 张三忍不住问道:“什么臭气?” 胡铁花道:“我方才就坐在这枕头上,而且还放了个屁……” 他话未说完,张三已将枕头抛了过去。 胡铁花大笑道:“原来你这小子也会上当的。” 张三板着脸道:“你说别的我也许不信,但说到放屁,你倒的确是天下第一,别人三十年放的屁,加起来也没有你一天这么多的。” 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太可怕了,而且还不知有多少可怕的事就要发生,就在今天晚上…… 胡铁花本来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的。 他听说睡不着的时候,最好自己数数,数着数着就会不知不觉的入睡,这法子对很多人都灵得很。 他准备拼着数到一万,若还睡不着,就出去喝酒。 他数到“十七”时就睡着了。 胡铁花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敲门声很轻,“笃、笃、笃”,一声声的响着,仿佛已敲了很久。 “这屋子的生意倒不错,随时都有客人上门。” 胡铁花一骨碌爬了起来,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用力拉开了门,一肚子火气都准备出在敲门的这人身上。 谁知门外竟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笃、笃、笃”,那声音却还是在不停地响着。 胡铁花定了定神,才发觉这声音并不是敲门声,而是隔壁屋子里有人在敲着这边的板壁。 “那小子干什么?存心想吵得别人睡不着觉么?” 胡铁花也在壁板上用力敲了敲,大声道:“谁?” 敲墙的不是公孙劫余就是白蜡烛,他根本连问都不必问的。 隔壁果然有人说话了。 胡铁花耳朵贴上板壁,才听出那正是公孙劫余的声音。 他声音压得很低,一字字道:“是楚香帅么?请过来一叙如何?” 原来是找楚留香的。 这两天好像人人都在找楚留香。 胡铁花一肚子没好气,正想骂他几句,转过头,才发现两张床都是空的。楚留香和张三竟都已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隔壁的人又在说话了,沉声道:“楚香帅也许还不知道在下是谁,但……” 胡铁花大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但楚留香却不在这里。” 隔壁那人道:“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胡铁花道:“这人是属兔的,到处乱跑,鬼才知道他溜到哪里去了。” 隔壁那人道:“阁下是……” 胡铁花道:“我姓胡,你要找楚留香干什么?告诉我也一样。” 隔壁那人道:“哦——” 他“哦”了一声后,就再也没有下文。 胡铁花等了半天,越想越不对。 公孙劫余本和楚留香一点关系也没有,忽然找楚留香干什么?而且又不光明正大的过来说话,简直有点鬼鬼祟祟的。 他难道也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楚留香? “这老臭虫越来越不是东西了,自己溜了,也不叫我一声。” 胡铁花用力捏着鼻子,喃喃道:“昨天我又没喝醉,怎么睡得跟死猪一样?” 其实他自己并不是不知道,只要有楚留香在旁边,他就睡得特别沉,因为他知道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楚留香去顶着,用不着他烦心。 他很快的穿好鞋子,想到隔壁去问问公孙劫余,找楚留香干什么?还想问问他是怎么认得勾子长的? 但他敲了半天门,还是听不到回应。 对面的门却开了。勾子长探出头来,道:“胡兄想找他们?” 胡铁花头也不回,冷冷道:“我又没有毛病,不找他们,为什么来敲他们的门?” 勾子长赔笑道:“但他们两人刚刚都到上面去了,我瞧见他们去的!” 胡铁花霍然回过头,瞪着他道:“看来你对别人的行动倒留意得很。” 勾子长怔了怔,讷讷道:“我……我……” 胡铁花大声道:“我自从认得了你,就一直拿你当朋友,是不是?” 勾子长叹道:“我也一直很感激。” 胡铁花道:“那么我希望你有什么话都对我老老实实的说出来,不要瞒我。” 勾子长道:“我本来就从未在胡兄面前说过谎。” 胡铁花道:“好,那么我问你,公孙劫余和那白蜡烛究竟是什么来路?你是怎么会认得他们的?” 勾子长沉吟了半晌,叹道:“胡兄既然问起,我也不能不说了,只不过……” 他压低了语声,接着道:“此事关系重大,现在时机却还未成熟,我对胡兄说了后,但望胡兄能替我保守秘密,千万莫在别人面前提起。” 胡铁花想也不想,立刻道:“好,我答应你。” 勾子长道:“就连楚香帅……” 胡铁花道:“我既已答应了你,就算在我老子面前,我也绝不会说的。我这人说话一向比楚留香还靠得住,你难道信不过我?” 勾子长松了口气,笑道:“有胡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将胡铁花拉到自己屋子里,拴起了门。 丁枫也出去了。 勾子长先请胡铁花坐下来,这才沉声道:“两个多月前,开封府出了件巨案,自关外押解贡品上京的镇远将军本来驻扎在开封府的衙门里,突然在半夜失去了首级,准备进贡朝廷的一批东西,也全都失了踪。随行的一百二十人竟全被杀得千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胡铁花耸然道:“既然出了这种大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 楚留香传奇之蝙蝠传奇 第六章 张三道:“这箱子装的,一定就是他抢来的那些珍宝,所以他才会说这箱子的价值比黄金还重。” 白猎眼睛亮了,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接箱子。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只怕猜错了。” 张三道:“怎么会猜错?”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口箱子里装的若真是无价之宝,就算勾子长自己会忘记,丁枫也绝对不会忘记的。” 英万里叹道:“不错,若没有那些珍宝,他根本就无法到那海上销金窟去。” 白猎慢慢的缩回手,脸却已有些发红。 胡铁花眼角瞟着张三,笑道:“我还以为你变聪明了,原来你还是个笨蛋。” 张三瞪了他一眼,道:“好,那么你猜,这箱子里是什么?” 胡铁花道:“我猜不出,也用不着猜,箱子就在我手上,我只要打开一看,就知道了。” 箱子是锁着的,两把锁,都制作得很精巧,而且很结实。 胡铁花喃喃道:“既然连箱子都留下来,为什么不将钥匙也留下来?” 他正想用手去将锁扭开,突然又停下,笑道:“既然有位小偷中的大元帅在这里,我又何苦费劲?” 楚留香淡淡一笑,接过箱子,也仔细瞧了几眼,道:“这锁是北京卷帘子胡同赵麻子制造的,我也未必能打得开。” 白猎忽然道:“让我来试试好不好?” 他毕竟还是不放心将这箱子交在别人手里。 楚留香道:“你最好小心些,有些箱子中也装着有机簧毒弩、毒烟迷药,依我看,能不开,还是莫要打开的好。” 白猎勉强一笑,道:“此间反正已是绝境,又何妨冒冒险?” 他左手接着箱子,右手突然自靴筒中拔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无论谁一看,都可看出这必是柄削金断玉的利器。 胡铁花第一个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刀!” 白猎面有得色,道:“此乃熊大将军所赐,据说是千载以上的古物。” 他正想用刀去削锁,谁知左肘突然被人轻轻一托。箱子忽然间已到了楚留香手里。 白猎面色变了变,道:“香帅莫非……” 英万里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香帅一向最谨慎,听他的话,绝不会错的。” 白猎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神色看来显然还有些不服。 楚留香道:“我总觉得他们绝不会无缘无故将箱子留在这里,纵然要看,也还是小心些好。” 他嘴里说着话,已将箱子放在远处的角落中。 白猎冷冷道:“香帅莫非还会魔法,隔这么远就能将箱子打开?”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不知可否借宝刀一用?” 白猎迟疑着,终于还是将手中的匕首递了过去。 楚留香轻抚着刀锋,叹道:“果然是吹毛断发的宝刀!” “刀”字出口,匕首也已出手! 寒光一闪!只听“叮叮”两响,箱子上的两把锁已随着刀锋过处落下。 白猎耸然动容,失声道:“好……” 他这“好”字才出口,突然又是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大震,整个船舱都被震动得摇晃起来。 那黑色的箱子竟突然爆炸了起来! 船舱立刻被震破了一角,海水汹涌而入! 白猎已吓得呆住了,满头冷汗如雨。方才开箱子如果是他的话,此刻他早就已经身化飞灰,尸骨无存了。 胡铁花恨恨道:“混账王八蛋,他难道还怕我们死得不够快!” 他还想再骂几句,但现在却已连骂人的时间都没有了。海水倒灌而入,片刻间已将淹没膝盖。 英万里嗄声道:“快退,退上甲板!” 张三苦笑道:“这条船不出一刻就要沉入海底,退上甲板又有什么用?” 胡铁花恨恨道:“这厮的心真毒,连那艘救生的小艇都不留下。” 张三咬着牙道:“看来他乘那条小艇逃生,也是早就计划好的。” 英万里叹道:“此人当真是算无遗策,令人不得不佩服。” 事变之后,楚留香一直站在那里,仿佛也呆住了,此刻突然道:“他还是算漏了一样。” 胡铁花抢着问道:“算漏了什么?” 楚留香道:“棺材!” 一口棺材,就好像一条小船。六口棺材很快就被抬上甲板,放下海。 每个人恰巧都分配到一口棺材。 坐在棺材里,瞧着那艘船渐渐的沉没——这种心情除了身历其境的人之外,只怕任谁也没法子体会得到的。 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就只剩下了六口棺材。棺材里还坐着六个人。 这种景象除了亲眼看到的人之外,只怕谁也无法想像。 胡铁花突然笑了,道:“这六口棺材本是他准备来送我们终的,谁知反而却救了我们的命。” 张三也笑了,道:“最妙的是,他好像还生怕我们坐得太挤,恰巧替我们准备了六口。” 胡铁花大声笑道:“他自己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这种事。” 张三笑道:“我希望以后有一天能当面告诉他,看看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胡铁花笑道:“用不着看,我也想像得出,那种表情一定好看得很。” 白猎瞧着他们,似已呆了。大海茫茫,不辨方向,船已沉,饮食无着,只能坐在棺材里等死。 但这两人居然还笑得出,居然还好像觉得这种事很有趣。 白猎实在有点莫名其妙。 他却不知道:一个人只要还能笑,就表示他还有勇气!只要还有勇气,就能活下去! 他们比大多数人都强些,原因就在这里。 楚留香忽然从棺材里拿出几捆绳子,道:“你们若已笑够了,就快想法子将这六口棺材捆在一起,大海无际,我们绝不能再失散。” 胡铁花笑道:“你居然还带了绳子,真亏你能想得到。” 张三道:“但这些棺材盖又有什么用?你为什么也要我们带着?” 楚留香道:“正午前后,阳光太烈,我们又没有水喝,被烈日一晒,哪里还能支持得住?所以只有盖起棺盖,躺在棺材里睡觉。” 白猎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香帅的确是思虑周密,非人能及,丁枫纵然心狠手辣,算无遗策,但比起香帅来,还是差了一筹。” 直到现在,他才真的服了楚留香的。 胡铁花也叹道:“这老臭虫的确不是人,连我也有点佩服他了。” 无论是谁,迟早总会佩服楚留香。 英万里叹道:“不到非常之时,还看不出楚香帅的非常之处,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才知道楚留香毕竟是楚留香,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的。” 楚留香坐在那里,他们说的话,他像是完全没有听见。 他心里只在想着一件事:要怎么样才能活着踏上陆地! 海天无际,谁知道陆地在哪里?旭日刚从东方升起,海面上闪耀着万道金光。 胡铁花揉了揉眼睛,苦笑道:“看来我们只有将这条命交给海水了,我运气一向不太坏,说不定会将我们带到陆地上去。” 张三叹了口气,道:“你们看,这人还没有睡着,就在做梦了。” 胡铁花瞪眼道:“做梦?这难道不可能?” 张三道:“当然不可能。” 胡铁花道:“为什么?” 他这句话是问楚留香的,因为他知道张三非但不会为他解释,说不定反而会再臭几句。 楚留香道:“海水不同江河,是顺着一定的方向流动的,所以我们若只是坐着不动,再过三个月,还是在这里兜圈子。” 胡铁花怔了半晌,问道:“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楚留香道:“海水不动,我们只有自己动了。” 胡铁花道:“该怎么动?” 楚留香道:“这棺材盖有第二样用处,就是用它来作桨,除了金姑娘外,我们五个人都要卖些力。” 金灵芝突然问道:“为什么要将我除外?” 楚留香笑了笑,没有说话。 胡铁花却忍不住道:“因为你是女人,他对女人总是特别优待些的。” 金灵芝瞪了他一眼,第一个拿起棺材盖,用力划了起来。 胡铁花瞟了楚留香一眼,笑道:“看来这次你的马屁是拍到马脚上了,有些女人总觉得自己比男人还强,你就该将她们也当做男人才对,只不过……” 他淡淡接着道:“一个人若是有福不会享,就算聪明,也有限得很。” 金灵芝像是又要叫了起来。 白猎赶紧抢着道:“金姑娘本就是位女中豪杰,我们本就不该视她为普通女子。”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我们六人分为两班,金姑娘、白兄,和英老前辈是第一班,然后再由我和张三、小胡接下去。” 白猎道:“朝哪边划?” 楚留香沉吟着,道:“东南。” 白猎忍不住又问了句:“东南方现在正迎着日光,很刺眼,为什么不向西北?何况,我们岂非正是由西北方来的,那边一定有陆地。” 楚留香道:“但我们船已走了两天,才来到这里,以我们现在的体力,绝对无法划回去。” 白猎道:“但东南方……”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据说东南海面上有很多不知名的小岛,而且是往东瀛扶桑通商的海船必经之路,我们无论是遇到只海船,还是碰上个小岛,就都有救了。” 白猎想了想,叹息着道:“香帅的确比我高明得多,我又服了一次。” 棺材盖方而沉重,很难使力,本不宜用来作桨。 幸好这些人都是武林高手,臂力自然比一般人强得多。三个人一齐使力,居然将这六口棺材编成的“木筏”划得很快。最卖力的,竟是金灵芝。她显然是存心要给胡铁花一点颜色看看。 白猎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赔笑道:“看来金姑娘非但无论哪方面都不输给男人,简直比男人还要强得多。” 胡铁花闭着眼睛,躺在棺材里,悠然道:“她的确很能干,只不过——太无用的女人男人见了固然头疼,太能干的女人,男人见了也一样受不了的。” 他这话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男人在女人面前本就喜欢以“保护人”和“强者”的姿态出现,有时他们嘴里虽在埋怨女人太无用,其实心里却在沾沾自喜。 所以聪明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总会装出弱不禁风的样子,乐得将吃苦受气的事都留给男人去做。 这次金灵芝居然没有瞪眼睛,发脾气,也没有反唇相讥。这只因她实在已累得没力气发脾气了。她的手已磨出了泡,疼得要命,手臂更是又痹又痛,几乎已将麻木。她纵然还是咬紧了牙关在拼命,但动作却已慢了下来,这位千金小姐,几时受过这样的罪? 胡铁花一直在用眼角瞟着她,此刻忽然跳了起来,道:“该换班了吧?” 白猎也瞟了金灵芝一眼,笑道:“换班也好,我的确有些累了。” 英万里瞧了瞧他,又瞧了瞧金灵芝,目中虽带着笑意,却又有些忧郁——这老狐狸的一双眼睛什么都见得多了,又怎会看不出这些少年男女们的事? 他欢喜的是,白猎一向自视极高,现在居然有了意中人,忧虑的却是,只怕白猎这一番情意,到头来终要成空。他发现金灵芝就算在大发脾气,狠狠的瞪着胡铁花时,那眼色也和她在瞧别人时不同。 他也很了解,女人的恨和爱,往往是分不开的。 旧雨楼·张丹枫 扫描 旧雨楼·慕容汐妃 OCR 第十二回 棺材里的灵机 棺材盖一交到楚留香、胡铁花和张三的手,就大不相同了。 六口棺材竟像是真的变成了一艘轻舟,破浪前行。 金灵芝垂头坐在那里,瞧了自己一双春笋般的玉手,已变得又红又紫,掌心还生满了黄黄的水泡。 瞧着瞧着,她眼泪已经在眼睛里打转了。 但这罪本是她自己要受的,怨不得别人,有眼泪,也只好往肚里吞。 胡铁花仿佛并没有看她,嘴里却喃喃道:“女人就是女人,就和男人不同,至少一双手总比男人嫩些,所以女人若定要将自己看得和男人一样,就是在自讨苦吃。” 白猎忽然跳了起来,瞪着胡铁花,沉声道:“说话也很费力的,胡兄为何不留些力气划船?” 胡铁花淡淡一笑,根本不理他。 白猎的脸反而有些红了,讪讪的转过身,赔笑道:“金姑娘莫要生气,有些人说的话,姑娘你最好莫要去听他。” 他这倒的确是一番好意,谁知金灵芝反而瞪起眼,厉声道:“我要听谁说话,不听谁说话,都和你没半点关系,你多管什么闲事?” 白猎怔住了,脸红得像茄子,简直恨不得跳到海里去。 英万里干咳了两声,勉强笑道:“太阳太大,又没水喝,人就难免烦躁,心情都不会好,不如还是盖起棺盖来睡觉吧。有什么话,等日落后再说。” 楚留香舔了舔已将干得发裂的嘴唇,道:“不错,若是再撑下去,只怕连我都要倒下了。” “砰”的,金灵芝第一个先将棺材上的盖子盖了起来。 英万里也拉着白猎躺下,道:“莫要盖得太紧,留些空透风。” 张三打了个呵欠,喃喃道:“现在若有一杯冻透的酸梅汤,我就算将人都卖了,也没关系。” 胡铁花也不禁舔嘴唇,笑骂道:“你莫忘记,你已卖过一次了。” 张三瞪眼道:“一次也是卖,两次也是卖,有了开头,再卖起来岂非更方便?” 胡铁花叹了口气,笑道:“谢天谢地,幸好你不是女人……” 躺在棺材里,其实并不如他们想像中那么舒服。 阳光虽然没有直接晒到他们身上,但烤起来却更难受。 胡铁花实在忍不住了,推开棺盖,坐了起来,才发觉张三早已坐起来了,正打着赤膊,用脱下来的衣服在扇风。 胡铁花笑道:“原来你也受不了!” 张三叹着气,苦笑道:“实在受不了,我差点以为自己也变成了条烤鱼。” 胡铁花笑道:“烤人者自烤之,你鱼烤得太多了,自己本也该尝尝被烤的滋味。” 他眼珠一转,又道:“老臭虫呢?” 张三道:“只怕睡着了。” 胡铁花道:“除了死人外,若说还有个活人也能在棺材里睡觉,这人就一定是老臭虫。” 张三失笑道:“不错,这人就算躺在粪坑里,只怕也能睡着的。” 胡铁花向四下瞧了一眼,还是连陆地的影子都瞧不见。 但阳光总算已弱了些。 张三忽又道:“我刚才躺在棺材里,想来想去,总有件事想不通。” 胡铁花道:“你说吧,让我来指教指教你。” 张三缓缓地说道:“丁枫要杀我们,都有道理,但他为什么要杀掉海阔天呢?海阔天岂非和他是一党的?” 胡铁花摸着鼻子,正色道:“也许海阔天半夜里将他当做女人,办了事了。” 张三笑骂道:“放你的屁,你这就算指教我?” 胡铁花也不禁笑了,道:“你的嘴若还不放干净些,小心我拿它当夜壶。” 突听一人道:“两张臭嘴加在一起,简直比粪坑还臭,我怎么睡得着?” 楚留香也坐起来了。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这人的耳朵真比兔子还长,以后要骂他,可得小心些。” 楚留香伸手舀了捧海水,泼在身上,忽又道:“丁枫要杀海阔天,只有一个理由。” 胡铁花道:“什么理由?” 楚留香道:“他们每年都有一次会期,接客送客,自然需要很多船只,海阔天纵然已被他们收卖,但总不如自己指挥方便。” 张三恍然道:“不错,他杀了海阔天,紫鲸帮的几十条船就都变成他们的了。” 楚留香道:“向天飞是海阔天的生死之交,要杀海阔天,就得先杀向天飞!” 胡铁花点着头,道:“有道理。” 楚留香道:“但紫鲸帮的活动范围只是在海上,他们的客人,却大多是由内陆来的,要到海上,势必要经过长江。” 张三道:“不错。” 楚留香道:“要经过长江,就得要动用武维扬和云从龙属下的船只,所以在杀海阔天之前,还得先杀了他们。” 胡铁花不懂了,道:“但武维扬非但没有死,而且还兼任了两帮的帮主。” 楚留香道:“谁说武维扬没有死?” 胡铁花道:“我们那天岂非还亲眼看到他杀了云从龙?” 楚留香道:“那人是假的!” 胡铁花愕然道:“假的?” 楚留香道:“丁枫早已杀了武维扬,再找一个和武维扬相似的人,改扮成他的模样。” 他接着又解释道:“他们故意以武维扬的箭,杀了那两个人,也正是要我们认为武维扬还没有死。” 胡铁花摸着鼻子,道:“我还是不懂。” 楚留香道:“那天在酒楼上,我们并没有看出武维扬是假的,因为我们和武维扬并不熟,但却有个人看出来了。” 胡铁花道:“谁?” 楚留香道:“云从龙。” 他接着道:“正因他已看出了武维扬是别人易容假冒的,所以当时才会显得很惊讶。” 胡铁花道:“可是……我们既未看出,他又怎会看出来的?” 楚留香说道:“因为江湖中的传说并不假,这几年来,云从龙的确已和武维扬由仇敌变成了朋友,所以他才会在遗书中吩咐,将帮主之位传给武维扬,由此可见,他非但已和武维扬交情不错,而且还信任有加。” 胡铁花又在摸鼻子了,苦笑道:“我非但还是不懂,简直越来越糊涂了。” 楚留香道:“云从龙想必已知道丁枫他们有了杀他之心,所以才会预先留下遗书。”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那两个死在箭下的人,的确本是云从龙属下。只因他已和武维扬成为好友,所以才令他们投入十二连环坞。” 胡铁花道:“你是说……武维扬本就知道这件事的?” 楚留香道:“不错,所以那天在酒楼上,那‘武维扬’指责他们是混入十二连环坞刺探消息的,云从龙就更判定他是假的了。” 胡铁花道:“你再说清楚些。” 楚留香道:“就因为这几年来云从龙和武维扬时常相见,所以云从龙一进去就已发觉‘武维扬’的异样,因为易容术是很难瞒得过熟人的。” 胡铁花道:“但英万里的易容术却瞒过了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只因他假扮的不是我们熟悉的人,而且又故意扮得怪模怪样,他若扮成你,我一眼就可瞧出来了。” 胡铁花说道:“如此说来,易容术岂非根本就没有用?” 楚留香道:“易容术的用处,只不过是要掩饰自己本来面目,令别人认不出他,并不能使他变成另一个人。” 张三突然道:“但我却听说过一件事,以前有个人……譬如说是王二吧,王二假扮成李四,混入李四家里,将李四家里大大小小几十个人全都骗过了,居然没有一个认出他。” 楚留香道:“那是鬼话。” 张三道:“你说这绝不可能?” 楚留香道:“当然不可能,世上若真有这种事,就不是易容术,而是变戏法了。” ------------ 楚留香传奇之蝙蝠传奇 第七章 到处都是血。倒卧在血泊中的,赫然竟是枯梅大师。 高亚男正伏在她身上痛哭。另一个少女早已吓得晕了过去,所以才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人鱼”本是并排躺着的,现在已散开,诱人的胴体己扭曲,八条手臂都已折断。 最可怕的是,每个人的胸膛上,都多了个洞。 血洞! 再看枯梅大师焦木般的手,也已被鲜血染红。 金灵芝突然扭转身,奔了出去,还未奔上甲板,已忍不住呕吐起来。 原随云面色也变了,喃喃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血腥气怎会这么重?” 没有人能回答这句话。 这变化实在太惊人、太可怕,谁也无法想像。 枯梅大师的武功,当世已少敌手,又怎会在突然间惨死? 是谁杀了她? 原随云道:“蓝太夫人呢?难道已……” 高亚男忽然抬起头,瞪着他,嘶声道:“是你害了她老人家,一定是你!” 原随云道:“我?” 高亚男厉声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阴谋圈套。” 她眼睛本来也很美,此刻却已因哭泣而发红,而且充满了怨毒之色,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可怕。 只可惜原随云完全看不见。 他神情还是很平静,竟连一个字都没有辩。 难道他已默认?高亚男咬着牙,厉声道:“你赔命来吧!” 这五个字还未说完,她身形已跃起,疯狂般扑了过来,五指箕张,如鹰爪,抓向原随云的心脏。 这一招诡秘狠辣,触目惊心! 江湖中人都知道华山派武功讲究的是清灵流动,谁也想不到她竟也会使出如此毒辣的招式。 这一招的路数,和华山派其他的招式完全不同。 “难道枯梅大师就是用这一招将人鱼们的心摘出来?” 高亚男显然也想将原随云的心摘出来。 原随云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仿佛根本未感觉到这一招的可怕。 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个瞎子,和人交手总难免要吃些亏的,高亚男若非已恨极,也不会用这种招式来对付个瞎子。 胡铁花忍不住大喝道:“不可以,等……” 他下面的一个字还未说出,高亚男已飞了出去。 原随云的长袖只轻轻一挥,她的人已飞了出去,眼看已将撞上墙,而且撞得还必定不轻。 谁知她身子刚触及墙壁,力道就突然消失,轻轻的滑了下去。 原随云这长袖一挥之力,拿捏得简直出神入化。而且动作之从容,更全不带半分烟火气。 纵然是以“流云袖”名动天下的武当掌门,也绝没有他这样的功力。 高亚男身子滑下,就没有再站起。 她已晕了过去。 胡铁花脸色又变了,一步窜了过去,俯身探她的脉息。 原随云淡淡道:“胡兄不必着急,这位姑娘只不过是急痛攻心,所以晕厥,在下并未损伤她毫发。” 胡铁花霍然转身,厉声道:“这究竟是不是你的阴谋?” 原随云叹道:“在下直到此刻为止,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是什么事?” 胡铁花道:“但你方才为何要默认?” 原随云道:“在下并未默认,只不过是不愿辩驳而已。” 胡铁花道:“为何不愿辩驳?” 原随云淡淡一笑,道:“男人若想和女人辩驳,岂非是在自寻烦恼?” 他对女人居然也了解得很深。 女人若认为那件事是对的,你就算有一万条道理,也休想将她说服。 胡铁花不说话了,因为他也很了解这道理。 墙角的少女,已开始呻吟。 楚留香拉起了她的两只手,将一股内力送入她心脉。 她心跳渐渐加强了。 然后,她的眼张开,瞧见了楚留香,突然轻呼一声,扑入了楚留香怀里——似乎要将整个人都埋在楚留香胸膛里。 她身子不停的发抖,颤声道:“我怕……怕……” 楚留香轻抚着她披肩的长发,柔声道:“不用怕,可怕的事已过去了。” 少女恨恨道:“但她们也休想活,我师父临死前,已为自己报了仇。” 原随云道:“哦?” 少女道:“她们得手后,立刻就想逃,却未想到我师父近年已练了摘心手。” 原随云动容道:“摘心手?” 少女道:“她老人家觉得江湖中恶人越来越多,练这门武功,正是专门为了对付恶人用的。” 原随云沉吟着道:“据说这‘摘心手’乃是华山第四代掌门‘辣手仙子’华琼凤所创,她晚年也自觉这种武功太毒辣,所以严禁门下再练,至今失传已久,却不知令师是怎会得到其中心法?” 少女似也自知说漏了嘴,又不说话了。 胡铁花却抢着道:“蓝太夫人本是华山枯梅大师的方外至交,原公子难道没听说过?” 胡铁花居然也会替人说谎了。 只不过,这谎话说的并不高明。 枯梅大师从小出家,孤僻冷峻,连话都不愿和别人说,有时甚至终日都不开口,又怎会和远在江左的蓝太夫人交上了朋友? 何况,华山门规素来最严,枯梅大师更是执法如山,铁面无私,又怎会将本门不传之秘私下传授给别人? 幸好原随云并没有追问下去。 这位门第高华的武林世家子,显然很少在江湖间走动,所以对江湖中的事,知道得并不多。 他只是慢慢的点了点头,缓缓道:“摘心手这种武功,虽然稍失之于偏激狠辣,但用来对付江湖中的不肖之徒,却再好没有了……那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道:“她老人家若非练成这种武功,只怕就难免要让她们逃走了。” 胡铁花道:“为什么?她老人家若用别的武功,难道就杀不死她们?” 楚留香道:“别的武功大半要以内力为根基,才能发挥威力,那时她老人家全身骨骼已散,怎能再提得起真力?” 原随云道:“不错。” 楚留香道:“摘心手却是种很特别的外门功夫,拿的是种巧劲,所以她老人家才能借着最后一股气,将她们一举而毙。” 原随云道:“香帅果然渊博,果然名下无虚。” 胡铁花道:“纵然如此,她们还是逃不了的。”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冷笑道:“我们又不是死人,难道还会眼看着她们逃走不成?” 楚留香叹道:“话虽不错,可是,她们身无寸缕,四个赤裸着的女人,突然冲出来,又有谁会去拉她们?” 他苦笑着,又接道:“而且,正如这位姑娘所说,她们身上又滑又腻,纵然去拉,也未必拉得住。” 胡铁花冷冷道:“不用拉,也可以留住她们的。” 楚留香道:“可是她们突然冲出,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怎会骤下杀手?何况,这舱房又不是只有一扇门。” 舱房中果然有两扇门,另一扇是通向邻室的,也正是高亚男她们住的地方,此刻屋子里自然没有人。 胡铁花只好闭上嘴了。 楚留香道:“由此可见,这件事从头到尾,她们都已有了很周密的计划,连故意赤裸着身子,也是她们计划中的一部分。” 原随云缓缓道:“她们故意钻入渔网被人捞起,一开始用的就是惊人之举,已令人莫测高深,再故意赤裸着身子,令人不敢逼视,更不敢去动她们。” 他叹了口气,缓缓接着道:“这计划不但周密,而且简直太荒唐、太离奇、太诡秘、太不可思议!” 楚留香叹道:“这计划最巧妙的一处,就是荒唐得令人不可思议,所以她们才能得手。” 英万里突然道:“但其中有一点我却永远无法想得通。” 楚留香道:“却不知是哪一点?” 英万里道:“在下已看出,她们并没有很深的内功,又怎能屏住呼吸那么久?” 楚留香正在沉吟着,原随云突然道:“这一点在下或能解释。” 英万里道:“请教。” 原随云道:“据说海南东瀛一带岛屿上,有些采珠的海女,自幼就入海训练,到了十几岁时,已能在海底屏住呼吸很久;而且因为在海底活动,最耗体力,所以她们一个个俱都力大无穷。” 英万里道:“如此说来,这四人想必就是南海的采珠女了。” 胡铁花跌足道:“原公子既然知道世上有这种人,为何不早说?” 原随云苦笑道:“这种事本非人所想像,在下事先实也未曾想到。” 英万里道:“只不过,附近并没有岛屿,她们又是从哪里来的?” 张三道:“她们又怎会知道蓝太夫人在这条船上,怎知她老人家肯出手为她们医治?” 原随云叹道:“这些问题也许只有她们自己才能解释了。” 英万里也叹息着道:“只可惜蓝太夫人没有留下她们的活口。” 原随云沉吟着,忽然又道:“却不知令师临死前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那少女道:“我……我不知道。” 胡铁花皱眉道:“不知道?” 那少女嗫嚅着道:“我一看到血,就……就晕过去了。” 楚留香道:“我想,蓝太夫人也不会说什么的,因为她老人家想必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否则又怎会遭她们的毒手?” 原随云叹了口气,道:“她老人家已有数十年未在江湖中走动,更不会和人结下冤仇,那些人为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的暗算她?为的是什么?” 这也就正是这秘密的关键所在。 动机! 没有动机,谁也不会冒险杀人的。 楚留香并没有回答这句话,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无论如何,这秘密总有揭穿的一日,现在我只希望这些可怕的事,以后永远莫要发生了……” 他永远也想不到要揭穿这些秘密所花的代价是多么惨重,更不会想到以后这几天中所发生的事,比以前还要可怕得多! 旧雨楼·张丹枫 扫描 旧雨楼·慕容汐妃 OCR 第十五回 虚惊 丧礼简单而隆重。 是水葬。 佛家弟子虽然讲究的是火葬,但高亚男和那少女却并没有坚持,别的人自然更没有话说。 楚留香现在已知道那少女的名字叫华真真。 华真真。 她不但人美,名字也美。只不过她的胆子太小,也太害羞。 自从她离开楚留香的怀抱后,就再也不敢去瞧他一眼。 只要他的目光移向她,她的脸就会立刻开始发红。 他衣襟上还带着她的泪痕,心里却带着丝淡淡的惆怅。 他不知道下次要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能将她拥入怀里了。 高亚男更没有瞧过胡铁花一眼,也没有说话。 原随云也曾问她:“令师临死前可曾留下什么遗言么?” 当时她虽然只是摇了摇头,但面上的表情却很是奇特,指尖也在发抖,仿佛有些惊慌,有些畏惧。 她这是为了什么? 枯梅大师临死前是否对她说了些秘密,她却不愿告诉别人,也不敢告诉别人? 天色很阴沉,似乎又将有风雨。 总之,这一天绝没有任何一件事是令人愉快的。 这一天简直闷得令人发疯。 最闷的自然还是胡铁花。 他心里很多话要问楚留香,却始终没有机会。一直到晚上,吃过饭,回到他们自己的舱房。 一关起门,胡铁花就立刻忍不住道:“好,现在你总可以说了吧?” 楚留香道:“说什么?” 胡铁花道:“枯梅大师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了,你难道没有话说?” 张三道:“不错,我想你多多少少总应该已看出了一点头绪。”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看出来的,你们一定也看出来了。” 胡铁花道:“你为何不说出来听听?” 楚留香道:“第一点,那些行凶的采珠女,绝不是主谋的人。” 胡铁花道:“不错,这点我也看出来了,但主谋的人是谁呢?” 楚留香道:“我虽不知道他是谁,但他却一定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 胡铁花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已看出他们要杀的本就是枯梅大师。” 楚留香道:“但枯梅大师也和蓝太夫人一样,已有多年未曾在江湖中走动,她昔日的仇家,也已全都死光了。” 胡铁花道:“所以最主要的关键,还是原随云说的那句话——这些人为什么要杀她?动机是什么?” 楚留香道:“杀人的动机不外几种,仇恨、金钱、女色——这几点和枯梅大师都绝不会有所牵涉。” 胡铁花道:“不错,枯梅大师既没有仇家,也不是有钱人,更不会牵涉到情爱的纠纷……” 楚留香道:“所以,除了这些动机外,剩下来的只有一种可能。” 胡铁花道:“什么可能?” 楚留香道:“因为这凶手知道他若不杀枯梅大师,枯梅大师就要杀他!”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凶手就是出卖‘清风十三式’秘密的人?”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也就是那蝙蝠岛上的人,是么?” 楚留香道:“不错……他们已发现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也知道枯梅大师此行是为了要揭穿他们的秘密,所以只有先下手为强,不惜用任何手段,也不能让她活着走上蝙蝠岛去。” 胡铁花道:“既然如此,他们想必也知道我们是谁了,就该将我们也一齐杀了才是,但是为何没有下手?” 张三淡淡道:“他们也许早已发现要杀我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 楚留香接着说了下去,道:“也许他们早已有了计划,已有把握将我们全都杀死,所以就不必急着动手。” 胡铁花道:“难道他们要等到我们到了蝙蝠岛再下手么?” 楚留香道:“这也很有可能,因为那本就是他们的地盘。天时、地利、人和,无论哪方面他们都占了绝对的优势,而我们……”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们却连蝙蝠岛是个怎么样的地方都不知道。” 张三沉吟着,道:“我们要知道那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只有问一个人。” 胡铁花忍不住道:“问谁?” 张三道:“问你。” 胡铁花怔了怔,失笑道:“你又见了鬼么?我连做梦都没有到过那地方去。” 张三眨了眨眼,笑道:“你虽未去过,金姑娘却去过,你现在若去问她,她一定会告诉你。” 他话未说完,胡铁花已跳了起来,笑道:“我还有个约会,若非你提起,我倒险些忘了。” 冲出门的时候,胡铁花才想起金灵芝今天一天都没有露面,也不知是故意躲着高亚男,还是睡着了。 他指望金灵芝莫要忘记这约会。 也许他自己并没有很看重这约会,所以才会忘记;但金灵芝若是也忘记了,他就一定会觉得很难受。 男女之间,刚开始约会的时候,情况就有点像“麻杆打狼,两头害怕”,彼此都在防备着,都生怕对方会失约。 有时为了怕对方失约,自己反而先不去了。 胡铁花几乎已想转回头,但这时他已冲上楼梯。 刚上了楼梯,他就听到一声惊呼。 是女人的声音,莫非是金灵芝? 呼声中也充满了惊慌和恐惧之意。 接着,又是“噗咚”一响,像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胡铁花的心跳几乎又停止——难道这条船也和海阔天的那条船一样,船上躲着个凶手? 难道金灵芝也和向天飞一样,被人先杀了,再抛入水里? 胡铁花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上去,冲上甲板。 他立刻松了口气。 金灵芝还好好的站在那里,站在昨夜同样的地方,面向着海洋。 她的长发在微风中飘动,看来是那么温柔,那么潇洒。 没有别的人,也不再有别的声音。 但方才她为何要惊呼?她是否瞧见了什么很可怕的事? 胡铁花悄悄的走过去,走到她身后,带着笑道:“我是不是来迟了?” 金灵芝没有回头,也没有说活。 胡铁花道:“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东西掉下水了,是什么?” 金灵芝摇了摇头。 她的发丝拂动,带着一丝丝甜香。 胡铁花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头发,柔声道:“你说你有话要告诉我,为什么还不说?” 金灵芝垂下了头。 她的身子似乎在颤抖。 海上的夜色,仿佛总是特别温柔,特别容易令人心动。 胡铁花忽然觉得她是这么娇弱,这么可爱,忽然觉得自己的确应该爱她,保护她。 他忍不住搂住了她的腰,轻轻道:“在我面前,你无论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其实我和那位高姑娘连一点关系也没有,只不过是……” “金灵芝”突然推开了他,转过身来,冷冷的瞧着他。 她的脸在夜色中看来连一丝血色都没有,甚至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她的嘴唇也在发抖,颤声道:“只不过是什么?” 胡铁花已怔住了,整个人都怔住了。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竟不是金灵芝,而是高亚男。 海上的夜色,不但总是容易令人心动,更容易令人心乱。 胡铁花的心早就乱了,想着的只是金灵芝,只是他们的约会,竟忘了高亚男和金灵芝本就有着相同的长发,相同的身材。 站在船舷旁的究竟是谁,他根本就没有去仔细的分辨。 高亚男瞬也不瞬的瞪着他,用力咬着嘴唇,又问了一句:“只不过是什么?” 胡铁花憋了很久的一口气,到现在才吐出来,苦笑道:“朋友……我们难道不是朋友?” 高亚男突又转过身,面对着海洋。 她再也不说一句话,可是她的身子却还在颤抖,也不知是为了恐惧,还是为了悲伤。 胡铁花道:“你……你刚才一直在这里?” 高亚男道:“嗯。” 胡铁花道:“这里没有出事?” 高亚男道:“没有。” 胡铁花迟疑着,讷讷道:“也没有别人来过?” 高亚男沉默了半晌,突然冷笑道:“你若是约了人在这里见面,那么我告诉你,她根本没有来。” 胡铁花又犹疑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可是我……我刚才好像听到了别的声音。” 高亚男道:“什么声音?” 胡铁花道:“好像有东西掉下水的声音?还有人在惊叫。” 高亚男冷笑道:“也许你是在做梦。” 胡铁花不敢再问了。 但他却相信自己的耳朵绝不会听错。 他心里忍不住要问:方才究竟是谁在惊叫? 那“噗通”一声究竟是什么声音? 他也相信金灵芝绝不会失约,因为这约会本是她自己说的。 那么,她为什么没有来?她到哪里去了? 胡铁花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可怕的图画,他仿佛看到了两个长头发的女孩子在互相争执,互相嘲骂。然后,其中就有一人将另一人推下了海中。 胡铁花掌心已沁出了冷汗,突然拉住了高亚男的手,奔回船舱。 高亚男又惊又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胡铁花也不回答她的话,一直将她拉到金灵芝的舱房门口,用力拍门。 舱房中没有回应。 ------------ 楚留香传奇之蝙蝠传奇 第八章 张三道:“也许……也许这人不是老臭虫,是金姑娘。” 只要楚留香还没有死,他们就有希望。 所以他希望这人是金灵芝。 胡铁花却断然道:“绝不是。” 张三道:“为什么?” 胡铁花又不回答了。 张三着急道:“你吞吞吐吐的,究竟有什么事不肯说出来?” 胡铁花还是不说。 张三沉默了很久,黯然道:“老臭虫若也到了这里,我们就死定了!” 突听一人道:“我不是楚留香。” 这声音正是方才那人发出来的。 这声音听来竟仿佛很熟。 胡铁花、张三同时脱口问道:“你是谁?” 这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人,是畜生——不知好歹的畜生。” 张三失声道:“勾子长,你是勾子长!” 胡铁花也听出来了,也失声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勾子长惨笑道:“这就是我的报应。” 张三道:“难道是丁枫?……” 勾子长恨恨道:“他更不是人,连畜生都不如。” 胡铁花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勾子长闭上了嘴。 但他纵然不说,胡铁花心里也明白。 “兔死狗烹”。 一个人出卖了朋友,自然也会有别人出卖他。 这正是天下所有走狗们的悲哀。 勾子长仿佛在呻吟,显然已受了伤。 胡铁花本想讥讽他几句,臭骂他一顿的,现在又觉得有些不忍了,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幸好老臭虫还没有来。” 张三道:“我早就知道,无论在多凶险的情况下,他都有本事……” 这句话没有说完,又有开门的声音响起,又有脚步声走了进来。 这次来的竟似有两个人…… 胡铁花和张三的心立刻又凉了。 “楚留香毕竟也是个人,不是神仙,在这种黑暗中,一个人无论有多大的本事,也是使不出来的。” 楚留香一跃下滑车,立刻就觉得不对了。 他天生有种奇异的本能,总能感觉到危险在哪里。 现在,危险就在他脚下! 他的身子已往下坠,已无法回头,更无法停顿。世上仿佛已没有什么人能改变他悲惨的命运。 能改变他命运的,只有他自己——无论谁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都只有靠自己。 车已滑出去很远。 楚留香突然蜷起了双腿,凌空一个翻身,头朝下,蜷曲的腿用力向上一蹴,身子乘势向上弹,足尖已勾住悬空的钢索。 他这才松了口气。 只要他的反应稍微慢了些,足尖搭不上钢索,他也只有坠下,坠入和胡铁花他们同样的陷阱。 这时他已听到了胡铁花愤怒的惊呼声。 声音很短促,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但平静并不代表安全,黑暗中仍然到处都潜伏着危机! 楚留香倒挂在钢索上,又必须在最短时间里作一个最重要的决定——也许就是他生死的决定。 他可以跃上钢索,退出去,也可以沿着钢索走向蝙蝠岛的中心。 但他立刻判断出这两条路都不能走。 钢索的另一端,必定还有更凶险的陷阱在等着他。 他更不能抛下他的朋友。 钢索在轻微的震动,滑车似已退回。 楚留香立刻在钢索上摇荡了起来,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终于渐渐和钢索的高度平行。 他的人突然箭—般射了出去。 “楚香帅轻功高绝天下,非但没有人能比得上,甚至连有翅膀的鸟都比不上。” 这虽是江湖中的传言,却并不十分夸张。 借着这摆动的力量,他横空一掠,竟达七丈。 若是换了别人,纵然能一掠七丈,也难免要撞上石壁,撞得头破血流。 但他掠出时,脚在后,手在前,指尖一触及山壁,全身的肌肉立刻放松,整个人立刻贴上了山壁;缓缓的向下滑。 滑了一两丈后,才慢慢停顿,像是只壁虎般静静的贴在山壁上,先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然后,他就开始听。 没有声音,却充满了一种复杂的香气,有酒香,有果香,有菜香,还仿佛有女人的脂粉香。 这里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楚留香耳朵贴上了石壁,才听到石壁下仿佛有一阵阵断续的、轻微的、妖艳的笑声,女人的笑声。 他是个有经验的男人,当然知道女人在什么时候才会发出这种笑声来,他却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听到这种笑声。 他也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等心跳也稳定下来,他就开始用壁虎功向左面慢慢移动。 他终于找到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 他就从这地方滑下去。 有这种笑声的地方,总比别的地方安全些。 黑暗虽然可怕,但现在却反而帮了他的忙,只要他能不发出一丝声音,就没有人能发现他。 轻功无双的楚香帅当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他一直滑到底,下面是一扇门。笑声就是从门后发出来的,只不过这时笑声已变成了令人心跳的呻吟声。 楚留香考虑着,终于没有推开这扇门。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有些事,他是死也不肯做的。 他再向左移动,又找着另一扇门。 这扇门后没有声音,他试探着,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门后立刻响起了人语声:“请进来呀。” 声音娇媚而诱惑,简直令人无法拒绝。 楚留香看不到这扇门后有些什么,也猜不出她是什么人,有多少人,也许他一走进这屋子,就永远不会活着走出来。 但他还是走了进去。 判断虽只是刹那间的事,但其决定却往往会影响到一个人的一生。 屋子里的香气更浓,浓得几乎可以令人溶化。 楚留香一走进门,就有一个人投入了他的怀抱。 一个女人,赤裸裸的女人。 她的皮肤光滑而柔腻,她的胸膛坚挺。 她整个人热得就像是一团火。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女人,黑暗…… 世上又有哪个男人能抵抗这种可怕的诱惑?楚留香的本能似也有了反应…… 女人吃吃的笑着,探索着他的反应,用甜得发腻的声音笑道:“你还年轻,我已有很久没有接触过年轻人了,到这里来的,几乎全是老头子……又脏又臭的老头子……” 她紧紧的缠着楚留香,就像是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吞下去。 她的需要竟如此强烈,几乎连楚留香都觉得吃惊了,这女人简直已不像是人,像是一只思春的母狼。 她的手几乎比男人还粗野,喘息着道:“来呀……你已经来了,还等什么?” 这匹母狼仿佛已饥渴了很久很久,一得到猎物,无法忍耐,恨不得立刻就将她的猎物撕裂! 她简直已疯狂。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 这样的女人,他还没有遇到过,他也并不是不想尝试。 只可惜现在却不是时候。 女人呻吟着,道:“求求你,莫要再逗我好不好?我……” 楚留香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至少应该先知道你是谁?” 女人道:“我没有姓,也没有名字,你只要知道我是个女人就够了——在这里的女人,反正全部都是一样的。” 楚留香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人像是吃了一惊,道:“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女人道:“你……你既然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楚留香还没有回答,她又缠了上来,腻声道:“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是怎么来的,只要你是个男人——只要你能证明自己是个男人,我就什么都不管了。” 楚留香道:“若是我不愿证明呢?” 女人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么你就得死!” 楚留香知道这并不是威胁,一个人到了这里,本就随时随地都可能死,而且死得很快。 他若想安全,若想探听这里的秘密,就得先征服这女人。 要征服这种女人,只有一种法子。 楚留香却想用另一种法子。 他突然出手,捏住了她致命的穴道,沉声道:“我若死,你就得先死,你若想活着,最好先想法子让我活着。” 女人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笑了,道:“死?你以为我怕死?” 楚留香道:“嘴里说不怕死的人很多,但真不怕死的人我还未见过。” 女人笑道:“那么你现在就见到了。” 楚留香道:“我也可以让你比死更痛苦。” 女人道:“痛苦?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样的痛苦能折磨我?” 楚留香说不出话,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女人又道:“你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吓不倒我的,因为我根本已不是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只要你帮我忙,我也会帮你的忙,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女人道:“我只要男人,只要你!” 要征服这种女人,只有一种法子,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无论多大的浪潮,都会过去的,来得若快,去得也快。 现在,浪已过去。 她躺在那里,整个人都已崩溃。 她活着,也许就为了要这片刻的欢愉。 一个人若只为了片刻的欢乐才活着,这悲痛又是多么深邃。 楚留香忽然觉得她比自己所遇到的任何女人都可怜,都值得同情。 因为她的生命已完全没有意义,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过去是一片黑暗,前程更黑暗。 她活着,就是在等死。 楚留香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也带你出去。” 女人道:“你不必。” 楚留香道:“你难道想在这里过一辈子?” 女人道:“是。” 楚留香柔声道:“你也许已忘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人间并不是如此黑暗的,那里不但有光明,也有欢乐。” 女人道:“我不要,什么都不要,我喜欢黑暗。” 无论她说什么,都是同样的声音,永远是那么甜、那么媚。 一个人竟会用这样的声音说出这种话,简直是谁都无法想像的事。 她竟似已完全没有情感,接着又道:“我要的,你已给了我,你要的是什么?”楚留香道:“我……我想问你几件事。” 女人道:“你不必问我是谁,我根本不是人,只不过是妓女;只要是到了这里的人,都可以来找我,我都欢迎。” 这窄小的、黑暗的房子,就是她的全部生命,全部世界。 在这里没有年,没有月,也分不出日夜。 她只能永远在黑暗中等着,赤裸裸的等着,等到她死。 这种生活简直不是人过的生活,简直没有人能够忍受。 但她却在忍受着。 像这种生活无论谁只要忍受一天,都会发疯,都会变成野兽,贪婪的野兽。所以无论她做出什么事,都是可以原谅的。 楚留香忽然悄悄下了床,穿好了衣裳。 她也没有挽留,只是问了句:“你要走了?” 楚留香道:“我不能不走。” 女人道:“到哪里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我还不知道到哪里去。” 女人道:“你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女人道:“既然不知道,你根本就连一步都不能走,也许你只要一走出这屋子,就得死!” 楚留香淡淡接道:“也许……但我无论如何也要试试。” 女人道:“你为什么不要我帮你的忙?” 楚留香沉默着,只因他不忍。他既不忍说,也不忍再要她做任何事,更不忍再利用她。 现在他已有了种负罪的感觉。 若有人能忍心利用她这样的可怜人,那罪恶简直不可饶恕。 沉默了很久,楚留香才叹息着,道:“无论如何,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还是会来带你走。” 女人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你是个好人。” 她声音里竟忽然有了感情,接着又道:“无论你想到哪里去,我都可以跟你去。” 楚留香说道:“你不必……只要跟着我,就会有危险。” 女人笑了笑,道:“危险?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危险?” 楚留香道:“可是我……” 女人接口说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几乎从没有做过一件我自己愿意做的事,你至少应该给个机会给我。” 世上虽没有永恒的黑暗,却也没有永恒的光明,所以人间总是有很多悲惨的故事,产生了许许多多哀艳的诗赋、凄凉的歌曲…… 但无论多凄凉哀艳的诗歌,都比不上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这句话实在太令人心酸。 “我几乎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我自己愿意做的事……” 也许很少有人能真正了解这句话里所含蕴的悲痛是多么深邃,因为也很少有人会遭遇到如此悲惨的命运。 何况,人们总觉得只有自己的悲哀才是真实的,根本就不愿去体会别人的痛苦。 楚留香却很了解。 他不但懂得如何去分享别人的成功与快乐,也很能了解别人的不幸,他一心想将某些人过剩的快乐分些给另一些太不幸的人。 所以他流浪、拼命管闲事,甚至不惜去偷、去抢。 所以他才是楚留香——独一无二,无可比拟的“盗帅”楚留香。盗贼中的大元帅,流氓中的佳公子。 若没有这种悲天悯人的心肠,他又怎会有如此多姿多彩,辉煌丰富的一生? 那么,后人也就不会听到他这么多惊险刺激,可歌可泣的故事。 黑暗。 这地方的黑暗似已接近永恒。 楚留香被她拉着手,默默的向前走,心里还带着歉疚和伤感! “我没有名字……我只不过是个工具,你若一定要问,不妨就叫我‘东三娘’吧,因为我住的是第三间屋子。” 无论多卑贱的人,都有个名字,有时甚至连猫狗都有名字。 为什么她没有? “你要我带你到哪里去,逃出去?” 当然不是。 “也许你要去找蝙蝠公子?” 也不是。 “我先要去救我的朋友。” 朋友永远第一,朋友的事永远最要紧。有些人甚至会认为,楚留香也是为别人活着的。 可是他愿意,他只做他愿意做的事。 从没有人能勉强他——以后他若遇到不幸时,只要想起现在握住他手的这女人,他就会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她就算不能逃出去,为什么没有勇气死呢?” 也许会有人问这话。 但楚留香却知道,死,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容易。 尤其是当一个人被痛苦折磨得太久时,反而不会死了。 因为他们连勇气都已被折磨得麻木,也太疲倦了,疲倦得什么都不想做,疲倦得连死都懒得去死。 “我知道那边有间牢狱,却不知你朋友是不是被关到那里去了,说不定他们已经遭了毒手。” 这正是楚留香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地方有三层,我们现在是在最下面一层。” 她的确是活在地狱中的地狱里。 “下面这一层有东、西、南三排屋子,中间是厅,有时我们也会到厅里去陪人喝酒。”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他以前去过的妓院。 那种地方通常也有个大厅,姑娘们就住在四面的小屋子里等着,等着人用金钱来换取她们的青春。 比起这地方的人来。她们也许要比较幸运些。 但又能幸运多少呢? 又有谁真正愿意做这种事? 又有谁能看到她们脂粉下的泪痕? 在这种地方做久了,岂非也会变得同样麻木、同样疲倦? 她们当然也想逃,但又能逃到哪里去? “上面那两层,我只去过一两次,幸好牢狱就在下面这一层,我们出门后,沿着墙向右走,再走到后面,就到了。” 听来这只不过是很短的一段路,但现在,楚留香却觉得这段路简直就好像永远也走不到似的。 无论走多远,都是同样的黑暗。 他简直就像是从未移动过。 “在这屋里,我们还可以说话,但一走出门,就绝不能再发出任何声音来,这里到处都是致命的埋伏,走得慢些,总比永远走不到好。” 在屋里,她已将这些话全都说出来了。 现在,她只是静静的往前走,走得很慢。 楚留香已能感觉到她的手心渐渐发湿,正在流着冷汗。 他自己似也感觉到有种不祥的警兆! 就在这时,东三娘的脚步也已停下,手握得更紧。 楚留香虽然什么都瞧不见,却已感觉到有人来了。 来的有两个人。 两个人走路虽然都很小心,但还是带着很轻微的脚步声。 蝙蝠岛上的人,当然绝不会人人都是轻功高手,但要是这两人发觉了他们,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楚留香背贴着石壁,连呼吸都已停止。 这两人慢慢的走了过来,仿佛是在巡逻,又仿佛是在搜索! 只要有一线光,他们就立刻会发觉楚留香距离他们还不到两尺。 但在蝙蝠岛上,绝不许有一线光,无论任何人,都绝不允许带任何一种可以引火的东西上岸。 就连吃的东西,也都是冷食,因为只要有火,就有光。 “要绝对黑暗!” 这就是蝙蝠公子的命令。 这命令一向执行得很严格、很有效!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楚留香却忽然听到说话的声音。 原来他身旁就是扇门,声音就是从门里发出来的。 不知什么时候,这扇门已开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你还拉住我干什么?是不是还想问我要这个鼻烟壶?”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软语央求,道:“只要你把它给我,我什么都给你。” 男人淡淡道:“你本就已将什么都给我了。” 女人的声音更软,道:“可是,你下次来……” 男人冷笑道:“下次?你怎知我下次还会来找你?这地方的女人又不止你一个人!” 女人不说话了,这件事似已结束。 男人忽又道:“你又不吸鼻烟,为什么一定要这鼻烟壶?” 女人轻轻道:“我喜欢它……我喜欢那上面刻的图画。” 男人笑了,道:“你看得到么?” 女人道:“可是我却能摸得出,我知道上面刻的是山水,就好像我老家那边的山和水一样,我摸着它时,就好像又回到了家……” 她的声音轻得就像梦呓,忽然拉住男人,哀求道:“求求你,把它给我吧!我本来以为自己已是个死人,但摸着它的时候,我就像是又活了……摸着它时,我就好像觉得什么痛苦都可以忍受,我从来没有这么样喜欢过一样东西,求求你给我吧,你下次来,我一定……” 这些话就正如东三娘说的同样令人心酸。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替她求他了。 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她的人似已被打得跌倒。 那男人却冷笑着道:“你的手还是留着摸男人吧,凭你这样的贱货,也配问我要……” 东三娘突然甩脱楚留香的手,向这人扑了过去! 愤怒!只有愤怒才能令人自麻木中清醒,只有愤怒才能令人不顾一切。 东三娘扑上去时,已不顾一切!她觉得那男人的耳光就像是掴在她自己脸上一样! 那男人显然做梦也未想到旁边会有人扑过来,忍不住惊呼一声,“叮”的,一样东西跌在地上,显然就是那鼻烟壶。 本来在巡逻的两个人,一听到人声,就停了下来,始终静静的站在一旁,听到这一声惊呼,也立刻扑了过来!也许就在这刹那间,所有的埋伏都要被引发! 也许楚留香立刻也要落入“蝙蝠”的掌握,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计划眼看就已将全都毁了。 就毁在一只小小的鼻烟壶上! 楚留香为了要到这里,不知经过多少苦难,付出多少代价,此刻却为了一只鼻烟壶而被牺牲。 若有人知道他的遭遇,一定会为他扼腕叹息,甚至放声一哭。 但他自己却并没有抱怨。因为他知道这并不是为了一只鼻烟壶,而是为了人的尊严! 为了维护人类的尊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甚至要他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 楚留香传奇之蝙蝠传奇 第九章 蝙蝠侠小说结局 蝙蝠公子道:“立刻就动手!” 丁枫道:“是……” 突听一人道:“我要活的,我出一百万两!” 楚留香! 这声音低沉、稳定,带着种奇特的吸引力,赫然正是楚留香。 楚留香不知何时也已来了。 蝙蝠公子突然纵声大笑起来,道:“我猜得果然不错,无论价钱多高,必定有人会出价的。” 他笑声骤然间又停顿,缓缓道:“但这里的交易从无赊欠,阁下身上可带得有一百万两银子么?” 楚留香道:“没有。” 蝙蝠公子厉声道:“既然没有,凭什么出价?” 楚留香道:“就凭我。” 蝙蝠公子道:“你?” 楚留香道:“你要的本就是我,不是胡铁花。” 蝙蝠公子道:“你难道想用自己的一条命,换他的一条命?” 楚留香道:“不错!” 蝙蝠公子道:“我怎知你是谁?” 楚留香道:“你当然早已知道我是谁。” 蝙蝠公子突又大笑起来,道:“好!这交易我倒也不吃亏。” 楚留香道:“吃亏的交易本就没有人肯做的。” 蝙蝠公子道:“但你却吃亏了。” 楚留香道:“哦?” 蝙蝠公子道:“你的人却比他值钱得多。” 楚留香道:“你若不要我的命,要什么?” 蝙蝠公子道:“我只要你的两只眼睛!” 他冷冷接着道:“刀就在这里,你只要过来将自己的两只眼珠子挖出来,我立刻就释放胡铁花。” 楚留香道:“好,一言为定。” 蝙蝠公子道:“你莫忘了,刀就在我手上,你若想玩什么花样,我就先杀了他!” 楚留香道:“我已走过去,你就准备着吧!” 黑暗中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楚留香似乎故意将脚步声走得很重,一步步慢慢的走着…… 空气中仿佛突然发出了一种浓烈的酒香。 但大家的呼吸似又停止了,根本没有人感觉到。 脚步声越来越慢,越来越重。 楚留香难道已累得连路都走不动了,真的甘心去送死吗? 蝙蝠公子突然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真敢玩花样!——来人呀!” 喝声中,突听“蓬”的一声。 火星一闪,再一闪! 突然闪出了一片耀眼的火光! 火! 火在燃烧! 第三层石壁的边缘,突然燃烧起一片火光。 整个洞窟都已被照亮! 谁也不知道火是从哪里来的,每个人都似已被吓呆了。 只见无数条黑衣人影蝙蝠般自四面八方扑了过来,但一接近这片火光,就又惊呼着纷纷向后倒退。 有的衣服已被燃着,惨呼着滚倒在地上。 他们竟似完全看不到这片火光,就像是一群骤然扑上了烈火的蝙蝠,那种惊惶和恐惧简直无法形容。 蝙蝠公子呢? 一张巨大的虎皮交椅,就放在第三层石台的中央。 方才他说话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但现在,椅子上却没有人! 只有丁枫石像般怔在那里,呆呆的瞧着楚留香。 每个人都在瞧着楚留香! 这些人的衣着都很华丽,气派也都很大,但现在却像是一群呆子,只有坐在远处的一个人神情还很镇定,态度还很安详。 这人就是原随云。 胡铁花和高亚男他们本就倒在那虎皮交椅前,现在穴道都已被解开了,胡铁花的眼睛一直在狠狠的盯着丁枫。 楚留香的目光却在移动着,慢慢的从每个人脸上移过,忽然笑了笑,道:“各位果然都是名人,这里的名人倒真不少。” 高亚男恨恨道:“但那蝙蝠公子却已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也许他并没有逃,只不过你看不到他而已。” 高亚男怔了怔道:“若在这里,我怎会看不到?” 楚留香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谁是蝙蝠公子……” 他目光又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遍,缓缓接着道:“这里每个人都可能是蝙蝠公子。” 突见一个人站了起来,大声道:“不是我,我绝不是蝙蝠公子。” 这人又黑又壮,满脸麻子。 楚留香瞧了他一眼,只瞧了一眼,淡淡道:“阁下当然不是,阁下只不过是临城血案的凶手而已。” 麻子的脸立刻胀红了,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血口喷人?” 楚留香道:“阁下若不是那血案的凶手,方才蝙蝠公子保证为顾客守秘密时,阁下为何要大大的松口气?” 他悠然接着道:“阁下自然没有想到,那时我恰巧就站在阁下附近。” 麻子目中突然露出了惊惧之意,四下瞧了一眼,突然凌空跃起。 但他身子刚跃起,突又惨呼着跌了下来,再也爬不起来。 原随云挥出去的袍袖已收回。 楚留香笑道:“原公子出手果然非人所能及,多谢了。” 原随云也微笑着:“楚香帅过奖了!” 大家本来确都已有些猜出这人就是楚留香,但直到现在才能确定,眼睛不禁都瞪得更大。 楚留香指着伏在地上的麻子,道:“这人是谁,各位也许还不知道。” 一个面色苍白,身穿锦袍的中年人道:“我认得他,他就是‘遍地洒金钱’钱老三。” 楚留香道:“不错,蝙蝠公子这次将他请来,为的就是要他自己买下那秘密,再确定他就是凶手,因为只有凶手自己绝不会让这秘密被别人买去。” 一人叹道:“这就难怪他方才要拼命出价了。” 楚留香道:“他买下这秘密后,一定认为从此可高枕无忧,却不知以后的麻烦反而更多。” 一人道:“有什么麻烦?”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既已知道他就是凶手,以后若要他做什么事,他怎么敢反抗?”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无论谁在这里买下了一样货物,以后就永远有把柄被蝙蝠公子捏在手中,就永远要受他挟制,这道理难道想不通么?” 这句话说出,好几个人面上都变了颜色。 一个紫面大汉失声道:“但我们讲明了银货两讫,以后就永无麻烦的。”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各位想必认为蝙蝠公子做这种事,为的只是钱了?” 紫面大汉道:“他难道不是?” 楚留香笑了笑,道:“像他这样的人物,若只要钱,那还不容易,又何苦费这么多事?” 那面色苍白的中年人道:“若不是为了钱,他为的是什么?”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野心!他这么样做,只为了要自己的野心实现。” 紫面大汉道:“什么野心?” 楚留香道:“他先用尽各种手段,收买各种秘密,使江湖中的人心大乱,然后再要挟他的‘顾客’,做他的工具。”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么做,用不着几年,他就会变成江湖中最有权力的人,到那时,各位只怕也要变成他的奴隶!” 没有人说话了。 每个人面上都露出了愤怒之色。 过了很久,那紫面大汉才恨恨道:“只可惜我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否则,我无论如何也得给他个教训!” 楚留香道:“我若找到他,不知各位是否愿意答应我一件事?” 大家几乎异口同声,道:“无论什么事,香帅只管吩咐。” 楚留香一字字道:“我若找到他,就免不了要和他一战,到那时,我只望各位能让我安心与他一战。” 群豪纷纷道:“香帅只管放心,我们绝不许任何人来插手的,无论是谁,若想来帮他的忙,我们就先要那人的命!” 旧雨楼·张丹枫 扫描 旧雨楼·慕容汐妃 OCR 第二十回 决战 现在,楚留香终于已将局势完全控制了!已反客为主! 但蝙蝠公子究竟是谁呢? 他的人在哪里? 这秘密眼见就要被揭穿,大家的心情反而更紧张。 只有一个人的神情还很镇定,态度还很安详。 这人当然就是原随云。 楚留香目光忽然凝注在他脸上,道:“却不知原公子是否也要我将蝙蝠公子的名字说出来?” 原随云还是在微笑着,道:“香帅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胡铁花忍不住道:“你就快说吧,难道真想急死人不成?” 楚留香道:“这里终年不见天日,也不见灯火,永远都在黑暗中,只因为那位蝙蝠公子根本用不着光亮。” 他一字字接着道:“只因他本就是个见不到光明的瞎子!” 这句话说出,大家的眼睛忽然都一齐瞪在原随云脸上。 原随云却还是不动声色,淡淡笑道:“在下就是个瞎子。” 楚留香道:“阁下也就正是蝙蝠公子!” 原随云居然还是面不改色,道:“哦?我是么?” 楚留香道:“阁下虽震聋了英老先生的耳朵,但却还是慢了半步,他最后还是说出了一个字,有时一个字已足够泄漏很多秘密。” 英万里最后一声狂吼,只有一个字。 “原……” 他吼声突然停顿,因为那时他已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在他说来,那简直比杀了他还可怕。 只不过他耳朵未聋前,已经听出了自铜管中发出的声音就是原随云——楚留香显然也早就在怀疑原随云。 原随云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我毕竟还是低估了你。” 蝙蝠公子竟是原随云! 胡铁花简直无法相信,任何人都无法相信。 这气度高华,温柔有礼的世家子,竟做得出如此残酷、如此可怕的事。 楚留香凝注着他,缓缓地道:“我并没有确实的证据能证明你是蝙蝠公子,你本可以狡辩否认的。” 原随云淡淡一笑,道:“我不必。” 他笑得虽淡漠,却带着种逼人的傲气。 楚留香忽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毕竟没有低估了你。” 原随云道:“我错了,你也错了。” 楚留香道:“我错了?” 原随云缓缓道:“我本来只想要你的一双眼睛,现在却势必要你的命!”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有机会,但机会并不很大。” 原随云道:“至少比你的机会大,是么?” 楚留香道:“是!” 这“是”字虽是人人都会说的,但在此时此刻说出来,却不但要有超人的智慧,还得有过人的勇气。 原随云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有很多人对别人虽很了解,对自己却一无所知。” 楚留香道:“了解别人本就比了解自己容易。” 原随云道:“只有你,你不但能了解别人,也能了解自己,就只这一点,已非人能及。我与你为敌,实在也是逼不得已。” 楚留香叹道:“我也早说过,世上最可怕的敌人就是你。” 原随云道:“你自知没有把握胜我?” 楚留香道:“是。” 原随云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与我交手?” 楚留香道:“势在必行,别无选择!” 原随云道:“好!” 他霍然长身而起,微笑着道:“我闻你往往能以寡敌众,以弱胜强,我倒真想知道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楚留香淡淡道:“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只不过是‘信心’二字而已!” 原随云道:“信心?” 楚留香道:“我确信邪必不能胜正,强权必不能胜公理,黑暗必不会久长,人世间必有光明存在!” 原随云的脸色终于变了,冷笑道:“信心能不能当饭吃?” 楚留香道:“不能,但人若无信心,和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原随云又笑了,道:“好!但愿你的信心能将我击倒。” 他袍袖一展,整个人突然飘飘飞起,就像是一只蝙蝠在无声的滑行,姿势真有说不出的优美。 他这一掠之势并不快,但忽然间就落在楚留香的面前。 绝没有人见到过原随云的武功,有人甚至不知道他也会武功,直等他这一手轻功露出,大家才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原随云长袖垂地,微笑道:“请。” 楚留香也微笑着,道:“请!” 两人相对一揖,各各退后了三步,面上的微笑犹未消失。 两人直到现在,还未疾言厉色说过一句话。 在这种生死决战的一刹那,若是换了别人,纵不紧张得发抖,也难免要变得脸色铁青。 他们却还是如此客气,如此多礼。 他们的神经就好像是铁铸的,绝不会因任何事而紧张。 但在这种温和的笑容后,隐藏着的却是什么呢? 每个人都在瞧着他们的手。 因为无论谁都可以想到,只要他们一出手,就必定是石破天惊、惊天动地的招式! 每个人都在等着他们出手。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大喝道:“等一等,这一战是我的!” 人影一闪,胡铁花已挡在楚留香面前。 楚留香皱眉道:“我已说过……” 胡铁花大声道:“我不管你说过什么,这一战你都得让给我!” 楚留香道:“为什么?” 胡铁花瞪着原随云,道:“我一见到这人,就拿他当做朋友,你们怀疑他时,我还百般为他辩护,可是……可是他却出卖了我。” 原随云叹了口气,道:“江湖中人心诡谲,你本不该随便交朋友。” 胡铁花咬着牙道:“我虽然看错了你,但出卖我的人也都要后悔的。” 原随云道:“后悔的人也许是你自己。” 他又叹了口气,道:“乘你现在还未后悔时,快退下去吧,我不愿和你交手。” 胡铁花怒道:“为什么?” 原随云淡淡道:“因为你绝不是我的对手,楚香帅也许还有三分机会,你却连一分机会也没有。” 胡铁花大喝道:“放屁……” 他的拳头和他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发出去的。 拳风竟将他的喝声都压了下去。 谁都知道胡铁花是个又冲动、又暴躁的人,就算是为了芝麻绿豆般的一点点小事,他往往也会暴跳如雷,大发脾气。 只有在一种时候,他反而比别人都能沉得住气。 那就是打架的时候。 他这一辈子也不知和人打过多少次架了,有时固然是武林高手作生死相拼的决斗,但有时,他也会脱下衣服,打着赤膊,全不用武功和市井中的地痞流氓打个痛快。 打过几百次架之后,他才学会了两个字:冷静! 要打赢,就要冷静。 无论谁打架都不希望打输的,胡铁花当然也不会例外。 所以他就算已气得脸红脖子粗,但一到真的要打架的时候,他立刻就会冷静下来—— 从经验中得到的教训,总是特别不容易忘记。 奇怪的是,他这一次却像是已将这教训完全忘得干干净净。 他简直一点也不冷静。 这一拳击出虽然很威风、很有力,但无论谁都可以看出,这种招式用来对付地痞流氓固然很有效,若用来对付蝙蝠公子这样的绝顶高手,简直就好像要用修指甲的小刀去屠牛一样不智。 像胡铁花这种有经验的人,怎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事? 原随云果然全没有费半分力,就容容易易将这一招躲了过去。 胡铁花反身错步,又是两拳击出。 这两拳力量更大,拳风更响。 呼呼的拳风将火苗拉得又高又长,却连原随云的衣袂都没有沾着。 张三骂了他几百遍“呆子”了,此刻终于忍不住骂出口:“呆子,你小子真他妈的是个活生生的大呆瓜。” 原随云忽然笑了笑,道:“若有人认为他呆,那人自己才是呆瓜。” 他身形就像是一片云般在胡铁花四面飘动着,直到现在,还没有向胡铁花发出过一招。 张三道:“你当然不会说他呆,你本就希望他越呆越好。” 原随云淡淡道:“你是不是要他用没有声音的招式对付我?” 张三还没有说话,胡铁花已怒道:“你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姓胡的无论如何也不会用这种手段来对付个瞎子,你只管放心好了。” 原随云说话的声音还是很从容,和平时说话完全没什么不同,谁也不会听出他说话的时候正在和别人作生死的决斗。 胡铁花说话却已有些不对劲了。 原随云道:“我本来就放心得很。”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无声的招式任谁都会使的,若是用这种法子就能将我击倒,我还能活到现在么?” 他还是没有回手。 胡铁花第十七拳已击出,突又硬生生收了回来。 原随云身形也立刻停顿。 胡铁花大声道:“现在是动手的时候,不是动嘴的时候,你懂不懂?” 原随云道:“我懂。” 胡铁花道:“既然懂,为什么不出手?” 原随云淡淡道:“这也许只是因为我太懂了。” 胡铁花道:“你懂什么?” 原随云说道:“你的意思就是要我出手,先让楚香帅看清我的武功家数,才好想法子来对付我,不是么?” 胡铁花道:“哼!” 原随云叹了口气,道:“你的确不愧是他的好朋友,只可惜你这番心机全都白费了。” 胡铁花道:“哦?” 原随云道:“我会的武功一共有三十三种,无论用哪种都可将你击倒。” 胡铁花冷笑道:“你这三十三种功夫中最厉害的一种想必就是‘吹牛’。” 原随云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道:“若是加上吹牛,就是三十四种。” 胡铁花道:“其余的三十三种,你倒也不妨说来听听。” 原随云道:“东瀛甲贺客的‘大拍手’、血影人的轻功、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黄教密宗的‘大手印’、失传已久的‘朱砂掌’、蜀中唐门的毒药暗器……这几种功夫你们想必都已知道了。” 胡铁花道:“还有呢?” 原随云道:“还有巴山顾道人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少林的‘降龙伏虎罗汉’、武当的‘流云飞袖’、辰州言家的‘僵尸拳’、中原彭家的‘五虎断门刀’、北派正宗‘鸳鸯腿’……” 胡铁花道:“还有呢?” 原随云笑了笑,道:“就凭这十几种功夫还不够吗?” 胡铁花冷笑道:“既然你自己觉得很够了,为什么不敢出手?” 原随云道:“因为你既然曾经将我当做朋友,我至少总该让你多活些时候。” 胡铁花道:“哦?你想让我活多久?” 原随云道:“至少等到他们全都死光了之后。” 胡铁花道:“他们?” 原随云道:“‘他们’的意思,就是这个地方所有的人。” 胡铁花道:“你要将这里所有的人全杀光?” 原随云又笑了,道:“我的秘密已被他们知道,你以为我还会让他们活着?” 胡铁花瞪着他,忽然仰面大笑了起来,道:“各位听到了没有,这人不但会吹牛,还很会做梦!” 原随云道:“在你们说来,这的确是场噩梦,只可惜这场梦已永远没有醒的时候。” ------------ 楚留香传奇小说桃花传奇 第一章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这是句俊话,也是句老话。但又俗又老的话,通常都是很有道理的话。否则这些话也就不会留传得这么老,这么俊了。 尤其是在几乎从未有过一日平静的江湖中,更是英雄辈出。动荡的时势最容易造就英雄。各式各样的英雄,有好的英雄有恶的英雄,有成名的英雄也有无名的英雄,有成功的英雄,也有失败的英雄。 在这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英雄中,引起争议最多,被人谈论得最多的,恐怕是楚留香了。 他活着的时候,就已成为一个充满传奇性的人物。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有楚留香这么样一个人,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多大年纪?甚至没有人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而且相信。 “楚留香若要在今天晚上偷光你的裤子,你明天早上就只有裹着棉被出去买裤子。” 有很多人甚至相信,他能在你不知不觉中偷掉你的脑袋。 楚留香的确偷,但却绝没人说他是小偷。 有人骂他是流氓,有人骂他是强盗,但却从来没有人骂过他是小偷。 因为他就算是偷,也偷得漂漂亮亮,偷得光明磊落。 尊敬他的人都称他为“楚香帅”,不尊敬他的人,当着他的面,也不能不称一声“楚香帅”。 就连那些骂他的人,也不能不承认,他纵然是流氓中的君子,纵然是强盗,也是强盗中的大元帅。 无论他是什么,他都是独一无二,甚至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 他究竟是什么呢? 他当然是个人,有人性中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只不过他总能将恶的那面控制得很好,有时他也会做出很傻的事,傻得连自己都莫名其妙,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冷静。 冷静并不是冷酷,他的心肠并不硬,所以他偶尔也会上一两次当,只不过他总能很快发觉,且就算上了当,也能一笑置之。 因为他看得很开。 在他心里,世上好像并没有什么真正不能解决的困难。所以没有什么真正能令他苦恼的事。 他的鼻子从小就有毛病,所以时常都忍不住要摸摸鼻子。 但这毛病也从来没有让他苦恼过,这条路不通,他就换一条路走,鼻子不通,他就训练自己用别的方法呼吸。这法子有一次居然还救了他的命。 人生中往往有很多奇妙有趣的巧合,凡是伟大的画家眼睛往往不太好,伟大的乐师耳朵往往不太灵。 楚留香的鼻子不好,却最喜欢香气。 他每做了一件很得意的事后,就会留下一阵淡淡的,带着郁金芬芳的香气。 这也许就是楚留香这名字的由来。 其实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他这名字的由来。假如还有一个人知道,那人就是胡铁花。 胡铁花是他最老的朋友。 胡铁花也是个妙人,他喜欢找楚留香拼酒,喜欢学楚留香摸鼻子,有时还喜欢臭楚留香几句,找找楚留香的麻烦。 但楚留香真的有麻烦,他立刻就会去拼命。 他当然也和楚留香一样,喜欢酒,喜欢女人,喜欢管闲事,抱不平。 只不过他却有件楚留香所没有的烦恼。 喜欢他的女人,他都不喜欢,他喜欢的女人,都不喜欢他。 楚留香的确喜欢女人。 他常常说:“无论哪种女人,都一定有她可爱的地方,你只要耐心去找,一定可以找得到。” 所以几乎每种女人都喜欢,只不过喜欢的方式不同。 在淑女面前他是君子,在荡妇面前,他就是流氓。 有的女人只要一被他看见,就休想逃得了,但也有些女人跟他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几乎日日夜夜都和他厮守在一起,他对她们却始终都是规规矩矩的,拿她们当自己的妹妹、当自己的朋友。 第一回 万福万寿园 楚留香喜欢女人。 女人都喜欢楚留香。 所以有楚留香的地方,就不会没有女人。 别人问他,对女人究竟有什么秘诀,他总是笑笑。——他只能笑笑,因为,他自己也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她常在些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认得一些很妙的女人。 他认得沈珊姑时,沈珊姑刚从房上跳下来,手里拿着——把快刀,要杀他。认得秋灵素时,秋灵素正准备自杀。 他在没有水的沙漠认得石观音,却是在水底下认得阴姬的。 他认得宫南燕时,宫南燕正坐在他的椅子上,喝他的酒;认得石绣云时,石绣云却正躺在别人的怀抱里。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认得东三娘,在死尸旁认得华真真。 他认得琵琶公主时她正在洗澡;认得金灵芝时,正在洗澡的却是他自己。 有时他自己想想这些事,自己都觉得好笑。 但无论怎样说,最可笑,最莫名其妙的,还要算是认得艾青那一次。 他能够认得艾青,只因为艾青放了个屁。 有很多人认为只有男人才放屁,这也许因为他们没有见过女人放屁。 其实女人当然也放屁的。 女人的生理构造和男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有屁要放时,并不一定能忍住,因为有些屁来时就像血衣人的快剑,来时无影无踪,令人防不胜防。 但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公平,男人随便在什么地方,随便放多少屁,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女人若在大庭广众间放了个屁,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据说以前曾经有个女人,只因为在大庭广众间放了个屁,回去就自己找根绳子上吊了。 这种事虽不常有,但你却不能不信。 春天。 万福万寿园。 万福万寿园里的春天也许比世上其他任何地方的春天都美得多,因为别的地方就算也有如此广大的庭园,也没有这么多五彩缤纷的花;就算有这么多花,也没有这么多人;就算有这么多人,也绝没有如此多彩多姿。 尤其是在三月初七这一天。 这天是金太夫人的八旬大寿。 金太夫人也许可以说是世上最有福气的一位老太太了。 别人就算能活到她这样的年纪,也没有她这样的荣华富贵,就算有这样的荣华富贵,也没有她这样多子多孙;就算有这么多子孙,也不会像她这样,所有的子孙都能出人头地。 最重要的是,金太夫人不但有福气,而且还懂得怎么样去享福。 金太夫人一共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九个孙儿孙女,再加上二十八个外孙。 她的儿子和女婿有的是总镖头,有的是总捕头,有的是帮主,有的是掌门人,可说没有一个不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 其中只有一个弃武修文,已是金马玉堂,位居极品。还有一个出身军伍,正是当朝军功最盛的威武将军。 她有九个女儿,却只有八个女婿,只因其中有一个女儿已削发为尼,投入了峨眉门下,承继了峨眉“苦恩大师”的衣钵。 她的孙女和外孙也大都已成名立万。 她最小一个孙女儿,就是金灵芝。 金灵芝是同时认得楚留香和胡铁花的——他们正在澡堂里洗澡,她突然闯了进去。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这是个很奇特、很刺激的开始,但他们认得后共同经历的事,却更奇突刺激。 他们曾经躺在棺材里在大海上漂流,也曾在暗无天日的地狱中等死,他们遇到过用渔网从大海中捞起的美人鱼,也遇到过终生不见光明的蝙蝠人。 总之他们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伙计,所以他们成了好朋友。 胡铁花和金灵芝的交情更特别不同。 金老夫人的八旬大寿,他们当然不能不来,何况胡铁花的鼻子,早已嗅到万福万寿园窖藏了二十年的好酒了。 金灵芝坚决不要他们送礼,只要他们答应一件事:“不喝醉不准走。” 楚留香也要她答应一件事:“不能在别人面前说出他们的名字。” 胡铁花很守信。 他已醉过三次,还没有走。 他们初三就来了,现在是初七,来的客人更多,认得楚留香真面目的人却几乎连一个也没有。 金灵芝也很守信。 她并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泄漏楚留香的身份。 所以楚留香还可以舒舒服服的到处逛逛,他简直已逛得有点头晕,这地方实在太大,人实在太多。 初七这天正午,所有的人都要到大厅去向金太夫人拜寿,然后吃寿面。 万福万寿园厅再大,也容纳不了这么多人,所以客人只好分成三批,每一批都还是有很多人。 楚留香是第三批。 他本来是跟胡铁花一起从后园走出来的,走到一半,胡铁花忽然不见了。 人这么多,要找也没法子找。 楚留香只有一个人去,他走进大厅时,人仿佛已少了一些,有的人已开始在吃寿面,有些女孩子从两根筷子间偷偷的瞟他。 楚留香就算不是楚留香本人,也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他只有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的走到前面去拜寿。 他并不是这么规矩的人,但金太夫人正在笑眯眯的看着他——金灵芝在祖母面前是从来不敢说谎的。 金太夫人既然知道他是谁,在这么样一位老太太面前,楚留香也只有尽力,作出规规矩矩的样子来。 他实在被这位老太太看得有点头皮发炸。金太夫人在看着他的时候,就像在看着未来的孙女婿似的。 楚留香只希望她别要弄错了人。他硬着头皮走过去,仿佛觉得有个人走在他旁边,而且是个女人,一阵阵香气,直往他鼻子钻。 他真想回头看看。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噗——”的一声。 除了楚留香外,至少还有七八十个人也听到了这“噗”的一声。 第一,因为在金太夫人面前,大家都不敢放肆,所以寿堂里人虽多,却并不太吵。 第二,因为这声音特别响。 只要放过屁的人就都听得出这是放屁的声响。 每个人都放过屁。 这个屁除了特别响一点之外,也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地方。 只不过它实在不该在这时候放,不该在这地方放,更不该就在楚留香身边放。 楚留香眼睛忍不住往旁边瞟了瞟,站在他身旁的果然是个女人。 这女人不但很香,而且很美,很年轻。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因为这时已有七八十双眼睛向他这边看了过来,眼睛里带着点惊异带着点好奇,也带着点讥笑之意。 楚留香当然知道这屁不是他放的,但若不是他放的,就是这又香、又美、又年轻的女孩子放的。 一个君子怎么能让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承当放屁的罪名? 尤其当这女子正可怜兮兮的瞧着他,向他求助的时候,就算不是君子,也会挺身而出的。 楚留香虽没有当众说出,屁是我放的这句话,但他脸上的确已作出放过屁的表情,而且让每个人都能够看得出来。 那女孩子看着他时,却好像正在看着一个从千军万马,刀山火海中,冒着九死一生,将她救出来的英雄似的。 只要能被女孩子这么瞧一眼,这一点点牺牲又算什么呢? 为了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楚留香以前也不知做过多少比这次更牺牲惨重的事。 为了救一个如此美丽少女,你就算要楚留香独力去对付三只老虎,两只狮子,他也有勇气去。 他对付过的人甚至比狮子老虎还可怕十倍。 但他却实在没有勇气再坐下来吃寿面了,现在至少还有四五十双眼睛在看着他,其中至少有二十双是女孩子的眼睛。 用最快的速度拜完了寿,他就溜了出去。 院子里也有很多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有说有笑。 这些人大都是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其中也有几个是楚留香认得的。 他们却不认得楚留香,当然也不知道刚才的事,但楚留香却总觉得有点心虚,在大庭广众间放屁,毕竟不是件很光荣的事。 所以只要别人一看他,他就想溜。 他从前面的院子溜到花园,又从花园溜到后花园。 他忽然发觉后面一直有个人在盯着他。 他走到哪里,这人就跟到哪里,他停下来,这人也停下。 他虽没有看见这人,却已感觉到。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在暗中盯住楚留香,而能不让他发觉的。 楚留香故意做出一点也没有发觉的样子,施施然走过小桥。 小桥在荷塘上,荷塘旁有座假山。 他走到假山后,假山后总算没有人了,但这人居然还敢跟过来。 脚步很轻,不懂得轻功的人,脚步声总不会这么轻。 楚留香忽然回过头,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件淡青色的春衫,袖子窄窄的,式样时新,上面都绣着宝蓝色的花,配着条长可及地的宝蓝色百折裙。 楚留香对她第一眼印象是:“这女孩子很懂得穿衣服,很懂得配颜色。” 她娉娉婷婷的站在假山旁,低着头,咬着嘴唇,一双纤纤玉手,正在轻轻拢着鬓边被春风吹乱了的头发。 楚留香对她第二个印象是:“这女孩子的牙齿和手都很好看”。 她脸上带着红晕,艳如朝霞,一双黑白分明的翦水双瞳,正在偷偷的瞟着楚留香。 楚留香对她第三个印象是:“这女孩子全身上下都好看。” 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 她就是刚才在寿堂里站在他旁边的那女孩子。只不过楚留香刚才并没有看清楚她。 在那么多人面前,他实在不好意思看。 现在他可以看了。 能仔细欣赏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子,实在是种很大的享受。 那女孩子的脸更红了,突然一笑,嫣然道:“我叫艾青。” 她第一句话就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楚留香倒也没有想到,但他却懂得,女孩子肯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说出自己的名字,至少就表示她对这男人并不讨厌。 艾青低着头,道:“刚才若不是你,我……我简直非死不可。” 楚留香笑笑。 只不过为了个屁,就要去死,这种事实在不能了解。 他只能笑笑。 艾青又道:“救命之恩,我虽不敢言谢,但却不知该怎么样报答你才好。”她越说越严重了。 楚留香只有笑道:“那只不过是件小事,怎么能谈上救命之恩!” 艾青道:“在你说来虽是小事,在我说来却是天大的事,你若不让我报答你,我……我……” 她忽然抬起头,脸上露出很坚决的表情,道:“我就只好死在你面前。” 楚留香怔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将这种事看得如此严重。 艾青好像还怕他不相信,又补充着道:“我虽然是个女人,但也知道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站住脚,做事就得要恩怨分明,我不喜欢人家欠我的情,也从不欠人家的。你若不让我报答你,就是看不起我,一个人若被人家看不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本来好像很不会说话,很温柔,很害羞,但这番话却说得又响又脆,几乎有点像光棍的口气了。 楚留香苦笑道:“你想怎么报答我呢?” 艾青郑重道:“随便你要我怎么样报答你,我都答应。” 她脸上又起了阵红晕,但眼睛却直视着楚留香,说话的声音中更带着种说不出的诱惑。 大多数男人听了这种话,看到这种表情,都一定会认为这女孩子在勾引他,因为男人多多少少都免不了有点自作多情。 不明白她这意思的男人,若不是聪明得可怕,就是笨得要命。 楚留香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手摸着鼻子,忽然道:“你若一定要报答我,就给我五百两银子吧。” 艾青好像吓了一跳,道:“你要什么?” 楚留香道:“五百两银子,没有五百两,减为一半也好。” 艾青瞪大了眼睛,道:“你不要别的?” 楚留香叹道:“我是个穷人,什么都不缺,就只缺点银子,何况,一个人若想报答别人,除了给他银子外,还有什么其它更好的法子呢!” 艾青瞪着他,本来显得很惊讶,渐渐又变得很失望,嫣红的面颊也渐渐变得有点发青,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想不到你这人竟是个呆子!” 楚留香眨眨眼,道:“我是不是要得太少了?是不是还可以多要些?” 艾青咬着嘴唇,道:“一个女人若想报答男人,其实还有种更好的法子,你难道不懂?” 楚留香摇头,道:“我不懂。” 艾青跺了跺脚,道:“好,我就给你五百两。” 楚留香展颜笑道:“多谢多谢。” 艾青道:“我现在没有带在身上,今天晚上三更,我送到这里来给你。” 说完了这句话,她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瞪了楚留香一眼,恨恨道:“真是个呆子。” 楚留香望着她转过假山,终于忍不住笑了,而且仿佛越想越好笑。 除了他之外,居然还有别人在笑。笑声如银铃,好像是从假山里面传出来的。 楚留香倒真吃了一惊,他真没有想到这假山是空的,而且里面还躲着人。 一个人已从假山里探出头,还在笑个不停。 楚留香也跟别的男人一样,喜欢将女人分门别类,只不过他分类的方法跟别人多少有些不同。 他将女人分成两种。一种爱哭,一种爱笑。 爱笑的女人通常都会很美,笑得很好看,否则她也许就要选择哭了。 楚留香看过许多很会笑的女人,但他却不能不承认,现在从假山里探出头来的这女人,比大多数女人笑得好看得多。不但好看,而且好听。她的眼睛不大,笑的时候眯了起来,就好像一双弯弯的新月。楚留香本来喜欢眼睛大的女孩子,但现在却又不得不承认眼睛小的女孩子也有迷人之处。 事实上,他简直从未看过这么迷人的眼睛。他简直看得有点痴了。 这女孩子吃吃笑道:“看来她说得一点也不错,原来你真是个呆子。” 楚留香眨眨眼,道:“呆子也没什么不好,呆子至少不会偷听别人说话。” 这女孩子瞪眼道:“谁偷听你们说话,我早就在这里了,谁叫你们要到这里的。” 楚留香道:“你好好的躲在假山洞里干什么?” 这女孩子道:“我高兴。” 天大的道理也抵不上“高兴”两个字。楚留香知道自己又遇上个不讲理的女孩子了。 他常常提醒自己,绝不要去惹任何一个女人,更不要跟女人争辩。 你甚至可以打她,但绝不要跟她争辩。 楚留香摸摸鼻子,笑笑,准备开步走——我惹不起你,总躲得起你吧。 谁知这女孩子却忽然跳了出来,道:“喂,刚才那小姑娘好像是在勾引你,你知不知道?” 楚留香道:“不知道。” 这女孩子道:“她说的那些话,你难道真的一点也听不懂?” 楚留香道:“假的。” 这女孩子又笑了,道:“原来你并不是呆子。” 楚留香道:“我只不过不喜欢女人勾引我——我喜欢勾引女人。” 这女孩子瞟了他一眼,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勾引我?” 楚留香终于也忍不住笑了,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勾引你?” 这女孩子又道:“那么,你至少应该先问问我的芳名。” 楚留香道:“请问芳名?” 这女孩子笑了笑道:“我叫张洁洁,弓长张,清洁的洁。” 楚留香道:“张洁洁……” 张洁洁道:“嗳,不敢当,怎么一见面就叫我张姐姐呢!真是乖孩子。” 她话未说完,已笑得弯下了腰。 楚留香简直有点要笑不出来了。 他虽然并不时常吃人的豆腐,但被女人吃豆腐,倒还真是生平第一次。 ------------ 楚留香传奇小说桃花传奇 第二章 楚留香轻功无双,已是件毫无疑问的事。但等他掠到屋后,人又不见了。 屋后没有树,只有风,风吹过山坡。 楚留香忽然觉得风很冷。 “这只手要杀的人不是我,是艾青。” 楚留香凌空翻身,箭一般窜回,门还是开着的,他掠进去。 灯在桌上。赫然正是他刚才掷出的那盏灯。 只有灯,没有人。 斜阳照着屋角,艾青已不见了。 风从门外吹人,更冷。 楚留香的掌心渐渐潮湿,他眼角忽又瞥见了同样一只手。 手在窗台上。 还是那只手,指尖纤纤,指甲鲜红。 楚留香箭一般窜过去,突然出手! 这次他居然抓住了这只手。冰冷的手,一股寒意自指尖直透入楚留香的心。 他轻轻一拉,就将这只手拉了起来。 只有手,没有人。 一只断手。 被人齐腕砍断的,还在沁着血。 等血滴干,这只手就渐渐苍白,渐渐干瘪,就像是一朵鲜花突然枯萎! 第二回 勾魂玉手 你若看到一朵鲜花在你手里枯萎,心里总难免会觉得很惋惜,甚至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愁闷。 就算你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你也会不禁为之叹息。 美丽的生命为什么总是那么短促?但你看到的若是一只断手,看着这本来很美丽的手突然间干瘪,那么你心里就不仅会觉得惋惜愁闷。 你还会想到许多别的事。 这只手是谁的?是谁砍断了这只手? 楚留香忽然发觉这只手并不是刚才向他摇动的那只手。 这只手的手背上有一块乌青,是被人扭伤的痕迹。 他确信刚才那只手上绝没有这痕迹。 这只手是不是艾青的? 楚留香的心往下沉,他不能确定。 他一直没有仔细看过艾青的手,艾青身上有很多更值得他看的地方。 这也许就是刚才还在他身上轻轻爱抚的手。 这手仿佛突然扼住了楚留香的咽喉。 他转身冲出去,门外阳光照地。 旭日已东升。 阳光是件很奇妙的东西,它有时能令人发热,有时却能令人冷静。 楚留香一向喜欢阳光,他在初升的阳光下站了很久,尽力使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直等到头脑完全冷静下来,才将这件事重新想了一遍。 他想得很仔细,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错过。 这件事本是由艾青开始的,但奇怪的是,他想得最多的,不是艾青,而是张洁洁。 他想着张洁洁的时候,就看到了张洁洁。 她的人像是随时随地都会在他面前出现。 张洁洁正从山坡上走下来。 她嘴里轻轻哼着支轻巧而愉快的小调,手里拈着朵小小的黄花,黄花在晨风中摇动,她身上穿着的鹅黄轻衫也在风中飘动。 其他那些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都喜欢将衣衫做得很合身,甚至比合身更紧些,尽量使自己看来苗条。她却不同。 她衣服穿得宽宽的、松松的,反而使得她看来更婀娜多姿。 她衣服的颜色也许没有艾青配得那么好,但却更潇洒脱俗,既不刻意求工,也不矫揉做作。 她这人就像是她哼着的那支小调,轻松自然,令人愉快,尤其是在这晴朗干燥的三月清晨,在这新鲜温暖的初升阳光下,无论谁看到她,心里都会觉得很舒服。 楚留香看着她。 她也在看楚留香,脸上带着轻盈的浅笑,脚步轻盈得宛如春风。 她走过来,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笑道:“恭喜恭喜。” 楚留香道:“恭喜?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张洁洁道:“你看到新郎倌的时候,难道从来不说恭喜?” 楚留香没有说话。 因为张洁洁不让他开口,又道:“你看来好像累得要命的样子,是不是刚做过苦工?” 她吃吃的笑着,又道:“我这话问得真傻,新郎倌当然一定会很累的,任何一个新郎倌在洞房花烛夜里,都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笑笑道:“那并不是做苦工。” 张洁洁道:“当然不是。” 她咬着嘴唇,笑道:“苦的当然不是新郎倌,是新娘子。” 楚留香只好又笑了笑。 遇着这么大胆女孩子,他还能说什么? 张洁洁眨眨眼,又问道:“新娘子呢?难道起不了床了?” 楚留香道:“我正想问你。” 张洁洁道:“问我?问什么?” 楚留香道:“她在哪里?” 张洁洁目中露出吃惊诧异之色,道:“她难道已走了?” 楚留香点点头。 张洁洁道:“你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若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 楚留香道:“因为你对她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这次张洁洁的嘴忽然闭上了。 楚留香盯着她,缓缓道:“你知道她要杀我,知道她戴着一对杀人的耳环。” 张洁洁终于点点头。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洁洁道:“你认为我还知道些什么?” 楚留香道:“譬如说,是谁叫她来杀我的?为什么要杀我?” 张洁洁眼珠子转动道:“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楚留香道:“这句话也正是我想问你的,你是否……” 张洁洁打断了他的话,道:“难道你认为我也是跟她一伙的人?” 楚留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种态度通常就等于是默认。 张洁洁道:“我若真的是,为什么要将她的秘密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若不是,怎么会知道她的秘密?” 张洁洁沉默了很久,忽然从他身旁走过去,走进了那间屋子。 屋子里很乱。 艾青拿来砸楚留香的东西,还散在地上,一直没有收拾。 他们没有功夫收拾。 张洁洁又笑了,道:“这地方看来倒真像是个战场,为什么洞房总是……” 她声音突然停顿,笑容突然凝结。 她也看到了那只手。 楚留香一直在盯着她,注意着她脸上的表情,立刻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手?” 张洁洁仿佛连呼吸都已停顿,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道:“这不是人的手。” 楚留香道:“这难道是鬼手?”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鬼有什么可怕的?你几时听说过鬼真的杀死过人?可是这只手……” 她呼吸仿佛又变得很困难,又过了很久,才说出五个字:“这是勾魂手。”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勾魂手?” 张洁洁道:“无论谁只要看到一只勾魂手,迟早总要被它将魂勾走。” 她接着又道:“听说这勾魂手还分好几种,最差劲的一种要勾人的魂,也只不过半个月。” 楚留香道:“这是哪种?”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这是最好的一种。” 楚留香道:“依你看,是不是越好看的手,勾起魂来越快?” 张洁洁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笑了。 张洁洁瞪起眼,道:“你认为我是在吓唬你?你认为很好笑?等到你的魂魄被勾走时,你就笑不出来了。” 她冷冷接着道:“非但笑不出,简直连哭都哭不出了。” 楚留香笑道:“我只想知道它是用什么法子将魂勾走的,那种法子一定很有趣。” 张洁洁道:“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进了棺材。” 楚留香道:“但你却知道。” 张洁洁道:“我只知道这是勾魂手。” 楚留香道:“你以前见过?” 张洁洁道:“我只听人说过。” 楚留香道:“谁说的?” 张洁洁道:“一个……一个朋友。”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知道很多事?” 张洁洁道:“我告诉你的事,都是听他说的。” 楚留香道:“他现在哪里?”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楚留香道:“是早上,很早。” 张洁洁道:“在这么早的早上,你的朋友通常都在哪里?” 楚留香笑了,他忽然想起了胡铁花,笑道:“他们有时躺在别人的怀里,有时躺在小酒铺里的桌子底下。” 张洁洁也笑了,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的朋友既不是酒鬼,也不是疯子,他们都很正常,正常的人这种时候当然还在家里。” 楚留香道:“好,那么我们就走吧!” 张洁洁道:“走?走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当然是他的家。” 张洁洁瞪着眼,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你去!” 楚留香笑笑,道:“因为你若老不肯带我去,我就会很难受,你既然是我的好朋友,当然不会要我难受的。” 张洁洁咬着嘴唇,恨恨道:“我偏不带你去,偏要让你难受,最好能气死你。” 她去了。 当一个女孩子说要气死你的时候,她的意思往往就是表示她很喜欢你。 这道理没有人能比楚留香更明白的了。 蓝的天,白的云,阳光刚刚升起,照在红的花,绿的叶子上,叶子上还带着晶莹透明的新鲜露珠。 风也是新鲜的,新鲜而芬芳,就仿佛多情少女的呼吸。 在这么样一个早上,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陪着你,走在蓝天白云下,红花绿叶间,这当然是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 但楚留香今天却并不觉得十分愉快,他好像总是有个阴影。 一只手的阴影。 这只手好像随时随地都会从黑暗中伸过来,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扼死。 张洁洁看来倒比他愉快多了。 她手上刚折了一枝带露的野花,嘴里还在轻轻的哼着山歌。 她年轻而又美丽,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本就不该有烦恼的。 也许她根本没有学会如何去烦恼,如何去忧郁。 一辆骡车从山后转出来,车上载着半车莴苣,碧绿如翡翠。 赶车的老头子抽着旱烟,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灿烂如银。 张洁洁跳跃着奔过去,笑着招呼道:“老伯是不是要进城去?” 老头子本来眯着眼,看见她,眼睛也亮了,大声道:“是进城去,去卖菜。” 张洁洁道:“我们搭你老人家的车进城好不好?” 她不等人家说好,就已跳上了车。 像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既已跳上了车,从八岁到八十岁的男人都绝不会把她赶下来的。 老头子哈哈一笑,道:“车反正还空着,上来吧,你们小两口一起上来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只好跳上了车。 张洁洁看着他吃吃的笑,悄悄道:“人家说我们是两口子,你怎么不否认呢?”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不否认,我否认什么?” 张洁洁眨眨眼,道:“我们俩看来是不是真像小两口子?” 楚留香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微笑道:“我若是结亲结得早,女儿已经跟你差不多大了。” 张洁洁狠狠瞪了他一眼,狠狠道:“你就算想做我儿子,老娘还嫌你年轻了些。”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又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她觉得“老娘”这名词实在很新鲜,很有趣。 她好像很佩服自己,怎么能说得出这种名词来的。 楚留香看着她,忍不住也开心了些。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能令人愉快的,张洁洁就是这种人。 她无论对你怎么样,你都没法子对她生气。 赶车的老头子正在扭着头看他们,笑道:“看你们笑得这么亲热,一定是新婚的。” 张洁洁眨着眼道:“你老人家怎么知道?”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若是老夫老妻,就笑不出了,比如说像我这样,我一看见那黄脸婆,简直连哭都哭不出。” 张洁洁也笑了,笑着笑着,忽然重重的在楚留香鼻子上拧了一下。 楚留香只有干瞪眼,只有自认倒霉。 那老头子却在替他抱不平了,道:“好好的你拧他于什么?” 男人总是帮着男人说话的。 张洁洁抿嘴笑道:“我以后迟早也要变成黄脸婆的,不趁着现在欺负欺负他,等到那时,就只有让他来欺负我了。” 老头子哈哈大笑,点头道:“有理,说得有理,想当年我那老太婆生得还标致的时候,不也是整天拿我当受气包吗?” 他将旱烟袋重重的在车辕上一敲,瞧着楚留香笑道:“看来一个男人若想娶个标致的老婆,就得准备先受几年气。” 张洁洁道:“现在呢?现在你是不是常常拿她当受气包?” 老头子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的受气包还是我。” 张洁洁“噗哧”一笑,道:“无论做什么事,只要做习惯了,也没有什么了。” 老头子眯着眼笑道:“是呀,我现在就已渐渐觉得做受气包也蛮有意思的,我那老太婆若是三天不给我气受,我反而难过。”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 老头子忽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有一样事还是不太明白。” 楚留香道:“哪样事?” 他也开始搭腔了,因为他忽然也觉得这老头子很有意思。 老头子道:“别人都说怕老婆的人会发财,但我到现在还是穷脱了锅底,这又是为了什么?” 楚留香笑道:“也许怕得还不够厉害。” 老头子道:“要怎么样怕才能发财呢?我倒真想学学。” 楚留香道:“那么你就要从‘三从四德’开始学起了。” 老头子道:“男人也讲究三从四德?” 楚留香道:“现在已经渐渐开始讲究了,将来一定讲究得更厉害。” 老头子道:“你快说给我听。” 楚留香道:“老婆的命令要服从,老婆的道理要盲从,老婆无论到哪儿去,你都要跟从。” 老头子道:“原来这叫三从,四德呢?” 楚留香道:“老婆花钱你要舍得,老婆的意思你要晓得,老婆的气你要忍得,老婆揍你的时候你就要躲得,躲得越远越好。” 老头子一拍大腿,笑道:“好,小伙子,有出息,我看你将来一定是个百万富翁。” 他大笑着道:“我现在总算知道那些百万富翁是怎么来的了。” 楚留香忽又笑道:“但男人也不一定非得怕老婆才能发财的。” 老头子道:“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楚留香道:“有一种法子。” 老头子道:“哪种?” 楚留香道:“不要老婆。” 这里本就在城外近郊,他们谈谈笑笑好像很快就进了城,一个人只要还能笑,日子总较易打发的。 老头子道:“你们小两口是要到城里什么地方去呀?” 张洁洁道:“你老人家呢?” 老头子道:“我已经快到了,就在前面的菜市!……” 他忽然闭上了嘴,变得面色如土。 楚留香顺着他目光望过去,就看到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太婆正从菜市里冲出来,手里提着秤杆。 老头子看到了她,就像是小鸡看到老鹰似的,还没开口,老太婆已一把将他从车上揪下来,手里的秤也没头没脑的往他身上打下来,痛骂着道:“你这老不死,你这杀千刀,老娘正在奇怪,你为什么死到现在还不来,原来你在路上搭上了野女人。” 老头子一面躲,一面哀求,道:“你怎么能胡说,那是人家的老婆。” 老太婆变得更凶,打得更重,道:“放你娘的春秋屁,谁是谁的老婆,看那小狐狸精的样子,从头到脚有哪点像是正经女人!” 张洁洁这才明白她骂的是谁了,也不禁被她骂得怔住。 但眼看着那老头子已快被打得满地乱爬,她又有点不忍,悄悄地推了楚留香一把,道:“人家为了我们被揍得这么惨,你也不去劝劝。”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女人若要打自己的老公,连皇帝老子都劝不住的。” 张洁洁着急道:“你至少也该去替他解释呀,你们男人难道就一点也不同情男人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刚叫了一声:“老太太。”还来不及说别的。 那老太婆已往他面前冲了过来,瞪着眼道:“谁是老太太,你妈才是个老太太!” 老头子又急又气,在旁边直跺脚道:“你看这女人多不讲理,明明是你的老婆,她偏不信。” 老太婆眼睛瞪得更大,道:“那小狐狸精真是你老婆?” 楚留香只有苦笑点点头。 他生平最怕的是,就是遇见个不讲理的女人,若遇有比这件事更糟的,那就是遇见了个不讲理的老太婆了。 老太婆道:“她真是你老婆,好,我问你,你老婆叫什么名字?” 她问得倒也不算出奇,丈夫当然应该知道自己老婆的名字。 捕快们抓流莺土娟的时候,总是这样问嫖客的呢! 楚留香苦笑道:“她叫张洁洁……” 他正在庆幸,幸好还知道张洁洁的名字。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老太婆已跳了起来,大骂道:“好,你这小舅子,明明是你的姐姐,偏说是老婆,你什么人的小舅子不好做,为什么却偏偏做这老甲鱼的小舅子,你究竟拿了他多少银子?” 她越骂越气,手里的秤又没头没脑的往楚留香身上打了下来。 这实在未免太不像话了,老头子也着了急,赶过来拉,大声叫嚷道:“人家又不是你老公,你凭什么打人家?” 听他的说法,女人打老公好像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老太婆大叫道:“我偏要打,打死这小舅子……” 两人一个急着要拉,一个急着要打。 楚留香也看得发了怔,正不知是该劝的好,还是该溜的好。 忽然间,拉的和打的全都要跌倒,往他身上跌了过来。 到了这种时候,这种地步,楚留香也只好伸手去扶他们一把。 忽然间,老头子从下面抱住了他的腰,老太婆出手如风,手里的秤在一刹那间已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 “没有人能骗了楚香帅。” 这句话看来已应该加以修正了。至少应该在上面加一句: “除了女人外,没有人能骗得了楚香帅。” 楚留香也忽然发现了一样事:“老太婆也是女人,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一样不能信任。” 他早已发誓要加倍提防女人,只可惜还是忘了这一点。 他好像命中注定要栽在女人身上。 骡车又出了城。 老头子嘴里抽着旱烟,得意洋洋的在前面赶车。 楚留香躺在一大堆莴苣上,就像个特大号的莴苣——他一向很少穿绿颜色衣裳,偏偏今天例外。 衣服是苏蓉蓉特地为他做的。 “到人家那里去拜寿,总应该穿得鲜艳些,免得人家看着丧气。” 楚留香叹了口气:“为什么不挑红的黄的,偏偏挑了件绿的呢?” 他讨厌莴苣。 他一向认为胡萝卜和莴苣这一类的东西,都是给兔子吃的。 那老太婆就坐在他旁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好像对他很感兴趣。 只要是女人,就会对楚留香感兴趣,从八岁到八十岁的都一样。 张洁洁呢? 张洁洁早已不见了。 老太婆忽然看着他笑道:“这次的事,想必给了你个教训吧?” 楚留香道:“什么教训?” ------------ 楚留香传奇小说桃花传奇 第三章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头骡子就是刚才自己从外面跑进来的?” 伙计笑道:“我虽分不出骡子是丑是俊?但一头骡子是好是坏,我总能看得出来的,像这个骡子,我在半里地外都能认得出来。” 楚留香道:“这头骡子很不错?” 伙计道:“非常不错,一千头骡子里,也未必能找得出一头这么好的骡子来,所以……” “所以”下面忽然没有了,眼睛却在看着楚留香的手。 楚留香的手一向很少令人失望的。 所以这伙计才又接着说了下去,赔笑道:“像这么好的牲口,我们通常只卖给老主顾。” 楚留香的眼睛亮了,立刻问道:“你们这里的老主顾多不多?” 伙计笑道:“这么大的字号,若没有十来个老主顾,怎么撑得住?” 他接着又道:“像万盛、飞龙、镇远这几家大镖局就都是我们的老主顾了,但最大的主顾还得算是‘万福万寿园’金家。” 楚留香道:“金家的牲口也是从这里买的?” 伙计道:“每年我们从关外进牲口来,总是让金家的少爷小姐们来先挑好的……” 楚留香动容道:“这头骡子是不是金家买去的?你能不能确定?” 伙计点点头,道:“别家的牲口上一定都烙着标记,为的是怕牲口走失,但金家财雄势大,莫说根本没有人敢动他们的一草一木,就算真的丢了几头牲口,他们也根本不在乎。” 楚留香道:“所以只有他们家的牲口身上没有烙标记,是不是?” 伙计道:“所以我看这头骡子,八成是他们家丢的了。” 楚留香怔住了。 有些事本是他做梦都不会去想的,但现在却已想到了。 他这次到这边来,岂非只有金家的人才知道他的行动? 这件事一开始岂非就是在金家发生的? 何况除了金家外,附近根本就没有别的人能动用这么大的力量,指挥这么多高手,布下这么多圈套。 至少楚留香还没有听说附近有力量这么大的人物。 但金家为什么要杀楚留香呢? 楚留香非但是金灵芝的朋友,而且还帮过她的忙,救过她的命。 只不过金家的人口实在太多,分子难免复杂,其中也说不定会有楚留香昔日的冤家对头,连金灵芝都不知道。 可是据金灵芝说,她只将楚留香的行踪告诉了金老太太一个人,就连她那些兄弟叔伯们,都不知道楚留香这次来拜寿的事。 难道金灵芝在说谎? 难道这件事的主谋会是金太夫人? 楚留香的心乱极了,越想越乱,过了很久都不能冷静下来。 若是被敌人暗算,他永远都最能保持冷静。 但被朋友暗算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伙计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 他像是在自己感慨,又像是说给楚留香听的。 这里根本没有别的人,楚留香不得不问一句:“什么事?” 伙计道:“绑架。” 楚留香紧皱眉头道:“绑架?什么人绑架?绑谁的架?” 伙计叹道:“几条彪形大汉绑一个小姑娘的架,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把人家从对面那酒楼里绑出来,架上了马车,街上这么多人,竟连一个敢伸手管闲事的都没有。” 楚留香动容道:“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 伙计道:“一个很标致的小姑娘,穿的好像是一身红衣裳……” 他还想往下再说,只可惜说话的对象又忽然不见了。 楚留香已冲了过去。 他行动虽快,却还是慢了一步,既没有看见那些彪形大汉,也没有看见那辆马车,只看见一个卖水果的小贩在满地捡枇杷,嘴里骂不绝口,还有个小孩望着地上被打碎的油瓶和鸡蛋嚎啕大哭。 远处尘头扬起,隐隐还可以听到车辆马嘶声。 枇杷和鸡蛋想必都是被那辆马车撞翻的。 对面有个人,正牵着匹马往骡马号里走过来,楚留香顺手摸出锭金子,冲过去塞在这人手里,人已跳上了马背。 这人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已打马绝尘而去。 他做事一向最讲究效率,从不说废话,从不做拖泥带水的事。 所以他若真的想要一样东西,你除了给他之外,简直没别的法子。 江湖中人大都懂得如何去选择马,因为大家都知道一匹好马不但平时能做你很好的伴侣,而且往往能在最危险的时候救你的命。 马若也能选择骑马的人,一定就会选楚留香。 楚留香的骑术并不能算是最高的,他骑马的时候并不多。 但是他的身子很轻,轻得几乎可以让马感觉不出背上骑着人。 而且他很少用鞭子。 无论对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他都不愿用暴力。 没有人比他更痛恨暴力。 所以这虽然并不是匹很好的马,但现在还是跑得很快。 楚留香轻飘飘的贴在马背上,本身似已成为这匹马的一部分。 是以这匹马奔跑的时候,简直就跟没有骑它的时候速度一样。 按理说,以这种速度应当很快就能追上前面的马车了。 一匹马拉着辆车子,车上还有好几个人,无论多快的马,速度都会比平时慢很多的。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太讲理。 楚留香追了半天,非但没有追上那辆马车,连马车扬起的尘土都看不见了。 日色偏西。 大路在这里分开,前面的路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楚留香在三岔路口停下。 路旁有树,最大的一棵树下,有个卖酒的小摊子。 卖酒的人比买酒的还多。 因为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歇脚喝酒,卖酒的却是夫妻两个人,老板手里牵着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孩子。 丈夫已有四十五岁,太太年纪却还很年轻。 所以丈夫有点怕太太。 所以丈夫在抱孩子,太太却只是在一旁坐着。 楚留香一下了马,老板娘就站了起来,带着笑道:“客官可是要喝碗酒,上好的竹叶青。” 她笑得仿佛很甜,长得仿佛还不难看——也许这就是丈夫怕她的最大原因。 楚留香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第一,他从没有看别人太太的习惯。 第二,交了两天桃花运,他已几乎送了命,现在只要是女人,他就看着有点害怕。 他故意去看那老板,道:“好,有酒就来一碗。” 老板娘道:“切点卤菜怎么样?牛肉还是早上才卤的。” 楚留香道:“好,就是牛肉。” 老板娘道:“半斤?还是一斤?” 楚留香道:“随便。” 他有很好的习惯——他从不跟任何女人计较争辩,于是老板娘笑得更甜,忙着切肉倒酒。 的确是竹叶青,但看来却像是黄泥巴。 肉最少已卤了三天。 楚留香还是不计较,更不争辩。 他本不是来喝酒的。 他还是看看那老板;道:“刚才有辆马车走过,你们看见了吗?” 老板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他老婆喜欢说话,尤其喜欢跟又年轻、又阔气的客人说话。 他也知道说话的越多,小账越多。 老板娘道:“这里每天都有很多辆马车经过,却不知客官要找的那辆马车是什么样子?” 这下子倒把楚留香问住了,他根本连那辆车的影子都没看见。 老板娘眨眨眼,又道:“刚才倒是有辆马车奔丧似的赶了过去,就好像家里刚死了人,赶回去收尸似的,连酒都没有停下来喝一杯。”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对,就是那辆,却不知往哪条路上去了?” 老板娘沉吟着,道:“那好像是辆两匹马拉的黑漆马车,好像是往左边去了……” 她咧嘴一笑,又道:“客官为什么不先坐下来喝酒,等我再好好的想想。” 看来这老板娘拉生意的法子并不是酒和牛肉,而是她的笑。 她这法子一向很不错。 只可惜这次却不太灵了,她笑得最甜的时候,楚留香连人带马都已到了两三丈开外,只留了一小块银子下来。 他已不想叫任何女人对他的印象太好。 老板娘咬着嘴唇,恨恨道:“原来又是个奔丧的,赶着去送死么?” 黄昏,黄昏后。道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难走,仿佛又进入山区。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林木渐渐茂密,连星光月色都看不见。 楚留香忽然发现自己迷了路,既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到哪里去的。 更糟的是,上午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现在他的肚子空得简直就像是胡铁花的口袋。 他并不是挨不得饿,就算两三天不吃东西,也绝不会倒下去。 他只不过很不喜欢挨饿,他总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两件事,就是饥饿和寂寞。 现在就算原路退回也来不及了,这条路上惟一有东西的地方,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小酒摊子。 从这里走回去至少也要一个半时辰。 楚留香叹了口气,已开始对那比石头还硬的卤牛肉怀念起来。 看看四面黑黝黝的树影,阴森森的山石,听着远处凉飕飕的风声,冷清清的流水声…… 他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顶。 但最倒霉的人当然还不是他,艾虹就比他还要倒霉得多。 她已少了一只手,又被人绑架,也不知是谁绑走了她,更不知被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艾青。 艾青的遭遇也许更悲惨。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自己苦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也是个“祸水”,对他好的女孩子很少有不倒霉的。 流水声在风中听来,就好像是那些女孩子们的哀泣声。 楚留香轻抚着马鬃,喃喃道:“看样子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喝口水吧。” 他走到泉水旁,就看到小桥旁那小小人家。 小桥,流水,人家。 这本是幅很美,很有诗意的图画。 只可惜楚留香现在连一点诗意都没有,此刻在他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图画也比不上一碗红烧肉那么动人。 低低的竹篱上爬着一架紫藤花,昏黄的窗纸里还有灯光透出来。 屋顶上炊烟婀娜,风中除了花的香气外,好像还有葱花炒鸡蛋的香气,除了流水声外,又多了一种声音。 楚留香肚子叫的声音。 他下了马,硬着头皮去敲门。 应门的是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子,先不开门,只是躲在门后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楚留香,那眼色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楚留香唱了个肥诺,赔笑道:“在下错过宿头,不知是否能在老丈处借宿一宵,明晨一早上路,自当重重酬报。” 这句话,好像是他小时在一个说书先生嘴里听到的,此刻居然说得很流利,而且看来仿佛很有效。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实在不错。 这句话果然有效,因为门已开了。 这小老头其实并不老,只有四十多岁,头发都没有了。 他叫卜担夫,是个砍柴的樵夫,有时也打几只野鸡兔子换酒喝。 今天他刚巧打了几只兔子,所以晚上在喝酒,他酒喝得慢,菜却吃得快,所以又叫他的女儿炒蛋加莱。 他笑着道:“也许就因为喝了酒,所以才有胆子去开门,否则三更半夜的,我怎么肯随便就把陌生人放进来?” 楚留香只有听着,只有点头。 卜担夫又笑道:“我这里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怕被人抢,却有个漂亮女儿。” 楚留香开始有点笑不出了。 现在他什么都不怕,就只怕漂亮的女人。 有了人陪酒,就喝得快了些。 酒一喝多,豪气就来了。 卜担夫脸已发白,大声道:“鹃儿,快去把那半只兔子也拿来下酒。” 里面的屋子里就传来带着三分埋怨,七分抗议的声音,道:“那半只兔子你老人家不是要等到明天晚饭吃的么?” 卜担夫笑骂道:“小气鬼,也不怕客人听了笑话,快端出来,也不必切了,我们就撕着吃。” 他又摇头笑道:“我这女儿叫阿鹃,什么都好,就是没见过世面,我真担心她将来嫁不出。” 楚留香连头都不敢点了,一听到小姑娘要嫁人的事,他哪里还敢答腔? 一个布衣粗裙,不着脂粉的少女,已端了个菜碗走出来,低着头,撅着嘴,重重的把碗往桌上一搁,扭头就走。 楚留香虽然不敢多看,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卜担夫并没有吹牛,他的女儿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只不过脸色好像特别苍白。 害羞的女孩子大多是这样子的。 她既不敢见人,当然也就见不到阳光。 楚留香转过头,才发现卜担夫也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笑问道:“你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人家既已问了出来,你想不回答也不行。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老丈只管放心,令爱一定能嫁得出去。” 卜担夫道:“若嫁不出去呢?你娶她?” 楚留香又不敢答腔了,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多话。 卜担夫大笑,道:“看来你倒是老实人,不像别的小伙子那么油嘴滑舌,来,我敬你一杯,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了。” 卜担夫醉了。 一个人若敢跟楚留香拼酒,想不醉也不行。 “看来你倒是个老实人……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他有时被人称作大侠,有时被人看作强盗,有时被人看作君子,有时被人看作流氓……但被人看作个“老实人”,这倒还是平生第一次。 “他若知道我究竟有多‘老实’,一定会吓得跳起来三丈高。” 楚留香微笑着,躺了下去。 躺在稻草上。 这种人家当然不会有客房,所以他也只好在堆柴的地方将就一夜。无论如何,这地方总有个屋顶,总比睡在露天里好。 他若知道在这里会遇到什么事,宁可睡在阴沟也不愿睡在这里了。 夜已深,四下静得很。 深山里那种总带着几分凄凉的静寂,绝不是红尘中人能想得到的。 虽然有风在吹,吹得树叶嗖嗖的响,但也只不过使得这寂静更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白天经过了那么多事,在这么一个又凄凉,又萧索的晚上,躺在一家陌生人柴房里的草堆上面。 你叫楚留香怎么睡得着?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那说书先生说起的故事:“一个年轻的举人上京赶考,路上错过宿头,投宿到深山里一处人家,年迈的主人慈祥而好客,还有个美丽的女儿。” “主人看这少年学子年轻有为,就要将女儿嫁给他。他也半推半就,所以当夜就成了亲。” “第二天早上他才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坟堆里,身旁的新娘子已变成一堆枯骨,却仍将他送的聘礼的玉镯戴在腕上。” 楚留香一直觉得这故事很有趣,现在忽然觉得不太有趣了。 风还在吹,树叶还在嗖嗖的响。 如此深山,怎么会有这么样一户人家? “明天早上,我醒来时,会不会也是躺在一片坟堆里?” 当然不会,那只不过是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楚留香又笑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背脊上还觉得有点凉嗖嗖的。 幸好卜担夫没有勉强要将女儿嫁给他,否则他此刻只怕已要落荒而逃了。 风更大,吹得门“吱吱”发响。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苍白得就像是那位阿鹃姑娘的脸。 楚留香悄悄站起来,悄悄推开门,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 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这一生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事。他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推开过这扇门。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那位阿鹃姑娘正坐在月光下静静的梳着头。 少女们谁不爱美,就算在半夜里爬起来梳头,也不能算是件很稀奇的事,更不能算可怕。 但这阿鹃姑娘梳头的法子却很特别。 她将自己的头拿了下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下一下的梳着。 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苍白的手。头在桌上。人没有头。 楚留香全身冰冷,从手指冷到脚趾。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遇见到如此诡秘,如此可怕的事。 这种事本来只有在最荒诞的故事才会发生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亲眼看到。 阿鹃姑娘的头突然转了过来——用她的手将她的头转了面对着楚留香,冷冰冰的看着楚留香。 “你敢偷看?” 四下没有别人,这声音的确是从桌上的人头嘴里说出来的。 楚留香胆子一向很大,一向不信邪,无论遇着多可怕的事,他的腿都不会发软。 但现在他的腿已有点发软了。他想往后退,刚退了一步,黑暗中突然有条黑影窜了出来。 一条黑狗。这条狗竟窜到桌子上,竟一口咬住了桌上的人头。 人头竟已被狗衔走。还在呼叫:“救救我……救救我……” 卜阿鹃已没有头。没有头的人居然也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 第四回好梦难成 日光朦胧,月色苍白。 狗已窜入黑暗中,人头犹在哀呼:“救救我……救救我……” 没有头的人也还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 凄厉的呼声此起彼落。 风在呼号,伴着鬼哭。 无论谁看到这景象,听到这声音,纵然不吓死,也得送掉半条命。 楚留香没有。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窜了出去,去追那条狗。 “无论你是人是狗,只要在我饥饿时给了我吃的,在我疲倦时给我地方睡觉,我就不能看着你的头被狗衔走。” 这就是楚留香的原则。 他一向是个坚持自己原则的人。 狗跑得很快,一眨眼就又没入黑暗中。 “但无论你是人是狗,楚留香若要追你,你就休想跑得了。” 有些人甚至认为楚香帅的轻功,本就是从地狱中学来的。 掠过竹篱时,他顺手抽出了一根竹子。 三五个起落后,那条衔着人头的狗距离他已不及两丈。 他手中短竹已飞出,箭—般射在狗身上。 黑狗惨嚎一声,嘴里的人头就掉了下来。 楚留香已掠过去拾起了人头。 冰冷的人头,又冷又湿,仿佛在流着冷汗。 楚留香忽然觉得不对了。 “波”的一声人头突然被震碎,一股暗赤色浓腥烟从人头里射了出来,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臭。 楚留香倒下。 无论谁嗅到这股恶臭,都一定会立刻倒下。 夜露很重,大地冰冷而潮湿。 楚留香倒在地上。 远处隐隐有凄厉的呼声随风传来,也不知是犬吠?还是鬼哭? 突然间,一条人影自黑暗中飘飘荡荡的走了过来。 一条没有人头的人影。 没有头的人居然也会笑,站在楚留香面前“格格”的笑。 突然间,已被迷倒的楚留香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这“无头人”的衣襟。 “嘶”的,衣襟被扯开,露出一个人的头来。 卜担夫! 原来他有头,只不过藏在衣服里,衣服是用架子架起,若非他的人又瘦又矮,看来当然就不会如此逼真。 那颗被狗衔去的头呢? 头是蜡做的,里面藏着些火药和引线,引线已燃着,只要能算准时间,就能算准引线的长短。 他时间算得很准。 所以人头恰巧在楚留香手里炸开,将迷药炸得四射飞散。 ------------ 楚留香传奇小说桃花传奇 第四章 眼看卜阿鹃的指甲已将抓到她脸上,她身子才忽然随着树干滑了上去,就像是—只狸猫,眨眼间就滑到树梢。 卜阿鹃脚尖点地,也跟着窜了上去。 张洁洁娇笑着道:“这个女人好凶呀,香哥哥,你还不快来帮我的忙。” 她故意把“香哥哥”三个字叫得又甜蜜,又肉麻。 楚留香听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卜阿鹃更听得火冒三丈高,冷笑道:“这个女人好不要脸,也不怕别人听了作呕。”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攻出七招。 张洁洁一面躲避,一面还是在笑着道:“不要脸的人是我?还是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的香哥哥非礼你?” 卜阿鹃连话都气得说不出了,只是铁青着脸,出奇的招式更毒辣。 张洁洁道:“其实你本来也该学学我的,你若也叫他香哥哥,他也许就会非礼你了。” 卜阿鹃怒道:“放你的屁。” 张洁洁笑道:“好臭。” 她一直在不停的闪避,似已连招架之力都没有,突然惊呼一声,转身就跑,嘴里还在大叫道:“这女人的爪子好厉害,若真抓破了我的脸,将来叫我怎么嫁得出去?” 她在前面跑,卜阿鹃就在后面追。 两个人的轻功都不弱,尤其是张洁洁。 楚留香几乎从未看过轻功比她更高的女人——连男人都很少。 他本来像是要追过去劝架,但想了想,还是停下了脚步。 两个女人打架的时候,男人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站在那里不动,假如能忽然变得又聋又瞎,那更是明智之举。 风吹着树叶,连她们的声音都已听不到。 难道她们两个人全都溜了? 突然间,黑暗中有个人在低低的唱。 “两个女人打架去,只有一个能回来……你猜回来的是谁?” 楚留香想也不想,道:“张洁洁。” 果然是张洁洁,她身子一闪,已到了楚留香面前,媚笑道:“乖弟弟,你又叫姐姐干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还是这句老话,你怎么也说不腻?” 张洁洁笑道:“我非但说不腻,也听不腻,你就算一天叫我八百声姐姐,我还是一样开心。” 她眨了眨眼,忽又问道:“你开心不开心?” 楚留香道:“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张洁洁道:“两个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你打架,你难道还不开心?” 楚留香眨了眨眼,道:“打死了没有?” 张洁洁道:“你放心,像那么一个标标致致的小姑娘,我也舍不得打死她的。” 楚留香道:“既然没有打死,到哪里去了?” 张洁洁忽然扳起脸,道:“你问这做什么?是不是还在想她?想非礼她?”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真是那样的人?” 张洁洁冷笑道:“你难道还是个好人不成?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们两个一个非礼来,一个非礼去,现场只怕早已非礼得一塌糊涂了。”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真佩服你,这些话真亏你怎么说得出来的?” 张洁洁道:“一个女人吃醋的时候,再难听的话也一样说得出来。” 楚留香道:“你吃醋?” 张洁洁瞪眼道:“吃醋又怎么样?……吃醋难道犯法?” 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道:“其实你就算一定想非礼,也用不着去找她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我还能找谁?” 张洁洁眼波流动,悠悠道:“你至少还有一个人能找。” 楚留香道:“这人在哪里?” 张洁洁咬着嘴唇,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楚留香看来就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眼睛也发了直,东张西望的找了半天,才皱着眉喃喃道:“奇怪我怎么看不到……” 张洁洁恨恨的瞪着他,忽然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她出手实在快,快得令人躲不了。 但这次她却失手了,她的手已被楚留香捉住。 楚留香道:“你若真的想打我,出手就应该再快一点。” 张洁洁似笑非笑用眼角瞟着他,淡淡道:“你以为我真打不到你?你以为你真能抓我的手?” 楚留香道:“这难道不是你的手?” 张洁洁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呆子,你难道看不出这是我故意让你抓住的?” 楚留香道:“故意?为什么?” 张洁洁垂下了头,轻轻道:“因为我喜欢你拉着我的手。” 她的声音又温柔,又甜蜜,在这静静的晚上,从她这么样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简直就像是世上最美丽的歌曲。 楚留香的心也开始溶化了,就像是春风中的冰雪。 就在这时,张洁洁的手突然一翻,扣住了楚留香的腕子,另一只手立刻随着闪电般挥出,重重的向楚留香右脸上掴了过去。 她娇笑着道:“这下子你……你总躲不掉了吧……”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楚留香的心已溶化,但手却没有溶化,也不知道怎么样一来,张洁洁挥出来的手又被他捉住,本已扣住他腕子的手也被捉住。 张洁洁只觉得他一双手好像连半根骨头都没有。 楚留香微笑着,淡淡说道:“这下子你还是没有打着。” 张洁洁恶狠狠的瞪着他,瞪了半天,目中渐渐有了笑意,终于咧嘴一笑,嫣然道:“其实我根本就舍不得打你,你又何必紧张呢?” 这又证明一件事。 老实的女人不一定可爱,可爱的女人不一定老实。 只要你觉得她可爱,无论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你都应该相信的。 否则你就不是个聪明的男人,也不是个活得快乐的男人。 楚留香现在并不快乐。 因为他虽然很想相信张洁洁,却又实在很难相信。 张洁洁一直在盯着他,忽然道:“看来你好像并不太信任我。”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能信任你么?” 张洁洁道:“我害过你没有?” 楚留香道:“没有。” 张洁洁道:“我对你好不好?” 楚留香道:“很好。” 张洁洁道:“我没有害过你,又对你很好,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楚留香回答不出所问,所以他只有回答道:“我不知道。” 天大的道理也说不过我不知道。 你就算说出一万种道理来,他还是不知道,你对他还有什么法子? 张洁洁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也是个不讲理的人。” 楚留香笑道:“天下不讲理的人,本就很多,并不是只有我一个。” 张洁洁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来得很巧?” 楚留香道:“的确很巧。” 张洁洁道:“你想不出我怎么会找到你的?” 楚留香道:“的确想不出。” 张洁洁道:“好,我就告诉你,这只因我本就一直在暗中盯着你。”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我当然也并不知道你往哪条路走,幸好有个人告诉了我。” 楚留香道:“谁?” 张洁洁道:“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又白又胖的小老板娘。” 她又在用眼角瞟楚留香,似笑非笑的,冷冷道:“你一定又在奇怪她怎么还记得你?那只因她对你也很有意思,说你又英俊,又可爱,又有男子气,惟一的缺点就是出手不太大方,只给了人家两钱银子。”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她现在已经对我这么有意思了,我若再给得多些,那怎么受得了?” 张洁洁冷笑道:“为什么受不了?人家白白胖胖的,一脸福相,而且,又会做生意,又会生儿子,你说她有哪点不好?” 楚留香正色道:“其实她还有点最大的好处,你还不知道。” 张洁洁道:“哦?” 楚留香道:“她只卖酒,不卖醋。” 张洁洁道:“这也能算她的好处?” 楚留香道:“她若卖醋,醋坛子岂非早已被你打翻,连老本都要蚀光了?” 星更稀,夜已将尽。 张洁洁不知从哪里摘了朵小花,忽而衔在嘴里,忽而戴在耳朵上,忽而又拿在手里玩,好像忙极了。 她这人就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的,不但手要动,嘴也要动,整个人不停的在动,没有事的时候也能找出件事来做做。 若要她闭上嘴,安安分分的坐一会儿,那简直要她的命。 楚留香越来越看不透她了。 有时她看来还像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子,但有时却又像是比最老的老狐狸还要机灵。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已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了,可是你来找我干什么?” 张洁洁瞪了他一眼,道:“别人都能来找你,我为什么不能?” 楚留香道:“别人来找我,那是想来要我的命,你呢?” 张洁洁道:“我不想要你的命,我还想留着你跟我斗嘴哩。” 楚留香苦笑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要来跟我斗嘴的?” 张洁洁嫣然道:“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毛病。” 她神色忽然变得很郑重,正色道:“我来找你,只为了要告诉你两件非常重要的消息。” 楚留香道:“什么消息?” 张洁洁道:“我已经打听出那老头子夫妻俩是什么人了。”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你还记不记得那老太婆手里总是提着样什么东西?” “一杆秤。” 那老太婆就是用秤打她老公的。 楚留香眼睛亮了起来,动容道:“我想起来了,衰公肥婆,秤不离砣。” 张洁洁笑道:“不错,那老头子就是‘秤’,老太婆就是‘秤砣’,两人倒真是名副其实,你简直再找不出一个人比那老太婆更像秤砣的了。” 楚留香并没有笑。 因为他知道这夫妻两人名字虽可笑,长得也可笑,其实却是很可怕的人。 张洁洁道:“据说这夫妻两人,本是岭南黑道中一等一的高手,而且手下还有股很庞大的恶势力,只不过十几年前忽然洗手不干,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消息,却不知道这次怎么会忽然出现的?” 楚留香道:“想必是有人特地请他们出来杀我。” 张洁洁说道:“你想是谁请他们出来的呢?能请得动这种洗手已久的黑道高手,这种人的面子倒真不小。” 她眼珠子转动着,忽又接着道:“那匹骡子的主人是谁,我也查出来了。” 楚留香道:“是谁?” 张洁洁道:“金四爷。” 楚留香皱眉道:“金四爷又是何许人也?” 张洁洁道:“金四爷就是金灵芝的四叔,也就是“万福万寿园”中最有权威的一个人,你既然去那里拜过寿,想必总见过这个人的。” 楚留香点点头,他不但见过这个人,而且印象还很深。 金四爷本就是个很容易让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他身材并不十分高大,但却极健壮,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山,无论谁都休想能将他扳倒。 楚留香甚至还记得他的相貌——双很浓的眉,双目灼灼有光,留着很整齐的胡子,就是笑的时候,看来还是很有威严。 你随便怎么看,他都是个很正派的人。 楚留香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那夫妻两人就是他请出来的?要杀我的人也是他?” 张洁洁淡淡道:“我什么都没有说,只不过说那匹骡子是他的。” 楚留香道:“你怎么知道?” 张洁洁笑了笑,道:“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楚留香道:“什么法子?” 张洁洁眨着眼,道:“那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张洁洁道:“因为我不高兴。” 天终于亮了。 他们终于已走出了山区地界,那匹马居然还在后面跟着。 有人说,狗和马都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其实它们只不过都已养成了对人的依赖性而已,宁可做人的奴隶,也不敢去独立生存。 张洁洁眼珠子转动着,忽然笑道:“我辛辛苦苦赶来告诉你这些事,你该怎么谢我呢?”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 他发现只有用这句话来对付张洁洁最好。 张洁洁笑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楚留香道:“你知道什么?” 张洁洁道:“我知道你是个小气鬼,真要你谢我,杀了你也不肯的,但我若要你请我喝杯酒,你总不该拒绝了吧。” 楚留香也笑了,道:“那也得看情形,看你喝得多不多,还得看那地方的酒贵不贵。”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幸好我知道有个地方,非但酒不贵,而且还有个又白又胖的老板娘,而且这老板娘还在一心想着你,看来你就算不给钱都没关系。” 楚留香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你真要到那地方去?” 张洁洁道:“非去不可,我已去定了。” 还早得很,三岔路口上那个小酒摊却居然已摆了起来。 早上赶路的人本就比较多。 那愁眉苦脸的老板正在起火生炉子,弄得一身一脸都是煤烟。 那又白又胖的老板娘正铁青着脸在旁边监督着他,好像满肚子都是“下床气”,吓得她手里抱着的孩子连哭都不敢哭。 一看到楚留香,她的心花就开了,脸上也堆出了笑容,旁边牵着她衣角的孩子本已为了要吃卤蛋挨了顿揍,现在她已先将卤蛋塞到孩子嘴里,表示她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很慈祥的母亲。 张洁洁用眼角瞟着楚留香,吃吃的笑。 楚留香只有装作看不见。 等老板娘去切菜倒酒的时候,张洁洁忽然附在他耳边,悄悄道:“我实在冤枉了她,她虽然很白,却一点也不胖。” 楚留香还是听不到。 张洁洁又道:“你看她的皮肤,嫩得就好像要沁出水来似的,我若是男人,不论她有没有丈夫都要想法子把她弄到手的。”她越说越得意好像还要说下去。 幸好酒菜已端上来了,老板娘甜甜的笑着道:“今天的牛肉可真是刚卤好的,相公你尝尝就知道。” 张洁洁忽然道:“你只请相公尝,姑娘我呢?” 老板娘瞪了她一眼,勉强笑道:“相公先尝过了,姑娘再尝也不迟。”这句话还未说完,她已扭过了头,头还没有完全扭过去,脸已扳了起来。 张洁洁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悄悄笑道:“原来她看我不顺眼,看来我还是走了的好,也免得惹人讨厌。” 她拿起杯酒一饮而尽,转身就走。 楚留香失声道:“你真的要走?” 张洁洁道:“我说过只喝你一杯酒的,喝多了岂非又要叫你心疼?” 她的人已窜上了楚留香的马,打马就走,又吃吃的笑道:“这匹马先借给我,下次见面时再还给你,你总不至于小气得连一匹马都不愿借给别人吧!” 这句话说完人和马都已去远。 楚留香本来要追的,却又停了下来。 他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要去追人家的理由。 “我既没有害过你,又没有欠你的,你凭什么要来追我?” 他就算追上去,人家一句话也能把他挡回来。所以楚留香只有看着她去远,只有在那里发怔,苦笑。 只听那老板娘道:“那位姑娘是不是有点毛病?怎么说起话来总是疯疯癫癫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她没有什么毛病,有毛病的是我。” 老板娘手里摇着孩子,脸上带着春花般的笑容,眼睛瞟着楚留香,轻轻的咬着嘴唇,悄悄道:“那么你遇见我可真是运气,我专会治你这种男人的毛病。”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站起来。 他已对自己发过誓,只要看见女人对他笑,他就立刻走得远远的。 老板娘好像很吃惊,瞪大了眼睛,道:“相公你连口酒都没喝,就要去了吗?” 楚留香扳着脸,道:“这酒是酸的。” 他正想转身,忽听老板娘大声道:“等一等,我还有样东西给你。”喝声中,她忽然将怀里的孩子朝楚留香抛了过来。孩子“哇”的一声哭了。楚留香不由自主,已伸手将孩子接住。 就在这时,一旁蹲在地上起火的老板已箭一般窜了过来。老板娘身子也已掠起。 她实在一点也不胖,身子轻盈如飞鸟。 楚留香手里抱着人家的孩子,下面又有张椅子挡住了他的脚。孩子哭得好伤心,他怎么能将一个正在哭着的婴儿甩开来? 楚留香当然不是那种人。所以他就倒了霉。 楚留香躺在那里,看来好像舒服得很。 这张床很软,枕头不高也不低,何况旁边还坐着个笑容如春花般的女人,正在喂他吃东西。 别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羡慕极了。 只有他自己一点也不羡慕自己,除了嘴还能动,鼻子还能呼吸外,他全身都已僵得像块死木头似的,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老板娘手里拿着杯酒,慢慢的倒入他嘴里,媚笑着道:“这酒酸不酸?” 楚留香道:“不酸。” 老板娘又挟了块牛肉道:“这牛肉好吃不好吃?” 楚留香道:“好吃。” 老板娘眼波流动,笑得更甜,道:“我长得漂亮不漂亮?” 楚留香道:“漂亮极了。”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有多漂亮?” 楚留香道:“比天仙还漂亮。” 老板娘道:“比起那疯疯癫癫的小丫头呢?” 楚留香道:“至少比她漂亮三万八千六百五十七倍多。” 老板娘道:“有这么好的酒和牛肉吃,又有这么漂亮的女人陪着你,你还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害怕,怕你那愁眉苦脸的老板回来,把我卤在牛肉锅里。” 老板娘嫣然道:“你放心,他不会回来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老板娘道:“因为我那老板本是借来用用的,现在已用过了,所以就还给了人家。” 楚留香道:“难道连孩子也是借来的?” 老板娘道:“当然也是借来的。” 她忽然拉开了衣襟,露出坚挺饱满的胸膛,道:“你看我像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吗?” 楚留香想闭起眼睛都不行,所以只有笑道:“一点也不像。” 老板娘微笑道:“你真有眼光,难怪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你。” 她轻轻抚着楚留香瘦削的脸,柔声道:“你什么都好,就只是太瘦了一点,若跟着我,我一定把你养得胖胖的。” 楚留香看着她的胸膛,实在不敢想她要用什么来养他。 老板娘眼波流动,忽然又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要对你怎么样?” 楚留香道:“不知道。” 老板娘媚眼如丝,咬着嘴唇,道:“我要将你当做我的儿子。” 楚留香笑了——你可以说他是在笑,也可以说他是在哭。 有种笑本来就和哭差不多。 他的手若还能动,一定又忍不住要摸鼻子了。 老板娘看着他的脸上的表情,笑得更开心,道:“你知道天下最愉快的事,就是做人家的儿子。” 楚留香道:“我有个朋友不是这么样说的。” ------------ 楚留香传奇小说桃花传奇 第五章 “我也不能算你的客人。” “但你却是来找我的。” “也许是。” “也许?” 楚留香笑得也很冷淡:“现在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你要找的是谁?” “有个人好像一定要我死。” “所以你也想要他死?” 楚留香又淡淡的笑了笑:“自己不想死的人,通常也不想要别人死。” 这句话的另一方面也同样正确。 “你若想杀人,就得准备着被杀!” 她还在看着楚留香,美丽而冷淡的眼睛里,忽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 “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她忽然站起来,走向窗下,推开窗子,让晚风吹乱她的发丝。 过了很久之后,她好像才下了决心。 忽然道:“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窗外夜色凄清,窗下的人白衣如雪。 她背着楚留香,并没有回过头,腰肢在轻衣中不胜一握。 这么样一个人,居然会是个阴险恶毒的凶手?楚留香不能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凶手,除非他真的是凶手,而且已到了不能不承认的时候。 楚留香看着她的背影,还是忍不住要问:“真的是你要杀我?” “嗯。” “那些人都是你找来杀我的?” “是。” “你认得我?” “不认得。” “不认得为什么要杀我?” 没有答复。 “艾青呢?她们姐妹是不是被你绑走的?她们的人在哪里?” 还是没有答复。 楚留香叹了口气,冷冷道:“你难道一定要我逼你,你才肯开口?” 她忽然转过身,盯着楚留香。 她眼睛里的表情更奇怪,好像在看着楚留香,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又过了很久,她才一字字慢慢的说道:“你要问的话,我都可以说出来。” 楚留香道:“你为什么不说?” 她的声音更低,道:“在这里我不能说。” 楚留香道:“要在什么地方你才能说?” 她的声音已低如耳语,只说了两个字:“床上。” 屋角里有扇门。 轻帘被风吹起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屋里的一张床。 床前低垂着珍珠罗帐。 她已走进去,走入罗帐里。 她的人如在雾里。 “床上,你若想睡,就跟我上床。” 楚留香做梦也想不到会从她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嘴里,听到这种话。 这实在不能算是句很优雅的话。当然更不高贵。 无论是一个什么样女孩子,在你面前说出这种话,你就算很愉快,也同样会觉得这女人很低贱。 可是她,却不同。 她在楚留香面前说这句话的时候,楚留香既没有觉得很愉快,并没有觉得她是个很低贱的女人。 因为她对你这么样,并没有表示出她喜欢你,也没有表示出她要你。 她只不过要你这么样做。 因为她对这种事根本看得很淡,根本不在乎。 也许她并不是真的这样,但无论如何,她的确已使楚留香有了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通常都会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雪白的衣服已褪下,她的胴体却更白,白而晶莹。 那已不是凡俗的美,已美得圣洁,美得接近神。 你也许日日夜夜都在幻想着这么一个女人,但我可以保证,你就算在幻想中,也绝不会真的奢望能得到这么样一个女人。 因为那本不是凡人所能接近,所能得到的。 你可以去幻想她,去崇拜她,但你却绝不敢去冒渎她。 假如现在偏偏就有这么样一个女人在等着你,你也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得到她。 而且不费吹灰之力,你心里会怎么想? 楚留香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在这种时候,一两动作比一吨思想都有用。 他慢慢的走过去,掀起了罗帐。 屋里也有灯。 屋内的灯光忽然满洒在她身上。 她身上如缎子般的发着光,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可是她并没有看楚留香。 她目光仿佛还停在某一处非常遥远的地方。 楚留香却在看着她,似已不能不看她。 她当然知道他在看她,却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她还是不在乎。 她要你这么做,可是她自己却不在乎——她既没挑逗你,更没有引诱你,只不过要你这样做。 她简直冷得可怕。 但最冷的冰也正如火焰一样,你去摸它时,也同时会有种被火焰灼烧的感觉。 楚留香心里也似已有股火焰燃起。 若是别的男人,现在一定用力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在自己怀里,让她知道你是个男人。 让她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强者。但楚留香却只不过轻轻拉起了她的手。 她的手纤秀美丽,十指尖尖,手心柔软得如同婴儿的脸。 婴儿的脸总是苹果色的,她手心也正是这种颜色。 甚至连楚留香都没有看过如此美丽的手。 因为他看过的女人,手里就算没有握过刀剑,也一定发过暗器。 就算最小心的女人,练过武功之后,手上都难免留下些瑕疵。这双手却是完美无瑕的。 楚留香低下头,目光沿着她柔和的曲线滑下去,停留在她足踝上。 她的足踝也同样纤秀而美丽。 就算最小心的女人,练过武之后,足踝也难免会变得粗些。她显然绝不是个练过武的女人。 楚留香轻轻吐出口气,慢慢的抬起头。忽然发现她已在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带有种冷淡讥讽的笑意,淡淡道:“你好像很懂得看女人。” 他的确懂得。 有经验的男人看女人,通常都先从手脚看起。但这绝不是君子的看法。 她又笑了笑,淡淡道:“现在你是否已满意?” 就算是最会挑剔的男人,也绝不会对她不满意的。所以楚留香根本用不着回答。 她还在淡淡的笑着,目光却似又回到远方,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抱我到床上去。” 楚留香抱起了她。床并不太大,却很柔软。雪白的床单好像刚换过,连一点皱纹都没有。 无论对哪种男人来说,这张床也绝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理想的女人,理想的床。 在这种情况下,男人还能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楚留香抱起了她,轻轻放在床上。 她已在等着,已准备接受。 楚留香只要去得到就行,完全没有什么值得烦恼担心的。因为这件事根本没有勉强。 屋子里没有别的人,她绝不会武功,床上也绝没有陷阱。 只要他得到她,就可以知道他最想知道的秘密。 这种好事到哪里找去?他还在等什么?为什么他还站在那里不动,看起来反而比刚才更冷静? 难道他又看出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 她等了很久,才转过脸,看着他,淡淡道:“你不想知道那些事?” 楚留香道:“我想。” 她又问:“你不想要我?” 楚留香道:“我想。” 她目中终于露出了笑意,道:“既然你想,为什么还不来?” 楚留香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一字字道:“是谁要你这么做的,你为什么要……”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听“当”的一声,就好像有面铜锣被人自高处重重的摔在地上。 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呼声。 “捉贼,快来捉贼!这里有个采花贼。” 只叫了两声就停止。然后四面又是一片寂静,叫声好像没有人听见。 楚留香并没有往外冲,甚至连一点这种意思他都没有。他目光甚至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她脸上也完全没有丝毫的惊异的表情,什么样的表情都没有。 这世上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她关心的事。过了很久,她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她看着楚留香,忽然问道:“你是个君子?不是个聪明人?” 楚留香道:“两样都不是。” 她又问:“你是什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我只不过是个傻子。” 她忽然也笑了笑道:“也许你根本就不是个人。” 直到这时,她目中才真的有了笑意。但那也是种很缥缈,很难捉摸的笑意,就连笑的时候,她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幽怨和辛酸。楚留香看着她,忽然也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他忽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本来以为你一定会失望的?” 沉默了很久,她才慢慢的点了点头,幽幽道:“我知道,就连我自己,都以为我一定会很失望的。” 楚留香道:“但现在你好像并不觉得失望。” 她想了想,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真的那么样的盼望过。” 楚留香道:“你盼望过什么?” 她又笑了笑,一字字道:“什么都没有,现在我已经很满足。” 她真的已很满足? 楚留香似乎还想再问,但看到她那双充满了寂寞和幽怨的眸子,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他不忍再问,就悄悄的转过身,悄悄的走了出去。可是他本来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又有什么令人不能问,不忍问的秘密和隐痛?楚留香认为她盼望的是什么?失望的又是什么? 她究竟是不是这件事的主谋?这些问题有谁能答复? 楚留香悄悄的走了,她在看着。外面的灯光不知何时已熄灭。 她看着楚留香的身影慢慢的消失——然后她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片黑暗! 绝望的黑暗。她目中忽然涌出一串珍珠般的泪珠。珠泪沾湿了枕头—— 第七回九曲桥上 窗子虽然是开着的。 但却看不见窗外的星光月色。 楚留香木立在黑暗中。 他悄悄的来,现在又悄悄的走。 既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 可是他脸上的表情为什么如此痛苦?他为什么痛苦?为谁痛苦? 来的时候他只敲了敲门,就这样简单的进来了。 走的时候他连一声“珍重”都没有说,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走了。 在这里他虽没有得到什么,却也没有失去什么。 在他充满了传奇和危险的一生中,这好像只不过是个很平淡的插曲,既不值得回忆,更不值得向人们诉说。但他自己却知道,这件事是他毕生难以忘怀的。 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如此接近死亡过。 “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最可怕的!” 他是不是真的已看出了危险在哪里?他究竟看出了什么? 这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只可惜他也许永远也不会说了。 夜更静寂。 刚才那一声锣响,和那一声大叫,仿佛根本没有惊动任何人。 难道这里的人都是聋子? 难道这里根本就没有别的人? 至少总应该有一个——那大叫的女人。 为什么她只叫了一声? 她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又忽然走了? 她是谁? 这些问题也许连楚留香都无法答复。 有风吹过的时候,他仿佛听到屋子里传出一阵轻轻的啜泣声。 他想回头,却又忍住。 因为他知道,既不能安慰她,也不能分担她的悲哀和痛苦——除了同情外,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只有狠下心来,赶快走,赶快将这件事结束。 他这一生也从未如此狠心过。 刚才来的时候,他本觉得自己很可笑,现在却觉得自己很可恶。 又有风吹过,他忽然推门走了出去。 他怔住。 花园里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但却有人。 一长排人,就像是一长排树,静静的等在黑暗中,动也不动。 楚留香看不见他们的脸,也看不出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只看见了他们的弓,他们的刀。 弓已上弦,刀已出鞘。 屋子在桥上,桥在荷塘间。他们已将这花林中的荷塘完全包围住。 但他们来的时候,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么多人的脚步声,居然能瞒过楚留香。 楚留香只有苦笑。 当时他的思想确实太乱,想的事确实太多。 这些人的脚步声也实在太轻,只有经过最严格训练的人,才会有这么样的脚步声,才能在无声无息中将弓上弦,刀出鞘。 但真正可怕的并不是他们。 可怕的是那个训练他们的人! 就在这时,九曲桥头上,忽然有两只燃烧着的火把高高举起。 在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火光,总是令人眩目的。 眩目的火光,点亮了一个人的脸。 楚留香总算看见了这个人,看清了这个人。 此刻他最不愿看见的,也正是这个人。 在万福万寿园最有权威的人,几乎就已可算是江南武林中最有权威的人。 这个人并不是金老太太,她已刚刚成为一种福寿双全的象征,已刚刚成为很多人的偶像。 真正掌握着权威的人是金四爷。 他一只手掌握着亿万财富,另一只手掌握着江南武林中大半人的生死和命运! 眩目的火光,照亮了一个人的脸。 一张充满了勇气、决心和坚强自信的脸,一个相貌威严,宽袍大袖的中年人。 桥头摆着张大而舒服的太师椅。 金四爷头发用黑缎子随随便便的挽了个髻,脚下也随随便便的套了双多耳麻鞋,就这样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 但却绝没有人敢随随便便的看他一眼,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随随便便的说一句。 有种人无论是站着,是坐着,还是躺着,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威严。 金四爷就正是这种人。 楚留香看过他,也知道他是那种人。 他知不知道楚留香是哪种人呢? 楚留香叹了口气,终于走了过去,等他走到金四爷面前时,脸色已很平静。 能看到楚留香脸上有惊慌之色的人并不多。 金四爷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眸子,正盯在他脸上,忽然道:“原来是你。” 楚留香道:“是我。” 金四爷冷冷道:“我们还真没有想到是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没想到金四爷居然还认得我。” 金四爷沉着脸,道:“像你这样的人,我只要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忘记。” 楚留香道:“哦?” 金四爷道:“你有张很特别的脸。” 楚留香道:“我的脸特别?” 金四爷道:“无论谁有你这么样的一张脸,再想规规矩矩的做人都难得很。” 楚留香又笑了,又摸了摸鼻子。 他本来是想摸摸自己脸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摸在鼻子上的。 金四爷冷冷道:“所以我一眼就看出你绝不是个规规矩矩的人。” 楚留香道:“所以你才没有忘记我?” 金四爷道:“哼。” 楚留香道:“但我也没有忘记金四爷。” 他微笑着,又道:“像金四爷这样的人,无论谁看过一眼,都很难忘记的。” 金四爷脸色变了,厉声道:“你既然还认得我,你就不该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已经来了。” 金四爷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他本来的确不知道。就算他早已知道,还是一样会来。 金四爷道:“你知不知道三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胆敢随意闯入这里!”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怒道:“不知道怎么会来?” 楚留香苦笑道:“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来了。” 金四爷瞪着他看了半天,忽又问道:“你连刚才看见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楚留香道:“不知道,却很想知道。” 金四爷一字字道:“她是我的女儿!” 楚留香又怔住了,这下子才真的怔住了。 金四爷表情变得很奇怪,沉声道:“你若是看到有人半夜里从你女儿屋里走出来,你会怎么样去对付他?” 这句话问得好像也有点奇怪。 楚留香却还是摇摇头,道:“不知道。” 这次他说的不是真话。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做父亲的人通常只有两种法子—— 若不打死那小子,只有逼他娶自己的女儿做老婆。 金四爷脸上现出怒容,厉声道:“你真不知道?” 楚留香道:“我没有女儿。” 金四爷怒道:“你知道什么?” 楚留香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到现在为止,我只知道一件事。” 金四爷道:“哪件事?” 楚留香苦笑道:“我只知道我自己好像已掉进个圈套里,忽然间就莫名其妙的掉了下去。” 他的确有点莫名其妙。等他发现这是个圈套时,绳子已套住了他的脖子。 金四爷脸色又变,厉声道:“圈套!什么圈套?” 楚留香道:“不知道。” 他苦笑着,接着道:“我若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圈套,就不会掉下来了。” 金四爷冷冷道:“你是不是还想跳出去?” 楚留香道:“想得要命。” 金四爷道:“一个人若已真的掉在圈套里,就很难再跳出去。” 楚留香道:“的确很难。” 金四爷道:“你知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出得去?”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目光忽又变得很奇怪,道:“那只有一种法子。” 楚留香道:“请教。” 金四爷沉声道:“只要你忘记这个圈套,你就已不在这圈套里。” 楚留香想了想,道:“这句话我不太懂。” 金四爷道:“你若忘记这是个圈套,哪里还有什么圈套?” 楚留香又想了想,道:“我还是听不懂。” 金四爷沉下了脸,道:“要怎样你才懂?”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厉声道:“好,我告诉你!” 他霍然长身而起,忽然已站在楚留香面前,左掌在楚留香眼前挥过,右手闪电般去抓楚留香的腕子。 这并不能算是很精妙的招式。 楚留香七八岁的时候,就已学会对付这种招式的法子。 他就算闭着眼,再绑住一只手,一条腿,也能避开这一招的。 但金四爷的招式却已变了,忽然间就变了,也不知是怎么变的。 楚留香忽然发现金四爷的右手在他眼前,本来在他眼前的那只左手,竟已扣住了他的腕子。 他这才吃了一惊。 这一两年来,他会过的绝顶高手,比别人一生中听说得还多。 石观音的身法,“水母”阴姬的掌力,蝙蝠公子的暗器,薛衣人的剑……可说无一不是登峰造极的武功,每一招使出,几乎都有令人不得不拍案叫绝的变化,不能不惊心动魄的威力。 但楚留香却从未见过,像金四爷这一招那么简单,那么有效的武功。 这一招好像就是准备用来对付楚留香的! 楚留香的腕子立刻被扣住。 金四爷低叱一声,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手臂反抡,竟将楚留香整个人摔了出去。 他拍了拍手,吐出口气,脸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显然对自己的武功觉得很满意。 谁一招能将楚留香摔出去,都应该对自己很满意。 眼看着楚留香的头就要撞上桥边的石柱,金四爷就慢慢的转过身,挥了挥手,意思是要他的家丁们将楚留香的尸体抬去。 ------------ 楚留香传奇小说桃花传奇 第六章 结局 水中的人影消失时,那黑衣老妪的人也已消失,也不知道消失在水里,还是消失在风里。 也不知是真的有她这么样一个人来过,还是只有水中那一条鬼般的影子? 但没有人,又怎会有影子? 胡铁花瞪着楚留香,瞪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的确有点变了!”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不是有点变,是变得很厉害,以前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你会变成这样。” 楚留香苦笑道:“我现在是怎么样子?” 胡铁花道:“一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样子,一副叫我看着生气的样子。” 他忽然一拍桌子,道:“那个太婆也许并不是个老妖怪,但张洁洁却不折不扣是个小妖怪。” 楚留香道:“她不是……” 胡铁花大声道:“她不是谁是?若不是她,你怎会变成这样子?” 楚留香道:“可是……你也不能怪她。” 胡铁花道:“不怪她怪谁?” 楚留香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你怎么能怪她?” 胡铁花道:“所以你还是要去找她?” 楚留香不说话,不说话的意思通常就是承认。 胡铁花道:“为了要找她,你真的不惜放弃一切,牺牲一切?” 楚留香道:“我……” 胡铁花道:“你真舍得放弃你那条船?那些陈年的波斯葡萄酒?还有你拼了十几年命才换来的一点名声?……” 他越说声音越大,忽然跳起来大声道:“就算这些东西你全可以不要,难道连朋友也不要?” 楚留香不说话。 不说话的意思,也并不一定就是承认。 胡铁花又瞪了他很久,整个人忽又倒在椅子上,叹息着道:“其实我当然知道,朋友你还是要的,否则你又怎会辛辛苦苦的来找我?” 楚留香还是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用不着再说。 只要你真正能够了解友情的存在,就什么都不必再说。 又过了很久,胡铁花才慢慢的接着道:“但你最好莫要忘记,除我之外,你还有很多朋友!” 楚留香当然不会忘记。 谁能忘得了苏蓉蓉?宋甜儿?李红袖? 胡铁花道:“她们天天都在等着你,甚至比我更关心你,你难道不明白?” 楚留香道:“我明白。” 胡铁花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不要这些朋友,但你这一去,却真的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楚留香道:“我……我会回来的。” 胡铁花道:“你用不着骗我,那些人的传说,我也听说过,据我所知,世上比他们更可怕的人,只怕连一个都没有。”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因为石观音、水母、血衣人,他们无论多厉害,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他们却是一家人,据说每个人的武功都已出神入化!” 楚留香道:“传说是传说,其实……并没有真的看见过。” 胡铁花沉声道:“就因为没有人见过,所以才更可怕。” 他不让楚留香说话,接着道:“但最可怕的,还不他们的人,而是他们住的那山洞。” 楚留香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因为谁也不知道那山洞里究竟有什么机关,什么埋伏。”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连蝙蝠岛那样的山洞,我都去过,还有什么别的地方不能去?” 胡铁花道:“莫忘记那次你是多少人去的?若没有华真真,那次你就休想能回来。” 他大声接着道:“这次你还能找得到华真真那样的人陪你去么?我……”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就算找得到,我也不能让她陪我去。”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这件事只能由我一个人去做,否则……” 胡铁花抢着道:“否则你就永远休想再见到张洁洁了?” 楚留香叹息着,点了点头。 胡铁花道:“这话也是那老太婆说的?”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所以你准备一个人去,去对付他们一家人,连我都不能陪你去?”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是个三头六臂的活神仙?” 楚留香道:“我不是。” 胡铁花道:“但你还是非去不可?” 楚留香道:“是。” 胡铁花道:“她真的值得你这么样做?” 楚留香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不管她值不值得,我都一定要这么样做。”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我一定要找到这件事的真相,一定要查出那个人究竟是谁,你若是我,我相信你也一定会这么样做的。” 胡铁花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楚留香也不再说什么,沉默了半晌,就慢慢的站起来,走过去,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然后就猝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脚步还是很稳健,但却也很沉重。 胡铁花并没有站起来送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 门外一片黑暗。 无星无月,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中。 然后胡铁花才转过头,凝视着这一片黑暗,他耳旁仿佛也响起了那老妪的魔咒:“……你若去了,就得决心放弃你在红尘中所拥有的一切……” “……你若不去,也必将终生痛苦……” “这一去纵然永不复返,你也不能后悔……” 现在楚留香终于去了。 他究竟走上了条什么样的路? 是不是有去无回的路? 胡铁花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他只能感觉到冷汗正一粒粒从他额上沁出,慢慢的沿着他鼻侧流下来。 他只知道楚留香这一去,无论是不是能回得来,都一定会受到很多折磨,很多痛苦。 危险在他们看来,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有些折磨和痛苦,却是不能忍受的。 胡铁花突然跳了起来,放声大呼:“你若是胡铁花,你能不能就这么样看着楚留香走上这么一条绝路?” 第十一回山在虚无缥缈中 山,山巅。 山巅在群山中,在白云间。 云像轻烟般缥渺,雾也像轻烟般缥渺,群山却在烟雾中,又仿佛是真?又仿佛是幻。 只有这清澈的流水,才是真实的,因为楚留香就在溪水边。 他沿着流水往上走,现在已到了尽头。 一道奔泉,玉龙般从山巅上倒挂下来,溅起了满天珠玉。 这正是苍天的大手笔,否则还有谁能画得出这一幅雄壮瑰丽的图画? 故老相传,就在这流水尽头处,有一处洞天福地,隐居着武林中最神秘的一家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 现在,这已是流水的尽头,传说中那神秘的洞天在哪里? 楚留香还是看不见。 “难道这一道飞泉,就是苍天特意在他们洞门前悬挂起的珠帘?”楚留香走过去,又停下。 就算这飞泉后就是他们洞府的门户,他也不能就这样走进去。 若没有某种神秘的魔咒,又怎能喝叫开这神秘的门户? 青石上长满了绿苔,楚留香在石上坐了下来。 他脸上似已失去了昔日的神采,显得如此苍白,如此疲倦。 张洁洁若看见他现在这样子,会不会为他心酸?为他流泪? 楚留香轻轻叹息,抬起头,望着山巅的白云。 他仿佛想向白云探问,但白云却无声息。 世上又有谁能带给他消息? 一缕金光,划破了白云,照在流水旁。 他忽然发现流水旁出现了条人影,乌发高髻,一身青衣;一双眼睛在烟雾中看起来,仍然亮如明星,就像是自白云间飞降的仙子。 她双手捧着个白玉瓶,卷起了衣袖,露出双晶莹的粉臂,正在汲着山泉。 黄金般的阳光,就照在她白玉般的脸上。 楚留香看着她,呼吸突然停顿! 白云终于有了消息。 这少女岂非正是白云遣来,为他传递消息的?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放声欢呼! “艾青!” 这少女正是艾青。 她风采依旧:还是楚留香初见时那么妩媚、那么美丽。 她身上穿的,也仿佛还是那天她在万福万寿园去拜寿时同样的衣裳,耳上戴着对翠玉耳环。 看见了这双耳环,楚留香就忍不住想起了那一夜在山下小屋中的绮旎风光。 她的温柔,她的缠绵,足以令世上所有的男人永难忘怀。 但这些日子来,楚留香却似已完全忘记了她。 他实在觉得很惭愧,很歉疚,几乎无颜再见她。 但他却不能不见她,他正有千百句话要问她。 “那天早上,你怎么忽然不见了?” “那只摄魂的断手,象征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现在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你是不是知道张洁洁的消息?” “你是不是也和那神秘的一家人,住在那神秘的洞天里?”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放声高呼:“艾青!” 山泉闪着光,白玉瓶也在闪着光。 艾青汲满了一瓶山泉,就站起来,转回身,仿佛要走回白云深处。 她竟似完全没有听见楚留香的呼声。 楚留香的呼声更响:“艾青,等一等。” 她还是没有听见。 但这时楚留香已飞鸟般掠过了山泉,又像一朵白云,忽然落在她面前。 艾青停下脚步,看着他,面上既没有惊奇,也没有欢喜。 她就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很久不见了,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你!” 艾青面上还是全无表情,冷冷的看着他,道:“你是谁,为什么拦住我的路?” 他的声音柔媚清脆,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不过已变得冷冰冰的,全无表情。 楚留香道:“你……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艾青冷冷道:“我根本就从未见过你。” 楚留香长叹了一声,苦笑道:“我知道我亏负了傲,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也曾千方百计的找过你。” 艾青皱眉道:“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你难道真忘了我?” 艾青道:“我本就不认识你。” 楚留香道:“但我却认得你,你叫艾青。” 艾青道:“我也不认得艾青,闪开!” 她的手忽然向楚留香脸上挥了过去。 楚留香只有闪开。 他当然还有别的法子来对付她,但在这种情况下,却只有闪开。 一个女孩子,若咬紧牙关说不认得你,你除了让她走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忽然会变得如此无情? 难道她也有什么不能告人的苦衷? 难道她的爱,已变成了恨? 楚留香想不通。 艾青已从他身旁走过去,带着种淡淡的香气走了过去。 就连这香气,都是楚留香所熟悉的。 他死也不能相信这少女不是艾青。 白云缥渺。 艾青的身影,又将渐渐消失在白云中。 楚留香突然转身,跟了过去。 艾青走得并不快,腰肢婀娜,仿佛雾中的花,风中的柳。 少女走路的风姿,本是迷人的。 但楚留香现在却已无心欣赏,他只是跟着她走。 山路窄而崎岖,也不知是由哪里开来?也不知道行向何处? 山路的尽头,只有白云,看不见洞天福地,也看不见琼楼玉宇。 艾青却似已将乘风归去。但归向何处呢? 楚留香跟得更近,追得更紧,生怕又失去她。 艾青突然回头,目光比山巅的风更尖锐,更冷,盯着楚留香,冷冷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我还想问你几句话。” 艾青道:“好!问吧。” 楚留香道:“你真的不是艾青?” 艾青道:“连这名字我都未曾听过。” 楚留香道:“万福万寿园呢?” 艾青道:“那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你没有去过?” 艾青道:“十年来,我根本从未下山一步。” 楚留香看着她,实在已无话可说。 所有的这一切事,全都是为了她在万福万寿园中,放了个屁而引起的。 现在她却说从未到万福万寿园去过,而且从未见过楚留香。 楚留香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也许我认错了人,也许我根本不该再见你。” 艾青道:“不错,你根本就不该来的,那天也不该到万福万寿园去。” 楚留香霍然抬头,道:“你既然不认得我,怎知道我去过万福万寿园?” 艾青脸色立刻变了,身子突然掠起,掠入了缥缈的白云中。 楚留香正想追过去,但就在这时,白云间突又出现了两个人。 两个麻衣高冠的中年人。 他们不但装束打扮和楚留香那天见到的麻衣老人完全一样,就连神情都仿佛相同。 他们的脸,惨白而无血色,显得说不出的冷漠,说不出的高傲。 也许他们是来自天上的,也许是来自地下的,无论他们来自何处,都像是不屑与凡人为伍。 楚留香忽然明白了。 那麻衣老人夫妇,想必就正是那姓麻的一家人中的长者。 张洁洁和这一家人,想必有某种神秘而不寻常的关系。 那天她突然失踪,也说不定就是被那麻衣老人夫妇逼走的,否则,她又怎忍不告而别,而且一别全无消息? 楚留香的心,就像是在被火焰燃烧着! 他发誓,无论如何,也得将她从这一家人手里救出来。 无论要他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在所不惜,甚至连死都没关系。 山风吹散了白云!白云又聚起! 那两个麻衣高冠的中年人,还是冷冷的站在白云间,冷冷的看着楚留香。 其中一个人身材较矮,但看来却更有威严,突然道:“你从哪里来的?最好还是赶快回到那里去。” 他的声音也和他的神情同样冷漠高傲,就像是神在对他的子民发号施令。 楚留香反而镇定了下来,慢慢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回去?” 麻衣人道:“因为这本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 楚留香笑了,道:“这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你难道不是凡人?” 麻衣人道:“我不是。” 他神情还是那么冷漠高傲,就好像真的将自己当做神一样! 楚留香笑道:“你若不是人,是什么?” 麻衣人冷冷道:“你既不该来,更不该问。” 楚留香道:“我也来了,也已问过了。” 另一个麻衣人突然道:“你既已来了,就不必再回去。” 楚留香道:“我本就不想再回去。” 两个麻衣人对望了一眼,身子突然同时一转。 每个人都会转身的,但他们转动的姿势和方法,却跟任何人都绝不相同。 他们身子忽而向左转,忽而向右转,不但转动自如,而且转个不停。 连楚留香都看不出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难道他们想将自己转晕? 就在这时,两个麻衣人忽又同时向他转了过来,围着他的身子转,越转越快。 楚留香当然见过“八卦游身掌”一类的功夫,这种功夫最厉害之处,就是围着你的身子转,转得你头晕脑胀,然后再乘机出手。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出手,更不知道他们将从何处出手,所以想防备都很难。 但“八卦游身掌”那一类的功夫,也绝不是这样子的。 那种功夫只不过是围着你转,他们自己的身子并不转。 这两人却像是两个大陀螺。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们是什么了,你们果然不是人,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两个麻衣人突然同时出手。 他们一共只有四条手,但手的影子却像有二三十个,四面八方的向楚留香拍了过来。 谁也看不出他们哪只手是实,哪只手是虚。 楚留香好像也看不出。 只听“啪!啪!啪!啪!”一连串四响掌声。 楚留香就已倒下。 他怎会如此容易就被人击倒? 是不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种武功? 这种武功的确太诡异,太奇妙。 “带他回去!” “为什么要带他回去?” “这人绝不是无意中闯进来的。” “所以你要带他回去,问他的来意?” “不错。” 这当然是麻衣人的对话,声音还是同样冷漠,虽然他们一出手就将对方击倒,但他们自己并不觉得欢喜得意,也不觉得奇怪。 因为他们认为这种武功只要一使出来,本就没有人能躲得了。 就算他们知道自己击倒的是楚留香,他们也不会觉得意外。 事实上,楚留香究竟是谁?他们根本不知道。 所以楚留香是不是真的被他们击倒而昏迷,他们也不知道。 楚留香慢慢的将眼睛张开一线。 直到现在,他才微开眼睛。 那两个麻衣人一路将他抬到这里,他都一直闭着眼睛。 虽然他说不出有多么想看看他们入山的途径,但他还是勉强忍耐着,勉强控制自己。 因为他知道他们与人交手的经验虽不丰富,阁历虽不多,但耳目反应,却一定比平常人都灵敏得多。 他们也许看不出你是否真的晕倒,但你无论有什么动作,都一定休想瞒过他们。 无论对人和事,楚留香的判断,一向都很少有错误的。 几乎从来没有过! 这是间简陋的石室,简陋而古朴,就像是那些麻衣人本身一样,总令人觉得有种不可描述的高傲尊贵之意,令人不敢轻视。 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会突然觉得生命的短促,自身的渺小。 石壁上点尘不着,亮得就像是镜子。 屋顶很高,高不可攀,屋子里除了一张很大的石榻外,几乎全无别的陈设。 现在,楚留香就躺在这石榻上,目光从屋顶移向石壁,又从石壁移向门。 门是关着的。 门外是什么地方?有些什么东西?是不是还有人在看守着? 楚留香完全不知道。 他只能感觉到!麻衣人转过很多次弯,上了几次阶梯后,才将他抬到这里。 然后就听不到他们任何声音。 麻衣人到哪里去了?准备怎么样处置他?楚留香也完全不知道。 现在他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圣坛究竟在哪里,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进得去? 在这里等,等到有人单独进来的时候,用最快的手法制住他,换过他的衣服,再用最简单的易容术改变一下容貌,然后就混出去。 那圣坛既然是他们最重视的地方,想必在这山窟中的心脏地带,圣坛外想必总有些特殊标布。 假如他运气稍微好一点,说不定就能混到那里,只要他能闯进去,以他的轻功,就很少有人还能拦住他。 这就是楚留香想出来的法子,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法子实在不太高明,非但不高明,而且毛病很多。 第一,假如没有人单独进来,他这法子根本就行不通。 第二,易容术也是根本靠不住的——你可以改扮成这张三李四,去瞒过不认得他的人,但这里的人却是一个大家族,每个人彼此都一定很熟悉,他很容易就会被人认出来。 第三,那圣坛之外也许连一点标布都没有,就算他能找到那里,也认不出来,也许他根本就找不到。 这法子不但太冒险,简直已可说是有点荒谬。 但这却是他能想得出来的惟一的法子,何况他运气一向不错。 所以他只有等。 石板冷得要命,硬得要命,睡在上面,骨头都会睡硬,骨髓都像是要结冰。 他真想下来溜溜,活动活动筋骨,接下去说不定有许多场硬战要打,这些日子来,他的精神和体力都差劲得很。 可是,假如刚好在他活动的时候,有人进来了,那怎么办呢? 所以他只有老老实实的,躺在又冷又硬的石板上,自己对自己苦笑。 楚留香这一生中,几时做过这种缩头缩脑,畏首畏尾的事? 他胆子真的这么小了?真的这么怕死?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江湖传说,楚留香根本不是人,是个鬼,是神。 ------------ 楚留香传奇之新月传奇 第一章 <<旧雨楼·古龙《楚留香系列·新月传奇》——第一章 一碗奇怪的面>> 古龙《楚留香系列·新月传奇》 第一回一碗奇怪的面 夜,春夜,有雨,江南的春雨密如离愁。 春仍早,夜色却已很深了,远在异乡的离人也许还在残更中,怀念着这千条万缕永远剪不断的雨丝。城里的人都已进入了梦乡,只有一条泥泞满途的窄巷里,居然还有一盏昏灯未。 一盏已经被烟火熏黄了的风灯,挑在一个简陋的竹棚下,照亮了一个小小的面摊,几张歪斜的桌椅和两个愁苦的人。 这么样一个凄凉的雨夜,这么样一条幽僻的小巷,还有谁会来照顾他们的生意? 卖面的夫妇两个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窄巷里居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居然有个青衣人冒着斜风细雨踽踽行来,蜡黄的面色在昏灯下看来仿佛重病已久,看来应该躺在床上盖着棉被吃药的。 但是他却告诉这个小面摊的老板:“我要吃面,三碗面,三大碗。” 这么样一个人居然有这样的好胃口。 老板和老板娘都忍不住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客官要吃什么面?” 虽然已经有三十多岁,身材却还很苗条的老板娘问他:“要白菜面?肉丝面?还是蹄花面?” “我不要白菜肉丝,也不要蹄花。”青衣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我要一碗金花、一碗银花、一碗珠花。” 他不是来吃面的,他是来找麻烦的。 可是这对卖面的夫妻脸上却连一点惊奇的表情都没有,只淡淡的问:“你有本事吃得下去?” “我试试。”青衣人淡淡的说:“我试试看。” 忽然间,寒光一闪,已有一柄三尺青锋毒蛇般自青衣人手边刺出,毒蛇般向这个神情木讷的面摊老板心口上刺了过去。出手比毒蛇更快、更毒。 面摊老板身子平转,将一根挑面的大竹筷当作了点穴镢,斜点青衣人的肩井穴。 青衣人的手腕一抖,寒光更厉,剑尖已刺在面摊老板的心口上,却发出了“叮”的一声响,就好像刺在一块铁板上。 剑尖再一闪,青锋已入鞘,青衣人居然不再追击,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态度看着这对夫妇。 老板娘却笑了,一张本来很平凡丑陋的脸上,一笑起来居然就露出了很动人的媚态。 “好,好剑法。”她搬开了竹棚里一张椅子:“请坐,吃面。” 青衣人默默的坐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很快就送了过来。 面碗里没有白菜、肉丝、蹄花,甚至连面都没有,却有一颗和龙眼差不多大小的明珠。 在这条陋巷里的这个小面摊,卖的居然是这种面,有本事能吃得下这种面的人实在不多,可是这个人并不是惟一的一个。 他刚坐下,第二个人就来了,是个看来很规矩的年轻人,也要吃三碗面,也是要“一碗金花、一碗银花、一碗珠花。” 面摊的老板当然也要试试他“有没有本事能吃得下去?” 他有。 这个年轻人的剑法虽然也跟他的人同样规矩,但却绝对迅速、准确、有效,而且剑式连绵,一剑发出,就一定有连环三着,多已不能再多,少也绝不会少,剑光一闪,“叮、叮、叮”三声响,老板的胸口已被一剑击中三次,这个规矩人用的规矩剑法,竟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快了三倍。 老板连脸色都变了,老板娘却喜笑颜开,年轻人看到她的笑容,眼睛里忽然有种他这种规矩人不该有的感情,老板娘笑得更妩媚。 她喜欢年轻的男人用这种眼光看她。但是她的笑容忽然又冻结在脸上,年轻人的眼睛也冷了,就好像同时感觉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气袭来。 他的剑已入鞘,长而有力的手掌仍紧握剑柄,慢慢的转过身,就看见一个身材虽瘦如竹竿,肩膀却宽得出奇的独臂人站在密密的雨丝中,背后斜背着一根黑竹竿,把一顶破旧的竹笠低低的压在眉下,只露出左边半只眼睛,锥子般盯着这个年轻人,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是不是铁剑方正的门下?” “是。” “那么你过来。” “为什么要我过去?过去干什么?” “过来让我杀了你。” 斗笠忽然飞起,飞入远方的黑暗中,昏暗的灯光就照上了独臂人的脸,一张就像是屠夫肉案般刀斑纵横的脸,右眼上也有个“十”字形的刀疤,像一个铁枷般把这只眼睛完全封死,却衬得他另外一只眼中的寒光更厉。 年轻人握剑的手掌已沁出冷汗,已经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他也看得出这个“十”字形的疤,是用什么剑法留下来的。 独臂人已伸出一只瘦骨嶙峋青筋凸起的大手,反手去抽他肩后的漆黑竹竿。 但是老板娘忽然间就已掠过面摊,到了他面前,用一双柔软的手臂,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脖子,踮起了足尖,将两片柔软的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轻轻的说:“现在你不能动他,他也是我特地找来的人,而且是个很有用的人,等到这件事办完,随便你要怎么对付他都行,反正他也跑不了的。”她软语轻柔:“我也跑不了的。” 她说话的声音和态度都像是情人的耳语,简直就好像把她的老公当作个死人一样,那位面摊的老板居然也好像根本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独臂人盯着她,忽然一把拎住了她的衣襟,把她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拎过那个面摊子,才慢慢的放下,然后就一字字的说:“我要吃面,三碗面,三大碗。” 老板娘笑了,笑容如春花:“这是我跟别人约好的,为的只不过是要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是我约的那个人,可是你不同,你就算烧成灰,我也不会认错的,你何必跟我说这些蠢话?” 独臂人什么话都不再说,而且连看都不再去看那个年轻人一眼,就好像他已经把这个人当作死人了。 就在这时候,他们又看见一个人施施然走入了这条陋巷。 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人,也从未见任何一个像这个人这种样子的人。 这个人的样子其实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连一点奇怪的地方都没有。 他看起来好像比一般人都要高一点,也许比他自己实际的身高都要高点,因为他穿着的一双有唐时古风的高齿木屐,虽然走在泥泞的窄巷里,一双白袜上却没有溅到一点泥污。 他的穿着并不华丽,可是质料手工剪裁都非常好,颜色配合得也让人觉得很舒服。 他没有佩剑,也没有带任何武器,却撑着柄很新的油纸伞。可是,当他冒着斜风细雨走入这条阴暗的陋巷中时,就好像走在艳阳满天、百花盛放的御花园里一样。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的样子都不会改变,因为他本来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不管在多么艰苦困难危险的情况下都不会改变。 所以他脸上好像总是带着微笑,就算他并没有笑,别人也会觉得他在笑。 也许这就是这个人惟一奇怪的地方。 昏暗的灯光也照上这个人的脸了,并不是那种能够让少女们一看见就会被迷死的脸,但是也绝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除了面汤、面锅、汤匙、筷子、酱油、麻油、葱花之外,这个小面摊也和别的小面摊没什么两样,也有个摆卤菜的大木盘,摆着些牛肉、肥肠、豆干、卤蛋。 这个人好像对每样东西都很感兴趣。 “每样东西我都要一点,豆腐干最好切多一点。”他说:“另外再来两壶酒,不管什么酒都行。” “面呢?”老板试探着问:“你要吃什么面?要几碗?” “半碗我都不要,”这个人微笑:“我只想喝点酒,不想吃面。” 这个人居然不是来吃面。 来吃面的三个人神色都变了,独臂人那只瘦骨嶙峋的大手上已有青筋凸起,面摊的老板已经握住了那双挑面的长筷。 可是他的脚已经被老板娘踩住了。 “我们这里没有准备什么好酒,豆腐干倒真的卤得不错。”老板娘赔笑:“客官请到棚子里头坐,酒菜我马上就送来。” 简陋的席棚里只有三张小桌子,已经被先来的三个人分别占据了。 幸好一张桌位通常都不是只能让一个人坐的,通常都会配上两三张椅凳,就正如一个茶壶通常都会配上好几个茶杯一样。 所以这个人总算也有个位子能坐下来。 他选的位子在第一个来的青衣人对面,因为这个位子最近。 这个人好像很懒,能够少走两步就少走两步,能够坐下来就绝不站着。 他不但懒,而且好像有点笨,感觉也有点麻木,别人对他的敌意,他居然连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还没有坐下去,就先问青衣人。 “天地这么大,人这么小,我们两个能坐同一张桌子,看来很有缘。”他说:“我想请你喝杯酒,好不好?” “不好,”青衣人的态度也不能算很不客气:“我不喝酒。” 这个人摸了摸鼻子,好像觉得失望极了。 可是等到酒菜上来时,他又高兴了起来:“一个人喝酒虽然无趣,至少总比没有酒喝好一点。”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有人在鼓掌。 “这真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名言。”一个人拍掌大笑而来:“就凭这句话,就值得浮三大白。” 他的笑声豪迈而洪亮,他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他的衣裳是刚换上的,而且浆洗得很挺,他的腰带上悬挂着一柄乌鞘长剑,黄铜吞口和剑柄的剑锷都擦得闪闪发光。 为了让别人对他有个良好的印象,他的确花了很多功夫。 遗憾的是这一切都已掩不住他的落拓憔悴和疲倦了,只不过他自己还希望别人看不出来而已。 “可惜现在我还不能陪你喝酒,我要先吃几碗面。”他大步走到面摊前:“我要三碗面,三大碗。” 面摊的老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好像恨不得一把扼住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看不出这里有个人不是来吃面的,问他为什么连这点眼光都没有。 佩剑的中年人也在瞪着他,忽然冷笑:“你为什么不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认为我焦林已经老了,已经吃不得你们这碗面了?”他的声音已因愤怒而嘶哑:“这碗面我吃不吃都无妨,可是我一定要让你看看我还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已拔剑。 他拔剑的方法完全正确而标准,但是他的手已经不太稳。 面摊的老板手里一双竹筷忽然刺出,以双龙夺珠之势去戳他的双眼。 他的剑还未到对方的心口前,对方的竹筷已到了他的眉睫间。 他只有退。 只退了一步,竹筷忽然下击,敲在他腕骨上,“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长剑落地时,焦林这个人也好像忽然自高楼落下,落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一切他一心想掩饰住的弱点,忽然间就全都暴露了出来。他的衰老、他的落拓、他那双已无法控制稳定的手,甚至连他衣领和袖口上被磨破了的地方,都在这一瞬间让人看得很明显。 可是已经没有人愿意再看他一眼。 他慢慢的弯下腰,慢慢的拾起被击落在地上的剑,一步步向后退。眼睛却一直盯着面摊老板的竹筷。 他的手在抖,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好像知道自己每退一步就距离死亡更近一步。 喝酒的那个人忽然站起来,先拿出块碎银摆在桌上,再撑起油纸伞,走过去扶住了他。 “我看得出你一定是酒瘾犯了。”他微笑着道:“这儿的豆腐干虽然卤得不错,酒却太酸,我们换个地方喝酒去。” 古风的高屐踏着泥泞,崭新的油纸伞挡住细雨,一手扶着一个人,渐渐走出了这条陋巷。 独臂人看着他们,独眼中已露出杀机,青衣人霍然站起,铁剑门下的年轻人已握住他的剑,面摊老板也已经准备飞身而起。 “不能动!” 老板娘忽然一拍桌子:“你们谁都不能动,谁动谁就死。” 面摊的老板脸色变了。 “这次我不能听你的,我们绝不能留下焦林的活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这件事的关系太大,焦林多少已经知道一点,就算干他那一行的人皆都很稳,我们也不能冒险。” “就因为我们不能冒险,所以绝不能动。”老板娘说:“只要一动,我们这件事就必败无疑。” “难道你怕焦林?难道你看不出他已经完了?” “我怕的不是焦林。”老板娘说:“十个焦林也比不上那个人一根手指头。” “哪个人?”老板问:“难道你怕的是那个打扮得像花花公子一样的酒鬼?” “一点也不错,我怕的就是他。”老板娘说:“我本来也想做了他的,幸好我忽然认出他是谁了,否则我们现在恐怕已经完了。” 独臂人忽然冷笑:“你有没有认出我是谁?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是谁?” 老板娘轻轻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我也知道你自从在巴山败过一次之后,四年来连战七大剑派中十三高手,连战皆捷。上个月你居然在一招间就将点苍卓飞刺杀于剑下。” 独臂人冷冷的说:“我在一招间杀的人并不是只有卓飞一个。” 一招夺命,这是何等凌厉恶毒的剑法! “可是你在一招间绝对杀不了那个人的,”老板娘说:“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在一招间杀了他,也没有任何人能在一百一千一万招间杀了他。” 她轻轻的告诉这些人:“因为我记得他这一生中好像从未败过。” 独臂人悚然动容:“他究竟是谁?” 老板娘终于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她说出的这个名字,就好像某种咒语一样,带着种不可思议的魔法,使得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每个人都闭上了嘴。 她说出的这个名字就是:“楚留香。” 第二回 纯丝手帕上的新月 高墙、巨宅、大院。 楚留香把焦林带到后宅的一个角门外,告诉焦林:“你在这里等等我,千万不要走。” 焦林怔住。 因为这个奇怪的陌生人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就像是个鸢子般被一阵风吹入了高墙,忽然看不见了。 这个人做事的方法好像和别人完全不一样,焦林完全不了解他,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可是焦林信任他。 焦林从不相信任何人,但却信任他,连焦林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他。 长夜已将尽,雨又停了,焦林并没有等多久,角门就开了。两个长得很可爱的垂髫童子,提着灯笼含笑迎宾。 焦林居然就跟他们走。 庭园深深,在灯笼的余光中依稀只可分辨出一些美如图画般的花木山石、湖亭楼阁,楚留香已经在一个有五间明轩的小院门外等着他,脸上的笑容开朗,屋里的灯光明亮,桌上已摆起了酒,每样事都足以让一个落拓江湖的流浪者从心里就开始觉得温暖。 焦林并不是个多嘴的人,到了这时候却不能不问。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个可以让你住三个月的地方。”楚留香微笑回答:“其实你要多住些时候也行,可是我知道你不管呆在哪里,都不会超过三个月。”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住三个月?” “因为没有人能想得到你会住在这里,也没有人会来打扰你,三个月后,事过境迁,大概也就没有人会急着要找你了。”楚留香说:“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没有命的人就没有酒喝了。” 焦林开始喝酒,冷酒渗入热血,酒也热了,血更热。 “我只不过是个日暮途穷的江湖人而已,我的手已经不稳、志气也已消磨,今日如果没有你,我恐怕已死在别人的剑下。”焦林黯然说:“我这个人可以说已经完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我不为什么,”楚留香说:“我做事通常都没有什么特别好的理由。” “你知不知道卖面的那夫妻两个人是谁?知不知道今夜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这些人找去?”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楚留香摸着鼻子苦笑:“我可以保证,你随便去找八十个人来,把他们的麻烦加在一起,也没有我一半多。” “可是你已经又惹上一个麻烦了。” “哦?” “刚才坐在那摊子上吃面的人,杀人之快,要价之高,当今江湖中能比得上他们的人并不多,能付得起他们那种价钱的人也不多。”焦林说:“你应该可能想得到他们做的一定是件极机密的大事。” “我多少总能想到一点。” “只要能想到一点的人,他们大概就不会放过。”焦林说:“要他们多杀一个人,他们是绝不会在乎的。” 楚留香微笑。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只不过他们对我也许会比较客气一点,多少总会给我一点面子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其中有个人好像认得我。” 焦林一直低着头,凝视着杯中的酒,听到这句话才霍然抬头。 “现在我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放我走了。”他憔悴无神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长长黑竹竿,所下无活口,可是连他都没有动我。” 焦林举杯一饮而尽,纵声而笑,“现在我才明白他们怕的是谁了,我焦林已落拓如此,想不到居然还有福气能够见到你。” 他又连尽三杯,酒意上涌。 “我本来真是想得到那件差使,我知道他们出的价钱一定不会低,最少也够我过一两年舒服日子,我也知道他们要杀的人是谁,那个人本来就该死。”焦林说:“我这双手上虽然也带着血腥,却从未取过一文不义之财,我想要那件差使,只不过不想饿死而已。”焦林又大笑:“可是我今日能见到名满天下的楚香帅,我已死而无憾。” “你不会死的。”楚留香说:“一个不该死的人,想死也不太容易。” 他忽然又开始在摸鼻子:“我有个朋友就是死不了,每个人都以为他要死了,可是他总是死不了。” 一提这位朋友,楚留香就好像忍不住要摸鼻子,而且还忍不住要叹气:“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看见他了,想不到忽然又有了他的消息。” “什么消息?” “他要我去找他,到一棵树上去找他。” “你是说一棵树?”焦林尽量想办法掩饰住自己的惊讶:“一棵有树枝有叶子的那种树?” “就是那种树。” “你的那位朋友在一棵树上等你去找他?” “他恐怕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楚留香说:“恐怕已经等了一二十天了。” “一直都在树上等?” “大概一直都在。”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焦林苦笑:“有时候我也喜欢到一棵树上去坐坐,弄一葫芦酒上去,摘几个果子吃吃。可是不管要我等什么人,我都不会在一棵树上等这么久的。” 可是楚留香只问了他一句话,他就懂了。“如果你在那棵树上下不来呢?” 焦林立刻明白。 “你那位朋友有危险,所以躲在那棵树上,等你去救他。”焦林说:“你们一定是老朋友了,那棵树一定在你们以前常去的地方,你们之间一定约好了一种在紧急时呼救的讯号,就算你不在附近,你的朋友看见了,也会想法子转告你。” 他说:“楚香帅交游满天下,到处都有朋友,这里的主人一定也是你的朋友,否则怎么肯收留我?” 说完了这句话,焦林赶快又喝了杯酒,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非但没有喝醉,头脑还清醒无比,而且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明得多。 楚留香微笑。 “你说得简直好像比我自己说得还清楚,所以现在我只有跟你说两个字了。” “哪两个字?” “再见!” “再见”这两个字是两个非常简单的字,其中的意思却往往复杂,有时是说:“很想再见面”。有时是说:“很快就要再见面。”有时也可能是说:“永远不要再见面了。” 只有一点是不会变的——当你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不是在你自己要走的时候,就是在你要别人走的时候。 楚留香不想要焦林走,他自己要走。 ------------ 楚留香传奇之新月传奇 第二章 “因为这个白胡子老头已经被认出来了,已经没法子再混下去。” “所以你又要去找那位崔大娘?”胡铁花说:“难道她也是位精于易容的高手,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你没有听说过的事本来就多得很。” “这次你准备要她把你变成什么样子?” “我不能告诉你。”楚留香说:“也许还是个小老头,也许是个大腹贾,也许是条山东大汉,也许是个文弱书生,总之是个你从未见过的人,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有见过,只不过我一定会在你附近的。” 他又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的安全,如果连你都不知道那个人是我,别人当然更看不出来了,这样子我才好保护你。”他叹了口气:“我对你实在比你对你的妈还要好得多。” 胡铁花一直在摸鼻子。 他摸鼻子的动作和神态,和楚留香简直完全是一个样子。 只不过楚留香摸鼻子的时候通常都不会笑的,他却忽然笑了,又笑得弯下了腰。 “你笑什么?” “我忽然想到了一件非常好笑的事。”胡铁花说:“我忽然想到你如果要扮成一个大姑娘,说不定有很多男人都会看上你的,如果其中有个采花大盗,那就更好玩了。” 第五回富贵客栈 天黑了,富贵客栈里灯火通明,照得客栈里每个角落都亮如白昼。 他们不在乎这一点灯油蜡烛钱。 这家客栈的名字取得绝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的价钱越来越贵,他们的老板当然就越来越富了,所以才叫做富贵客栈。 这么样一家客栈怎么会在乎这么样一点小钱? 富贵客栈里最好的一间房就是“富”字号房,这天晚上胡铁花就住在这间房里。 他的气派一向都大得很,有谁会想到这位大爷身上连一个铜钱都没有。 这一类的事连胡大爷自己都常常会忘记,别人怎么会想得到? 先把好酒好菜都叫进房里来,摆满了一桌子,一个人喝酒虽然无趣,他还是喝了不少。 ——楚留香这小子现在不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这小子难道真的以为我会认不出他来?就算他烧成灰,我也认得出的。 房里有一面磨得很好的铜镜,胡铁花对着镜子笑了。 为了表示他对自己的佩服,他又敬了自己一大杯。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嗅到了一股药香。 胡铁花的酒量也是连他自己都非常佩服的。 现在他虽然已经有点酒意,距离喝醉却还差得很远。 他的鼻子也不像楚留香的鼻子,他的鼻子一向灵得很,如果他有个朋友在五里之外喝酒,他立刻就能嗅到。 只可惜药香根本就不香。 那是个很奇怪的味道,是好几种很特别的药草混合成的味道。 这几种药草都是治疗外伤的,如果一个人要把这些药草都配在一起,配成一帖药来治伤,那么这个人受的伤一定不轻。 煎药的地方好像就在隔壁一间房里。 如果一个人受了重伤之后还要把药罐子带回自己房里去煎,那么这个人一定有不少很可怕的对头,而且可能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受了重伤已经是件很可怜的事了,没有朋友更可怜。 胡铁花忽然觉得很同情这个人,很想过去陪陪他,陪他喝喝酒聊聊天,如果他的对头来了,说不定还会帮他抵挡一阵。 幸好胡大爷的酒还没有喝到这么冲动的时候,还没有忘记现在是绝不能再惹上任何麻烦的。 不幸的是,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隔壁房里传来“啵”的一声响,好像有个药罐子被打破了。 药香更浓烈。 胡铁花居然还没有冲动,居然还能忍耐住,没有冲过去。 他也不必再冲过去了。 因为隔壁的那间房已经先冲了过来,不是房里的人冲了过来,而是整个一间房都冲了过来。“轰”的一声大震,两间房中间的墙已经被冲破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洞,一个人忽然从洞里飞进,两间房,忽然就变成了一间。 胡铁花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根竹竿。 一根黑色的竹竿。 这根黑色的竹竿被一个人用一只青筋凸起的大手紧紧握住,这个人却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最多只能算半个。 他的右臂早已被齐肩斩断,右眼已经瞎了,眼上还留着“十”字形的伤疤。 现在他的左腿也断了,是从膝盖上面被砍断的,而且好像是被他自己砍断的。 因为被砍下来的那半截腿,此刻还在,他倚着墙坐在床上,这半截腿就在他身旁,黝黑枯瘦而且特别长的大半截腿,已因伤势化脓而腐烂。 他左肩上的伤势也同样恶劣,伤口里已隐隐发出恶臭,刺伤他的那个人用的也不知是兵刃还是暗器,不但出手毒辣,而且一定有毒。 想不到他还是硬撑了下来,而且一直撑到现在,宁愿再把自己一条腿砍断,还要继续撑下去。 这个人虽然已经只剩半个人了,却还是一条硬汉。 现在他又已被四个人用六件武器围住。四个冷静而残酷的人,六件在一瞬间就可以夺人性命的武器,一个人用蛇鞭、一个人用长剑、一个人用一双薄薄的雁翎刀、一个人用一对分水峨嵋刺。 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他还是很硬,还是紧紧的握住他的黑竹竿,昂然连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 刚才来的本来有五个人,第五个人本来是第一个拥上去的,却被他用他手里的那根黑竹竿顶了回来,一下子撞在墙上。 “富贵”和“坚强”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所以富贵客栈的这道墙—下子就被他撞破了一个大洞。 胡铁花并没有想到这个人就是黑竹竿,也没有去想黑竹竿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用眼睛的时候通常都要比用脑筋的时候多一点。 他只看见了这个已经只剩下半个人的人还是这么样一条硬汉。 他平生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硬汉。 所以他忍耐不住了,顺手就把一个酒坛子摔了出去。 “你们四个人对付人家半个人。”胡铁花大吼:“你们要不要脸?” 一个酒坛子摔出去,六件兵刃中就已经有五件往他身上攻了过来,攻的都是他的要害。 “你问我们要不要脸?你要不要命?” 分水峨嵋刺虽然是在水中才能发挥最大威力的武器,不在水中也一样犀利。 蛇鞭如毒蛇,雁翎刀翻飞如雁。 这些人的武功竟远比胡铁花预料中强得多,胡铁花也不一定会败在他们手里,可是他已经在叫了。 “姓楚的,你说你一定会在我附近的,你在哪里?” “姓楚的?是不是楚留香?”蛇鞭冷笑:“你是不是想用楚留香来吓人?” “我吓什么人?”胡铁花也在冷笑:“你们根本连一个像人的都没有,我吓你们个鬼。” 还没有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几乎就已经变成了鬼,蛇鞭差一点就缠住了他的脖子,旁边的一把雁翎刀差一点就割断了他的咽喉。 只差那么一点点。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连一点都不能差的,就算只差一点点都不行。 所以胡铁花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活得非常愉快。 因为他已经看见楚留香了。 没有车,没有马,连轿子、驴子、骡子都没有,胡铁花只有走路。 从那边江岸走到这家客栈,他看见了很多人,其中当然有几个比较特别的。 一个满面红光的老公公、一个肚子并不太大的大腹贾、一条满脸落腮胡子的大汉、一位文质彬彬的文弱书生。 这四个人恰巧和楚留香自己说的那四种形象一样,所以胡铁花早就在注意他们了。 虽然他也看不出这四个人里面哪一个是楚留香,可是其中最少有一个人是的。 现在他果然看到了一个。 一个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白面书生,手里轻轻的摇着一把折扇,忽然间就已出现在门外。 胡铁花笑了,很愉快的笑了。 “我就知道这一次你一定会来得比较快,因为这四个人绝对没有上一次那四个小姑娘那么好看。” 白面书生也带着微笑,轻摇着折扇,施施然从门外走进来。 他的这把折扇无疑就是他的武器。 不管是什么样子的东西,只要到了楚留香手里就是武器,致命的武器。 胡铁花看得出他立刻就要出手了,只要他一出手,这四个人之中最少也要有两个会倒下去,何况黑竹竿还在硬撑着,一直盯着他的那个人也一直紧握着掌中长剑,丝毫不敢有一点大意。 所以胡铁花笑得更愉快! “其实你就算不来,我也一样可以把这四个龟孙全都摆平,可是你既然来了,我最少也得留一两个给你。”胡铁花很大方的说:“随便你挑一两个吧,剩下来的全归我。” “你真客气,我真要谢谢你。” 白面书生也笑得很愉快,甚至比胡铁花更愉快,因为他手里的折扇已风车般旋转飞出,刀轮般向胡铁花辗了过去。 胡铁花刚闪开这个刀轮,已经有六件武器逼到了他身上六处要害的方寸间。 这六件武器中最可怕的既不是蛇鞭,也不是峨嵋刺和雁翎刀,而是一根手指。 就在折扇离手的这一瞬间,白面书生就已经到了胡铁花面前,用左手的一根食指对准了胡铁花脑门上的天灵穴。 胡铁花动都不能动了。 虽然对方的人比他多,而且都是一流高手,他本来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人制住的。 可惜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居然不是楚留香。 “我姓白,就是白面书生的那个白,也就是白雪、白云、白玉的那个白。我的名字就叫做白云生。”这位斯斯文文的书生说:“阁下若是把我当作了别人,就是阁下的错了。” 胡铁花忽然大声说:“我实在不应该把你当作那个人的,那个人简直不是人,根本就不是人,是个缩头乌龟,一直躲到现在还不出来。” 他在这里一骂,外面果然就有人答腔了。 一个人坐在窗户对面的屋脊上,用一种故意装出来的声音说:“胡铁花,你急什么?我保证他们绝不会动你一根汗毛的,你若死了,还有谁肯把那位公主护送到史天王那里去?” 白面书生皱了皱眉,上上下下打量了胡铁花两眼,态度更温和。 “阁下就是胡铁花胡大侠?” “大概是的。” 白面书生微笑:“那么这件事大概是个误会了,实在抱歉得很。”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已经在往后退,一直旋转不息的折扇,直到此时才慢下来,他伸手一招,这柄折扇就到了他的手里。 “看在胡大侠面上,我们今天绝不动这里任何人一根毫发。”白面书生微笑鞠躬:“今天我们就此告辞了,他日后会有期。” 然后他这个人就倒退着轻飘飘的飞起来,转瞬间就已没入夜色中。 另外四个人的身法也极快,身形一闪间,也已全都退走,连刚才一头撞入胡铁花房里的那个人都一起走了。 再看对面屋上的那个人,也已经站在外面的院子里,身材高高的,用青布包着头,居然是个长得好像还不错的大姑娘。 胡铁花走到门口,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她,摸着鼻子苦笑道:“楚留香,这一次我真的是佩服你了,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扮成了个大姑娘。”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脸上已经挨了一耳光。 好大的一个大耳光。 胡铁花被打得怔住了,怔了半天才看清楚这位大姑娘,立刻叫了起来:“我的妈呀!你是花姑妈。” 花姑妈用两只手插着腰,虽然故意装出一副很凶很生气的样子,眼中却已带着笑:“你这个小王八蛋,居然直到现在才认出我是你的妈,你说你该不该打?” “我的妈呀,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胡铁花还在叫:“你身上那些肥肉到哪里去了?” “有了这么样一个宝贝儿子,你的妈怎么会不变?”花姑妈用一双笑眯眯的媚眼瞅着他,却故意叹着气说:“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知道对你的妈好一点!” 胡铁花的样子看来就好像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他没有晕过去,真正晕过去的是刚才已将力气用竭的黑竹竿。 胡铁花立刻赶过去扶着他躺下,看到他的伤,连胡铁花脸上都变了颜色:“好家伙,真是条硬汉,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够撑到现在。” 花姑妈却又在生气了:“我看你不管对什么人都比对你的妈好得多,如果是我受了伤,我看你大概一点也不会心疼。” “我的妈呀,这种时候你还在吃什么干醋?”胡铁花说:“你能不能先去弄一点治伤的药来?” 花姑妈盯着他,连动都不动,只不过慢吞吞的伸出一只手。 伤药已经在她手里了,而且是最好的一种。 胡铁花长长的吐出口气:“这个女人还是有些可爱的地方,最少总比那个缩头乌龟可爱一点。” 敷了药之后,黑竹竿就昏昏沉沉的睡着,胡铁花刚松了一口气,花姑妈已经在盯着他问。 “你这个小王八蛋,你刚才是不是说我只比乌龟可爱一点?” 胡铁花赶紧否认:“我不是说你只比乌龟可爱一点,我说的那个乌龟也是一个人。”胡铁花说:“其实这个人平时也满可爱的,我实在想不到今天他怎么会忽然变成了个缩头乌龟。” 他的确觉得很奇怪,甚至有点担心。 楚留香应该在附近的,因为他说过他一定会在胡铁花的附近。在胡铁花危急时,他绝不会躲着不敢出来。 他绝不是那种把说话当放屁的人。 奇怪的是,今天他连影子都没有出现过。 ——难道他自己有了危难?也在等着别人去救他? “我知道你说的是楚留香,每次你快要死的时候,他都会来救你。”花姑妈说:“今天他没有来,只因为今天你绝对死不了的。” “我为什么死不了?”胡铁花大声说:“只要有那个姓白的一个人,就已经足够要我的老命了,我怎么会死不了?” 花姑妈甜甜的问他:“现在你死了没有?” 胡铁花怔住。 他还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他想不通那些人为什么会忽然放过他,而且还变得对他那么客气。 “那位白相公的确是个很可怕的人,连我都很怕他,而且怕得要命。”花姑妈说:“以他的武功如果要杀人,简直比刀切豆腐还容易,可是他绝不会杀仍;。” “为什么?” “因为你是胡铁花,因为他也知道要把玉剑公主送去给史天王做老婆的人就是你这位胡大侠。”花姑妈的声音已经不甜了:“像你这么好的人,他怎么舍得杀你?他恰巧又是史天王的干儿子。” 胡铁花不说话了,一直在昏睡中的黑竹竿却忽然呻吟着低语:“把我的腿拿给我,现在就拿给我。” 这就是黑竹竿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别人听见这句话,一定以为他还没有清醒。 每个人的腿都在自己身上,他为什么要别人把他的腿拿给他? 幸好胡铁花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就把被他自己砍下来的那半条腿拿过来。 腿上有脚,脚上有靴子。 黑竹竿挣扎着,用他惟一剩下来的一只手,从靴筒里掏出张银票。 一张十万两的银票,南七北六十三省都可以通用的“大通”银票。 “这是你付给我的,现在我还给你。”黑竹竿对花姑妈说:“虽然这是我第一次退钱给别人,可是我也知道既然收了人家的钱就不该退,要退就得付点利息。” 花姑妈很喜欢笑,该笑的时候她当然笑,不该笑的时候她也会笑。 因为她知道大多数男人都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很能让人着迷。 可是现在她笑不出了。 “我低估了史天王,所以才会收你的钱,这是我的错,我应该付利息给你,如果你认为我所付的还不够,不妨把我这条命也拿去。”黑竹竿说:“因为我没有钱付给你,你也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常常都会把钱莫名其妙的花出去。” “你知不知道你赚的是卖命的钱?” “我知道。”黑竹竿冷冷的说:“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更要花得快些。” 胡铁花忽然把头扭了过去,很用力的扭了过去,就好像这个头已经不是他的头了。 因为他不想再看下去。 他知道银子是可以花的,十万两银子更可以把一个人花得晕头转向,连自己的贵姓大名都忘记,他也知道拿出这十万两银子来的人并不是花姑妈。 可是他实在不想看到花姑妈从黑竹竿手上把这张十万两的银票收回去。 他只听见黑竹竿又在对花姑妈说:“我收你十万两,因为我值十万两,如果我不行,别人更不行,除了我之外,别的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黄病夫还没有踏人大厅就已死在阶下,我看见他死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信他会死得那么快。” 他的声音早已经带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 “我要你十万两,因为我值十万两,如果我不行,别人更不行。”黑竹竿说:“我劝你绝对不要再找人刺杀史天王。” “你为什么要劝我?” “因为不管你去找谁都没有用的,天下绝对没有人能伤他毫发。”黑竹竿黯然道:“我亲眼看见这次跟我去的人一个个全都惨死,实在不想再让我的同行死在他手里。” 胡铁花心里忽然也觉得很不好受。 他能够了解黑竹竿的心情,一个像黑竹竿这样的硬汉,本来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 但是现在他的血已流得太多,看见别人流的血也太多。 他这一生就好像是无数个噩梦串起来的,这样的人生是多么悲伤! 胡铁花心里在叹息,眼睛里却忽然发出了光。 因为他忽然看到了一条飞掠的人影,流星般在他眼前飞过,一瞬间就已消逝。 这个人的身形和面貌胡铁花都看不清,却已经想出他是谁了。 因为这个人飞掠时的身法、速度,和那种飞扬灵动巧妙潇洒的姿态;都是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的。 胡铁花没有追上去,因为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追得上楚留香。 “原来他并不是个缩头乌龟。”胡铁花很愉快的叹着气说:“在外面看着我喝酒,自己却没有酒喝,这种事他怎么受得了,不赶快去找点酒喝怎么行?” 他喃喃的说:“只可惜今天我不能陪你喝了,只希望你能遇到个漂亮的女人陪你。” 他却不知道楚留香今天晚上不但已经遇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而且遇到的还不止一个。 富贵客栈是家很大的客栈,除了正楼的上房外,后面还有很多个跨院。每个跨院里都有好几间房,是特地为一些携家带幼的客商官眷们准备的,偶尔也会有一些成群结党的武师镖客来投宿。 今天晚上就有一大票已经卸了货交了镖的镖师把最后面两个跨院都包下了,担了一路的风险之后,他们当然要轻松轻松。 他们这种人是从来也不怕你价钱要得贵的,在江湖人的眼中看来,钱财本来就是身外物,谁也没想要把一文钱带进棺材去。 楚留香跟在胡铁花后面到这里来的时候,这两个跨院里已经热闹得很。熏鸡、烤鸭、烧鹅一只只往里面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不时像穿花蝴蝶般走出走进,再加上一阵阵随风传来的酒香,已经让楚留香心里觉得有点痒痒的,实在很想进去参加一份。 这些镖师都是常胜镖局里的,凭一杆“胜”字镖旗走遍大江南北,都是很慷慨、很豪爽的男子汉,其中有好几个都跟楚留香有点交情,如果楚香帅真的会去加入他们,这些人一定开心得要命。 可惜楚留香不能去,就算去了,他们也不会认得出,这个又俗又土的小商人就是楚留香。 所以他只有带着一坛酒,躺在屋脊后,嗅着他们的肉香,听着那些小姑娘弹词唱曲,虽然感到很不是滋味,却也聊胜于无。 胡铁花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开始在房里喝酒的时候,楚留香也在喝,躺在屋顶上喝,屋脊的阴影恰好把他挡住。 所以他可以看到一个穿着紧身黑衣的人从外面飞掠而来,这个人却没有看见他。 这个人的身材很瘦小,穿着一身样子非常奇怪的夜行衣,连头带脸都用黑巾包住,只露出了一双猫一般的大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他的轻功也极高,身法姿态却非常奇特,有时居然会用手帮助他的脚来增加速度,看来就像是条猫一样,也有四条腿。 但是他行动时不但速度极快,而且绝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使人非但不会觉得他的姿态可笑,反而会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楚留香无疑也有这种感觉。 因为他已经看出了这个人是个“忍者”,来自东瀛扶桑国伊贺山谷中的忍者,他所施展的身法,正是忍术中的一种“猫遁”。 他们都是见不得天日的人,从年纪极幼小时就开始接受极严格艰苦的训练,过的也是一种极不人道的团体生活!既不能有家,也不能有妻子儿女,因为忍者的生命本来就不是属于自己的,只要生为忍者,一生的命运就已被注定。 等到他们长成时,他们就要开始接受别人的命令,把自己完全出卖给别人,无论多艰苦危险的任务都不能不接受。 他们的任务通常只有三种:偷窃、刺探和谋杀。 ——一个东瀛的忍者,为什么会到江南来?这一次他的任务是什么? 第六回梁上君子 猫一般的忍者也是到这家客栈来的,好像就住在最左边的一个跨院里,因为他对这个跨院的安全显得十分关心。 他已经把这个院子前后;左右、四面都查看了一遍,而且看得非常仔细。 跨院里有三明两暗五间房,只有一间房里没有点灯,这间房的窗子正好对着客栈的边门。窗子里既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 楚留香决定要赌一赌了,赌他自己是不是看得准,他的运气很不错。因为这位忍者好像忽然听到了什么动静,又绕到院子的另外一边去。 楚留香的身子也飞掠而出,平平的贴着屋顶飞了出去,从这个屋脊的阴影掠入了另一个屋脊的阴影,再轻轻一翻身,就已到了那个没有灯的窗口。 窗子是从里面拴起来的。 楚留香只用一弹指间的功夫,就把这扇窗户打开了。 又一弹指间,窗户已经又从里面拴好,他的人已经到了这间房的横梁上。 就在这时候,刚被他拴好的那扇窗户忽然又被人打开,一个人猫一样窜了进来。 楚留香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这间房果然是这个神秘忍者的宿处,他没有看错,而且现在已经完全准备好了,他的身体已完全进入一种假死的状态,只靠皮肤上毛孔的呼吸来保持机能的活力和脑袋的清醒,仍然在一瞬间就可以发挥出最大能力。 要成为一个忍者并不容易,成为一个忍者后要活下去更不容易。 在忍者的生命中,随时都可能遇到致命的危机,所以他们的感觉和反应都必须特别灵敏。 但是楚留香相信,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没有任何人会发现他的。 只可惜这个世界上还是经常会发生一些他完全预料不到的事。 富贵客栈里每间房的设备都很好,尤其是这种特别为官家眷属们准备的私室,除了器用更精美外,还有个特别大的穿衣铜镜,房里最少有一半地方可以从镜子里看到。 楚留香跃上横梁时,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他躺下去的时候,已经选了个最好的角度,刚好能让他看到这面镜子。 所以现在他才会看到这件让他十足大吃了一惊的事。 这个神秘的忍者居然是个女人。 灯已燃起。 她站到镜子前面,扯下了蒙面的头巾,一头光滑柔软的黑发立刻就轻轻的滑了下来,镜子里立刻就出现了一张轮廓极柔美的脸,带着极动人的异国风情。 忍者中并不是没有女人,但是出来负责行动的却极少。 在忍者群中,女人生来就是完全没有地位的,女人惟一的任务就是生育。 他们一向不尊重女人,也不信任女人,就算有一件任务非要女人去做不可,他们也宁愿要男人去做,因为忍术中还有种“女术”,可以使一个男人的男性特征完全消失,变成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女人。 这个神秘的忍者究竟是男是女?楚留香还没有把握能断定。 可是她已经为自己证明了这一点。 她已经开始在脱衣服了。 梁上君子通常都不是君子。 楚留香从来都没有说过自己是君子,可是就算是他的仇敌也不会说他是小人。 他的身子虽然不能动,至少总可以把眼睛闭起来。 他没有把眼睛闭起来。 因为他虽然不是君子,也不是伪君子,如果他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到底。 这个全身上下都带种东洋风味的人无疑是从扶桑来的。 她为什么要潜来江南?是为什么而来的? 她究竟是男是女? 她确实是个女人。 她的胸、她的腰、她的腿,都证实了这一点。 因为她已完全赤裸裸的出现在镜中,只要不是瞎子就应该可以看得出她绝不是个男人。就算在女人里面,有她这种身材的也不多。 扶桑国的女孩子通常都有种先天的缺陷,她们的腿通常都比较粗一点,比较短一点。 她却是例外。 她的腿又直又长,浑圆结实,线条柔美,连一点瑕疵都没有。 楚留香差一点就要从梁上掉下来了,却不是因为他看到了这双腿,而是因为他忽然听见她用一种特别温柔的声音说:“我是不是很好看?你看够了没有?” 楚留香实在想不通她怎么会发现他在看她的。 他当然想不通,因为她根本没有发现他在看她。 “我还没有看够,我还想再看看,再看得清楚一点,你这样的女人并不是时常都能看到的。” 这句话也不是楚留香说的,他不会说这种话,说话的人在窗户外面。 “你要看,为什么不进来看?”她的声音更温柔:“外面那么冷,你也不怕着了凉?” 窗子居然没有关,轻轻一推就开了,灯花闪了闪,这个人已经在窗子里面了,穿一身银白色的,用缎子做成的夜行衣,苍白而英俊的脸上,带着种又轻佻又傲慢的表情,双眉斜飞人鬓,眼角高高的挑起,眼中带着种又邪恶又冷酷的笑意。 “你故意不把窗子拴好,就是为了要我进来看你?” 她转过身,面对着他:“像你这样的美男子,也不是时常都能遇得到的,是不是?” 她赤裸裸的面对着这个人,就好像身上穿着好几层衣裳一样,一点都不害羞,一点都不紧张。 楚留香却已经替她紧张了。 这位扶桑姑娘一定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一身独一无二的夜行衣,她毕竟是从异国来的。 楚留香却认得他,而且对他非常了解。 一个女人用这种态度对付别人,也许是种很有效的战略,用来对付他就很危险了,比一个小孩子玩火还危险。 银白色的夜行衣在灯下闪闪发光,夜行人的眼睛也在发光。 “你知道我是谁?” “我没有见过你,可是我知道江湖中只有一个人穿这种夜行衣,也只有一个配穿。” “哦?” “因为这个人虽然骄傲,却的确很有本事,轻功之高,更没有人能比得上。”她说:“这种夜行衣穿在身上就好像是个箭靶子一样,就好像生怕别人看不见他,除了银箭公子外,有谁配穿?” “你认为我就是银箭薛穿心?” “如果你不是,你就看不到我这么好看的女人了。”她的笑声中也充满了撩人的异国风情:“因为你不是他,现在最少已经死过七八十次。” 薛穿心看着她,从每个男人都想去看的地方,看到每个男人都不想去看的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樱子。”她说:“你有没有看过樱花?在我的家乡,一到了春天,杜鹃还没有谢,樱花就已经开了,开得满山遍野都变成一片花海,人们就躺在樱花下,弹着古老的三弦,唱着古老的情歌,喝着又酸又甜的淡米酒,把人世间一切烦恼全都抛在脑后。” 这里没有樱花,也没有酒,她却仿佛已经醉了,仿佛已将倒入他的怀抱。 夜色如此温柔,她全身上下连一个可以藏得住一根针的地方都没有,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武器。 所以无论谁抱住她都安全得很,就好像躺在棺材里又被埋入地下那么安全。 曾经抱过她的男人,现在大概都已经很安全的躺在地下了。 可是在一个如此温柔的春夜里,有这么样一个女人来投怀送抱,这个世界上有几个男人能拒绝呢? 楚留香知道最少也有两个人。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一个。 因为他已经看见这位樱子姑娘忽然飞了起来,被这位薛公子反手一巴掌打得飞了起来。 他本来一直都在让她勾引他,用尽一切法子来勾引他,而且对她用的每一种法子都觉得很欣赏、很满意。 她也感觉到这一点了,他的反应已经很强烈,所以她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会在这种时候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打我?” “你为什么要乘人家洗澡的时候,把她装在箱子里偷走?”薛穿心叹息道:“这种事本来只有我这种男人才会做得出来,你为什么要跟我抢生意?” “你也是为了她来的?”樱子姑娘好像比刚才挨揍的时候还生气:“我有什么地方比不上她?” “只有一点比不上。”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